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图集|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实录|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卷一

屠钤
韩城屠生,名钤,锐于读。年逾三旬,博一衿不得。时赴童子试被黜,惭愤莫伸。悻悻以怒,只身走少梁。寓兰若中,日与老头陀痛饮。
偶纵步山径,见有古刹悬构岩下。逡巡入视,一颠僧形貌狞恶,坐斗室,酌巨觥,意气甚得。钤揖之,傲不为礼,心异之。僧问:“若能饮乎?”钤曰:“能。”又问:“饮几何?”曰:“五斗可醉也。”乃进一卮曰:“试饮此。”钤立而吸之,甫尽其半,沉沉欲睡。
遂隐几卧,觉恍惚身立广殿下,视东西庑,冠红缨而出入者踵相接也。堂上碧纱橱中,设一座,无帏幔,公案欹斜,尘坌黝黑。钤此时心懵懵不甚明了,窃意其为公庭之旷位也。橱后达曲巷,左侧有门。循墙以入,则甓砌成甬道。三四赤帻吏走其前,手挈公文数角,且行且语。
既入一院落,东阶下数十人,铁锁琅珰,或坐或立。一赭衣老入三木囊头,犹啑啑与诸囚共话。近睇之,则其族叔也。叔名华,生前富有金帛,不检于幅,多行不矩,时捐舍已三年矣。
钤讶曰:“叔仙逝许久,何由在此?且叔何犯,桁杨禁锢,重困奚堪?”叔曰:“子从何来?此阴曹也。予生前恶孽,子所深悉。油釜刀山,偿报已历诸苦。阿鼻 三年期满,应受轮回。今晚二鼓时,转轮王当升座视囚。鬼犯四十名,俱于今夕投生人世。予罪贯盈,阴司磨折都无所怨。奈闻狱有定谳,罚予来生为秀才!自顾孽 虽已极,而罚作秀才,未免罪浮于恶,心良不甘!”
钤曰:“叔言何欺也!侄试童子,十战皆北。苟获厕身胶序,死即瞑目!叔果来生若此,当贺之不 暇;而以言「罚」,语太不伦矣!恐所闻之不实耳。”叔曰:“汝未身当其厄,宜其不谙也,请姑待之。”因指其门以示曰:“此其内,即转轮王之视囚处也。苟目 睹其验,则疑释矣。”遂相与俱踞阶下,历历言阴曹事。与人世所传,不甚差缪。
俄而秋烟昏暮,磷火荧荧,鱼梆再譬,鼓吹井作,人声腾沸,重门洞 辟矣。堂上设庭燎,光辉如昼。钤虽不能登堂近瞩,而遥睨槛外,亦足微窥其略。时有蓝面鬼高唱报名,诸囚悉鱼贯以进,月台下架一大轮。各犯听决后,俱推置其 上。电转飚驰,或人或畜,俱随轮而化。惟钤叔最后,鞠问数四,王怒倾签下,有牛鬼唱筹,声嚄唶,如老鸱夜叫。杖决讫,堂上掷下银雀攒花顶一枚,金镶百叠襕 衫一袭,装好之,推付转轮以去。
钤睇视甚审,忿焰中燃,势不可遏。辄恶口喧呶,眸眦裂,声言:“屠华乃万恶滔天,不应有一衿之赏。”情将闯上 公庭,与王力争其妄。抢阶方拾三级,即有长臂鬼拒钤以叱问:“卤莽若此,意将何作?”曰:“钤叔恶人,来生予以秀才,于律不公,钤争所必辩也l”鬼曰: “汝所辩者,乃屠华耶?汝以秀才之报为善,则大谬矣l独不见闺中之处女乎?穷年皓首,以处女老于空房,徒多形迹之嫌,并无倡随之乐。夫为秀才,亦犹是也。 何物狂生,敢乱阴律乎!”乃推钤跌阶下。
遂蓦然以醒,则晓雾凝寒,晨曦未上。视古刹则已无存,惟衰草蓬蓬,身卧石广间而已。细思梦中“秀才”、“处女”之说,不觉大悟。因放浪不复作归计,后披剃为僧,不知所之云。
箨园氏曰:秀才,钝物也。圣贤规矩,非专为秀才设,独秀才偶犯不韪,则指斥随之,人人唾弃之。一登仕版,清白吏几人可以自誓?几似司吏之条为可纵,而秀 才之律不可逃也。然人各有心,当境每苦不足。往在家昆南河副督署时,闻两江制府某公,少袭侯封,自恨不由黉门出身,思得一秀才作继嗣。其时,公之少君方总 角妙龄。倒限及冠当袭职,场屋景短,心甚燥急。延一名师,岁报束修千金,约限冠内必博一巾。奈天定不如人愿,贵公子十五而殇。秀才家之欲觅封侯,与封侯者 之欲得秀才,不同一难乎l惟是读书之以秀才终,犹闺人之以处女终,诚切喻也。摽梅失候,虽文王之民不能无繁词,况作衰世之秀才乎?
鬼报
山西宁武府同知吴藻修公,云樵总宪公之封翁也。善岐黄术,待铨京师时,寓泾邑会馆。有同邑查某,亦儒生之流落京师者,寓旅邸中,患病己笃,医不肯诊。逆旅主入恐其死而见累,拌舍数月饭资不取,但逼勒使他徙。喧嚷之声,达于户外。
公驱车适过其处,问之,知为同乡人。因载归会馆,布置卧榻。诊其病,诚险症也。然尚非不治,投以方,随效。药三服,其病若失。公戒之曰:“病虽愈,饮冷 必当复作。复作难救矣l夜静茶冰,性命不可以尝试。余之仆从繁,渴当呼我,待煮沸汤进之。”查唯唯听命。夜阑果觉吻燥,思饮綦切。然思:“吴公起我于死, 恩已不能报。一勺之需,必烦人卧起,未免不情之甚。况已平复若是,何至以饮冷之故,大相妨碍?吴公之意,想恐过于不检耳。”因索壶而宿茶犹存,倾饮甚适。
明日公复诊视,大惊曰:“何变症之速耶?膏肓之患,虽卢扁复生,亦当敛手。昨夕所嘱云何,何便以药石之言为儿戏也?”查曰:“夜分口渴时,念尊纪烦怠, 甫得偃息,不忍以琐琐相呼;况枯肠之灌,适口甘芳。窃谓金沆玉液,断不至以仙浆杀人,所由倒瓶畅饮耳。”公无言而退,召仆从嘱之曰:“往为查某经营丧事, 明日查某不朝食矣。”其晚,病果复作,晓而气绝。事过,公亦未尝以所作告家人也。
岁越数寒暑,公之昆玉黄州别驾璧城公,复以谒选入都,仍寓会馆。年少不羁,眷一妓,深相爱悦,挥霍多金。土堆逻卒大为眼热,勾通兵马司,将挟“宿妓”之条,以要千金之赂,而璧城公固茫然也。
其夕,仍诣妓如故。甫履闼、妓惊曰:“君犹至耶?祸不远矣!兵马司思欲甘心于君,或不满其意,前程立覆耳!既入其笠,前门不可复出,惟有后垣可作段干之遁。乘此人未尽集,早作自窜计,迟恐无路可逃矣!”妓惧仆媪中有为土堆作奸细者,乃自导公至后垣,使逾而脱。
然舍后荒僻地,四顾苍茫,不辨东西。所向星月不光,人踪杳绝。强勉寻蹊,步步蹉跌。忽见一灯炯然,渐来渐近。呼之,执灯者惊曰:“客从何来,乃摸索于暗 中耶?”公曰:“路生,适误也。”曰:“君固非本京人。”公以安徽之泾县告,客曰:“同乡也。”乃各诘姓氏。公言吴姓,客言查姓,名某、字某,互告甚悉。
查曰:“君少年人,此非善地,岂所宜至?视君形状,尚自惊惶未定,当是受恐吓者。今将何往?”公曰:“谋归会馆耳。”查曰:“所向固同也,灯可共照。此去路荒而多汪,非有寸光引道,则堕而死于水矣。”爰指迷途,先后以行。
既及会馆前,查曰:“至矣,望门外尚有立谈者,公可自入。仆适有琐务,诣人于胡同中,数语随来耳。”公走及门,犹翘足以待查。移时不至,口叨叨自讼。立 谈者问:“将何待?”曰:“待查某。”问:“查何往?”因指隔舍胡同以示。立谈中有会馆之老掌管钥者,言所谓查某,乃故鬼也;隔舍胡同,乃会馆之围墙略留 隙地,别无可通也。
公不信,掌钥者曰:“是非虚语。昔查物化时,有藏簿可作记事珠。其药之应验若何,病之翻覆若何,死之时日若何;函有材榇, 殓有衣衾,葬有封树。君家藻修公载笔特详,以备后之见访者。今城南义地,其碑犹在。藻修公之推恩于查者,非泉下人之所敢忘也。想君今夕必有险难,鬼故报之 耳。”入室而示之簿,果藻修公之故笔也。
箨园氏曰:吴藻修公硕德重望,乡里竞传其人。如查某事,使其鬼不示报于璧城公,虽子孙亦莫详其先人之 善者;亦可见公之为善,而不求人知也。云樵公之发轫,公之及身而见者也,至今四代犹科第不绝。阴骘之留遗,子孙且不尽知,他人其及知之乎?今之人偶为一 善,而惟恐人之不知者,其亦得公之行事而鉴其心、观公之子孙而原其故乎?
骆安道
骆安道者,山左济南人,少失怙。有兄长振,七龄时遇兵革之变,为贼掠去。更七年而后生安道。
安道生而聪慧,周岁能识之无。甫三岁,父贾于济宁,得暴疾卒。遗橐数千金,皆为同人干没,家以骤落。晨夕饔飧惟仗母针黹,拮据度日。安道五岁即就塾,上 口成诵,十岁而毕十三经,一时有“神童”之誉。十五入邑庠,以父在时有富名,襁褓中即论婚于大家。及闻泮捷,内家意甚欣快,即择吉送女完姻,奁赠甚丰。
生藉此资润,得以膏火佐读,然卒偃蹇不能上进。年三十,仅因岁试以冠军食饩。秋闱屡蹶,七荐不售。因念人生周甲,已度其半,文章无价,际会难期。徒此砚 田死守,安在有秋可卜?值户部开捐纳例,乃尽括累年铢积及闺闱钗钏,约值千金,囊之赴都。将援例报效,冀选训导实缺,为终身衣食之谋。
驱车行 数日,夜宿富庄驿。遇盗劫掠一空,进退踌躇,罔知所计。适有山西客停车逆旅,自言姓洪名钊,字雄夫,亦赴京都者。谈次,询生行踪。生以所遇告,且言京都不 可到,欲谋返辙,而羞涩空囊,苦无资斧,真置身死地矣。洪劝不如入都,千里邦畿,辐员辏集,人有一技之长,皆可以售食。秀才家藉谋一席,可无忧薪水,争名 者于朝,机会固不少也。爰解囊出三十金赠生,即邀与偕行。生感其义,遂诣都。同栖一旅店,饮食共之。
洪每夜出,常数日不归。一夕,漏已四下, 洪恕推寝门以入,掷革囊于地,促生起。生惊问革囊中何物,则曰:“仇人首级也,随地访觅,已阅三寒暑,今始得之耳。”生大骇,知为侠客,益敬事之。洪探箧 出药,渗化仇头。既乃取宿肴藏酝,相与畅饮。因谓生曰:“仆将之彰德府,了一心愿,约须冬底回鞭。君孤身逆旅,何以久处?明日当为君觅一枝栖,暂为驻足。 待仆回时,再图良遇。”乃推毂于梁主事家,主西席。虽馆谷不丰,而主宾尚洽。
岁终待洪不至,心颇忐忑。适梁有相识之济宁人,以捐资选得汤阴县令,将之官。生以汤阴为彰德属邑,可藉以踪迹洪生,因恳梁荐司笔札,随以抵任。不谓居停主人乃商家子,目不识丁,恐为秀才家所轻贱,每见生,故作白眼相对;又忌生伶俐,恐以顽钝见欺,事事提防谨密。
生不能堪,辞出。薄俸既罄,行不馈赆。旅橐萧条,不能就道。乃停趾关庙中,将售笔墨以裕归装,并冀洪生闻而过访。讵设砚不数日,居停知之,反诬生以招摇,勒押出境。不得已,典质衣衫,雇小车一辆,局促以行。沿路艰难,半耐枵腹。
一日至济宁,问渡为舟子所窘,论价数炊时,掯不得过,忽有壮夫肩巨囊,健步而来,见舟子出言不逊,大为不平。引手持之,轻若举雏,仆诸地,赠数拳。痛不能忍,伏地哀叩,请即就渡,不敢复争。
生甚德之,叩诘姓氏里居,乃即其兄长振也。因告以失意之故,行旅之困,且叹曰:“仅不为丐耳!”振曰:“幸获巧遇,可无忧匮乏。第吾虽稚齿离家,然尔时 见严君以巨资行贾,家道自是富有,何忽丧败如此?”生述往事以告,因问振所从至。振言被掠时,以幼慧得贼欢心,教习枪棒。数十年羁留贼中,每欲窜归,苦不 得脱。近因贼酋病毙,故得挟赀以遁。
于是昆季追随,同抵济南,出金营干,家以大兴。复之济宁,追访往事。知赚骗父财者,即汤阴居停之父,愈益 愤懑,欲寻报夏。以其在职,未易逞志。因安道曾遇劫盗于燕境,自念身在绿林时,山东响马多有交识音,乃往迹之。至则其盗固盟友也,请还其金。振曰:“弟来 非索金者,只以汤阴令者贪污为民害,且吾仇也。乞劫巨案,以落其职。”盗唯唯,振遂辞归。
俄闻汤阴连出盗案,劫杀数命,赃以千万计。久捕不获,令心惶急。正在赂遗当道,设法弥缝。忽狱中旧系巨盗五人,一夕越狱俱逋,四缉无踪,遂以处分解绶。
其岁值大比,生攻苦书帷。夜分将寝,忽洪生若飞鸟堕空下。生睹大喜,各叙寒暄,问知洪固自汤阴来。盖洪初自彰德还都,闻生已随新令尹之馆汤阴,意谓其行 得所矣。会有远役,遂亦竟去。近以事过汤阴,就便探生。知其不堪挫辱,已还济南,而令亦方罢居馆舍。洪夜入令舍,将杀之。甫越墙,见有燕使者至,缄函授 令。缘令有一子为上舍生,当应秋试,以数千金夤缘得关节耳。洪乃杀令而劫其函,即以关节投生,托为巨公所赠。
生不知其为劫取也,录之,获中经魁。主司廉得其情,然事属暗昧,且有贿赂关碍,卒不敢问。长振后应武试,亦中亚魁,兄弟皆贵显云。
箨园氏曰:铜臭儿冒窃权位,而宏才宿学屈寄藩篱。吹毛索疵,捕风捉影,妄为是非,附会其短。此等人当道,苍生之贻害其有穷期乎!洪雄夫之刃,固自一片婆心。然而天下之为汤阴令者,尚可以数计乎?子产之乘舆,焉得人人而济之!
孙新泰
孙新泰,字东山,大同广灵人。少读书,一目十行。其父原,以进士作浙省之金华县令者,家购藏书万卷。泰恣意涉猎,遍览古今。笃诵成魔,无昼夜淫于铅椠, 凡百俱废,惟前贤治术心学加意读求。为文多崇论宏议,道人所不能道。尤留心韬略,尝绘天下舆图,斟酌驻兵树栅之处、考究精详,乡里共奇其才。然已年逾而 立,不能掇一芹。闻者冤之。
家綦贫,饘粥恒苦不给。有兄官庆,服贾襄阳,已十载未归,惟岁寄十数金赡其家。时因岁饥盗起,道路梗塞,鳞羽不 通,生计愈促。家有屋两舍,无他男,惟一嫂、一妇。妇再产,而一女仅存。孙计不能自活,欲往访兄,苦无资斧。乃货屋一舍,以其值之半,给嫂、妇度日;馀半 实行橐,问道襄阳。窘不能谋代步,书生孱弱,行难矫捷,日走二三十里,即投止栖。
一日,宿河畔大王庙。殿宇不甚高广,僧房一所,别无空舍。但 于神座侧,展袱被以寝。甫合眼,闻传呼声言“大王接旨,仪仗俱行”。大王冕旒衮服,坐龙辀上,气象威猛,不可仰视。出殿,一炊时始返。天使轮辕先入,大王 随至。既下舆,天使登堂宣诏,大王跪而听命。孙杂人丛中,默审所读,多不可辨,中数语云:
天道无常,人才罕遇,循环未已,否泰相仍。是以过宋 兵围,圣人亦曾当厄;在陈粮绝,君子于以固穷。因兹盗贼之鸱张,不惜贤豪之蠖屈。四郊多垒,纵待持筹;万里长城,何嫌投帻?适遭蹇运,未厌民灾。晁氏智 囊,莫当其用;王公手版,姑任其持。抒荐牍以攀辕,恐有东方躁进;辱裸裎于司鼓,致令北海违心。兹敕汝金龙王,骤起风波,多兴云雾,隔离天日,布漫寰尘。 杜李谪仙吐气之求,免盆成括恃才之误。
云云。开读已毕,天使遂行。适以呵殿惊醒,则南柯一梦也。孙初意以烽烟未息,欲上条陈。因闻梦中诏语,不觉锐志全灰。愁思宛转,终夜不能成寐。
天既晓,检袱以行。逡巡十数里,忽逢河决,电掣雷轰,巨浪拍天而至。仓卒不能避,遂汩于横流泛滥中。浮沉里许,甫遇一土阜,匍甸以上。气息已微,无由再 振,痛苦之极,无天可诉。延隔一宵,始有救者,以扁舟渡去。至一富翁家,询之,知为书生,且异乡客。怜其困,易以衣履,饮以姜汤,给之食,送宿西宾馆中。 翁四子皆就馆读,其师固宿儒也,与孙讨论,觉其才,大为欣赏。商诸翁,以两雏孙使教之。
设帐半月馀,方耐心课读。讵以没水之时,湿衣枵腹,蹲 身土阜者一昼夜,惊恐之馀,益之感冒。现虽暂假枝栖,而斧资尽丧,赴襄无期,不得中怀郁闷。渐致头脑冬烘,寒热交作,病不能兴。虽居停主人亦时时延医诊 视,汤药常调;而其嗣君等多以乃师荐引之讹,时生诽语。幸有未尽天年,不致就木。一月后,方获安痊。病时医药,俱登簿记,持以示孙,谓:“先生病躯甫爽, 此项姑为存记。俟起居大适后,再行消算。”孙核所费,已近万钱,自计月俸无多,须督课终年,始敷病欠。
富翁年近七旬,不甚操持家政,一切听诸 嗣君。豪迈少年,恣情鹰犬,虽供笔砚,无意斯文。自孙病后,供给渐不如前。豪家仆从,盛气轩昂,见孙衣衫蓝缕,往往肆意讥嘲。孙以寄人宇下,未敢骄贫,只 得吞声茹苦,俯仰随人。然而迎合不工,时遭凌侮。度积俸略完旧载,乃决计求去。翁怜其乏,馈四金作路费。遄行旬日,询问途人,去襄阳尚三百馀里,但前去不 远有水路,可趁舟以行。因而锐意趱程,错过宿店,日暮途穷,投宿一五福庙中。
夜梦至一衙署,儒冠云集以数百计,鹄立堂前,似是试场赴选者。俄 而有冠红缨者四人,呼众俱进。至后殿,殿有额曰“公平堂”。堂上设一大架,置秤其上。有五男子,状甚猛恶,须髯如戟,戴铁兜鍪,高张雉尾,贯甲登座,启册 点名。两行对列夜叉凡十数人,每唱一名,则夜叉掖而登置竹篮中,以秤称之,验其才之多寡,谓之“衡才”。
其毫无轻重,或才不及一斤者,五男子 即出巨金赏其人,善词以遣之。才至数斤者,不赏,听其自去。才十斤以上者,叱之使出。二十斤以上者,挞之使出。然而,受赏及听去者凡数百,叱者二十有奇, 挞者十数人而已。中惟一江南秀才才至六十斤,孙才五十斤,一浙西明经才四十斤以上,馀及三十斤者已属寥寥。于是江南秀才则三木囊头矣。孙及浙西明经皆梏其 手足,囚于狱;其三十斤以上者数人,恶就监禁。
禁卒贪酷,索贿于秀才。不获,褫其衣,鞭三百,血流浃背。次即及孙,孙大声呼冤,谓“贼强盗枉 造恶孽!既称而知吾才,何又凌虐如此?汝辈狐群狗党,依倚贼势,掳掠英彦,荼毒善良,必为王法所不赦!”卒恶其不屈,大怒,手一铁杖,肆行威逼。孙拒不受 杖,两相哗聒,遂号而醒。汗液淋漓,湿沾茵褥。怒气勃勃中,睁眼凝注,神座前长明灯荧荧照殿,始悟身栖野庙。
恶梦不祥,心甚骇惧。追思曩前大 王庙,以梦兆之凶,竟致溺身之应;若妖梦有灵,其祸将不止是。然目前困窘,已是人生极处;若再言进境,惟有森罗殿前领受刀山油釜耳。正在伏枕低徊,忧思辗 转,忽闻殿瓦淅沥有声,一片愁霖,逼人肠断。想来已泥深滑滑,更不识作何携屐,真将坐以待毙矣。
甫曙即起,徘徊殿下盼晴,不觉晨餐已届。僧呼同饭,孙恐囊资不给,噤不敢往。僧觉其情,晓之曰:“老僧以盏饭资生,往来行者恒藉驻足。出家人方便法门,先生有穷途之厄,必无索值之意,乞毋多虑。”因强食之。霾阴弥日,孙心焦急,欲蹑芒履冒雨以行,僧又强留。
有打饭佣工进曰:“近村施主,有林氏妇新寡,已产两男,长者甫五龄,次尚呱呱抱中,累不能嫁,而家拥千金产,未有主持,欲求赘婿以庀家政。先生岂有意 乎?愿代图之。”孙曰:“穷途落拓,妄念所不敢存。况家有糟糠,为择婿者所最忌。纵图之,亦未必有成也。”工曰:“姑使相之而告以实情,弃取俱令自决,必 无议其后矣。”孙颔之。明日,有老媪来庙烧香,见生悦之。商诸佣工,令生伪打饭者,俾妇自相之。妇奇其貌,不嫌有结发也,择吉迎孙而赘焉。
妇 年二十八,貌仅中人,而善读诗书。孙曰:“卿固少受师教乎?”妇曰:“虽从师,非有专席。总角时随阿弟戏塾中,以旁听知句读。先生嘉之,掖使与弟同读,附 绛帐者二年有奇。罢读后,好阅瞽儿词,以词可意会,不忧解人之难索也。文义渐顺,然后涉猎他书,亦稍稍领悟,惟苦无人就正。乃弟虽托业丹铅,谫陋尚甚于 我。既适林氏,窃谓同砚有人,可藉作深闺攻错。不意昂昂七尺,直「没字碑」耳。生性贪吝,非睹黄白物不开笑口;家资亿万,尚朝夕戚戚忧贫。亲朋假贷,百无 一应。然而年甫三十以卒,鬼门关上不闻以辎重入者。生前恐亲族知其富,凡商伙皆用异域人,典铺商业多托名于戚友。物化后,几于不能问鼎。妾因正告亲族,有 能为亡人讼业者,则三分其数,讼者得二,妾愿得一焉。今之存业,大半由此。是人以寄啬失之者,妾以慷慨存之也。君虽文弱士,不惯理家人生业。然须两睫分 明,任人允当。君子、小人原自较,然任人者自徇其偏,以致是非颠倒,茫无定衡耳。小人之术,人人知其奸,而当局者独不之觉,此奸之所以巧也。不惟不觉其 奸,且视为天下之大忠,此奸之所以中人者深也,非不明受其欺而屡陷于祸。而小人者又善自脱卸,卒使君子引其咎,而小人任其功。先夫之误,坐无知识,前车可 鉴也。”
琴瑟既调,议论颇合。只以系念伯兄,难耐行窝安乐。计其地至襄阳不过数日程,一苇可航,无忧多费。谋诸妇,载谷数百石,赴襄粜卖,即 便探兄。舟行四五日,方刻期抵襄。一夕为土寇所劫,尽散其谷,幸船价已清,惟有催至襄阳,再作理会。及至四访,不惟官庆不可得,即官庆所托业之铺,亦已关 闭多时。有言其转往汉阳者,乃更赴汉阳咨询,亦并无音耗。旅囊已罄,不得已赁居道观,卖卜度日,卜常有奇验。
邑人朱某,因问卜识其人。畅谈世 事,议论慷慨,称说天下地理,了如指掌。笔墨甚繁,无不淋漓痛快者。尝自言:“两梦甚凶,前梦已应于当时,后梦之应宜不只此。”又云:“古人所谓「天降大 任」数语,非有铁铸人,早被磨折死矣!焉俟「大任」之至乎?前于河决之遭,不死者几稀。若复有当日之事,将索我于枯鱼之肆,安得有不能之增益哉l”朱某在 汉阳,往来孙氏者数月。后因事回泾,及再至汉阳,访孙氏已不知所往矣。
以常理论,则孙氏之学不为不当于时。然而天心不可问,又谁能料其穷达哉?
箨园氏曰:若天下有大才者必有大伸,则人见大才者,又谁敢以白眼相加哉?正唯穷达不可知,故人得易而侮之,不磨折死,亦气愤死。犹曰:“增益其所不能”,又何赖有此“增益”哉!
董琳
邑人董琳,以茶商客粤中。旅邸多狐,无敢犯者。琳一日方晨沐,有雏狐三四头过其前,投器击之,毙其一。或谓:“君杀狐竖,必获恶报。”琳亦心悸之,久之寂然。
琳有一子,年可十馀岁。因其不慧,思更聘丽人之宜男者为簉室。偶税蛋户船,有美女曰胡素云者,环姿玮态,袅袅如仙。琳惑之,日同眠食,水宿旬馀,绸缪臻 至,遂有白头之约。时因胡母他适,睽隔尚遥,无主婚者。乃留下聘物,为割臂之盟而别,期以百日内,胡母当至,必诣琳于粤垣。既而半年无耗,琳怀思颇苦,渐 染迷惑之症。医治半年,始获痊可,而心念素云不置。
明年,归棹江南,过大姑塘。阻风,系舟巨舰旁。舰有女,凭窗流盼,粉光娇艳,星眸炯炯射 人。审睇之,则素云也!问其舰,则某贰守之眷属也。心辗转不能决。日方曛暮,有叟立邻舫上,攀谈数语。叟自言白姓,与贰侯之司阍者金贵相友善,识舰中事甚 悉。适间窥窗女乃二公子闺帷中侍儿也,因与三公子有染,为室人所忌,将遣之矣。琳曰:“事可图乎?能为我图之,则千金之报所不惜也。”叟臼:“可。无需 此,不烦君费,请当执柯之任。”遂为关说得之。
琳问女曰:“汝非胡素云乎?”曰:“是也。”曰:“然则舟中之约何忘我也?”女茫然曰:“谁与 君约者?”琳告以粤东舟次下聘之事,女曰:“妾九岁时,父母鬻身于主人家。今兹一星终矣,未尝一出户庭,何由至粤东哉?唯去年有广州老尼,托钵署中,言妾 有异相,他日贵不可言,不过一年,红鸾之喜当至矣。”琳既惊且喜,遂携与俱归家。
妇翟氏,悍妒异常,见胡女美而琳嬖之,事事多左袒,思欲用 武,而琳亦雄鸷。偶一语侵胡,辄饱老拳。既无所为计,乃反甘词趋奉焉。每琳盛怒,则谄乞胡为之缓颊。阅岁馀,琳当复之粤。时胡已有娠兆,不三四月当产。私 心系恋,欲将胡俱去。翟说琳曰:“此去长途数千里,舟车水陆,瘴厉侵人。胡妹体本孱弱,又兼临蓐有期,风尘跋涉,辛苦何堪?脱有不虞,悔之晚矣!君但当早 去早归,勿似从前留滞。数月来已悉妹性,饮食起居,调摄不虞疏漏,可无事惓惓也。”琳信之,遂行。
翟妇有无赖弟,贪杯谲诈,日与游手者谋行不 义。琳既发,妇招弟来,将与计杀胡。弟曰:“律文杀人者死,利于姊而害于弟,谁为姊行此酷妒哉?不如货之,千金可得。吾与姊瓜分焉,各饱其私橐,而又不任 杀人之名,利孰大焉?”妇曰:“言之诚善。然杀之犹可托病以报,若嫁胡女,则阿大性暴急,必将毙吾而甘心焉。”弟曰:“不然。天下安有不白之冤哉?杀人之 条,不惟律有难逭,枉死鬼一灵不泯,畴能默默泉下哉?天下事患无阿堵物,则不可为耳。苟获千金,弟将徙居与姊邻,更多买酒肉以交里中之强暴者。阿大无他 长,所恃者少壮有力耳。我众彼寡,势将不敌,其又何惧焉?”计遂决,嫁胡于邑城某宦。
明年琳归,闻胡已嫁,忿甚,怒目裂眦,立索杖与妇寻斗。 无赖率众助妇,恶党繁多,势如狼虎。琳不能胜,恨恨而出,四处踪迹。知胡在某宦家,而侯门似海,青鸟难通,徘徊观望者已匝月,欲谋一面不可得。一日,闷坐 水西寺,见有香车到门,服饰炫耀,仆从甚繁。审睇之,胡女也。琳两目荧荧,寸心如割。胡亦扶婢停趾,相对潸然。终格于宦眷,脉脉不能通一语。诸仆从似微窥 其意,促胡行香,匆匆遂去。
琳自是丧魂失魄,积恨成狂,哭笑无恒,语言舛谬。间行至金陵,寓聚宝门外一同乡茶肆中。虽患癫疾,而行动不甚乖常,惟敛迹楼居,不喜与人接语。时或闭门一哭,惨痛之声,闻者酸鼻。又忽日征楮墨,昼夜誊录不辍,但不知其何作也。
一日,冠而入城。值制府陈公旌节过三山街,琳遮道揖之,以封函进。制府遂执之回署,开函阅视,皆狂悖之言,罔知忌讳,大抵以重爵饵制府,冀其助己为逆 也。并书逆党姓名为一册,各署封衔:某也将,某也相,及戚友数十人并列显职,伦次井然。且自夸其巢穴之固,某山某水,悉以营寨命名。所封戚友,各有主者。 制府大骇,鞫之则所供与册胥同;而吐词不经,多所迷罔,且空言无所征实,未可据以为信,姑下诸狱。
适某将军以他事见过,语及董琳事,将军以谑 语应之,意似相讽。公惶惧不知所对,但言其人似有疯疾,当严鞫之。将军去,公与诸幕僚商其事,且言将军之讽己也。幕僚谓:“情关逆案,非可以私意矜全。不 如奏闻请旨,宽严出自圣裁,功过皆不自居。”公方拟具稿,而数十人性命株连,犹迟疑不绝。
晚鼓后,忽军署九炮连发,公惊曰:“将军弹章上矣, 不奏则祸将及我!”乃具状以闻,立下机密札,收琳眷属。籍其家,并无军装器械;捕诸逆党,类皆茶商之同贩者;营寨亦讫无证验。星使奉按是狱,以其无状也, 乃免其族灭,而尽释株连者不问。惟琳夫妇论极刑,其子发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后遇赦归,不数年卒,董氏之祀遂斩。
其子云:“黑龙江多鱼,居人每收曝日中,令干以代薪;地少树木,遍处修篁丛杂。论人贫富,唯以牛羊之多寡计。每数十家于露处作一大灶,置巨釜其上,晨夕各以盛器割牛羊肉纳巨釜中,蒸胾以为食。其大灶所用以炊爨者,皆竹也。”
箨园氏曰:董琳籍家时,余年虽当童稚,然已略有知识,至今犹能记忆之也。论者多咎琳以雏狐之毙,致此惨报。然即以人命之条重,按律文论抵足矣。何至一家星散,略无逃罪哉?但胡女之作合,其事甚怪,又不可谓非狐之故也。
祝蔼
平原祝蔼,字吉人,富有金帛,颇不严重。人无贵贱,皆得与论交。同里宋五者,贩卖鲜果为业。天赋朴茂,能谈院本,雅好吹竹,遣兴者每趣其人。祝以买果相 识,攀谈日久,两相甚昵。因谓宋曰:“以汝一介孤贫,终鲜兄弟,行年三十,鳏泳以游,将何以延宋氏之祧乎?盍择佳配,早为中馈计。婚钱之所需几何,则仆任 其责。待相妇成,当来自取也。”宋不可。祝曰:“请为立券,俟子力饶,而后取偿焉。”宋仍犹豫,屡促之而后诺。
有王氏女,宋相之,意甚惬。或 短宋于王,曰:“负贩奴家徒四壁,得此以为婿,将累室人忧。”婚遂阻。复择于濮阳氏女,更优于王女,而或谓女有不产之疾,乃止。有冰人袁媪者,以项氏女 荐。女美姿容,幽沉渊默;针黹女红,恒不释手。里巷有识者,咸以为非此女无以言得妇也。宋悦之,乃蠲吉赋夭桃焉。
既结缡,落落难合,晨夕起 居,不通一语。宋一小贩,事事拮据,不独室庐假之祝氏,即洞房陈设,亦祝周旋。谁道庸人福薄,辜负良朋。芙蓉帐里,虽同覆鸳衾,实不啻蓬山万里。然只淡淡 相对,谇诟之声,亦未闻出于闺闼。而又口不言贫,每宋五出贩,唯自闭门拈线,刺荷囊,制綦履,倩邻媪卖之,得钱自给。祝见宋,取醇谆劝调琴瑟。宋五乡里 儿,惭腼罔知所答,俯首默默而已。
祝告同里曰:“宋氏之婚,窃自诩美举。不谓奈何天中,人各向隅,则无功可录也。此必选择不精,日者之误耳。 当更卜吉,重谐花烛,则逑好自敦矣。”乃商之星家,诹得吉日,重展氍毹,鼓吹交作,趣宋夫妇登堂成礼。邻舍少年设酒席贺,撤帐后即牵合两夫妇,并角坐坑沿 上,而反阖其扉,加锁焉。祝偕诸少年奏金革于门外,谓所以助兴于新人也。仿梨园乐部,演打常遇春破采石矶及诸葛武侯破蛮诸剧,筚篥箜篌,杂以铙钹,此断彼 续,斗喧不绝。
四漏既届,众响方毕,闻新人房中,搏击声甚厉。振管以伺,见宋五披发涂面,手舞一杖,夺门以出,便捷如飞,其狂暴无可当者。急尾之,迅不及挽,倏抵大溪,跃入深濑中,没不见影。随雇善泅者沿流穷搜,杳无所得。
鸣于邑,邑宰不能鞫。提妇讯供,则言:“下钥后妇惟低头向壁,宋坐灯下,亦默无一言。移时,妇卸妆就寝,而心甚悬悬,不能交睫。迟之又久,忽闻笑声,隔 帐窥之,见所坐如故。夜及半,闻狂笑者屡矣。忽又跃起,鼓掌胡卢,笑不可仰。笑已则继以哭。俄而索杖以舞,宛转盘旋,与门外钲鼓声若应节者然。每众响声益 急,则舞益豪,且屡屡拔关欲出,徒以扃鐍牢固,而不得肆耳。迨诸君启扉,遂如溃围以去。时妇犹伏寝帐中,不图意外之殃,宋已死于非命。”历历泣诉,情状可 怜。
宰问妇曰:“宋自弃其天年,特受报于前生耳,与汝何尤?然而焉置汝也?”妇曰:“有夫而与无夫者同,薄命已可知矣;而又折翼中途,其为孤 鸾守命,天实主之。畴能与冥冥者争成败乎?”宰曰:“汝与宋五名虽夫妇,而实无枕席之情,何可系念者?青春年少,来日苦长,既鲜姑嫜,又乏嗣续,守此无 益,盍早自思焉?”妇曰:“命之不穷,则不值宋五;天将厄我,天下之宋五岂少哉!设又一宋五也,徒多此醮耳。父母之心,妾当铭之肺腑。然而妾计已决,幸勿 为妾虑也。”宰嘉其守,且赏其断,乃善词以遣之。
居无何,宰以劝耕出郊,过妇舍。时以宋死匝月,妇方上食,烧纸门中。宰故下舆入视,妇状则雪 衣麻髻,哀怨涕零,无异公庭泣诉时。宰略加询问,抚慰而去。明年,宰以他故更过其庐。见妇设祭中庭,黄鸡麦饭,罗列几筵。哀恸之态,虽以稍替;而致敬尽 礼,非有贰心者。问之,知为宋死之周年也。
宰擅青囊术,以宋五之死其状甚异,既非妖魅,即是宅相不吉,或放水误犯黄泉;或廉文破禄,克害山 向。当讲修方法,以补不足,乃东西审睇,俱无甚差谬。渐近寝室,其西北奥有疏棂两扇。宰曰:“是其启闭有常乎?”媪曰:“门虽设而常关也。”宰曰:“启 之。”启则帘帷清洁,槛净无尘。宰怪其纤埃不翳,不似常年键锢者。妇谓:“独处无聊,勤于拂拭耳。”窗外一小有天,置梯倚于檐。宰问:“梯胡为者?”妇以 “工匠之整屋者”对。
徙倚间,宰惊顾谓从者曰:“何来白鼠,适窜寝门下,汝曹见之乎?”众唯唯,宰因言:“地下必有窑金,当掘之。”妇曰:“栖息之地,朝夕检视甚详,固知其无金也。”宰不听,强掘之,有碎尸埋其下。严鞫项氏,始知宋五之死,祝与项杀之也。
盖项在清闺待字时,祝已与有私,两情甚昵。只以格于正室,莫遂于飞。乃假宋五之婚,布置项女居庐,仅隔一墙,可梯而过。又以鱼水不谐,为之重完花烛,预 伏健儿于暗陬中,待门前钲鼓相喧,而后出刃宋五以毙。瓜分其尸,瘗诸床下。其启闭时所见者,非宋五,乃祝蔼之专诸也。时当昏夜,变其形状,以走燎影中,真 赝谁辨?卒且伪为溺者,以为宋五之死,众目之所共睹,则谁为宋五讼冤哉?
虽然,贫富非切交之友,娇美非负贩之妻;洞房何取于钲锽,新人何睿于 锁钥?宋氏素不疯魔,何至遇佳期而癫作?项女即能贞守,何堪恋非偶而心甘?事非情理,必有可疑。彼宰官者,见是狱处处乖常,而临时不敢道破。因一侦而再 侦,时时体察。论项女之守,贤者所难。而一青春少妇毅然行之,事已经年而矢意不衰,知其心有所系也。当宰官启窗问梯时,妇必有踧踖之见于神色者。故诈言白 鼠,以兴掘地之谋,而妇果有“知地无金”之对,则宰官之意益明矣。强掘之而宋五之尸以出,彼祝蔼之谋,项女之谲,究有何益哉?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箨园氏曰:无锡顾蒹塘先生尝令吾邑,有甲乙争讼而不能决者。先生言是狱非所易断,当为择日牒诉于城隍庙,其各开写生庚月日以呈。将并两造同集庙中,以所 呈生庚焚而祝之,不实者必有凶兆。邑俗尚佛,谶其祝词,则合一社之生庚俱书其上。及甲乙之生庚既呈,公求得其祝词校之,则甲之生庚真而乙之生庚伪也,遂不 直乙。宋五之狱,白鼠之窜,非真有所见也,其法亦犹是耳。
蛇妖
宣邑麻姑山,与南湖接壤。其间居庐丛杂,风俗朴陋,家置一泥灶,以安巨釜。时逢炎夏,拨火煮汤,男女老幼,以次就浴于中,曰浴锅。
某甲家一童养媳,日司浴锅爨。每夕汤热未试,辄有争先为快者。拍拍锅中,激水淋漓,宛似湔濯状。然未有所睹,惟水气腥秽,瞬息污浊耳。媪恶其不洁,数鞭挞媳。
媳冤愤无以自伸,乃预觅一小罾置锅畔,伺汤热时,觉有泳游声息,急取罾掩盖汤上,添薪助火,沸汤腾涌。妖不能堪,摆脱无所自遁,而气焰倍兴,煎熬益急。 觉有物奔窜无门,纵横乱攘,水珠激射,飞如暴雨。翻搅片时,方始帖然。则尺许小蛇,僵毙于沸汤中,且靡烂矣。燔销焉,其怪乃绝。
旅店冤鬼
余在皖江陈太守署,陈戚周十六,言其先人因之官陕右,道经太行。连日轮辕,意颇烦殆。解骖旅店,草草杯羹,即展衾安枕。群从人悉屏去,下房惟一仆,袱被卧东壁下。风尘劳倦,夯鼾鼾酣梦矣。
时几上犹一灯一烛,烛已见跋。而青灯含蕊,淡焰沉沉,凄凉殆甚。甫一交睫,昏梦中见有披发鬼,血淋淋被面,不可辨其形状,张手启幕,跪坑沿下。周父狂骇嘶喊,蓦然惊醒,鬼影随灭。觉茵褥间有动物蠕蠕然,触手皆冰,心益异之。
仆闻呼,起秉烛至坑前。遂披衣起,相共检视,则蛆白成团,纵横散走。心知所见冤鬼,势必瘗埋坑下,尸腐蛆生,延及茵褥耳。然而萍蓬异乡,戒途甚严,不遑诘也。时甫二鼓,遽束行装,翦烛坐俟,三漏即发。展軨效驾,顷刻数十里。事不干己,谁肯于黑暗狱中拨云雾、见天日哉?
噫,是鬼亦太唐突,想亦冤情过急耳。然使遇人即求,安见必无人焉代伸其公忿哉!
箨园氏曰:周子之官陕右,非羁旅齐民可比。既有所见,极宜我尽我心。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尽己为忠。既筮仕,而未能尽心于民命,岂鬼之所料哉l然则鬼非太唐突,而斯人则甚模棱耳。

《道听途说》 相关内容:

前一:原序
后一:卷十二

查看目录 >> 《道听途说》



養生書五種 崇修指要 生生四諦 三元参賛延寿書 性命双脩万神圭旨 大英国志 古今万国綱鑑録 列国歳計政要 英国志 英国志 英国志 英国志 富国策 南華真経義海纂微 黄帝陰符経正義 列子鬳斎口義 無量寿経 直指 中西関係論 防海新論 水師章程 陸地戦例新選 致富新書 致富新書 運規約指 絵地法原 絵地法原 運規約指 絵地法原 絵地法原 行軍測絵 測地絵図 測地絵図 増補博物新編 博物新編 化学初階 化学初階 鼇頭博物新編 格物探原 植物学 標註博物新編 博物新編 格物探原 植物学 博物新編 植物学 植物学 植物学 化学分原 製火薬法 化学鑑原 談天 談天 談天 談天 西薬略釈 器象顕真 器象顕真 器象顕真 御風要術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