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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偶谈

客座偶谈

客座偶谈 清 何刚德

●序
壬戌之冬,余撰《家言》,而有《春明梦录》之刻。次岁,复将《郡斋影事》、《西江赘语》刊成。其时甫赋遂初,略摭旧闻,本有语焉弗详之憾,拟作《客座偶谈》,补其罅漏。乃迟迟十年,屡屡易稿;兼以世变日新,闻见益夥,遂复裒然成帙。而事关国故,居多不忍弃置,因就旧稿。重加编辑,录而存之。盖自辛丑举办新政之后,又三十年矣。三十年为一世,世事变幻,长安一局,古往今来,不过如是,转若无足深悲者。盖旷观大势,不能无所悟也。甲戌冬至,平斋何刚德。
●卷一
官制随时变更。清初不置相,后乃设军机大臣,行相之事。不定额缺,所谓官不必备,惟其人也。两宫垂帘听政,则军机必以亲王领班,下以数大臣辅之,所谓军机王大臣是也。凡事由亲王作主,商之大臣而定。每日上班,必由领班之亲王开口请旨。所请何旨,即未上班时所商定者,虽偶有更动亦罕矣。是合外国君主、内阁之制而参用之也。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殆不尽然欤。
清制,京官满汉分设员缺,而满缺每多于汉缺。然员缺虽满汉并设,而办事多以汉员主之。事务之繁,惟六部为甚。六部之中,尤以户、刑二部为甚。户、刑二部分十八司,其余四部皆四司。除堂官外,司员办事者,实缺之员或不敷用,以候补之人充之,其余事简而职之闲散者,不过备员而已。二百余年,未闻事有不举者。外省督抚司道府县,各有专官,每省定额不及百缺。其附属之丞ヘ杂职,大省不过二三倍,小省亦求其称而已。
前清宫俸之薄,亘古未有。或曰:洪承畴有意为之,以激怒汉人。而不尽然也。一因满人占额太多,不敷支配;一因人心厌乱,容易服从也。今试以京官言之:正一品大学士,春秋二季,每季俸一百八十两,一年三百六十两;是每月只三十两。递减而至于七品翰林院,每季只四十五两,每月不及八两也。至于六部,全部公费及官吏廉俸薪工,姑以吏部言之,每季二万三千余两,以数百人分之。其余小九卿十数衙门,十不及一二焉。外官另有养廉,比京官为优,今举其略言之:边省督抚独优,年支二万。东三省新制,加至三万。其余大小省,均在二万以下、一万以上。藩、臬一万,以下递降。府则三千,县则一千二百,亦以次递减。外官俸与京官同,且皆坐罚不领。其余丞ヘ杂职,统计不过数千而已。此为取于国库言也。此外,藩司粮道及知府,有公费,取于州县平余,其余特别差务,亦皆由此项供给钱粮,少则数千,多则竟将十万。粮有多少,即平余有盈绌,盈者年所入可数万计。此外别无所谓政费名目。至若督抚,则有关税、盐务之津贴,然非有明文,受与不受,亦视夫其人耳。惟收粮、收税之机关,由道迄县,不得谓之非弊。凡公款应甲月解者,迟至两三月始解。则此两三月,可以发商生息。公款以关道为多,此项息金亦颇可观。然商欠危险,则责其自理,与库款无出入也。若一归库,则成为库款。藩库道库,皆由首府随时查点,现银向不能轻动。实缺外官支领库款之实数,一省之中,无论如何,大省年不过二十万,中小省可知已。此外,则候补供差各员薪水,皆由各局支管,而以藩司总其成,大概道员知府百数十金,州县以次递减。每班只寥寥数人,归诸二十万之内,亦绰绰有余。是此项支出,二十二行省,四百四十万括之矣。京官自光宣年间,风气渐滥,员缺推广,部用渐繁,然尚不失之远。而外省则依然支绌也。
官俸既薄,而庶人之在官者,薪工亦随之而薄。禄不足以代耕无论矣,而纸张之给价,几于有名无实。论者所以有以弊养人之说。而不知弊之徇于私者,谓之弊;逼于势者,不得谓之弊。明人笔记,于吏部制签,尚有微词,似吏之有弊,莫吏部若也。余官吏部十九年,明知部吏领照有费,引见有费,补缺有费,皆有其不得已之故。然吏之对官不得言费,一言费即以作弊论罪。且费自费,公事自公事,毫不相涉也。至于钱粮之弊,人言全在书差。凡串票零数,固不免沾润,然口口声声,必抱定钱粮丝毫为重一语,谓之尚有忌惮则可,谓其洁己奉公则未然也。总之,官明则弊少,官昧则弊滋,一言蔽之矣,亦不得归咎于立法之不善也。
前清官俸薄,而吏之禄徒有其名。今日者,吏裁而官独存,官存而俸独重,是以常苦不足也。然今日患官多,而专任之官却少。每一事,必使数人分任之;而分任之人,又各有其分任。如科员、股员、办事员,似官非官,其实化吏为官。皆食官禄者也,即《周礼》所谓府史胥徒之类也。《周礼》府史胥徒未曾实行,而今则已实行矣。议减政费者,竞言裁官,不知今之习为官者,皆名为士者也。官多则养士多。然则士可不养乎?报载法国减政,裁官八万人。法国正患失业人多,今又增此八万人,岂不更多乎?此事近成为环球通病,各国方共谋救济,所当择善而从也。
有清入关之初,文字之狱滋炽。康乾以降,崇尚儒术,满汉之见渐融。道光中叶,满人柄政,又复排斥汉才。迨洪、杨变亟,起用林文忠,中道星陨,行省糜烂殆半,ㄈ扰逾十稔。曾、胡、左、李诸公,以儒将风流,削平大难。朝廷惩前毖后,知汉人之有造中国,复壹意向用之。同光之际,外省大吏,满人所占特二三耳。宝文靖师相尝告余曰:“满洲一部人材,安能与汉人之十八省比?”盖满人之达者,固不以排汉为然也。光绪末造,举错渐歧,旋而亲贵用事,不特排汉,竟且排满焉,大事遂不可问矣。
林文忠于虎门之役,焚毁鸦片,朝廷以其办理不善,遣戍伊犁。论者谓权相媒孽,同僚猜忌,致铸此错。事后群引以为恨。其实不止此也。当日英人挟死力以求贸易,不遂其欲不已。文忠仅以一人,独任其艰。而一般之徒,布满中外,进退鲜据,奔走喘汗,酿成五口通商之局。此盖天祸中国,故使之毒痈四海,延及百年。中国兴败之机,关系甚巨,非得以一时一事论也。今者文忠声名洋溢乎中国矣,而流毒未已,九原有知,当必有无限隐痛者。是岂庸俗人所及见哉!
文忠仕于道光一朝。其时满人枋政,公适丁其厄,备历艰屯,而矢以忠纯,卒能以功名相终始。盖其自监司陟疆圻,所至有恩,每莅一事,不动声色,必挟全副精神以赴之。而生平所致力者,尤在农田水利。久办河工,洞悉利弊,尤以筹办畿辅水利,为根本之根本。即遣戍塞外,奉命屯垦,犹大兴农利于新疆。人第以禁烟之名震之,而不知纯臣之经济固别有在也。今者烟毒流行,英人尚且知悔,而国人之犯瘾者,效尤不已。事之可痛哭流涕者,夫复何言!惟当此全球患贫之日,中国根本之计,还在于农。诚举东西迤北闲旷之地,秉畿辅水利之议而推行之,参以大农新法,其规划必有可取,庶亦救国之一道也。
前清八旗,满兵隶京营饷较厚,各省之驻防旗兵次之,汉兵则较薄,且于厢正旗色白黄红蓝之外,别之曰绿营。或曰洪承畴定制,亦具有深意也,升平日久而暮气生焉。洪、杨起事,绿旗各营一败涂地,即仅存者,几不能成军,竟有互相残杀者。自湘军、淮军以乡勇继起,肃清海宇,而军制为之一变。二十年逐渐裁撤,而气势尚雄。余官赣、苏两省,赣则防营凑合约有七千,苏则练添新兵两标,海疆无事,亦尽足以资镇压也。北洋练兵日有声色,然尚未脱湘淮窠臼。今军阀失败,诸将虽变更面目,其意见岂尽销融哉?
曾文正率湘中子弟,起而平难,金陵克复,而捻匪尚炽。文正以湘军渐有暮气,器械亦不如淮军之精,且湘中子弟皆有田可耕,不若退而归田,而以剿捻责之淮军,盖让也,非诿也。李文忠起而继之,盖任也,非争也。厥后,卒以淮军平捻。其时湘军虽未尽消灭,其气势总不如淮军之盛。余到奉天时,过山海关,驻防三千,铠甲鲜明,身材骠壮,恍有临淮壁垒气象。文忠练兵北洋,淮将尚多才,然亦间收他省人,不过示畛域。袁项城重练新军,仍以北洋为名;而北洋虽为北人口头所公用,其根底则仍不脱淮军。后直隶诸将踵起,遂据北洋为已有,于淮将渐起争端,省界益明,而内讧之祸烈矣。
闻咸同之际,军务紧急,朝廷日盼军报。遇有胜仗,即用红旗报捷,飞摺八百里驿递。所谓八百里者,真八百里也。驿站遇军务时,每站必秣马以待,一闻铃声,即背鞍上马接递。其忙急至于如此。然奏报中所叙战情,委曲详尽,一若好整以暇者。按之事势,种种可疑。后查知其幕府言,此等奏稿,皆于未战之前,先行拟定;一得胜仗,即行发摺,驰陈其当日如何冲锋,如何陷阵,贼从何地来,我从何地追,杀贼若干,获战利品若干,皆由幕府以意为之。将来如有事实太悖谬处,只于奏报详细情形时,设法补救,亦不必显为更正也。然后来所撰,平定某地某匪方略,皆根据当日奏摺原文,酌量删削,不能自赞一辞。今之战事如此,古之战事何莫不然。读史者不可不知。
同治改元,两宫垂帘听政,以恭忠亲王为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大学士桂文端(良)、户部尚书沈文忠(兆霖)、侍郎宝文靖()、文文忠(祥)并为军机大臣;鸿胪寺少卿曹恭悫(毓英)学习行走。元二年,群盗如毛,旋仆旋起;诸将争功,互相,且有官军互斗之事。曾文正能将将,不能将兵,临阵屡败,而犹能上秉朝谟,制驭诸将。得以决胜疆场者,非得军机诸臣运筹帷幄,知人善任,极力维持,何以得此?三年六月,南京克复。论功行赏,曾文正(国藩)晋封一等侯;曾忠襄(国荃)一等伯,加宫少保衔;提督李(臣典)一等子爵,赏黄马褂;萧(孚泗)一等男;均赏双眼花翎。按察使刘(建捷)赏世职。又以各路剿贼功,封僧王格林沁子伯彦讷谟诂为贝勒;官文忠(文)、李文忠(鸿章)一等伯;骆文忠(秉章)一等轻车都尉;都兴阿、富明阿、冯子材骑都尉;魁玉云骑尉。中兴功臣,戮力疆场,除死亡贬谪外,无不叨恩,所谓有幸有不幸也。八月,复以江南平论功,晋封恭邸子载贝勒、载入八分辅国公,载滢不入八分镇国公;加文文忠宫太保衔;宝文靖、李文清(棠阶)宫少保衔;曹侍郎(毓瑛)赏加头品顶戴花翎;其余宗亲、御前大臣、内务大臣,各赏赉有差。
军机加恩,所以后于诸将帅者,意谓军机特承旨书谕耳,无功可言,政权固操自上也。不知两宫初政,春秋甚富,骤遇盘错,何能过问?所承之旨,即军机之旨,所书之谕,即军机之谕,此亦事实之不可掩者也。恭邸虽总揽大纲,然宝文靖尝对余言:“恭王虽甚漂亮,然究系皇子,生于深宫之中,外事终多隔膜;遇有疑难之事,还是我们几个人帮忙。”当战事吃紧之际,可见王大臣同寅协恭,艰难宏济,为煞有关系也。恭邸、文靖在直二十余年,可谓得君专而行政久矣。光绪十年,军机全体被劾,恭邸家居养疾,文靖原品休致,盖皆念其前劳,未加降黜也。
文靖,吾师也。退居八载,吾常侍杖履。薨逝之日,饰终之典甚厚。及其葬也,吾送之,见平地一块,掘土二三丈,长如之,宽稍逊。旁露一旧棺角,盖其夫人葬在先也。下棺后,即将地上原土覆之,上筑一土坡,绝不加一灰石,盖恐一加灰石,即与地气隔绝。余则封树,自稍有规模。北人厚葬,不过如此。卧龙跃马终黄土,此黄土实际也。人生若梦,此固一热闹之梦;若未成功而殁,或竟遭杀戮,尚不知若干梦也。
沈文肃尝言:“中外在今日,皆有得过一日是一日之势,中国不必遽自馁也。”盖以当时列强,广置兵舰枪炮,用财如泥沙,而暴敛横征,民力不堪,实有岌岌之势,文肃之言非无见也。然文肃此言,亦在于光绪初年创办船政后,阅历渐深。渐有觉悟也。观其作船署对联曰:“以一篑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当时亦震列强之强,而毅然为之,后见列强以科学致富,济强政策万不足持久,故发此叹。今乃知其有远见也。
沈文肃任船政大臣时,藩司因买铜不报,谓与税款有碍,用札驳诘。乃立缚藩吏,以“阻挠国是,侮慢大臣”八字杀之。当时因绅士在乡办事,恐滋掣肘,闽省风气,绅弱官强,故不能不杀之,以示威耳。不数时,船厂有一小工窃洋匠汗衫。乃执而告之曰:“汝偷外国人汗衫,太不替中国人做脸。”遂喝令处斩。公余,亦集僚属作诗钟。有一日,未终唱,忽告人曰:“我适有事,少顷回来再唱。”遣人间之。则坐大堂又杀一人矣。当日船政,弊绝风清,洋匠忄伏,亦赖有此耳。
左文襄由浙赴闽,驻节上游,寄书到湘,说闽奇瘠。前阅其所刻家书,大有懊丧之意。且其时各省凋敝。饷源只靠厘金,乃以三千金拨款,动与人龃龉,其困苦情形可想。迨到省城,增建正谊书院,创桑棉局,大有百废具举之概。虽当时建设费省,究非有款不办。余少时,在老屋门口,见其湘勇三人,与肩挑赌骰,失败,怒掷两钱,拿粳米果五粒而去。此是其部下蛮横处。此外并未闻有苛索滥征之举。足见其经画之精,规模之远也。
光绪甲申,法越肇衅,讲官张佩纶、宝廷诸人,相约弹劾权贵,操纵朝政,时人目之为清流。且有不闻言官言,但见讲官讲之语。虽阴主者固有其人,然全体军机同日罢职,懿亲如恭邸亦令退居,朝端气象为之一新,不得谓非钦后之从谏如流也。厥后,法舰闯入马江,海军以不战被,张坐失机落职。滇越陆军失利,老亦以举荐主将非人降调。功罪赏罚,各加其分,在清流无所为荣辱也。惟张于罢官后,为李文忠赘婿,致招物议;宝亦以福建试差归途,娶浙江江山船妓,上疏自劾落职。清流之贻人口实,亦不能一味尤人也。
近年大乱,非人有意为之也,误在“随声附合”四字。一事之起,一人倡之,百人和之;倡之者非尽出于无意,而和之者可断其为盲从,阴错阳差,必闹到不可收拾而后已。甲申法越、甲午中日之役,主战者不过一二人。后和之者日众,竟有明知其不可战,而不敢言和者;甚有料其战之败,先搬眷出京,而上摺请战者。及至割地赔款,则鸦鹊无声,瞠目相视而已。此余所亲见之事。拳匪之役,在余出京之后,其倡和情形,亦复如是。此又余所熟闻之事。两事已成隔世,追思之,尚有余痛也。
清流之起,人多疑其挟私意。然其激于义愤,志在救国者,往往而是。特流弊所极,有当时所不能意料,及至事变发生,则必瞠目相视,而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之叹。夫论事必须洞烛始终,处事必宜熟权利害;旁观论事,与当局处事,要宜易地而观。世之訾人者,每曰成败论英雄,吾独以此论为未允。语云:“毫厘之差,千里之缪。”为英雄者,苟能毫厘不差,即为千里不谬,必可有成而无败。此按诸已事,无一爽者,可不惧哉!
中华开化数千年,中间奇奇怪怪之事无所不备,一一皆有踪迹可寻。承平日久,法度修明,或因事涉猥亵,正史不采;或因说近支离,正人弗道,日久半就消灭。迨纪纲一坠,乱象纷,世人所惊为创见者,实亦不过故态复萌耳。但如梦如泡,依稀恍惚,达者观其通可也。
北洋练兵之议兴,以三十六镇为标准。论者即惴惴焉忧之,以为中国国力,万不能堪此重饷也,今日之兵,何止五倍三十六镇之数,兵额几冠全球。然则饷何自出乎?官筹之不足,只有任其自筹,而苛税杂捐诸弊遂不可制止矣。今之人但苦兵多,而亦知兵之所以多乎?科学与人工互消长,凡兴一事业,便于多数之民,不暇计及少数。且新事业,亦未尝无用人也;不知所用之人,远不敌所不用之数也。是今日之兵,皆此等失业之民渐积而成也。其不容于兵,必趋而为匪。兵匪交哄,民无立足地矣。海国机器流弊,工商恐慌,其乱未必不与中国相等。国际亟亟开会,名曰救济,实则各自为谋,而其意在筹饷,则一也。
庚子以前,中国无警察也。余到苏后始创办。端午桥制军告余曰:“以中国地大,只求一里有两个警察,年已需五万万。以全国岁入,办一警察,尚复不彀(当时岁入未至四万万),何论其他?”渠倡言立宪,喜办新政,所言竟与之相反,不知何意。嗣后各县勉强兴办,小县二三十人,大县亦不过五六十人。民国成立,却逐渐扩充。今者江西剿匪,以警察不足恃,又复劝行保甲。可知国土太广,国力太微,遽废旧法不可也。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后代则间用火攻。前清入关,犹以骑射取胜,可见当时火器尚未甚烈也。咸同时,曾文正初见开花炮,则曰:“此器不仁甚矣。然海疆多事,不可不备。”语载《求阙斋弟子记》。文正第言备而已,可见当时湘军并未惯用也。光绪年间,薛叔耘驻使,作《庸庵笔记》。云:“外国科学发明,战器日精,将来必有云间作战之一日。”当时尚未有飞艇投炸弹也。事未百年,战器名目,日新月异,不可胜数,而军费奇巨,虽富强之国亦感拮据。欧战之后,列强觉悟,迭订和平之约。然一面订约,一面购械,以固国防,其费仍不赀,无论何国,杼轴空矣。故列强变计,而趋于军缩之一途,岂能视为儿戏哉!
●卷二
古者学古入官,谓官必须学古,而后可入也。然官有限,而学古之人无限,学古者必欲人人入官,则天下乱矣。故孔子于子张学干禄,则以寡尤寡悔抑之;于漆雕开之斯未能信,则说之。盖深知人人做官,处于必穷之势,故以谋道不谋食之旨,劝弟子以安命也。孟子曰:“得之不得曰有命。”圣贤教人,无非使人专精于为学,不可急于求官,千言万语,意在弥乱而已。科举时代,广设科目以容之,苛持绳尺以厄之,使天下聪明才智之士,消磨精神于不知不觉之中,而拔其一二,为治世之用。势之所迫,盖不如是,不足以弥乱也。
有清时代,一科举时代也。二百余年,粉饰升平,祸乱不作者,不得谓非科举之效,所谓英雄入吾彀中是也。大抵利禄之途,人人争趋。御世之术,饵之而已。乃疏导无方,壅塞之弊,无以宣泄,其尾闾横决,至不可收拾。末季事变纷歧,何一不因科举直接间接而起?而究其始,特一着之错,不知不觉耳。
科举时,有举人,有进士。从前举人不中进士,即可截取,以知县按省分科分名次,归部轮选。当时举人何等活动。乾隆年间,以此项选缺尚欠疏通,乃加大挑一途。凡举人三科不中,准其赴挑。每挑以十二年为一次。例于会试之前,派王公大臣在内阁验看,由吏部分班带见。每班二十人之内,先剔去八人不用,俗谓之“跳八仙。”其余十二人,再挑三人,作为一等,带领引见,以知县分省候补。余九人作为二等归部,以教谕训导即选。行之数科,逐渐拥挤,外省知县,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教职亦然。光绪以来,其拥挤更不可问。即如进士分发知县,名曰即用,亦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故时人有以“即用”改为“积用”之谑。因县缺只有一千九百,而历科所积之人才十倍于此,其势固不能不穷也。
举人于大挑之外,且更有教习、誊录、议叙各途。种种疏通,无非使举人皆得由知县、教职两途入官也。秀才则予以五贡升途:恩、副、岁三贡可选教职,拔贡、优贡许以朝考;亦以知县教职入官,拔贡且有小京官之希望。亦未尝不为秀才谋出路也。无如源泉混混而宣泄不及,当日百计疏导,于事终无济也。
当时进士分省之即用知县,拥挤固如前所述矣。主事一途,光绪年间,非二十年不能补缺。捐班者补缺无期,与此并无影响。余十四年而得补缺者,因在吏部,较疏通也。中书一途,欲升侍读,与主事之难同。至于补缺后,截取同知,分省候补者,则与即用知县等耳。惟翰林一途,当时最为活动,每科学政十八人,正副主考三十六人,乡会试房考各十八人,每科有九十人之差。而当时翰林不过数十人,以之分派,每科一人竟有得两差者,宜其优胜也。乃至光绪年间,长短大小之差,仍是此数,而馆选太滥,人才拥挤,考差者竟有二百余人之多。平均牵算,每人约须九年可得一差,且得一差而若系房差,则九年之中,只得数百金而已。试问如此养士,如何能济?两次推翻军机之事,亦实相迫而成,不得谓非当轴者之过也。
进士殿试次晨,钦派科甲出身之大臣八人,入内阁读卷。譬如进士三百二十人,每人应分四十卷,由八大臣各定次序。八大臣中,以宪纲为次序,先抽十卷,前一日进呈。其第一本即为宪纲第一者所定,第二本即为宪纲第二者所定,挨次推到第八本为止。其九本十本,则仍为宪纲第一第二者所定。是状元定为宪纲第一者所取,榜眼为第二者所取,探花为第三者所取,传胪为第四者所取,其余则同归二三甲。若进呈十本卷,有经御笔改定者,则又视各人之造化,然总不出此十本中也。此种办法并非例定明文,当时必因读卷屡起争端,故定此标准,虽曰调停,亦逼于势耳。其实著意只在十本卷,其余则每八本挨次堆叠,二甲之为进士,三甲之为同进士,亦归之于命而已。余字之劣,得附二甲,即其证也。且好字不止十本,若尽不入宪纲,在前四人之手,则鼎甲传胪,岂不是尽无好字者?此亦极不平之事也。
考试试差,定例阅卷十人,取卷只以八十为限,每人取八卷,则落第之卷亦自不少。取定之后,由军机揭弥封,开单进呈,单便留中。放差不在此单,断不能放,故军机北屋留一底单,南屋之小军机不能知,礼部不能知,即阅卷者亦不能知也。不过阅卷者记得诗句,或在外私言耳。放差之日,礼部具题,仍照全单列名请旨:军机则检出底单,每差酌定正陪二人,请御笔在礼部题本上圜定一人,即行宣布。考差者不知取不取,只论放不放,故恩怨不归阅卷之人,而专归之军机。军机于单内择二人作正陪,虽于差之肥瘠、路之远近,或不无照顾私人;至于欲以取低之人放大差,取高之人放小差,则单内明白易见,岂能当面作弊?大概放大省学差及正主考,除大考差之三品以上大员,由钦定外,其由小考差而得学政,非取在前十名不可。其取在中间,可以主考,可以分房;其取在后面者,定为房差无疑。此亦理势所当然,不能任意营私也。乃考差者一遇无差,不怨己之不取,而怨军机。且放小差者不怨取之不高,而亦怨军机。翰林二百余人,得意者十之三,失意者十之七,为数不下二百人。怨气所积,谓以后种种祸变,无不因是酿成,亦似武断;而不知发端甚微,无形之影响,固甚大也。
同治初年,左文襄克复全浙,移师督闽。下车之始,百废具举。创立正谊书院,以课举贡,并选举贡之高才者,住院校刊《正谊堂全书》。宏开广厦,寒士欢颜,影事今犹在目。记院中撰一联云:“青眼高歌,他日谁为天下士;华阴回首,当年共读古人书”。文章经济,名重一时。而大乱之后,亟亟修明文事,元老宣猷,其魄力之大,洵不可及。不谓此事只近在四十年,乃竟有人往风微之叹也。科举时代,每省有书院,定考课,给膏伙,教而兼养,意至美也。各省各自为政,而大致不差。今即以吾闽书院言之。省城旧有三院:曰鳌峰,曰凤池,曰越山,所以课生童也。鳌、凤督抚主之,越山则福州府主之,谓为郡书院也。又曰龙光,所以课驻防,则归将军专主。谓为八旗书院也。外府县仍各有一二。同治年间,左文襄立正谊堂,招举贡校书,旋即设立正谊书院。嗣是王文勤中丞(凯泰)抚闽,创立致用堂,旋改为致用书院,专课经学,却不限课举贡。其掌教名为山长,皆以乡先达退宦者为之,虽论辈分科分,亦必以品学为重,此亦古者祠禄之意也。其束:鳌峰八百金;凤池六百;越山二百四十;正谊八百;致用亦然,间或一千,则记忆不清矣。其膏伙:鳌峰生员内课二千三百,外课一千八百;童生内课一千三百,外课八百。凤池略逊,越山则只数百而已。正谊内课四两,外课三两;致用亦同。每月官课一次,另师课两次,应官课不应师课,则分扣其膏伙。官课另有奖赏,其额数奖银,皆随官之丰啬。师课三名前亦有奖赏,但出于额定,为数甚微;膏奖细数记不甚清,但不失之远耳。正谊专考举贡,人本无多,而大多数之寒士,除教读外,皆以各书院为生计;然得之不得曰有命。别无所营谋,亦绝不<毛冒><毛>也。世人以颜子为不学而致,吾则以为当日之书院生,未尝不知箪瓢之乐也。今日追思,分明是三十年前事也,琐琐记之,俾后来人知其来历焉。
光绪廿七年七月奉旨:著自明年为始,乡会试改八股,试策论。八月奉旨: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内均改设大学堂外,府厅直隶州均改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行之未久,又于三十一年八月,准直督袁世凯、鄂督张之洞、江督周馥、粤督岑春煊之请,谓科举不停,民情观望,著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科举废而学堂大兴矣。乃奉行者人不一心。规制不能整齐画一,而所云教育普及一语,又徒托空言,不得谓非始谋不臧也。
余二十七年守抚州,于奉诏之先七日,即改兴鲁书院为抚郡学堂,置普通精舍,以居高才生。“普通”二字,余以意为之,初无所沿袭。后数年,乃有普通学、专门学之区别。盖当时草创,学制固未备也。回任建昌,新创郡学一所,甫落成,即奉讳去任。及到苏州,以他项学堂已多,乃创立农学堂。三年,有自外洋学农学专门归者,聘为教习,乃告之曰:“农学以选种杀虫制肥为要素,宜按程序分浅深教之,以资实效”。教习曰:“吾所学乃农理化学,不能一一实验也。”余心非之,而无可改聘。开学几及五年,而现象如此。政变后,余不复管学务,二十年来如何更变,则不复与闻矣。虽然,余岂得谓为无罪哉?
当民国元二年,机关林立,学生得事较易,而俸薪皆百数十元不等。今则事少人浮,而谋事者仍不肯贬格小就。余告之曰:“我初到建昌时,于江书院生员膏伙月六百文,童生三百文。余嫌其太薄也,乃捐廉加倍给之;汝们月得千二百文,或六百文,皆喜形于色,优游过日。今有十余元馆地,个个以为不满意,是何以故?且汝们江西省城,从前有友教书院,山长束年只二百四十金,虽加以官场津贴,为数亦有限。而为山长者,多系退老督抚。试问:当日太平时代,读书人之享用,不过如此;今者国债累累,度支几竭。必欲每人之得馆者,非百数十元不可。试问钱从何来?后何由继哉!”然此犹为余在江西时言也。近则累年匪扰,流离颠沛,情形直不堪问矣。
科举时代,悬一格以为招,人人各自延师,各教子弟,国家亦不必人人为之延师也。学堂制兴,官立学堂,是官为之延师也。官力不足,失学者多,于是合群力而为私立学堂,是私人代为之延师也。私人之力又不足,失学者仍多,于是有力者自费出洋,以辅官派出洋之不足。费巨额隘,其失学之多,仍如故也。中国人民之众,失学之数,至少亦在百与五之比例。此九五之数,国家欲扩充学堂,徐补此阙,力必不足;若用强迫手段,使此九五之数各自谋学,势更不行。且今日学堂之弊,不止在失学人多也,即不失学之人,亦无以用其所学也。论者谓宜广开工厂,每厂必开一学堂;某厂用何项人才,即招何项学生;从前所有毕业生,即按其所长,各归各学堂掌教,或补习。如此,则已学者无弃材,后学者有出路,而国家亦可省一无限量之学费,一转移间,全神俱振。策无有善于此者。至于法政一门,专为作官吏之用,近时既不重官吏,如有愿学者,即可照从前科举之例,各自延师,听候官为考校。如此,则从前法政人才,亦不至无所安置也。所言亦自成理,但所行能否实践所言,所言能否有效,则在办事者之善为措置耳。
今日学堂之弊,与学生无与也。而当时兴学者,急于观成,仓猝定制,人不一心,适蹈不知轻重之弊也。一在毕业太易。科举时代,三年一会试,取进士三百余人焉。三年一乡试,各省统计,取举人约二千人。五贡并不及此数。进士固即时任用,而得意者尚不及半。举贡分途,消纳十不得一,日积月累,后来已拥挤不堪矣。今改科举为学堂,大学毕业视进士,中学毕业视举贡,而且无人不可毕业焉。今默揣其数,试问何以位置?一酬报太丰。前清大学士,年俸三百六十两。而从前出洋毕业回国,当轴极意优待,年俸视大学士十倍且有不止,其次亦必五倍,后难为继,向隅者多。此二者皆视之太重,而势处必穷也。一备索学费。从前寒士读书,无所谓学费也;且书院膏伙,尚可略资以津贴家用。今则举学中田产,悉数归入学堂;而学生无论贫富,一律取费,且膳宿有费,购书有费,其数且过于学费。其出洋之由于官费者,寥寥无几,其自费之费,即千金之家,亦必裹足焉,是出洋生不得有寒士矣。一不恤生计。学生之弃家产,负重债,以期毕业者,不过求出路以取偿耳。今对待学生者,则曰:“学生之头角峥嵘者,不难自谋其生,历次考试,亦有任用。即不然,亦得有学位,则亦已矣。不观当日之秀才乎?秀才中举中进士,固有出路;若终于秀才,则亦有秀才顶戴荣身也。有何不可?”不知当日秀才无资,本无产可破;今之秀才,则大半自破产来也。此二者视之太轻,势穷而变,不易通也。噫!始谋不臧,其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今之办学之人亦不任咎也,无已,其仍证诸外国乎?外国学生失业,亦必恐慌,当有补救之法,取其所长可也。近来有大政策,必合中外谋之,此亦时势所趋,无可解免也。
●卷三
财政前清由户部专管。户部之库,余在京时,奉派随同查过四次,出入互有盈绌,盈时不过千一百万以外,缩时亦不过九百万以内。承平时,度支有常,而典守有制,每次查库,必报盈余少数。此部库也。至外省亦有省库。苏州有藩、粮二库,余任首府,凡遇巡抚司道交代,每年不止查过一次,为数不过数十万,间有过百万者甚少,缄藏严密,毫无假借。此省库也。江苏算是大省,而所藏不过如此,则小省可知。计部、省各库,计算不过三千万,视乾隆时部库尚存七千万者,殆已不及,中国可谓贫矣。今则改库藏为金库,而金库则由国家银行代理之,有亏无存,每况愈下矣。
中国自同治元二年之后,十年生聚,渐复承平。官俸俭薄,兵饷节缩,取于民者,只厘金不能即除为弊政,此外仍恪守“永不加赋”之祖训。国用不足,推广捐例以卖官。疆吏有议行屠宰税者,人犹唾骂之。医疮挖肉,不免拮据,然未敢轻易借洋债也。乃甲午一败,赔款二万万。当日京官,震而惊之曰:“此二百兆也!”赔款各省分摊;摊解不及,即须借债以补之。庚子又一败,赔款四万万。于是亟行新政,藉新政以取民,藉新政以借洋债。京官又推广登进之路,于是富商大贾,遂辇载以求仕进,官常弛而奢侈之俗兴矣。丙午夏,余服阕到京,葛振卿尚书(宝华)对余言曰:“君知我国新打一胜仗,有人赔我四万万乎?”余曰:“何说?”渠曰:“若非赔我四万万,京官之阔,何能如此?君在外九年,岂料世变如此之速耶!”其时亲贵尚未横行,而祸根已暗长矣。旋而亲贵日盛一日,京官亦日奢一日,不数年而国亡矣。亡国之后,项城初到,即定为京官,无论大小,每人月俸六十元。然即如此,已较前清宫俸倍蓰矣。后乃变更平余办公诸旧制,名为化私为公,实则骤增政费。又有所谓善后借款五千万,以为挹注,而京官又肥马轻裘、狂嫖大赌矣。是河山方以奢终,功名复以奢始也。项城在洪宪以前,虽以洋债为挹注,而尚有眉目,至洪宪后,大动天下之兵,军费无所底止,而政费随之而滥,遂更感拮据矣。
光绪末年,户部册报,岁入一万万零八百万。迨项城时,逐渐加增,岁入已逾四万万。或云,所增之数,外债及学生学费均算在内。实在岁入之数,亦总在四万万矣。此四万万仍由民间所担负也,是人家年用百金,今则年需用四百金矣。此余在江西时所言也。今阅财政部报告,二十年度,岁入已在六万万以外;且只就国家税言,而地方税田赋大宗等等,尚不在内。虽以元易两,而大数已甚可惊。政繁赋重,民不堪其忧,岂空言已哉。
从前内债,有所谓征信股票等名目,后以捐照抵还,遂失信用。而外债则不然,后因屡次展期,抵押品有名无实,信用亦失。外债途穷,仍返而求之内债;内债途穷,乃减折以招徕之,卖时减折,还时十足。此饮鸩止渴也。然此法外国实开其先也,外国量出为入,借国债为挹注,取便一时,今日经济恐慌,势已将穷矣。中国尤而效之,而尚未甚,岂可不审慎从事哉?
从前各国通商,我以丝茶出洋,获大利;而外洋以鸦片进口,亦获大利。后外人自制丝茶,我之丝茶减色;而我自种鸦片以抵制之,外洋之鸦片亦何尝不减色。且外洋之制造品进口日新月异,而我之天产出口亦日新月异,近来之仿造洋货又复不少,特外人进步速,而我之进步迟耳。今则外国工商恐慌,百计倾销,商情大变,成败不可以道里计矣。
通商以出入货之盈缩为利败,此显然者也。光绪末年,与一德人谈,则谓:通商系两利,比之于水,水未有不平;所谓盈绌者,必有所救济,不能执一而论也。我德国输出,即绌于输入,不足为虑。譬如中国无银矿,市上银洋流行,从何处得来?乃证以《海关贸易册》:中外通商,惟同治三年,出超为二万七千万,为最旺之数;同治十一年至光绪三年,此五年内,出超已降为一千万有零;自光绪四年以后,直至二十六年,逐年递降,均入超于出,其甚者将及一万万。当时德人坦然言之,自必确有所据。今则超入之数,竟有七与一之比例,则水之不平甚矣。其崩决之势,不大可惧哉!
田赋按则定税,本有标准,乃日久弊生。有清入关,即欲矫明之弊而行清丈,因循二百余年,而不能行。只以土地太广,粮户太繁,税则又参错不一致,以致一国之中,完欠互异,不平已甚。县中册报岂能捏饰?而综核殊难一目了然。余外任廿余年,每到一县,必与县宰闲谈,问其所辖田地,每亩若干弓,完粮多少。皆猝不能对;即对,亦言人人殊。迨饬吏开单,有数十亩一户,有一亩不止一户者,且亩不一则,则不一粮,一篇细账,不糊涂而亦糊涂矣。此吾亲历之事。苏、赣钱粮完欠,不能平均,而深痛整理之不易言也。近日财政会议,力求田赋平均,可谓知其要矣;但望无徒托空言也。
古者取民有制,田赋之外,常税而已;今则无税不增,而田赋转成为少数矣。古者理财,量入为出;今则量出为入矣。财政部计算表勉符预算,而田赋一项尚归诸省税,只国税收入已逾七万万矣。财政部专管收支,而代财政部而收支者,尚无帐可算。锱铢所入,何一不取之于民?语云:“暂累吾民”。民果何时而释此累乎?居今日而言,理财非裁兵不可,然兵何能遽裁也?抑欲裁官乎,官亦何能遽裁乎?兵与官俱不能遽裁,则政费之浮滥者,独不可减乎?然所减亦有限矣。且更有一说,官场所浪费者,仍有利于工商之民,正可以资挹注。此说乡人自乡来者,言之历历,尚非持之无故,然亦何能成理也。司财政者竞言无办法,诚哉其无办法,然环顾外国,亦何尝有办法也。支出无艺,国债日增,其病皆中于军备也。列强乃急急于经济会议,冀欲于商务补苴。既曰会议,则必各得其平,非专顾一国也。此议何时可成,大抵终归于各求省缩而已,各谋苟全而已,勿徒骋高论,而自欺欺人也。
米为民食所资,宜流通也。自禁米出口之说起,而百弊生焉。余初次到赣,在建昌时,米价贵过二千,绅士以米谷出境太多,须厉禁,以恤平民,余许之。旋有谢、梅两老绅士,来言此禁宜弛,否则恐米价更贵。余召请禁之绅士诘之,乃对曰:“谢、梅两富绅米多,利得厚价,所言全是私意。”余亦颇信之。越数日,米价果更贵,且河下因拦米闹事者亦多。查知禁米之令一出,刁生劣监即率人在河下拦米船,得钱仍放行,有健者不肯出钱,即互相斗讼;且索钱不止一处。米价遂因而加贵。后乃知请禁之绅士,即缘禁作奸之刁劣所指使也。此江西一郡之事也。旋守苏州,省会之地,密迩上海。上海有一秘密公司,实一大米蠹也,有一般人联洋人买办为之。闻其赀本数百万,春间放债与农民,秋成收米,故全省之米大半尽入此公司之手。米价涨落,归其操纵,有时创为禁米出洋之说,或又弛禁,皆为该公司所利用,官为傀儡而已。盛杏荪未为尚书时,告余曰:“中国尚食西贡洋米,那复有米出洋?”一语可以道破。彼纷纷者,殆别有作用欤,盖暗指此公司言也。有一日,苏州米价将涨过十元,扬言非涨至十二元不止。余以此弊全在上海,乃往上海与绅商筹平价之法,告之曰:“我在建昌时,米价过二千,即闹饥荒。相隔不过六七年,何至世变如此之速!苏州产米之区,且今年又非荒歉,米贵更无理由。我有一主意,今年苏州米价不许过十元,如不遵令,苟地方抢米店,我官场不负责任。哧诈之言,我总不听!”嗣后价亦渐平,殆该公司知我已烛其奸也。此苏州一郡之事,亦即上海一埠之事也。改革后到江西省城,虽无上海之大米蠹,而米商买卖之大,亦为人所注目。江西产米有余,只临川一县,年可余一百万石,势非出口不可。议会复开,乃当日刁劣拦河之故态复萌,怂恿由会建议禁米出口,官场无可辩论。后米商向议会暗中疏通,便复议弛禁。一年至少总有一次开禁,一次弛禁。其后军事迭兴,金加重,上海价低,出口无利可图,虽不禁而亦不出,与禁不禁毫无关涉也,此江西一省之事,又非徒一省之事也。总之,米谷如水之流,全国可通。价之贵贱,非有特别事故,不能过于轻重,禁令只助涨价之弊,绝无平价之效。此余外任多年,真知灼见,可以断言者。然后知剖斗折衡之说,庄子亦一大政治家也。
苏秦之客于秦,米贵如玉,薪贵如桂,谒者可恶如鬼,秦王难见如帝。后见秦王,乃曰:“臣食玉炊桂,因鬼见帝。”诉其作客之苦,苏秦去今已二千余年,犹今日米珠薪桂之窘状也。厥后治乱相乘,物价之低昂,人民之苦乐,不知经数百变,无可殚述。但以吾身亲见者言之。南人食米,北人食麦,此其大较也;北人兼食杂粮,南人亦有兼食薯芋者。余少时不预家务,但闻米一石二三千。光绪三年到京,米一包二两四钱,折合一石,则为三两余。光绪廿三年到建昌,米一石不过二千,边县则只千二百文。乃调南安,山多田少,地近粤边,米石八元,多者十元,与内地价几逾倍。光绪季年到苏州,产米之区,价亦七八元,间有至十元。甲寅到赣,米石以四五元时为多。壬戌到沪,则米十元以外,间有近二十元矣。大抵米价之高低,除僻地以丰歉为转移,其都市之处,皆操纵于米商之手。其因禁生奸,因税滋弊,皆由米商消纳之而入于米价。是米价定于商,不定于农也。是亦筹民食者所当知也。
矿产布天下,所谓地不爱宝也。然开之,或得或不得,即或得之,或衰或旺,或始旺而终衰,或始衰而忽大旺。此变化不测,殆有天为之主宰,而矿师之明昧,特为天所驱使耳。中国年前,山西煤矿中外喧传,谓可采至千年不竭也。随声附和,哄动一时,某巨公乃与外人合赀,开采煤油矿。不二年,各亏巨本而罢。当初如何合赀及亏本后如何分任?事属既往,不必深求,然山西矿名一败涂地矣。即汉冶萍煤矿,何尝不亏本,特以供给日本,取用未即废耳。他如漠河金矿、南铜矿之类,其衰旺情形,互有不同。大概不过养活一时矿工而已。若外国矿主所称为大王者,百无一二,其失败者亦不少。无他,天生田以养农,生矿以养工;田之利薄,故使之长享其利,矿之利厚,故特为之限制。其实酌盈剂虚,工之利又未尝不薄也。天道恶盈,冥思之,适见造化之妙而已。
《易》曰:“明慎用刑。”历代虽除肉刑而未净绝。民国新刑律,改大辟为枪毙,即笞刑亦废,可谓法网宏开矣。虽所定刑章,间与国情格,然苟折狱惟良,尽可徐图补救。惟滞狱贻累,已足上于天和,所当深戒也。
民国法律,视前代为宽。然历代法律,虽不免有苛细之处,前清法律亦未尝不然,而臬司及州县衙门,必竖一牌坊,书“天理国法人情”六字于其上,谓必合天理人情,而后成为国法也。语云:“立法严,行法恕。”又曰:“行法须得法外意。”古人之言深远哉。
狱讼之兴,不外酒色财气四字。民之求理于官者以此,官之取信于民者亦以此。而不知四字之中,以气为主,而色亦大有关系。淫为万恶之首,谚曰“色胆包天”。余外任二十余年,乃知所有命案,多系因奸而起,谋财害命却居少数,谚所谓“十命九奸”是也。其盗案亦有因奸起者,定狱时则从其重者处之,而不以奸情牵混也。赌可倾家。无家可倾,非出于窃不可,窃案所以多赌徒也。盗案亦有因赌者,小赌则窃,大赌则盗,定狱者亦从其重者处之,不以犯赌牵混也。至于饮酒亦有滋事者,然止于斗殴而已,其涉于命者,亦误杀斗杀而已,非重大命案可比;且饮之费究不如赌,亦不至遽流为巨盗也。此亦民情之大可见也。
户婚田土之案,从前归于钱谷,今则曰民事诉讼,皆为钱而已。金钱万恶,争钱必争气,讼案所以易涉货贿也。钱谷幕友,操守每逊于刑名,官场轻视钱幕,亦即为此,然而贪吏喜之矣。吏虽不贪,而有藉之为傀儡,于中取利,而吏亦不免贪名。是则贪吏之所喜,亦即廉吏之所惧也。故《牧令全书》谓:“钱谷之案不能轻断,断则必翻,不如诿之公亲调处,而翻者却少。”此即《易》象所谓君子以明慎用刑,无敢折狱之说也。
潍侄既到彭泽任,恶民情之刁,讦告之不易防也,来书问补救之法。余告之曰:“汝自命法政家,能断案耳。殊不知词讼一判曲直,便有一德一怨。汝断百案,便有百个怨家,怨家哪肯说汝好话。吾此言非教汝不断案也。真正刑事之案,却宜迅速断结,如果处当其罪,而又出以哀矜,则民亦何怨!所最宜慎者,民事之案耳。户婚田土,头绪纷繁,情伪百出,人各绘一图,各持一据,目迷五色,从何处说起!是非使之调处不可。《牧令书》曰:‘公庭之曲直,不如乡党之是非。’此调人之职,所以为世重也。”《牧令书》虽多门面语,不必尽合事实,然此数语却可诵。调处不了者,官岂能不断?但少断案,总少怨家也。吾生平听讼颇不让人,今为此言,岂尽滑稽哉!
乱世官威易行,平世官威转损。官之威,亦恃力为之助耳。乱世官以武助力,虽甚贪暴,民纵智,不能与武抗也。平世官以法助力,民之智,正可缘法生奸。吾平日不喜谈禁令者,即是此意。语云:“下民易虐。”此亦指良懦者言耳。然民即良懦,而其旁有不良懦者,指而导之,亦何曾易虐哉!盖民之智多,不特廉吏难为,即贪吏亦何曾易为?不特循吏难为,即酷吏亦何曾易为?古之称廉吏、循吏者,临行卧辙留衣,旋而立祠立传,何曾非此多智之民操纵其间,而运用其智乎?
《书》曰:“民可近,不可下”,《诗》曰:“顾畏民{品石}”,从古民气固不可侮也。自政衰官横,士之黠者,挟民气之说与官抗,而官败矣。官不甘于败也,乃挟兵而与民抗,而民败矣。民又不甘于败也,挟匪而与兵抗,而兵又败矣。兵亦不甘于败也,通匪而与民抗,则民更大败而特败矣。其实官也、士也、兵也、匪也,其始皆民也。民之黠者究少数,不黠者究多数,相持日久而无以了局,黠者悔矣,不黠者亦悟矣。其始之抗也,势胜而理诎;其悔而悟也,理胜而势诎,理胜势诎,天下太平矣。此亦古今治乱之机也。
孔子曰:“道之以政。”以政则不能无禁令,禁令愈严,而缘法作奸者,滋弊必愈甚,此以政不如以德之善也。余外任廿四年,除禁烟及禁假命案外,绝不悬一禁令。明知佐贰杂职,皆藉例以收陋规,余只考察僚属,不使滥索,绝不容缘法者得以售其奸。此意稍明治体者亦多知之,非谓余有特识也。即以余所禁二端而论,禁假命案只在官能廉明,权自不至旁落;禁烟则以国际关系,不得不锐意行之。然不料继吾后者,破坏灭裂,一至于是也。
中外交涉,译署总其成,而教案则地方官之责也。教民播恶,鱼肉平民,余守赣九年,适丁其厄。百计镇压,终未得当,抱疚在心。嗣义和团起义,仇教号召,不无卤莽。外人以杀使辱国,藉保教为名,联军入京,索赔巨款,协定苛约,而始退兵。因是而教<舀炎>愈张,民怨愈甚,不数年,遂有南昌之变。南昌之案,外人实无戕官之事,兵舰一到,自满所欲而去。然外人从此亦大有觉悟,知教民之不可袒也,乃隐将教权裁削,禁教士不得干预讼事,而数十年之教祸息,而民脱水火矣。然外人初无明文宣布也,余到苏州时,见教士之不入公门,后始讠ぁ知其故,此诚中国教祸起灭之大转机也。
中国外患内忧相迫而至。然环顾海邦,仍各有岌岌自危之势,甚矣纷乱之已造其极也。此何故哉?天祸中国,天不止祸中国也,环球生计均感穷蹙,相逼而成也。试问今日何国之民得安居乐业者,恐未易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有国者所当上下觉悟,而谋所以转祸为福也。一国一党之争,皆局部之事,无关于大本也。
邵尧夫闻杜鹃,有南人作相之惧;宋高宗有“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何所归”之愤言。中国人本有南北之意见也,当国者持同轨同文之旨,极力维持,苦心消弭,不得谓毫无政策。明清两朝,各得延祚二三百年者,以割据偏安之祸根斩除殆尽也。清季议立宪,又有联邦自治之说;旋以南北争持,又有南北分治之语。不知联邦自治,是须邦邦备兵也;南北分治,是须南北各备兵也。近世殚一岁之所入以养兵,犹且不给,况又分之乎?北方地广民贫,南方地狭产富,以南济北,相安已久。且川之济滇黔,粤之济桂,浙之济闽,所谓受协省份者,南之中又相济焉,此理财之关系也。袒护同乡,悬为厉禁,本地人作本地官,亦悬为厉禁,故人才相资,四海皆为兄弟,无相猜忌。今曰自治,是此省之人,不能治彼省,甚至此郡此县,不能治彼郡彼县,是一郡一县之外,不相来往也。中国一千九百县,是分为一千九百国矣。外人不来瓜分,自己先瓜分矣!且一县为一国,是一千八百九十九国,皆敌国也。敌国相侵,乱岂有定乎?此又用人之关系也。然则中国不统一,其可能乎!今国难急矣,慎勿再搬演名词,徒乱人意也。
《诗》曰:“既克有定,靡人弗胜。”言天终有定时,终有胜人之时,且环球并无二天,天管中国,即环球各国无不管也。譬如天道恶盈,今日各国机器发达极矣,而天以工商恐慌警之,即天之恶盈也。天道福善祸淫,中国军阀当日狂嫖烂赌,而天以屡次覆败警之,京官当日亦狂嫖烂赌,而天以变作灾官警之,即天之祸淫也。天之阴骘下民,其舒惨迟速之数,固有示人不测者。莫谓天网不漏之说之不足信也。
党派纷争,政局不定,无他,政不在养民而已。然昔之养民也易,今之养民也难;昔之养民也省,今之养民也费。何以谓之费?今日之势,非裁兵不可。未裁之兵当养,已裁之兵亦当养,且未为兵之人,尤不能不养,则养之费岂能堪哉!舍之不养,则战祸复起,广取民财以养之,则流寇亦必起。为今之计,非大借外国之财,大举建设不可。大举建设,则无论旧人新人,皆有所安置,而小民亦得以沾其利,岂不皆大欢喜乎!且痛减赋税,以旧日正供为度,专办旧日之政。如此,则政不繁,赋不重,物价大贱,而民不胜其乐矣,岂非一举而数善备哉。然欲借外人之款,必先量外人之力,欲量外人之力,必由大局之定而生。然则大局岂能长不定乎?外国亦不能不同负此责也。
华侨散处各地甚多,而能拥赀成业者,究以南洋为盛,而发达亦最先。从前寄款回国,络绎不绝,今则外国工商恐慌,同受影响。能举华侨之产,而救祖国之贫,杯水车薪,亦属无济。然人数究众且多,不忘祖国;其致力于实业,经验亦富,国家如果善为招徕,则源源归国,于国力亦不无小补也。
入其疆,土地辟,田地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庆,赏也。让,责也。此古者天子巡狩诸侯之制也。今观列国,其田野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者无论矣。乃有地无旷土,野无游民,而且市肆繁盛,日用优美,其国事则谋之元老,庶政则合之群策,不失养老尊贤之意,乃观其国中,人心不定,仍岌然若不可终日者。此何故哉?盖霸者欢虞之民,日久不能相安无事也。然不能相安,又何能终于不安哉?识者有以知其不然矣。
列强备战,战机逼矣。子独言不能战,何也?曰:“各国皆穷也。”“穷何以犹备战?”曰:“半以备国防,半以空言威胁,而欲以柔道制胜也。”曰:“此策不行奈何?”曰:“逼而再一战,亦暂时事耳。且战之胜负,亦无把握。”“绿气炮极猛烈,不恤人言,非不可以借一乎?”曰:“如用绿气炮,则人类必绝,乾坤毁矣,天固不许也。”“然则专用飞艇乎?飞艇价省而效速,横空飞翔,多多益善,不可以一逞乎?”“然一利器之出,科学家必另制一器以破之。闻近来甲年所造之艇,乙年即不能用。前途危险,正未可知。当日奇肱国作飞车矣,飞车与飞艇同,飞车果可利用,可以至今不传耶?战胜本侥幸之事,况胜一无所利,败则必至亡国,恐列强必不为也。”
韩非子说十过,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则削国之患也。”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道也。”不量力而徒恃外国之助,国必至于削,此固然也。而按之近日时势,却不尽然。欧洲多小国,而间于大国,却赖各国联盟,得以均势,而免于削。惟国小必弱,即有礼于大国,如非均势联盟,岂能免于侵侮!则谏臣之审时度势,固不宜轻发议论,而使臣之御侮折冲,又岂可不慎重其选哉!
●卷四
余生于咸丰五年,正值大乱。至十二岁而各省肃清,廿三岁到京时,完全一升乎景象。《传》云“十年生聚”,其期固不爽也。今日各省民生涂炭,不亚于咸同之时,特不知何日可生聚耳?
《孟子》言:一治一乱。易卦于剥之后,继之以复。今固乱时也,乱必有治;此固剥时也,剥必有复。古人有见于此,著经世之书,以待将来,不以世乱妄自菲薄,徒忧伤憔悴以终。语云:“天下自乱,吾心自太平。”诚非无所见而云然也。
局外说闲话,天下无难事;事后说闲话,古今无完人。此四语,吾幼时闻之父执杨陶径学博森藩所言也。其人皓首庞眉,丰采焕发,议论风生。常到我家,所谈皆足以动听,惟此四语余牢记在心,至今不能忘。后生小子动辄开口骂人,亦自成其夭相而已。
孙夏峰云:“勿系恋既往,勿悠忽现在,勿希冀将来。”此三语吾屡屡举以告人。看似甚浅,然苟能力行此语,则不知心地要何等干净。吾老矣,从前所做之官,与所用之钱,绝不介介,即所谓勿系恋既往也。目前只守勤俭二字,应做事必做,应读书必读,即所谓勿悠忽现在也。至于后来之功名富贵四字,绝不一著梦想,即所谓勿希冀将来也。人以我之顽健,谓为善于养生,其实皆得力于此三语也。
名不可以太盛,盛则易惹是非;权不可以太重,重则易丛恩怨。周孔之圣尚且不免,况其下者乎?今而知巢、许之清高,老、庄之冲逸,亦自有千古也。
孔子之美柳下惠也,只述其三黜不去之言,此外不著一字。所谓欲求其遗议,则亦无形,诸叹赏,则已赘也。若论孔文子之不耻下问,许之为文,称其一节也。论臧文仲之居蔡,明其非,知不宥其一眚也。圣人臧否人物,且有权衡。今之论古来人物者,震其功名,便极意揄扬,不留遗议;而于其薄眚微瑕,不惮曲笔而为之讳。夫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如谓建功立业之人,无一非循规蹈矩,是曲避吹毛之嫌,转失纪事之实,何以昭示后人哉?夫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律己之严,隐恶扬善,执两用中,察言之知也。而于论世知人之旨,固有间也。
香山诗曰:“胸中无细故。”放翁诗曰:“不思明日事。”此语看似平易,细按之,即主静之学也。人到老而闲退,则目前之事,何一非细故?即非闲退,而浮生若梦,一生之功名富贵,又何一非细故哉?明日之事,今日岂能预定,思之何益?苟知此意,即此是学也。
王亻禹翁曰:“上山则惫,下山则快,以下山之快,偿上山之惫,不如平地之安也;曝日则热,浴水则凉,以浴水之凉,解曝日之热,不如就阴之爽也。”此平易之言,亦即以静镇躁之意也。
吕新吾曰:“嗟夫,吾辈日多而世益苦,吾辈日贵而民日穷,世何贵而有吾辈哉?”此才算是有责任之言。今人动曰:“天下安危,匹夫有责。”试问比年以来,百姓日苦一日,日穷一日,果谁使之,孰令致之,试问何以自解?
语云:“虽万不可却之情,求屡亦厌;虽万不可抗之势,逼极亦争。”又曰:“有情不可讨尽,有势不可用尽。”此等阅历有得之言,求之近今之人,似未有见得到说得出者,殊不慨也。
朱柏庐曰:“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盖人有祸患,本是自作之孽,然安知无冤抑之时,若幸灾乐祸,岂不有伤忠厚乎?况生当乱世,人之苟全性命者,殊非易事,其身遭不幸者,何可偻指?此孔子所以不尤人而悯人之穷也。
《大学》曰:“为国者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是利须辅义而行也。今人亦云:“有权利,须有义务。”亦未尝惟利是图也。然利而曰权,是利所在,即权所在也。史迁曰:“贪夫殉财,夸者死权。”曰殉曰死,同一死路也,是权利直可作权害解也。人之争权夺利者,抑何知害而不知避也。
吕新吾曰:“且莫论身体力行,只听随在聚谈,曾几个说天下国家、身心性命、正经道理?终日哓哓剌剌,满口都是闲谈。吾辈试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间,可否如此度日?”此言诚是也。但今人动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语为藉口,逞臆而谈,祸人家国,卒之党派纷歧,闹成内乱不已。噫!人心世道之忧,是岂新吾所及料哉!
西人谓孔子为大政治家。吾自外任后读《论语》,便与幼时意境大不相同。新吾《呻吟语》,非徒讲学也,其论治处尤为真切有味。陈文恭所著《从政遗规》,亦语语著实。吕、陈相距百数十年,其体悉民情,多若合符节,然即证诸《论语》所云,亦何尝不一一吻合。无他,同是中国人,古今固同此性质也。今日欧风东渐,国体更变,渭将来人心世道,必异于古之所云,则亦一种疑案也。
人之言曰:“天下不患无才。”噫,此言缪矣。《书》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此言三公之任事至重大,非用当其才不可,安得不以无才为患。若百僚庶尹府史胥徒,以无关轻重之事,择无足轻重之人为之,何至有乏才之虑。而不知无足轻重之中,亦必有所谓稍足轻重者,此其人亦非头脑稍清晰,事理稍明白者,不足以当之。所以临事用人,每有人待事、事待人之叹,殆非更事较久者不能知此苦也。
人生世上,闲忙两字而已。吕新吾云:“耐苦易,耐闲难。”吾今日觉闲中大有佳趣,无须耐矣。可见人只知有忙,不惯有闲也,不知忙字害事殊大。语曰:“无事忙。”曰:“忙中有错。”又前人诗句:“举世尽从忙里老。”又:“诸公衮衮登台省。”衮衮二字,写热官之忙尤为深刻,皆极言忙之无益有损也。吾作闲人久矣,每笑世人之忙,然不知不觉,仍有无事而忙者。稍忍须臾,往往事有变化,便觉忙之无用。老来随事体验,每有所得。程明道云:“闲来无事不从容。”吾今日亦觉从容之有佳趣也。或曰:“民生在勤。”不忙岂非不勤乎?不知勤与忙大有区别,有当为者不得不忙,忙适以得闲也;若司为可不为之事,无所不用其忙,事后思之,未有不悔其赘者也。
吕新吾言:“古人有五省之法。一曰省作书,免人厌于酬答。”余固以此说为然。而平日则又以“案无留牍,家无长物”八字自课。所谓牍者,非指官文书言也。在官之时,凡亲朋之问候,及有求于我者,无论贵贱贫富,皆无所不答。尝谓:人之问候我者,与我有情也,若不答,岂不绝情乎?人之有求于我者,必其情之迫,冀我有以慰其情也,我不能尽副所求,或安慰之,或婉谢之,均无不可。若不答之,岂不拂人情乎?退居之后,朋笺亦寥寥矣,凡有一纸之书,必量其人之平素、与其来意之诚否,如量应付。如其素心可托,谈老态,数往事,亦足以慰寂寞。且穷乏求我者,勉强应之,惠而不费,亦偶有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妙。若概以老嫩自诿,是适成一炎凉中人矣。
语云:“不妄花一文钱,便不必妄取一文。”意本以戒贪也,其实亦以救贫,且可以敦品也。语云:“饥寒生盗心。”官有廉俸,何至饥寒,若非随意挥霍,何至非所取而取哉?非所取而取,岂非盗乎?即非为官,凡强占人便宜,及借债不还,皆谓之非所有而取,皆盗也,皆妄用所致也。且“一文”二字,亦正不容忽过,一文可妄用,即千百万文亦可妄用。且更有一说,凡人今日所用之钱,明日试思之,有必要否,有悔否。若其必要,能勿悔乎?吾平日最恶守财虏,且极韪龚蔼人方伯财主财奴之言为漂亮,谓能用财则为主,徒守财直奴而已。今忽为此言,亦以国人太奢,势将溃决而成大乱,不能无惧也。
吕新吾曰:“余参政东藩,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临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笔举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笔一字,所费丝毫朱耳,积口积岁,省费不知几万倍。”充用朱之心,万事皆然,天下各衙门,积日积岁,省费又不知几万倍耳。心不侈然自放,足以养德;财不侈然浪费,足以养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弃而已。夫事有重于费者,过费不为奢;省有不废事者,过省不为吝。余在抚院日,不俭于纸,而戒示吏书,片纸皆使有用。比见富贵家子弟,用货财如泥沙,长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弃于地,胸中无不忍一念,口中无可惜两字。或劝之,则曰:“所值几何?”余尝号之为沟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快,以为大手段,不小家势。痛哉!余作课孙草,平日惜纸之事,取法于林文忠。其实幼读《呻吟语》,印在脑筋,故终身由之,初不觉其所以然也。
语云:“莠言乱政。”莠言非必邪说,即光明正大之言,不合国情,不应时势,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皆足以乱政也。泥《周礼》而酿祸变,岂非明鉴哉!
余当官时,每欲提拔一人,临时辄无机会,不得已,而谢却之。易一时,恰有机会,而其人又他去,不得已,而以不甚当意之人充之。又尝极力荐一人,十分注意而总不得当。他日,于不甚著意之人,随便荐之,而转如响斯应。屡试不止一事为然。曾文正晚年笃信运气,吾亦不敢谓人力之可胜天也。俗谚云:“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其殆天地无心成化之妙欤。
桑维翰言:“为宰相如著新鞋袜,外观甚好,自家甚不快活。”看似有责任之言。然宰相任大责重,身撄盘错,兢兢业业,自无快活可言。若太平宰相,忧盛危明,亦不能有侈然自放之一日。若说到外面排场,则浅之又浅也。
汉翟公,文帝时为廷尉,宾客填门。及罢,门可设雀罗。后复用,门庭又如市。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牛,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世态炎凉本属常事,乃积忿于心,而又宣之于口,稍有学问者必不出此。乃史录其言,几欲脍炙人口,非誉其美也,只足表暴其褊耳。
放翁《野兴》诗曰:“旧俗不还谁复念,古书虽在渐难凭。”此二语自系伤时而发。然旧俗有好者,亦有坏者,譬如中国往时婚嫁之繁耗妇女、应酬之无谓,殊可不必追念。至若古书纪载事实,时代变迁,本属无凭,譬如《朔方备乘》及《瀛寰志略》等书,当时海禁未开,谈经济学者均奉为至宝,及今观之,则殊多漏耳。至于说理讲学之书,则天不变道亦不变,虽一时难凭,终久必有可凭之一日也。
陈仲举“大丈夫当廓清天下,一室安事扫除”之言,谈气节者多韪之。不知“廓清天下”,平治之事,“扫除一室”,不得谓之非修齐之事。略修齐而侈平治,宜其不善厥终也。宋儒曾议之。大抵汉儒尚气节,不免涉于躁;宋儒说义理,渐近于醇也。
人之寿数有定,而人之精神不能尽副其寿数。左文襄、李文忠晚年时,下半日竟异样糊涂,公事皆任幕僚为之,特藉其威望,支撑门面耳。盖其盘根错节,敝精劳神,过于常度,故颓败至此。而世之享大年,登大位,自诩龙马精神者,殆亦善于啬养,否则终日无所用心,故得此福欤。
俗谚“升官发财”四字,误人不浅。盖讲究做官,必不会发财,即不讲究做官,亦何曾会发财?使人人明此理,则天下太平矣。忆少时吾师林勿屯阝山长,由状元放知府,升至南巡抚。罢官而归,余囊仅有三千金。其时年事已高,谓年用三百金,分作十年之用,可以就木矣。谁知老而未即死,乃赖正谊书院掌教束修以度日。官至巡抚,不为小矣,其宦囊竟不足以送死。沈文肃自江西巡抚丁忧归,鬻字为生计,每书一联,仅取润资四百文。及起服后升两江督,始致书友人,谓今日皮衣方稍全备。官至总督,其衣服亦未能绰有余裕也。其实贪官污吏,丰衣美食,ピ赫一时,竟有不待子孙败落,及身而穷窭者,亦比比皆是也。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苟者,将就之意;合者,聚也。玩“苟合”二字,可见未始有之时,分应流离转徙也。今之游食四方,流离转徙者,不可胜数,欲求苟合而不可得,而偏一一求完求美焉,则真不可解矣。
孔子曰:“周急不继富。”人到饥饿,不能出门户,死无以为殓,可谓急矣,则周之宜也。今之人,每以日用不充,挥霍不快,随意借贷,意以为取之外府也。及于至再至三,手癖惯而供应者亦厌矣。因是而流入穷饿者,不一而足。吾尝谓孔子不曰“周贫”,而曰“周急”,盖急固当周,若不急以为急,是周之适以害之也。
闽人多种兰花,每以兰花之荣悴卜家运之盛衰。而郭远堂中丞作言,独其说,意谓人家将兴,其家主勤,理家务细,至花木亦必不忘灌溉,所种兰花,自然茂盛。若败落人家,百务懒惰,荒嬉过日,何能顾及兰花,是兰花之荣悴,关乎人事,不关家运也。人生在勤,随事皆要体验,推此类言之,即修齐之义也。
语云:“役物而不役于物。”役者,奴隶也,役于物,是为物之奴隶也。今之讲究衣服,广购器具,甚至玩古董,买字画,是为物之所役也。孟子曰:“人役而耻为役。”夫为人之奴隶尚可耻,奈何为物之奴隶,而不知耻耶?近年景德镇瓷器盛行,大花瓶、大鱼缸尤为人所争购,无理可喻,只告之曰:“汝买许多大瓷器,要想到革命时如何搬运?”亦巽与之言,非恶谑也。吾刻一小印,曰“无长物斋”,不特他物无长,即前后在赣十八年,家中瓷器,何曾彀用,此固不能瞒人者也,此亦吾性之所近,非矫然为之也。
今人有旧家庭、新家庭之说。新者自诩开通,旧者自重礼教,以旧鄙新,以新厌旧,弄出无数是非。氓之蚩蚩,竟有不知适从之意。吾则别有一说以解之。《礼》曰:“七十曰老而传。”当未传之先,家事老者主之,子孙不得自专,谓之旧家庭可也。及既传之后,老者不能自理,传之子孙,子孙竭其心力,支持门户,自谋温饱,谓之新家庭可也。然此非调停之言也。门户既须支持,则图新不宜遽舍旧也。其实天道循环,新而旋故,故而复新,犹地球东行,不知不觉而变为西也。新故两字,本无界说可言也。
近人言:“有饭大家吃。”此亦愤一党一系垄断权利,故激而为是言也。其实吃饭二字,要大有分别,有家常之饭,有特别之饭。家常之饭,人人自食其力,且导其妻子,使各养其老,此无待多言也。若特别之饭,则钟鸣鼎食,非富贵之家不能享有,所谓得之不得为有命,分定故也。今不各安分而争,欲破格吃饭,是人人皆要玉食万方也,岂不率天下而路耶?科举时代,儒官以食苜蓿为生涯,俗语谓之食豆腐白菜;秀才训蒙学,资馆谷以终身,卒未闻大家有闹饭者。知吃饭之人必须安分,否则未闻有不乱者也。
曾文正当乱平之后,提倡家法,注意“书蔬鱼猪”。然当文正之时,欧风尚未盛行,提倡较易。若今日之奢俗靡靡,语人以“书、蔬、鱼、猪”四字,未有不斥其迂谬者。然当此欧风衰落之秋,各国失业者动千万人,虽欲求“书、蔬、鱼、猪”而不可得,而犹心醉欧化,强饰门面,将何以善其后哉?
余在江西时,江西人每与余言张勋家产三千万。余曰:“此事君未目见,自系耳闻,切不可随声附和。”我与张勋无一面之交,何必为之剖白?但此言一出,师长、旅长闻之,皆想做督军;营、排长闻之,皆想做师、旅长,大乱不可收拾,大家共受其祸果也。张勋抄家,余躬亲其事,南昌仅得二十二万(合他处所抄,却有百万),果也。军阀时代,师、旅长皆督军矣,营、排长亦半为师、旅长矣,其乱视张勋时将如何哉?江西人来沪,谓之曰吾在江西所言,今日验矣。试问:当时之言张勋者,于己利耶,抑害耶?项城之初登台也,京官无论大小,每人月俸限六十元。后有人倡重禄之说,一唱百和,哄然而起,于是一部之中,向用十人者,渐充至十倍焉,月俸十金者,渐加至数十倍焉。且有一人而兼十一差焉。肥马轻裘,般乐怠敖,而犹以为窘于挥霍焉。余尝代为之忧,谓盛极必衰,后难为继。果也,张作霖出京,郎曹荡然,而灾官之声洋洋盈耳矣。子贡曰:“赐不幸多言而中。”今观此两事,是使余多言也。
淫祠例所必禁。汤文正时,五通神惑民太甚,毁之,去其太甚耳。后此即无有继之者,非谓淫祠不应废也,亦以神道设教,究可以禁吓冥顽。且迎神赛会,究系以驱疫为名,即许愿求福,亦具忏悔之意。而依此为生者,资以饣胡口;连日迎赛,小贩亦得以资挹注。所谓弊未太甚,姑示宽大可也。非不知法令为何物也。推之僧道,及星卜巫祝之类,其不能不听其自生自养,何一不同此意。今者地广人众,国家又无大兴作以收养许多闲民,乃忽令九流三教之人,均须各归正执,别谋生计。生计何在?又无可确示,是徒托空言,立而迫之为匪也。文正亮节清风,死之日仅御一破葛帐,其事之可传者甚多。若禁毁淫祠,系当官应办之事,不必震而惊之也。
汉明帝诏曰:“昔曾闵奉亲,竭欢致养;仲尼葬子,有棺无椁。丧贵致衰,礼存宁俭。今百姓送终之制,竞为奢靡,生者无儋石,而财力尽于坟土;仗腊悭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糜破积世之业,以供终朝之费;子孙饥寒,终命于此,岂祖考之意哉?”余尝见北京出大殡,上海大出丧,其虚耗之费,诚有糜破积世之业,如汉诏所言者。汉诏亦古矣,今何以不异古所云耶?
王偶翁曰:“俗人佞佛者曰‘吾无他觊,愿来生不断人身耳。’此语最可味,全生全归,此谓不断人身,岂修斋诵佛所能到耶?惜其习而不察也。盖随年盛衰,血气也衰极而死,则渐尽矣。惟志气不与年盛衰,志气则义理之性为之也,年日迈而志气精坚,义理昭著,其人死为明神,生为贤杰。夫子云:‘夕死之可’,孟云:‘立命’,老云:‘不亡’,皆是也,此不断人身者也。若恣情作奸者,未死而人身先断矣,虽佞佛何益?”余近作《灯注油》诗,推论浩然之气,有句云:“仙家证长生,老彭可窃比。佛传长明灯,其说亦近似。”与此意不侔而合。
余生平不看小说,十一岁时,疹后避风,不出房门,取《三国演义》读之,看其说神话处,却比正史有趣,旋即弃置,不复记忆矣。京中茶馆唱大鼓书,多讲演义,走卒、贩夫无人不知三国。北人好听戏,尤好武戏,武戏多演三国也。然凡属军人,无论南北,则谈吐间皆演义也,甚矣演义魔力之大也。但三国人才多矣,而独注重于关壮缪,或称关公,或称关老爷,南人则又称曰关帝。北人不敢唱关公之戏,谓一唱即撄奇疾。南人则不忌,然唱者亦必十分严重,一不慎亦即立遘灾害。出台时,观者为之一肃。北人崇拜者,视南人为甚,而关外为尤甚。忆出关时,自沈阳行至吉林,八百里间,山岭多以老爷为名。一日过一老爷岭,树木千章,参天蔽日。岭约里许,车行其中,四面阴森,赫赫然若有英灵之质旁临上也,心目为之震悚。归语涛园曰:“我过老爷岭不止一处,惟此处为最奇,俨若四壁皆关帝也。”涛园素豪放,亦作色曰:“此语摹写入神,关帝信有灵也。”北人言其显应处,无奇不有,前门边有一小庙,香火之盛,无以复加。传言崇祯时,宫中塑二像,令日者卜之,曰:“一命长,一命短。”帝怒,偏令命短者供之宫中,命长者屏诸前门外。果也,不逾年,明亡宫毁,即像亦与焉。前门外之像,至今香火不绝,官员出差,必往拈香。又有一次,诸名士设一乩坛,忽乩书汉寿亭侯临坛。有一狂生,乃书“吕蒙”二字于掌,曰:“乩如有灵,当知我掌中何字?”乩书二语曰:“汉家天下今如此,关羽何须畏吕蒙?”众益惊服。其余似此者,不可殚述。祀典则以前清为盛。有清入关,战时,每显灵助战,以后遇有战役显应,则必加封号,祀典渐隆。他处庙像皆坐像,京城官祭之庙则用立像,因其庙皇上或亲诣祭也。或疑曰:“壮缪显灵助战,如果有其事,然不助明而助清,则又何说?”应之曰:“壮缪助清,亦助明也;明不能制闯贼,借助于清,以拯民水火,谓之助明,亦何不可?”此说亦言之成理。总之,正直之谓神。壮缪一生,殆不失“正直”二字,当其始从昭烈,旋为魏武所罗致,嗣觉魏武不轨于正,以昭烈为彼善于此,复从而为之戮力。伐吴之役,亦以其时大局尚纷,民生涂炭,不得不冀得一当,以致太平。秭归蹉跌,则关于天数,死有余恨也。而其浩然之气,下为河岳,上为日星,亘千古而不灭,其显灵助战也,亦以千万人壮气所锺,遂偶触之以为用,而其如在其上,在如其左右,则亦以人心为之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上干天怒,为人心之所不容,亦即正气所不容也。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者,亦谓正气千变万化,无方体,无定向,固难刻舟求剑,亦非惝恍无凭也。壮缪之事,当以此理断之,不然,则数百年之馨香,亿万人之意向,岂能毫无依据耶!
同治癸酉科,福建举行乡试,时王文勤抚军(凯泰)充监临,查场弊甚严,适对读所同考官,查出誊录生私改墨卷,根究得数人,余友陈藻丞大令与焉。抚军大怒,令置重典,已传竖坡矣(凡督抚杀人,必坐大堂,排衙鸣鼓,将弁鹄立如坡,提囚上,绑押往法场行刑,故闽人呼杀人为传竖坡,亦土语也)。天忽大雷电以风,全城昼晦,抚署棋杆折焉。抚军警于天变,遂宽此狱,而陈藻丞数人免矣。藻丞是科因丁忧不能应试,冒充誊录生入场,为人改墨卷。定例,墨卷添注涂改,有例定字数,若犯例,不能送誊录。今所改竟过三百字,明明誊录舞弊,故为对读所举发。藻丞此役,固为贫所迫,未始非技痒之故,遂忘其所以也。后自应试,联捷成进士,而终于一邑,人谓其后运未终,故天示变以拯之也。余殊以为不然。王抚军执法以惩场弊,是也;警天变而缓狱,亦是也。科场条例太苛,寒士贫乏可悯,法重情轻,故特示变以拯之,天亦未尝不是也。谓因一县令前程,预示保全,天之降鉴,无乃太劳乎?然吾独不能无疑者,世之暴戾恣睢,杀人如麻者,所杀何一非冤?抑且两军相战,近日炮火之烈,一发动辄数百命,而视天固梦梦也。独于此次不梦梦者何哉?岂天亦忽明忽昧耶?有曲为之解者,科场严例,除杀一柏后,大概立法皆严,行法要必以恕,所以各省学政,考试拿获枪手,只以枷号示惩,向不褫笞臀,且不穷究真名姓,革其功名,所以恤寒士也。此次王抚军发怒,一转念未尝不悔,故藉一雷雨以解之欤。或又谓王抚军贤者,天以其可与言而与之言耳。若彼暴戾恣睢者,示变而彼不悟,天亦无可如何也。此二说虽亦言之成理,而罅漏尚多,但当日之事,身所目睹,间不容发,郑重如金滕故事,俨然明威在上也。
民俗之奢俭,由于地土之腴瘠,而亦有不尽然者。今就吾足迹所至者言之。山海关外,三省土脉久未发泄,农林之利极富,牧畜之产亦足。然过沈阳,则百数十里无人烟者甚多,中途偶有一二草屋,下而憩息,湫隘不堪,而屋中必有两大缸酸白菜。北地独多白菜,冬间腌之,一年即此侑杂粮以为食。每隔二三百里,必有一市镇,商贩亦粗笨之干货而已。近时火车通行,情形自异,然土太旷,人终不能不稀也。轺车所至,不能停留,然大致总在目,此北之偏于东者也。入关而西,风土只是萧瑟,绝非膏腴。种蔬麦以供食,而种稻粱者绝少。西度易水,与榆关内地同。及至京都,则空空九城门而已。然万流仰镜,百货填溢,可谓无美不备矣。居民无土著,所居只旗员旗民,与各省官商而已。日食之需,除朝贵及纨子弟暨南省京官盘餐兼味,食用稍丰外,其余上自闲散王公,及疏远之皇亲国戚、八旗官兵,以及北五省京官,一日之中,上者食面食,下者食杂粮。侑食之馔,羊肉鸡卵,一二品已为异味,下者生嚼葱蒜,若调酱则已丰矣。犹忆昔年于役东陵,到店只有面食,乃选豕肉鸡卵为馔。旋亲王至,隔店而住,以亲王之贵,旅行并不带厨传,乃呼豆腐干以侑酒。后查之,亲贵不当权,所食不过如此,特五王爷尤穷耳。甚矣北人口福之薄,远不及南人也。及到江西,赣称鱼米之乡,鱼并不佳,而米独足,夏布瓷器之产亦独优。然居家则一月之中只两日食肉,病则以肉为药。有一富家,熊慕蘧之封翁,余问其家食如何,则曰:“我年将七十,每日可食肉四两。”寻常人家,皆以辣椒、豆豉佐饭,鱼亦不能常具也。街上小户,每人捧一大碗饭,上加两箸蔬菜而已。一日出行,县大路上排芥菜大梗数具,问何物也,曰:“芥菜梗也。”问芥菜梗何以如此之大,曰:“本地种芥菜,不肯整根卖,先卖旁梗,梗随大随卖。到明春,则菜心大如萝卜,可多卖钱也。”问何以排列于地,曰:“晒于地上,干而腌之,切丝以侑饭也。”余闻之悚然曰:“官厨食火腿芥菜脑,取其心食之,惟嫌不嫩。今民食菜梗,尚须切丝,则吾辈直暴殄天物矣。”其俭如此,其富可知。及到苏州,江南膏腴之地,无与伦比,米谷之种尤美,蚕利与浙共之,为他省冠,粤东后起弗及也。且密迩上海,商业发达,富户有逾千万者,其一二百万者,竟不足齿数。与浙比邻,富力与浙相竞。织货取之宫中,妇女皆穿绸缎,然冬衣只以灰鼠条缘边,非人人尽有皮袄。富不必竟逊于粤,而俭则殊胜于粤也。吾闽山多田少,物产极微。下游漳厦一带,风气近于粤东,通洋亦早,但侨多而商少,侨偶有富者,多不敢回国,逊粤殊甚。上游虽有竹木之利,多为江西人所占,盖上游七成江西人,三成土著人,土著人最有出息者,只开饭店而已。省城一隅,自无出产,士人毫无发展,徒事占哔而不讲求实业。科举时代,省士科名独盛,然科举而得仕,能彀消纳几何?则满城只装满穷秀才而已。且滨海海味极美,而秀才食性又馋,家食茹荤之外,暇则往酒馆醵饮,故中国说老馋者,闽粤并称。富不如人,而馋与粤人竞,岂不败哉?吾到赣、苏两省,见寒士必有数亩之田,怪而问其由。赣人曰:“我寒士就馆,馆谷所人,书院膏伙所人,今之学堂薪水所入,如有盈余,积铢累寸,今年买半亩,明年买半亩;且妇女搓麻织夏布,可资津贴。”苏人则曰:“妇女养蚕之外,持四条木棍,在门外张架刺绣,亦可以资津贴也。”噫,吾今乃知吾闽寒士不能一人有田之故矣。平日饭菜不能断荤,闲暇必上酒馆,虽有馆谷膏伙薪水之入,非随手辄尽不可,而妇女又不能养蚕织麻刺绣,又何从津贴以买田哉?闽之瘠,而奢甚于长江诸省,则因下游接近粤东,沾染华侨恶习而然,其由来亦非一朝一夕矣。统观全国,究竟俭多奢少,国奢示俭,中国其较易于外国欤。
余自中年以后,每于睡将醒时,能倒影自见眼鼻或半面,然必是夜梦境清平时,始有此象,月不过三次耳。放翁自谓晚年目光夜能烛物,其殆眼藏有力欤,究亦莫名其妙。近数年来,更有一奇事:当将睡或将醒,目光蒙瞳时,每见仙佛神像,衣冠甚伟,参列榻前,或仙女、神卒,二三人不等;谛视久之,遂变成帐幔花纹,或为窗槛花格。此自目眩所致,然目眩何必见仙佛?其殆以夜寐不成时,想游仙界佛界以引睡,积想因而成象欤?然积想不入于梦,而必接之于目,则又何哉?其实人世间,何事非幻境?制之以理,断之以心,见怪不怪可也。
余少时即惯迟眠,然就枕即睡,尤失眠之苦。七十时作《匏庵寿》诗,中有“鳏鱼无睡”一语,当时亦特戏言耳。诗寄去之后,竟夜夜不睡,自疑诳语为神鬼所弄。乃年甚一年,后竟非天明不能酣枕。百计引睡无效,常服补阴之药无效,乃细检陆诗,见其七十所作之诗,皆言不睡,乃八十所作者,则多言美睡。可知人到七十,夜必无睡,若到八十,则夜睡而昼亦睡。然名虽为睡,恐亦只昏睡而已,其能得美睡亦甚难事。是睡与不睡乃年龄关系,只可任其自然,不必引以为病。医书失眠之症,特为少年有病者言之,与老年人固无与也。
余少时闻人言,郭远堂中丞半夜即起钞书,点一枝蜡烛,见跋及旦,日以为常。沈文肃之封翁丹林先生,每晚九点而寝,三点而起,默坐背诵注疏,到八十三时,习以为常,盖其未明而起,起后即不复睡。余则夜间看书,既明而睡,睡后仍得有六点钟酣寝。今年已届八十,秋后却可未明而睡,起时亦较平常为早,虽未至如放翁所云。夜睡而昼亦睡境界,而衰象已寝寻矣。人言老年人更事多,谁知寻常一睡,亦煞须阅历也。
郑稚莘言:”齿与胃相表里,齿之咀嚼力有若干度,胃之消化量亦有若干度;若齿之力强,而胃之量弱,未有不受病者。今之补牙,是助齿之力,而不能助胃之量,害事孰甚。况补牙种种不便,流弊尤不可胜言乎。”此说煞为近理。余六十岁时,与华再云太史(辉)谈,渠年差长,见其须发雪白,问其牙齿无恙否,乃曰:“十年前,谢味余太史(佩贤)予我擦药一方,保全至今,得以无恙。”味余谓齿病。只有风、火、虫三种,而风尤甚。医家重治火、虫,而略于风。此方用薄荷八钱治风,为独得之秘。后味余亦来,详问其方何药,则生熟石膏四两,青盐二两,骨碎补六钱,薄荷八钱,四味而已。余擦之,至今二十年,前后仅落六齿,近复落一齿,余皆无动摇者,未始非此药之力也。凡落齿时,虽不甚痛苦,终觉累赘,有人屡劝补牙,余终深信稚莘之说为不可破也。
黄陶庵《心医》一卷,言:“人之有病,皆心为之;心以为无病,便无病矣。”此即所谓安心是药方也,吾生平颇信其说。今者西医盛行,中医每与之相左:中医病要忌风,而西医偏要透空气;中医病每忌荤,而西医则必要食鸡露。其实同一病也,各治之,亦各愈;其有不治之症,各治之,亦各不愈,所谓药医不死病,死病不能医也。其有奇离之病,起死回生,中西医亦各有所能。惟解剖之术,西医似有特长,不知当日华陀亦优为之,惟其操术奇妙,取快一时,于人之寿源有碍,故当时禁之,其法不传耳。但中西医无优劣之别,而中西人体气实不同,中药偏于气化,而西药则偏于矿质,且药价亦有贵贱耳。
陆贾《新语》曰:“君子之为治也,混然无事,寂然无声,官府若无人,亭落若无吏,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兵,犬不夜吠,鸡不夜鸣,耆老甘味于堂,丁壮耕耘于野。如是,虽不言而信诚,不怒而威行,岂待坚甲利兵,深刑刻令,朝夕切切而后治哉!”所言升平景象,直追氵勿穆之风矣。然同光之际,亦略得大意焉。余作《忆昔》诗有云:“盛极同光际,升平二十年。投戈重讲艺,耕砚渐成田。荆棘途无阻,豚鱼税尽蠲。当时人不省,忆昔泪潸然。”语系据事直书,自无所用其粉饰。外任后,时事虽稍艰,而守建昌五年,属县只出一盗案。署南安时,虽遇拳乱影响,不三月即敉平。移摄抚虔两三年,仍晏然无事。所谓荆棘途无阻,豚鱼税尽蠲者,思之犹神往也。我之想望太平,不过如此,盖所求于造化者本甚廉,亦即孔子不怨天之意也。
大禹德冠百王,而克俭于家,不过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而已。此三事寻常日用所易行,吾生平兢兢加勉焉。今且以菲饮食言之,余八龄失怙,幼而食贫,三餐虽不至断荤,而夏用冬瓜汤、冬用芥菜汤,日侑饭以为常。而平时所酷嗜者,隔宿芹菜、蒜一味,吾母每晨取前日残羹煨之,以侑早餐,盖芹菜与蒜,愈煨之而愈得味,吾至老食之尚未厌也。逾冠官京师,京曹清苦,家食不改儒素。旋膺外任,前后廿余年,官厨虽不甚俭,而常食终不断蔬。每到一处,必于官廨后锄地自种,盖蔬非种不适口也。退居海上十余年,无园可锄,市购价昂而味又劣,惟晚菘一种极佳,一年必食到二度,间或购芥于闽以充之。七十非肉不饱,吾盖非蔬不饱也,非不食肉,肠胃与蔬笋之气相宜,若食肥鲜侑饭,转无饭香也。此非有意为之,亦习惯成自然耳。此一事也。若衣服,亦非有意求恶也,弱冠当秀才时,夏衣长衫则用夏布,秋天则用漂白布,冬季衣絮而尚之以蓝布衫。有一日赴考书院,前襟为肩舆所裂,归仍取而纫之,未能即改造也。迨至释褐登朝,非复布衣之旧矣,然仕不去贫,官服艰于求备,夏天只用半折纱罗,终未御全透纱衣也;常服悉系自制。犹忆一履之费只京蚨六千,折铜钱六百耳。暑雨骤寒,早值进内,以三金购羽毛褂以遮寒。于役两陵,载道风霜,每假裘而行。出关时,制斜纹布缺襟袍以御尘沙,此物尚在笥未朽也。及膺外任,狐裘羔裘,仍袭京曹所陆续旧置;黑貂之裘,为薛外舅所赠送,皆逾三十年之物,此尚足以傲晏子也。退居后,嫁一女、一女孙,半举以充奁物。严冬御寒之大裘,尚煞费集腋之劳,颠倒紫凤天吴,而吾则服之无{无志},绝不作金尽裘敝之叹。此又一事也。吾家有老屋,本不卑也,道光廿九年吾祖所置,于今八十余年矣。子姓渐繁,不能同居,吾即作宦,将来必须另自购屋。癸卯旋里,邻右有屋三椽,价值一千五百千,乃以无赀不能成议,卒赁庑以居。意拟积有余赀,于乌山之麓,购一有园之小屋,以庇风雨。旋集山赀四千以待用,乃以地价日高。嗣又以债务半遭亏损,则他日归山,只有仍赁庑矣。既无宫室,何论高卑?此又一事也。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吾之俭。吾故不耻为顽固也,但吾年已八十,当五十岁以前,所交皆旧人,所用皆旧物,守俭尚易。近三十年来,海邦机器益发达,衣食住之舶来货,一一尽美,且日本货比国货为廉,吾不免为习俗所移。然吾亻亻自守者,戒吸香烟,以其为鸦片变相也;忌用洋袜,以其穿著费事也。汽车盛行,下泽,车又不适用,吾必不得已出门,则借车乘之,借之不得,便不出也。其余饮食起居,随其所遇,惟适之安,仍以妄用一文钱为戒而已。余到上海时,人以余之俭为装贫,然余不轻言贫,自耐贫耳。初因亻予疾而迟留,继因连年家书烽火而阻,其实皆以归未有宅,遂致因循至今也。国奢示俭,当此欧风狂醉之秋,岂不徒费唇舌?然海邦经济恐慌,外人迫于大势,不得不力求节缩。吾国沾染奢俗三十年,不得谓由奢而俭之果不易也。今且将香烟、洋袜之类,凡家常之可有可无者,悉屏而去之,以求免饥饿不能出门户之一日,当亦人所乐从也。若大吃著华美,富贵人应享之福,各有因缘莫羡人,吾亦不必置喙矣。总之,三十年为一世,三十年中,世变极矣,物穷则变,变则通。《周易》一书,秦火未经烧灭,当时殆有天意也。余作此说毕,客有难者曰:“君此作现身说法,竟以神禹自居,不已泰乎?”余曰:“不然。禹一生事业,从自身克勤克俭做起;余不获有其事业,而但求克俭于家。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可为,禹岂不可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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