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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卷一

△《诗》、《书》为诸儒听乱
《六经》自秦火後,汉初诸儒传而习之,遂大著於当世。然自後汉之末下逮六朝、初唐而经义之晦者亦复不少。何以言之?《尚书》,伏生传《今文》,欧阳、大小夏侯说之;孔安国传《古文》,马、郑注之。自永嘉之乱,今文亡而古文弧行,晋、宋之际逐有妄人伪作《古文尚书》及《孔氏传》。至唐用以取士,而孔、郑之古木亡,《尚书》之旨遂晦。《诗》,在汉初有鲁申公、齐辕固生各以《诗》传其弟子,其先盖皆本之於七十子;虽不能无传流之误,要大概为近古。其後燕韩婴亦传《诗》,然其源流未必能逮齐、鲁之醇。最後《毛诗》始出,卫宏为之作《序》,多傅会於《春秋传》文以欺当世,否亦强为之说而实以人与事。学者不加细考,以为真有所传,遂谓其书优於《三家》,从而注之笺之。由是《毛诗》盛行,《三家》渐微。逮於晋、魏,《齐》、《鲁》之《诗》遂亡,《韩诗》亦不复行於世,学者所见惟有《毛诗》,童而习之,不复知有他说,虽淹博好古之士皆以为《经》之本旨固然,而《诗》之旨亦晦矣。
盖尝思之,《易》道高深,圣人犹欲假年以学之,固非学者所能轻窥。而《春秋》,游、夏莫赞一词,虽有左、公羊、梁三贤者为之作传,而圣人之意究难窥测。惟《诗》、《书》与《礼》乃学者所可几,是以圣人以为“雅言”。然《礼》多系仪文之末,且其残缺太多,不足尽先王之大经大法;故惟《诗》、《书》为最要。而皆为汉末晋、隋诸儒之所杂乱,良叹惜也!良可叹也!幸而《论语》一书明白易晓,复有《孟子》一书以羽翼之,何晏《集解》虽无所大发明而未尝偏执一人之见,赵岐之解尤为醉正,及宋朱子为作《集注》,圣人之旨益显,学者赖之,得以稍窥圣贤之蕴。然终不能不为《诗》、《书》惜也!
△《朱传》与读者
朱子虽作《诗传》,又命其门人蔡氏作《书传》,然皆未能尽驳《诗序》及《伪孔传》之误。而世犹以朱子为非,非《传》而从《序》者不可指数。自余所见,惟乡野孤陋之士但知为时艺者不与《传》异同耳;稍有学识,则据《序》以议《朱传》者十人而九。余独以为《朱传》诚有可议,然其可议不在於驳《序》说者之多,而在於从《序》说者之尚不少。何则?世所以信《序》者,以其近古耳。《齐》、《鲁》、《韩》、《毛》均出於汉,且《三家》俱在前,何以此独可信而彼皆可疑?《三家》之书虽亡,然见於汉人之所引述,尚往往有之,其说率与今之《诗序》互异。如谓近古者皆可信,则四家之说不应相悖。相悖,则必有不足信者矣。岂非後世学者但见《毛诗》之序而遂不知其可疑耶?朱子既以《序》为揣度附会矣,自当尽本经文以正其失,何以尚多依违於其旧说?此余之所为朱子惜者也。
△本书作意
余之为《考信录》,凡《诗》、《书》之文有关於帝王之事者既已逐时逐事而辨之矣,顾《二南》既不详其时世,而《邶》以下十二国风其事多在东迁以後,是以罕有及者。然亦往往於暇日就其所见,笔而记之。《考信录》既成,乃复缀辑而增广之,以拾其遗而补其缺、窃谓经传既远,时事难考,宁可缺所不知,无害於义。故余於论《诗》,但主於体会经文,不敢以前人附会之说为必然。虽不尽合朱子之言,然实本於朱子之意。朱子复起,未必遂以余言为妄也。
嘉庆乙丑六月,崔述识。
△诗柄与经文
余见世人读《诗》,当初学时,即取“诗柄”连经文合读之(朱子《集传》)略说本篇大意者,俗谓之“诗柄”及长,遂不复玩经文而但横一诗柄於其胸中,以为足矣。其聪明者则多厌旧喜新偶见卫宏《诗序》辄据以为奇货秘笈,自谓曾见汉人之说,宋人书不足复观也。於是《序》所言者必以为是,而朱子所言者必以为非。大抵今世之说《诗》者,此两瑞尽之矣。
余家旧藏有《读风臆评》一册,刻本甚楷而精,但有经文,不载传注,其圈与批则别有朱印套板。余年八九岁时,见而悦之,会先大人有事,不暇授余书(余幼,不记忆为何事),乃取此册携向空屋中读之,虽不甚解其义,而颇爱其抑扬宛转,若深有趣味者。久之,遂皆成诵。至十岁後,始阅朱子《诗传》,亦不知何为诗柄。又数年後,始见《诗序》,亦不知其可宝贵者何在。以故余於《国风》,惟知体会经文,即词以求其意,如读唐、宋人诗然者,了然绝无新旧汉、宋之念存於胸中,惟合於诗意者则从之,不合者则违之,但《朱传》之合者多,《卫序》之合者少耳。嗟夫,差夫,安得世有笃信经文之人而与之畅论斯旨乎!
嘉庆丙寅十二月,述又识。
○通论《诗序》
△《序》为後汉卫宏作
一,《诗序》乃後汉卫宏作。唐人旧说以为子夏、毛公所作。沈重云:“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陆氏云:“旧说,起“关雎”至“用之邦国焉”名《关雎序》;自“风风也”讫末,名为《大序》”;卜商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此说非也。何者?《史记》作时,《毛诗》未出。《汉书》始称《毛诗》,然无作序之文。惟《後汉书儒林传》称“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於今传於世。”则《序》为宏所作显然无疑。其称子夏、毛公作者,特後人猜度言之,非果有所据也。《记》曰:“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今卫宏作《诗序》现有《後汉书》明文可据。如谓为子夏、毛公所作则《史》、《汉》传记从无一言及之。不知说者何以不从其有徵者而惟无征之言之是从也?)
△《序》非子夏作
一,孔子,鲁人也。孔子既没,七十子之徒相与教授於齐、鲁之间,故汉初传经者多齐、鲁之儒。子夏虽尝教授西河,然究在鲁为多。观《戴记》所言多在鲁之事,而《论语》称子游讥子夏之门人,子夏之门人问交於子张,则子夏之门人在鲁者不乏矣。齐、鲁既传其《诗》,亦必并传其《序》。何以《齐》、《鲁》两家之《诗》均不知有此序而独赵人乃得之乎?盖自毛公以後传其说者递相增益,递相附会,宏闻之於师,遂取而著之《序》耳。而後之人乃奉《序》为不刊之典,其亦可叹也夫!
△《序》非孔子与国史作
一,以《序》为子夏、毛公所作,固已不可信矣。尤可怪者,宋程子以《大序》为孔子所作,《小序》为当时国史所作。夫《论语》所载孔子论《诗》之言多矣,若《关雎章》、《思无邪章》、《诵诗三百》,以及《兴观群怨》、《周南召南》等章,莫不言简意该,义深词洁。而《诗序》独平衍浅弱,虽有精粹之言,亦多支蔓之语,绝与《论语》之言不类,岂得强属之於孔子!至於各篇之序失诗意者甚多,其文亦殊不类三代之文。况变风多在春秋之世,当时王室微弱,太史何尝有至列国而采风者,《春秋经传》概可见也。以为太史所题,诬矣!嗟夫,《本草》、《内经》,世以为神农、黄帝之所作矣。《六韬》,世以为太公之所作矣。《山海经》,明明载西汉之郡县,而公然以为出於禹、益。《月令》,明明载战国之躔度,而公然以为作自周公。彼术数之徒,浅学之士,苟欲尊其所传以欺当世,亦不足多怪;不料儒者而亦蹈是习也!
△《序》无大小之分
一,旧说以《诗序》“风,风也”以下至“《关雎》之义也”止,多通论全诗,因目之为《大序》,为子夏所作。及朱子作《传》,从程子,以为孔子所作;而以“乐得淑女”以下数言析“哀乐淫伤”为四事,且以“伤”为“伤善”,大失《论语》之旨,遂割属之《小序》;而断自“诗者志之所之”至“诗之至也”为《大序》。余按:《诗序》自“《关睢》,后妃之德也”以下,句相承,字相接,岂得於中割取数百言,而以为别出一手!盖《关雎》乃风诗之首,故论《关雎》而因及全诗,而章末复由全诗归於《二南》,而仍结以《关雎》,章法井然,首尾完密,此固不容别分为一篇也。至“《关雎》、《麟趾》之化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系之召公”,明明承上文“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而言,故用“然则”字为转语。若於“诗之至也”画断,则此文上无所承,而“然则”云云者於文义不可通矣。由是言之,《序》不但非孔子、子夏所作,而亦原无大小之分,皆後人自以意推度之耳。
△《序》出於一人之手
一,旧说以逐篇序其义者为《小序》(郑氏樵以首句为《大序》,下文所言为《小序》。程氏、范氏则又以首句为《小序》,下文所言为《大序》。说皆与旧说异)。《隋经籍志》称“《序》为子夏所创,毛公及卫敬仲更加润益”。说者因是遂以《序》之首句为毛公所作,或以为太史所题,而其下乃卫宏所续。余按:《序》之首句与下所言相为首尾,断无止作一句之理。至所云“刺时”、“剌乱”者,语意未毕,犹不可无下文,则其出於一人之手无疑也。况宏果续前人之《序》,蔚宗岂得归功於宏,而谓今所传者为宏作乎!然乃为是说者,无他,皆由尊崇《序》说太过,惟恐言为宏作则人轻之而不深信,而无如《後汉书》明明有宏作《序》之文,故不得已而分属之,以发端首句为太史毛公所作,而其下文乃归之宏,以两全之。嗟夫,古人已往,不能起九京以自明,一任後人欲属之谁即属之谁耳。此可为长太息者也!
△《毛诗》易创新说
一,《齐诗》、《鲁诗》皆自汉初即著於世。鲁固孔子所居,齐亦鲁之昆邻,盖皆传自七十子者。书出既早,则人见之者多,而傅会较难。且当汉初,朝廷尚未敦崇经术,则其说本於师传者为多。其後经学益重,诸家林立,务期相胜,传其学者亦不能无傅会以逢时者;然大要为近古。《韩诗》後起,已非齐、鲁之此。《毛诗》之显,又在其後。书出既晚,则师弟子私相授受,虽多增其旧说,传以己意?世亦无从辨之。况婴,燕人,苌,赵人,亦不能逮齐、鲁间闻见之真也。
△《毛诗》不及《三家》
一,《三家》之《诗》虽不传,然见於汉人所引者尚多。如以《关雎》为康王时诗,以《采薇》为懿王时诗,以《驺虞》为主鸟兽之官,班氏以南仲为宣王时人,马氏以《出车》为宣王时事,玩其词意,考其时势,皆得之。则知齐、鲁之诗决有所传,非凭空妄撰者。即《宾之初筵》以为卫武公饮酒悔过之诗(《韩诗》云:“《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亦未见其不如刺幽王之说也《毛诗序》云:“《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云云,“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毛诗》之初亦必有所传,故《柏舟》、《淇澳》皆深得诗人之旨。但以其书晚出,其徒之附会者过多,虽无所传者亦必揣度而为之说,或强取传记以实之,而有所传者亦必增饰其说,别出新意,以蕲胜於《三家》,是以其说乖谬特甚。不知汉、晋诸儒何以尽弃《三家》而独取《毛诗》也?)
△强不知以为知
一,《诗序》好强不知以为知。孔子之修《春秋》也,特二百年前事耳,史册尚在,然已不能尽知,往往阙其所疑。三百篇之《诗》,经秦火以後,岂能一一悉其本末!故《史记》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缺不传”。是当楚、汉之际,居於鲁而得孔子之真传者,已不能尽知也。今毛公乃赵人,作《序》者在後汉之初,乃能篇篇皆悉其为某公之时,某人之事,其将谁欺!然其失经意在此,其能使诸儒信之不疑者亦在此。何者?彼以为教无传疑者必有所不知,此言之历历者必其无所不知者也。余有族人子,聪颖而无学术。一日,有乡人来,以古事相质问,不知也,遂妄言之。乡人既去,乃谓余曰:“与乡中愚人语,不可言不知。言不知,则彼将轻我。虽妄言之,彼庸知其非乎!彼见我言之凿凿,惟有心悦诚服耳。”嗟夫,申公诗不传疑而先亡於西晋,《毛诗》逐篇皆序其由,垂二千年而莫敢议其失,乃知族人子之所见良是,无怪乎元、明诸儒之多以朱子《诗序辨说》为非也!
△刺诗之锻链
一,《诗序》好以诗为刺时刺其君者,无论其词何如,务委曲而归其故於所刺者。夫诗生於情,情生於境,境有安危亨困之殊,情有喜怒哀乐之异,岂刺时刺君之外遂无可言之情乎!且即衰世亦何尝无贤君贤士大夫在。尧、舜之世,亦有四凶;殷商之末,尚有三仁。乃见有称述颂美之语,必以为“陈古刺今”。然则文、武、成、康以後更无一人可免於者矣!况《邶风》之《雄雉》,《王风》之《君子于役》,皆其夫行役於外而其妻念之之诗,初未尝有怨君之意,而以为刺平王、宣公,抑何其锻链也!尤无理者,郑昭公忽虽非英主,亦无失道,而连篇累牍皆指以为刺忽之诗,其所关於名教者岂浅哉!至宋朱子,始驳其失。然自朱子以後,说者犹多曲为《序》解以议朱子之非,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附会《左传》
一,《诗序》好取《左传》之事附会之。盖《三家》之《诗》其出也早,《左传》尚未甚行,但本其师所传为说。《毛诗》之出也晚,《左传》已行於世,故得以取而牵合之。然考《传》所记及《诗》所言往往有毫不相涉者。伐郑之役,五日而还,而强属之“居、处、丧马”之章。宋襄之立,卫在楚邱,而犹欲以“刀苇杭河”而渡。言“仲”则必为“祭仲”;言“叔”则必为“共叔”。亦有采而失其意者。以“实周行”为“官人”,断章取义也,而误以为“闵使臣之劳”。以《硕人篇》证庄姜,证其“美”也,而误以为“闵无子”之意。盖缘汉时风气最好附会,重黎也而以为羲和,太也而以为包羲,炎帝也而以为神农,以彼为此,比比皆然,不之怪也。《汉书艺文志》云:“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则是《齐》、《韩》诸家已采《左传》之事以附会之。况於《毛诗》晚出,作《序》者在後汉之初,其取《传》事以附会之更不待言。汉末魏、晋诸儒不加细核,辄以为其说有据,遂笃信而不疑。是《诗序》之失在附会,而其所以能使人信者亦在於附会也。
△毛公时《左传》已出
一,郑氏樵云:“毛公之时,《左氏传》未出,《孟子》、《国语》、《仪礼》未甚行,而毛氏之说先与之合,不谓之源流子夏可乎?”余按:《左氏春秋》在西汉时但未立学官耳,张苍、贾谊皆传《左氏春秋》,不得谓之未出。况毛公之诗传之贯长卿,长卿又从父贯公受《左氏春秋》,长卿父子既可以受《左氏春秋》,安见毛公遂不见《左氏春秋》也?且又安知非长卿取《左传》之事以附会於诗篇,而传之日久,遂以为出於毛公乎!至於《孟子》、《仪礼》,亦非隐僻之书,人所不能见者、而《序》以《昊天有成命》为郊祀天地,与《国语》之言正相左(《国语》谓称成王之德),乃郑氏反以为先与之合,抑又诬矣!又按:郑氏作《诗辨妄》,痛斥《序》说,乃不信《毛诗》者,不知何以其言如此?岂所传异词邪?抑其说有初年晚年之别邪?惜乎余之学浅居僻,见书不多,未能一一细考之也!
△以篇次论诗
一,《诗序》好拘泥於篇次之先後:篇在前者,不问其词何如,必以为盛世之音;篇在後者,亦不问其词何如,必以为衰世之音。不知诗篇传流日久,岂能一一悉仍其原次。即如《国风定之方中》在《载驰》之前,《我送舅氏》在《黄鸟》之後,其显然可见者。安得篇次在前者皆以为美,在後者皆以为刺诗乎!如此说《诗》,古人之受诬者多矣。至若《周颂》,《二南》尤非一世之诗,乃定以《二南》为文王世,《周颂》为周公诗,虽其文之明言为平王、成王者,亦必委曲而归之於文、武,则是吾意所欲与者即与之,所欲夺者即夺之,在我而已,古人夫何能为!谓白马为非马,岂但战国横议之士能之乎哉!
△势利之见
一,以篇次论诗而不惟其词,是特世俗势利之见耳。京师鬻货诸肆皆以字号为高下。其有改业及归里者,则鬻其字号於人,多者至数百金,买货者惟其字号不易则买之,其货之良苦不问也。磁州产烟草,杨氏之肆最著名,余魏人皆往贩其货,偶货不能给,则取他肆之货印以杨氏之字号而与之,贩者不惜价,食者无异言也。夫以篇次论诸者,亦若是而已矣!余生平无他长,惟以文论文,就事论事,未尝有人之见存焉,奈何说诗而但以篇次为高下乎!吾不知世何为而信之也!
○通论《二南》
△《二南》非文王时诗
《周南》、《召南》二十五篇,自郑孔以来说《诗》者皆以为在文王之世,朱子《集传》因之。既皆以为文王时诗,势不得不以为有正而无邪。於是《汉广》之游女,《行露》之速讼,《В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皆训以为文王德化所被,风俗之美。余反覆熟玩之,殊不其然。《关雎》、《鹊巢》等篇词既纯粹,音复和平,谓为文王时诗,可也。然圣人德盛化深,没而民服其教或至百年(本《大戴礼》称黄帝语),况历武王以及成、康,重熙累洽、久道化成,安在文王之世淳风美俗被弦歌者累累,至武、成、康之世而遂绝响哉!至《汉广》、《行露》以降,则显然不类盛世之事者甚多。虽说者曲为称美,终不免於瑕瑜互见。谓其犹有先王之遗泽,可也,遂以此为文王之德之化,亦浅之乎论文王矣!且二十五篇中,文王、太姒与凡文王同时之人未尝一见;所见者独《甘棠》之召伯,《何彼矣》之平王,而此二人皆在武王以後。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然则其馀特不见其名,无可考耳;其必皆在成、康以後无疑矣。大抵开国之初,俗多浑朴,人尚躬行,故作者少,而历时浸久则散轶者亦多。太平既久,风会日开,文章渐盛,故作者众,而为时尚近则湮没者亦少。此乃时势之常,百代所同,固不独周为然也。乃後之说者,於此二篇必委曲迁就,矫揉经文以求合於传说:即有一二有识之士断然以此二篇为武王以後诗,而其余仍以为文王时诗。甚矣,先入之言之中於人心者深也!又按:“《齐》、《鲁》、《韩诗》说《关雎》者皆谓在康王之世。《书》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况鲁者,孔子所居,其所传为近正;而《史》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必非无据而云然者。惟谓为“陈古刺今”,则篇中初无此意,当是汉时其徒附会为之。朱子非之,是也。成、康正当周道之隆,必世後仁,岂无“君子”,岂无“淑女”,而必以为文王之世乃有之乎!《关雎》苟在康王之世,则《葛覃》以下亦必皆在康王以後矣。馀各见本篇中。
△《二南》不以内外分
旧说“文王徙都於丰,分岐故地为周公旦、召公之采邑,使周公为政於国中而召公宣布於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内,而南方之国,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郑》、《孔》、《朱传》略同)。至武王、成王之世,乃采其诗,被之管弦(《郑笺》以为武正世,《朱传》以为成王世),即今《周南召南》是也。”余按《诗》、《书》之文,周公、召公皆至武工之世始显,至成王之世始分陕而治,於文王时初未尝有所表见也。周公,文王子也。召公之年当更少於周公。当文王时,懿亲则有虢仲、虢叔,异姓大臣则有太颠、散宜生、闳夭、南宫括,虽太公之耆德元勋,且不列於五人之数,必无独任周、召分治内外而反不任旧臣之理。况分故国之地,不以与诸弟诸大臣而独赐二公乎!《诗序》云:“《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故系之召公。”今按:江汉、汝坟皆非周地,何以独为王者之风?《殷其雷》称“南山之下”,《何彼矣》咏“王姬之车”,明明周人所作,不应反目为诸侯之风也。郑氏盖已觉其不合,故改其说云:“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然《汉广》、《汝坟》之诗初不在《鹊巢》、《驺虞》之上,何所见此为圣人之化而彼为贤人之化乎?朱子盖又觉其不合,故又改其说云:“得之国中者,难以南国之诗而谓之《周南》;得之南国者则直谓之《召南》。”然均之南国诗也?何所见《汉广》、《汝坟》二篇之当杂之国中;而《殷其雷》、《何彼矣》,周人之诗,又何以反得之南国乎?此无他,皆由误以《二南》为文工时诗,苦於其说难通,故不得不展转以曲为之解耳。不知《周南》、《召南》原不以内外分,而亦不在文王之世。盖成王之世,周公与召公分治,各采风谣以入乐章,周公所采则谓之《周南》,召公所采则谓之《召南》耳。其後周公之子世为周公,召公之子世为召公,盖亦各率旧职而采其风,是以昭、穆以後,下逮东迁之初,诗皆有之。由是言之,《二南》不但非文王时诗,而亦不尽系成、康时诗矣。
△《风》、《雅》不以王侯分
向来诸儒之所以务训《二南》为文王时诗者,皆由不解风雅之分,但见东迁以後雅音断绝,降为《王风》,因误以雅为天子之诗,风为侯国之咏,遂谓克商以前诗为《二南》,克商以後诗为《二雅》,东迁以後诗为《王风》,故以《二南》为必在《文王》之世耳。不知风雅之分分於诗体,不以天子与诸侯也。天子之几,未尝无风,诸侯之国,亦间有雅。故《豳》亦王国诗也,乃不为雅而为风;《宾筵》、《抑戒》,卫武公之诗,而列於《二雅》。盖由西周盛时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惟《周南关睢》之三,《召南》、《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及《鹿鸣》、《鱼丽》等篇乃燕射时所歌,是以人皆习之而流传於世。此外或有一二传者,然亦仅矣。其後大雅渐衰,小雅始盛,小雅又衰而风始著,是以盛世之音少,衰世之作多,非天子之畿其诗皆当为雅而不得为风与南也。且南者乃诗之一体,《序》以为“化自北而南”亦非是。江沱、汝汉皆在岐周之东,当云自西而东,岂得云自北而南乎!盖其体本起於南方,北人效之,故名以南,若汉人效《楚词》之体亦名之为《楚词》者然;故《小雅》云:“以雅以南。”自武王之世下逮东周,其诗而雅也则列之於雅,风也则列之於风,南也则列之於南,如是而已,不以天子诸侯分也。由是言之,《二南》固不必在文王世也。
△《二南》时代不能以《仪礼》证
朱子亦以《二南》为文王时诗也又有故。盖《仪礼乡饮》、《燕射》等篇有歌《关雎》、《葛覃》、《卷耳》及《鹊巢》、《采》、《采》之文,而世儒相传以《仪礼》为周公所作,朱子信以为然,故谓此诗当在周公前耳。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又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今《仪礼》之文繁甚,而聘食之礼,笾豆牢米之数又奢甚,则其为後进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襄王赐齐侯胙,命无下拜,齐侯下拜登受,是春秋以前,君虽辞,臣未有升而成拜者也。至孔子时始有升而成拜者,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仪礼》,君辞之後遂升成拜,然则其书固在春秋後矣。春秋之末,家臣始有称大夫为公者。至战国初,晋、韩、赵、魏氏遂僭称为诸侯而仍朝於晋君;鲁之三家亦皆称公。今《燕射》之礼,诸侯之臣有诸公。若非作於战国之世,安有是称!由是言之;《仪礼》必非周公所作明甚。且《邶》、《》十二国皆非一时诗,《二南》岂必皆一时诗哉!《仪礼》所歌者,惟《关雎》、《鹊巢》数篇耳。谓此数篇为文王时诗,尚无大失也。因此数篇之放,而并《汉广》、《行露》、《В梅》、《野有死麇》等篇皆训以为文王之化,说有不可通则委曲以为之解,而诗人之意尽失矣。
△徇名定论之非
甚矣特识之难也!世之论者惟其名而已矣。今夫《风雨》之“云胡不喜”何异於《菁莪》、《隰桑》之文,即《木瓜》之“永以为好”,未必非“溯游”“絷维”之意,而《传》以为淫奔,无他,为其在郑、卫也。《В梅》之感时,《野有死麇》之怀春,明明非端人贞女之所为,而自毛、郑以来皆训以为文王之化,风俗之美,无他,为其在《二南》也。《四牡》之行役,《出车》、《采薇》之伐戎,何异於《六月》、《采芑》之诗,乃在《菁莪》以後则以为其人所自作,在《鱼丽》以前则以为君上代叙其劳苦忧伤之情以劳之者,词同说异,何以称焉?今试取《六月》、《采芑》而以劳诗释之,何处见其不可者?然则是论《诗》者不惟其诗而惟其正变也。嗟夫,天下事之不求其实而但徇其名者,岂可胜道哉:有生员以试五等降青衣,每岁试,提学者以其青也,辄置之四等。一日入试,自改试卷上青为增,遂得二等。则是试之优劣在增与青,不在文也。然此犹在场屋也。茅坤以知文名,於举业最重唐荆川顺之,或取徐渭作伪称顺之以示坤,坤即书其尾云:“非荆川不能为此文。”既而知为渭作,乃取跟覆观而更书云:“固是亻桀扌,惜後半稍弱耳。”然则以人论文,虽名士亦为之矣。然此犹论举业也。汉董仲舒疏论灾异,武帝下群臣议,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则汉儒之所尊信与所诋讠其,但视其为师所为与非师所为,初亦未尝有真是真非矣。然此犹论当时之书也。不意名儒之释《六经》亦复如是。然後知徇名定论乃世之通情,无古今,无智愚贤不肖,皆若是而已矣!士之处贫贱而文不见重於世,复何怪焉!今世之士每称人之谀富贵而毁贫贱者为势利。然势利之情岂独在富贵贫贱间哉,苟不察其实而但以名轻重之,与世俗虽有清浊之分,而其为势利则一也!余尝与诸同学论及场屋,皆以场屋为无凭也。广平栗太初元曰:“场屋虽无凭,然尚微有凭:若我与君之文犹可望万一。若居平出以示人,谁其称之?”然则糊名易书亦有不可废者矣。今欲读《诗》,必取三百篇之次紊乱之,了无成见,然後可以得诗人之旨。故余之论《诗》,惟其诗,不惟其正与变。嗟夫,嗟夫,此固未易为人道也!
○《周南》十有一篇
△《周南》之时代与地域
《周南》十有一篇,《关睢》三篇立夫妇之准,《つ木》两篇适上下之情,所谓“家齐而後国治”,“上下交而其志同”者也。非盛治之世乌能若是!是以取之以冠全诗。旧说以此五篇皆为太姒之德。然玩其词意,未见其必为太姒者。《毛传》、《郑笺》亦但言为后妃,并未指为何王之后。在文王、太姒之德固应如是,即文王、太姒之化亦当如是,正不必定属之太姒也。所谓“君子”云者,乃诸侯大夫之通称;而葛覃之刈,卷耳之采,皆不似诸侯夫人事。且《关雎》取兴於河洲,荇菜亦似临河近水之国,岐阳少水多山,距河绝远,风土殊不相类,恐未可直以为太姒也。朱子盖亦觉其不合,故训“河”云:“北方流水之通名”。然此乃近时之俚俗然耳,三代以上不如是也。故今人称河必加“黄”以别之,经传之文则但称河,於他水亦皆称为某水,恐不容藉此为说《诗》者解也。《桃夭》以下五篇,旧说亦以为文王、太姒之化。然玩其词意,《桃夭》祝妇宜家,淳风未改,为盛世之诗无疑。《兔》,贤才在野,已由盛之衰矣。至“南有乔木”见游女而思求,“遵彼汝坟”忧王室之如毁,显然衰世之音。然发乎情而能止乎义,嗟其劳而复幸其迩,先王之遗泽尚存也,是以圣人犹有取焉。由是言之,《周南》固非一世之诗,概训以为《文王》之化,失之远矣。惟《麟趾篇》咏公族之美,与《关雎》诸篇皆当为盛世之诗,乃反列於《汝坟》後者,盖因其诗别为一体,且取其与《关雎》相为首尾之意也,说并见各篇中。
○《关雎》
△本篇为君子自求良配
此篇毛、郑以为后妃之德,欲求“淑女”与共职事。然首章明言淑女为君子之“好逑”,若以妾媵当之,则称名不正,不可以为训。朱子以为欲求淑女以配君子而成内治,其说当矣。但以“寤寐求之”,“琴瑟友之”者为宫人,则语意尚未合。细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写其哀乐之情耳。盖先儒误以夫妇之情为私,是以曲为之解。不知情之所发,五伦为最,五伦始於夫妇,故《十五国风》中男女夫妇之言尤多:其好德者则为贞,好色者则为淫耳,非夫妇之情即为淫也。魏文侯曰:“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何其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知好色之非义,遂以夫妇之情为讳,并德亦不敢好,过矣。《关雎》三百篇之首,故先取一好德思贤,笃於伉俪者冠之,以为天下後世夫妇用情者之准,不可谓夫之於妇不当为之忧、为之乐也,若夫妇不当为之忧乐,则五伦中亦不当有夫妇矣。
△贵德求贤
“窈窕淑女”,淑,贤也,善也。窈窕,洞穴之深曲者,故字从穴(後世误以为美丽之称),喻其深居幽邃而不轻得见也。不好色而好德,故无一言及於容色眼饰之美。妇当从人,女贵自重,故以深居幽邃,贞静自守为贤、夫妇之道不可苟焉而已,故曰“寤寐求之”。常女易得,贤女难求,深居幽邃之女尤不易知,故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思。惟其求之也难,则其得之也喜,故有“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所谓“阴阳和则万物生,夫妇和则家道成”者也。其取兴於“雎鸠”者,《传》谓《挚而有别》是已。其取兴於“荇菜”者,菜在水中,洁而难取,洁以喻女之贞,难取以喻女之难求。盖夫妇之道,男先乎女,此下两篇皆言妇德,故冠之以此篇,明女子之所以能尽妇职者由於其夫之贵德求贤故也。毛、郑以为后妃之德,失其旨矣。
△移之用人
《关雎》一篇,言夫妇也。即移之於用人,亦无不可。何者?夫之欲得贤女为妇,君之欲得贤士为臣,一也。果贤女与,必深居简出而不自炫耀。果贤士与,必安贫守分而不事干谒。非“寤寐求之”不能得也。是以古之圣帝明王咨於岳,稽於众,或三聘於莘野,或三顾於草庐?与《开雎》之“辗转反侧”何以异焉,然及其既得,则志同道合,恭己无为,而庶绩咸熙,所谓“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者也。故曰“劳於求贤,逸於得人”,岂不信与!三百篇皆可作是观,故《采蘩》一诗言祭祀也,而《传》引之以美秦穆举人之周。惜乎後人之多为《序》说所拘也!
○《葛覃》
△本篇非言后妃在父母家事
此篇据毛、郑说,以为后妃在父母家女功之事;“言告言归”谓将嫁;“污私”、“浣衣”谓师氏告以人之道。既於文义牵强,而与下“归宁父母”之文亦相悖。且谓“葛施”喻形体之长大,“叶萋”喻容色之美盛,其义尤为不伦。《朱传》以为既成,告师氏,使告於君子以将归宁之意,独为深得诗人之旨。至所称“贵而能勤,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於师傅,已嫁而孝不衰於父母”,语尤精切,可谓善於说《诗》者矣。然尚似有未尽焉者。何者?诗之为体多重末章,而前特为原起。此篇本为归宁而作,然不遽言归宁,先言葛叶之生,时鸟之变,感物思亲,此其时矣。然而未就,妇功未成,不敢归也。待葛既盛,制为衣服,妇功成矣,夫家之事毕矣,可以归矣,而仍不遽归也。乃藉师氏以请於夫,而云“害浣害否”,犹为不敢必之词焉。其敬事而不敢顾其私,尊夫而不敢擅自主,为何如哉!归宁父母,孝也,人子之至情也,犹不敢专如此,况其他乎!若夫朱子所言,固为美德,然富贵而勤俭尚未足为大节,而归宁父母亦女子之常。惟是女子以夫为天,义不当顾其私,而後世妇人以恩胜义者多,以义裁恩者少。至於等夷视夫,尤近时之敝俗。是以《关雎》既得淑女,即次之以此篇,此乃妇德之第一义也。
△三代妇人罕自专
三代以上,妇人罕有自专者,罕有敢自顾其私者;虽至其子之世犹然。文嬴,君母也,其请三帅也词甚婉,先轸斥之而不怒也。成风,僖公所生母也,其请恤须句也词甚正,不敢以其私亲烦国人也。其不然者,惟晋悼夫人一人耳。然司马侯归田不尽,亦无如之何。城杞之役,诸侯讥之,不谓平公之善承亲志也。盖缘先王以此等诗为教,耳濡目染,是以其时妇人习为当然;即有一二欲易之者,而男子亦共以为非,势不能行。教之入人深矣!後世妇人爱其母家率甚於其夫家,当其夫时且多专行而不顾者,况其子之世乎!岂非教废於上,则俗变於下哉!此《二南》所以为王化之基,惜乎先儒之论皆未及乎此也!故余略其小者弗论,而取其大有关於名教者论之。
○《卷耳》
△本篇非求贤审官
此篇据毛、郑说,以为求贤审官:“周行”为贤人於列位;“马虺ㄨ”为闵使臣之勤劳。然以夫人而“我”其臣,言太亲狎,非别男女,远嫌疑之道。况“牝鸡之晨,维家之索”,人君之职而夫人侵之如是,岂可为训哉!官人之说虽本之《春秋传》,然古人引诗多断章取义,不可执也。《传》美秦穆之用孟明而云“于以采蘩,于沼于”,岂《采繁》一诗即为举人之周者言之乎!朱子以为妇人念其君子者,得之。但以“我”为自我其身,则登高饮酒,殊非妇德幽贞之道。即以为言而语亦不雅。窃谓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春秋经传》於本国皆我之,“齐师伐我”,“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是也。“彼周行”即指所怀之人,犹《大东》之言“佻佻公子,行彼周行”也。“陟彼崔嵬,我马虺ㄨ”念道途之险阻,行役之艰难也。“我姑酌彼金,惟以不永怀”,爱之至,故欲其自宽,而不忍以燕好之情损其身也。如是,则於文为顺,而於义亦为长。无锦衾角枕之思,而但有夙夜风霜之虑,是其情发乎正而不流於昵,可以为训於後世矣。是故,《二南》之首以《关雎》者,男先乎女子之义也;次以《葛覃》,妇敬夫也;又次以《卷耳》,妇爱夫也。爱易而敬难,故先敬而後爱。能如是之敬爱其夫,夫之所以寤寐求而琴瑟友也。《易传》所谓“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者,此也。故古人以此为燕射房中之乐,而不为《二南》如正墙面也。然要之均不似后妃事也。
○《つ木螽斯》
△二篇均不必属太姒
《序》及《朱传》皆以《つ木》为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螽斯》为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余按:《螽斯》之旨当如《序传》所云;若《つ木》则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要之,此二诗者,皆上惠恤其下而下爱敬其上之诗。文王、太姒之德固当如是,即被文王、太姒之化及沐其遗泽者亦当有之。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况周三分有二,文王、太姒之化如风行草偃者哉!故读此诗者,观其上下一体,诚意相孚,恍然犹见盛世之风,熙之象,於以知文王、太姒之化之神且远,正不必定属之文王、太姒而後见其美也。朱子辨《柏舟篇序》云:“文意事类可以思而得,时世名氏不可以强而推”,至哉斯言,可谓善於读诗者矣!独於《关雎》以下五篇而必属之文王、太姒者,何哉?余从朱子之意,是以不敢尽从朱子之言。说并见前篇首《周南条》下。
○《桃夭》
△风俗之美
此篇语意平平无奇;然细思之,殊觉古初风俗之美,何者?婚娶之事,流俗之所艳称。为胥党者多以妇之族姓颜色为贵而夸示之,《硕人》之诗是也。为妇党者多以胥之富盛安乐为美丽而矜言之,《韩奕》之诗是也。俗情类然,盖虽贤者有不免焉。今此诗都无所道,只欲其“宜家室”,“宜家人”,其意以为妇能顺於夫,孝於舅姑,和於妯娌,即为至贵至美,此外都可不论,是以无一言及於纷华靡丽者。非风俗之美安能如是!第谓其婚姻以时,犹恐未尽此诗之旨也。
○《兔》
△却至及《序》、《传》说均非
此篇据《春秋传》却至之言,以“公侯干城”为盛世事,“公侯腹心”为衰世事。《序》及《朱传》则皆以为化行俗美,贤才众多,故诗人美之。余玩其词,似有惋惜之意,殊不类盛世之音。何者?世之盛也,公侯皆汲汲以求贤,卿大夫咸搜剔严穴以充百职事,朝既不闻幸位,野安得有遗才!太平日久,上下恬熙,始不复以进贤为事,是以世胄常蹑高位而寒苦无进身之阶,文士或间一遇时,而武夫尤难以逢世。以故诗人惜之曰:“此林中之施兔着,其才皆公侯之干城,公侯之腹心也。”惋惜之情,显然言外。不然,既足为干城,为腹心矣,何以为公侯者犹听其迹於“中林”,寄情於“兔”哉?以一篇两属之固非是,即以为俗美贤多亦恐未合诗人之语气也。
△由盛之衰
兔一篇乃由盛而之衰之诗。盖盛则贤才聚於廊庙,干城腹心之材不弃於“中逵”“中林”之地。衰则风浴日偷,人材渐少,中逵中林之地亦罕有干城腹心之材。惟盛之後,衰之初,卿大夫世禄者多不必皆有才能,而在下之美俗淳风尚未大变,是以畎亩之间往往有奇才可寄爪牙者。於斯时而无人为振作之,久之而风俗遂日敝,《关雎》、《桃夭》之化遂变而为《乔木》、《游女》之风。君子於此可以观世变焉,故孔子曰:“《诗》可以观。”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苡》
△本篇词意不可知
此篇《序》云:“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传》云:“苡,马舄;马舄,车前也:宜怀妊焉。”余按:药之治难产者甚多,不必其车前也;自汉以来,妇人无不乐有子者,亦不必其文王时也。朱子以为“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苡”,於理为近。然妇人挑菜乃田间常事,岂必化行俗美而後然哉!余谓此诗词意必有所谓,後世失其旨耳。昔唐武氏生四子,已杀其长子宏,复欲杀其次子贤。贤作《黄台瓜词》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其後肃宗信谗杀其子亻炎,代宗时为太子,忧危之甚,李泌乃为帝诵此词,由是代宗得以不废。岂非其诗之足以感人哉!然若不知其旨,则亦淡而无味;瓜好瓜稀何殊里巷之俗谈耶!《苡》之诗与此正同,既莫知其事迹,故不得其解耳。然反复讽诵之,触於事势亦有足兴感者,断章取义亦足以资语言,正不必曲路之说也。
○《汉广》
△游女非美俗
此篇《序》云:“文王之道被於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朱传》亦云:“文王之化自近而远,先及於江、汉之间,而有以变其淫乱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见之,而知其端庄静一,非复前日之可求矣。”余按:女子处於闺中,正也。不得已而出,“饣盍彼南亩”可也,“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可也。女而游,其俗固已敝矣。男子见之,贱之可也,置不为意可也。从而爱之慕之,则俗之敝为尤甚。以是为“端庄静一”,彼不游者又何以名之?以是为圣人之化,岂圣人之化但能使之不可求,而不能使之不游,不能使之不爱慕乎?盖此诗乃周衰时作,虽不能闲於礼,而尚未敢大溃其防,犹有先王之遗泽焉。以为文王之世,失之远矣。江去周都干数百里,汉亦将及千里,谓“由近而远,先及於江、汉之间”,亦误。
○《汝坟》
△本篇非妇人勉夫
此篇《序》云:“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朱传》云:“汝坟之人以文王之命供纣之役,其家人见其勤苦而劳之。‘王室’,指纣所都也。‘父母’,指文王也。”余按:“伐枚”、“伐肄”皆非妇人之事,而“如调饥”、“不我遐弃”之语亦不类妻之施於夫者,《车邻》之“见君子”《传》以为君矣,《菁莪》之见“君子”《传》以为宾客矣,何所见此《见君子》之必为其夫而非他人者?况久别重逢,方深忻慰,易妻薄俗,宁至关怀,亦不应以不遐弃为幸也。《汤誓》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牧誓》曰:“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则是桀、纣之暴原不行於几外,诗人何必代为之忧?而汝之距丰千有馀里,亦无缘谓之“孔迩”也。且前两章方言其夫,末章忽置其夫不言而言文王与纣,前後语意毫不相贯,古人宁有此文法乎!
△此东迁後诗
细玩此诗词意,与《序》、《传》所言了不相似。窃意此乃东迁後诗,“王室如毁”即指骊山乱亡之事,“父母孔迩”即承上章“君子”而言。汝水之源在周东都畿内,盖畿内之大夫有惠於其民者,其民爱而慕之,以其仕於王朝,放未得见;周室既东,大夫避乱而归其邑,而後民得见之,故伤王室之如毁而转幸父母之孔迩也。如此,似於文义较顺,而章法亦相贯。姑识其说如右。
○《麟趾》
△本篇非衰世诗
《麟趾》一篇,《序》说略得大意,而以“公子”属之衰世则非是。此篇极言仁厚之德浃於子姓,非极盛之世不能,安得反谓之衰!其所云“无犯非礼”者,语亦殊浅。惟《朱传》称“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其言深得诗人之旨;但未必在文王时耳。
△《麟趾》、《驺虞》附於《二南》後之故
此诗措语不多,而赞美之意溢於言表,略与《召南》、《驺虞》相类;而章末皆以“于嗟”结之,有一唱三叹之音,在诗中别为一体,故皆附於《二南》之後,亦取其与《关雎》、《鹊巢》相为首尾之意。彼王化之基,此王道之成,所谓“金声而玉振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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