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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知记

困知记

困知记 明 罗钦顺

  困知记序
  余才微而质鲁,志复凡近。早尝从事章句,不过为利禄谋尔。年几四十,始慨然有志于道。虽已晩,然自谓茍能粗见大意,亦庻几无负此生。而官守拘牵,加之多病,工夫难得专一,间尝若有所见矣,旣旬月或踰时,又疑而未定,如此者盖二十余年,其于鑚研体究之功,亦可谓尽心焉耳矣。近年以来乃为有以自信,所以自信者何?盖此理之在心目间,由本而之末,万象纷纭而不乱;自末而归本一眞,湛寂而无余。惟其无余,是以至约,乃知圣经所谓道心惟微者,其本体诚如是也。故人心道心之辨明,然后大本可得而立。大本诚立,酬酢固当沛然,是之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山林暮景,独学无朋,虽自信则尔,非有异同之论。何由究极其归趣乎!每遇病体稍适,有所寻绎,輙书而记之,少或数十言,多或数百言。旣无伦序,且乏文采,间有常谈俗语,亦不复刋削。盖初非有意于为文也,积久成帙,置之座间,时一披阅,以求其所未至。同志之士有过我者,则出而讲之,不有益于彼,未必无益于我也。虽然,书不云乎,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三复斯言,愧惧交集。记分为上下两卷,通百有五十六章,名以困知,着其实尔。嘉靖七年岁次戊子十有一月己亥朔日,南至泰和罗钦顺序。

  困知记卷上 凡八十一章
  一、孔子教人,莫非存心养性之事。然未尝明言之也。孟子则明言之矣。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虞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论语曰:从心所欲,不踰矩。又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此心性之辨也。二者初不相离,而实不容相混。精之又精,乃见其眞。其或认心以为性,眞所谓差毫厘而谬千里者矣。
  二、繋辞传曰:无有逺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易道则然,即天道也。其在人也,容有二乎!是故至精者性也,至变者情也,至神者心也。所贵乎存心者,固将极其深,研其几,以无失乎性情之正也。若徒有见乎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而几之不能研,顾欲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有是理哉!
  三、道心,寂然不动者也。至精之体不可见,故微。人心,感而遂通者也,至变之用不可测,故危。
  四、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两言之者,动静之分,体用之别也。凡静以制动则吉,动而迷复则凶。惟精,所以审其几也;惟一,所以存其诚也。允执厥中,“从心所欲不踰矩”也,圣神之能事也。
  五、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盖虚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眞也。释氏之学,大抵有见于心,无见于性。故其为教,始则欲人尽离诸相,而求其所谓空,空即虚也。旣则欲其即相、即空,而契其所谓觉,即知觉也。觉性旣得,则空相洞彻,神用无方,神即灵也。凢释氏之言性,穷其本末,要不出此三者。然此三者皆心之妙,而岂性之谓哉!使其据所见之及,复能向上寻之,“帝降之衷”亦庻乎其可识矣。顾自以为无上妙道,曾不知其终身尚有寻不到处,乃敢遂驾其说,以误天下后世之人,至于废弃人伦,灭絶天理,其贻祸之酷可胜道哉!夫攻异端,辟邪说,孔氏之家法也。或乃阳离阴合,貎诋心从,以荧惑多士,号为孔氏之徒,谁则信之!
  六、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人固万物中一物尔。“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人犹物也,我犹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质旣具,则其分不能不殊。分殊,故各私其身;理一,故皆偹于我。夫人心虚灵之体,本无不该,惟其蔽于有我之私,是以明于近而暗于逺,见其小而遗其大。凢其所遗所暗,皆不诚之本也。然则知有未至,欲意之诚,其可得乎?故大学之教,必始于格物,所以开其蔽也。格物之训,如程子九条,徃徃互相发明。其言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其余,为人之意,尤为深切。而今之学者,动以不能尽格天下之物为疑,是岂尝一日实用其工?徒自诬耳。
  且如论语川上之叹,中庸鸢飞鱼跃之旨,孟子犬牛人性之辨,莫非物也,于此精思而有得焉,则凢偹于我者,有不可得而尽通乎?又如中庸言: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夫三百、三千,莫非人事,圣人之道,固于是乎在矣。至于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而以之言圣人之道,何邪?其人又若何而行之邪?于此精思而有得焉,天人物我,内外本末,“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皆当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然则所谓万物者,果性外之物也邪!
  七、“格物,莫若察之于身,其得之尤切。”程子有是言矣。至其答门人之问,则又以为“求之情性固切于身,然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盖方是时,禅学盛行,学者徃徃溺于明心见性之说,其于天地万物之理,不复置思,故常陷于一偏,蔽于一已,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二程切有忧之,于是表章大学之书,发明格物之旨,欲令学者物我兼照,内外俱融,彼此交尽,正所以深救其失,而纳之于大中。良工苦心,知之者诚亦鲜矣。
  夫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之万,初匪安排之力,会万而归一,岂容牵合之私?是故,察之于身,宜莫先于性情,即有见焉,推之于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于物,固无分于鸟兽草木,即有见焉,反之于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然有见乎一致之妙,了无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乱,斯为格致之极功。然非真积力久,何以及此?
  八、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未有物格、知至而不能通乎此者也。佛氏以山河大地为幻,以生死为轮回,以天堂地狱为报应,是其知之所未彻者亦多矣,安在其为见性!世顾有尊用“格此物、致此知”之绪论,以阴售其明心之说者,是成何等见识邪!佛氏之幸,吾圣门之不幸也。
  九、此理诚至易,诚至简。然“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乃成德之事。若夫学者之事,则博学审问愼思明辨笃行,废一不可。循此五者以进,所以求至于易简也。茍厌夫问学之烦,而欲径逹于易简之域,是岂所谓易简者哉!大抵好髙欲速,学者之通患,为此说者,适有以投其所好,中其所欲。人之靡然从之,无怪乎其然也。然其为斯道之害,甚矣,可惧也夫!
  一〇、格字,古注或训为至,如“格于上下”之类;或训为正,如“格其非心”之类。格物之格,二程皆以至字训之,因文生义,惟其当而已矣。吕东莱释“天寿平格”之格,又以为“通彻三极而无间”。愚按,通彻无间,亦至字之义,然比之至字,其意味尤为明白而深长。试以训“格于上下”,曰“通彻上下而无间”,其孰曰不然?格物之格,正是“通彻无间”之意,盖工夫至到,则通彻无间,物即我,我即物,浑然一致,虽合字亦不必用矣。
  一一、自夫子赞易,始以穷理为言。理果何物也哉?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徃一来,一阖一辟,一升一降,循环无已。积微而着,由着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収藏,为斯民之日用彛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緖,纷纭胶轕而卒不可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
  或者因“易有太极”一言,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夫易乃两仪四象八卦之总名,太极则众理之总名也。云易有太极,明万殊之原于一本也,因而推其生生之序,明一本之散为万殊也。斯固自然之机,不宰之宰,夫岂可以形迹求哉?斯义也,惟程伯子言之最精,叔子与朱子似乎小有未合。今其说具在,必求所以归于至一,斯可矣。程伯子尝歴举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一阴一阳之谓道”数语,乃从而申之曰:阴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黙而识之也。学者试以此言潜玩精思,久久自当有见。
  所谓叔子小有未合者,刘元承记其语有云:所以阴阳者道。又云:所以阖辟者道。窃详所以二字,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以伯子“元来只此是道”之语观之,自见浑然之妙,似不须更着“所以”字也。所谓朱子小有未合者,盖其言有云:理与气决是二物。又云:气强理弱。又云:若无此气,则此理如何顿放?似此类颇多。惟答柯国材一书有云:一阴一阳,徃来不息,即是道之全体。此语最为直截,深有合于程伯子之言,然不多见,不知竟以何者为定论也。
  一二、朱子年十五六,即有志于道,求之释氏者几十年,及年二十有四,始得延平李先生而师事之。于是大悟禅学之非,而尽弃其旧习。延平旣卒,又得南轩张子而定交焉,诚有丽泽之益者也。延平尝与其友罗博文书云:元晦初从谦开善处下工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旣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之处。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又云:此子别无他事,一味潜心于此,今渐能融释,于日用处一意下工夫。若于此渐熟,则体用合矣。观乎此书,可以见朱子入道端的。其与南轩徃复论辨,书尺不胜其多。观其论中和最后一书,发明心学之妙,殆无余藴,又可见其所造之深也。诚明两进,著述亦富。当时从游之士、后世私淑之徒累百千人,未必皆在今人之下,然莫不心悦而诚服之,是岂可以声音笑貎为哉!今之学者,槪未尝深考其本末,但粗读陆象山遗书数过,輙随声逐响,横加诋訾,徒自见其陋也已矣,于朱子乎何伤!(谦开善当是髙僧,然未及考)
  一三、自昔有志于道学者,罔不尊信程朱,近时以道学鸣者,则泰然自处于程朱之上矣。然考其所得,乃程朱早尝学焉而竟弃之者也。夫勤一生以求道,乃拾先贤所弃以自珍,反从而议其后,不亦误耶?虽然,程朱之学可谓至矣,然其心则固未尝自以为至也。何以明之?程叔子易传已成,学者莫得传授,或以为请,则曰:自量精力未衰,尚觊有少进尔。朱子年垂七十,有“于上面犹隔一膜”之叹,盖诚有见乎义理之无穷,于心容有所未慊者,非谦辞也。愚尝徧取程朱之书,潜玩精思,反复不置,惟于伯子之说,了无所疑。叔子与朱子论著、答问,不为不多,徃徃穷深极微,两端皆竭,所可疑者,独未见其定于一尔。岂其所谓犹隔一膜者乎?夫因其言,而求其所未一,非笃于尊信者不能。此愚所以尽心焉,而不敢忽也。
  一四、六经之中,言心自帝舜始,言性自成汤始。舜之四言未尝及性,性固在其中矣。至汤始明言之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孔子言之加详,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又曰:性相近。子思述之,则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孟子祖之,则曰:性善。凡古圣贤之言性,不过如此。自告子而下,初无灼然之见,类皆想象以为言,其言益多,其合于圣贤者殊寡,卒未有能定于一者。及宋,程张朱子出,始别白而言之,孰为天命之性,孰为气质之性,参之孔孟,验之人情,其说于是乎大备矣。然一性而两名,虽曰“二之则不是”,而一之又未能也,学者之惑,终莫之觧,则纷纷之论,至今不絶于天下,亦奚怪哉!
  愚尝寤寐以求之,沉潜以体之,积以岁年,一旦恍然,似有以洞见其本末者。窃以性命之妙,无出理一分殊四字,简而尽,约而无所不通,初不假于牵合安排,自确乎其不可易也。盖人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语其一,故人皆可以为尧舜,语其殊,故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复起,其必有取于吾言矣。
  一五、所谓“约而无所不通”者,请以从古以来凡言性者明之。“若有恒性”,理之一也,“克绥厥猷”,则分之殊者,隐然寓乎其间。“成之者性”,理之一也,“仁者”“知者”“百姓”也,“相近”也者,分之殊也。“天命之谓性”,理之一也,“率性之谓道”,分之殊也(此别有说,在后)。“性善”,理之一也,而其言未及乎分殊,“有性善,有性不善”,分之殊也,而其言未及乎理一。程张本思孟以言性,旣专主乎理,复推气质之说,则分之殊者诚亦尽之。但曰“天命之性”,固已就气质而言之矣,曰“气质之性”,性非天命之谓乎?一性而两名,且以气质与天命对言,语终未莹。朱子尤恐人之视为二物也,乃曰“气质之性,即太极全体堕在气质之中。”夫旣以堕言,理气不容无罅缝矣。惟以理一分殊蔽之,自无徃而不通,而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岂不亶其然乎!
  一六、至理之源,不出乎动静两端而已。静则一,动则万殊,在天在人一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理之在人也,不于动静求之,将何从而有见哉?然静无形而动有象,有象者易识,无形者难明,所贵乎穷理者,正欲明其所难明尔。夫未发之中,即“帝降之衷”,即“所受天地之中以生”者,夫安有不善哉!惟是喜怒哀乐之发,未必皆中乎节,此善恶之所以分也。节也者,理一之在分殊中也。中节即无失乎天命之本然,何善如之?或过焉,或不及焉,犹有所谓善者存焉,未可遽谓之恶也。必反之,然后为恶。“反之”云者,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也。所以善恶之相去,或相倍蓰,或相十百,或相千万,兹不谓之万殊而何?然欲动情胜,虽或流而忘反,而中之本体,固自若也,初未始须臾离也。不明乎此,而曰我知性,非妄欤!
  一七、乐记所言欲与好恶,与中庸喜怒哀乐,同谓之七情,其理皆根于性者也。七情之中,欲较重,盖惟天生民有欲,顺之则喜,逆之则怒,得之则乐,失之则哀,故乐记独以性之欲为言,欲未可谓之恶,其为善为恶,系于有节与无节尔。
  一八、天人一理,而其分不同。“人生而静”,此理固在于人,分则属乎天也。“感物而动”,此理固出乎天,分则属乎人矣。君子必愼其独,其以此夫。
  一九、理一分殊四字,本程子论西铭之言,其言至简,而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在一身则然,在一家亦然,在天下亦然;在一歳则然,在一日亦然,在万古亦然。持此以论性,自不须立天命、气质之两名,粲然其如视诸掌矣。但伊川旣有此言,又以为“才禀于气”,岂其所谓分之殊者,专指气而言之乎?朱子尝因学者问理与气,亦称伊川此语说得好,却终以理气为二物。愚所疑未定于一者,正指此也。
  二〇、“天命之谓性”,自其受气之初言也;“率性之谓道”,自其成形之后言也。盖形质旣成,人则率其人之性,而为人之道;物则率其物之性,而为物之道。钧是人也,而道又不尽同,仁者见之则谓之仁,知者见之则谓之知,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分之殊也,于此可见。所云“君子之道鲜矣”者,盖君子之道,乃中节之和,天下之逹道也,必从事于修道之教,然后君子之道可得,而性以全。戒惧愼独,所以修道也。
  二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子思此言,所以开示后学,最为深切。盖天命之性,无形象可覩,无方体可求,学者猝难理会,故即喜怒哀乐以明之。夫喜怒哀乐,人人所有而易见者,但不知其所谓“中”,不知其为“天下之大本”,故特指以示人,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上文“戒愼恐惧”,即所以存养乎此,然知之未至,则所养不能无差,或陷于释氏之空寂矣。故李延平教人“须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李之此指,盖得之罗豫章。罗得之杨龟山,杨乃程门髙第,其固有自来矣。程伯子尝言:学者先须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叔子亦言:勿忘勿助长,只是养气之法,如不识怎生养?有物始言养,无物又养个甚?由是观之,则未发之中,安可无体认工夫!虽叔子尝言“存养于未发之时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此殆一时答问之语,未必其终身之定论也。且以为“旣思即是已发”,语亦伤重。思乃动静之交,与发于外者不同,推寻体认,要不出方寸间尔。伯子尝言“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又云“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若非其潜心体贴,何以见得如此分明!学者于未发之中,诚有体认工夫,灼见其直上直下,眞如一物之在吾目,斯可谓之知性也已。亹亹焉,戒惧以终之,庻无负子思子所以垂教之深意乎!
  二二、存养是学者终身事,但知旣至与知未至时,意味逈然不同。知未至时,存养非十分用意不可,安排把捉,静定为难,徃徃久而易厌。知旣至,存养即不须大叚着力,从容涵泳之中,生意油然,自有不可遏者,其味深且长矣。然为学之初,非有平日存养之功,心官不旷,则知亦无由而至。朱子所谓“诚明两进”者,以此。省察是将动时更加之意,即大学所谓安而虑者。然安而能虑,乃知止后事,故所得者深,若寻常致察,其所得者,终未可同日而语。大抵存养是君主,省察乃辅佐也。
  二三、孟子以“勿忘勿助长”为养气之法,气与性一物,但有形而上下之分尔,养性即养气,养气即养性,顾所从言之不同,然更无别法。子思所谓“戒愼恐惧”,似乎勿忘之意多,孟子语意较完也。
  二四、格物致知,学之始也。克已复礼,学之终也。道本人所固有,而人不能体之为一者,盖物我相形,则惟知有我而已。有我之私日胜,于是乎违道日逺。物格则无物,惟理之是见。已克则无我,惟理之是由。沛然天理之流行,此其所以为仁也。始终条理,自不容紊。故曰“知至,至之。知终,终之。”知及之而行不逮,盖有之矣,茍未尝眞知礼之为礼,有能“不逺而复”者,不亦鲜乎!
  二五、颜子“克已复礼”殊未易言,盖其于所谓礼者,见得已极分明,所谓“如有所立卓尔”也。惟是有我之私,犹有纎毫消融未尽,消融尽,即浑然与理为一矣。然此处工夫最难,盖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若吾徒之天资学力去此良逺,但能如谢上蔡所言“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即是日用间切实工夫。士希贤,贤希圣,固自有次第也。
  二六、颜子之犹有我,于“愿无伐善,无施劳”见之。
  二七、天地之化,人物之生,典礼之彰,鬼神之秘,古今之运,死生之变,吉凶悔吝之应,其说殆不可胜穷,一言以蔽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二八、“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不出乎人心动静之际,人伦日用之间。诗所谓“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即其义也。“君子敬而无失”,事天之道,庻乎尽之。若夫圣人“纯亦不已”,则固与天为一矣。
  二九、仁至难言。孔子之答问仁,皆止言其用力之方。孟子亦未尝明言其义,其曰“仁人心也”,盖即此以明彼,见其甚切于人,而不可失尔,与下文“人路”之义同。故李延平谓“孟子不是将心训仁”,其见卓矣。然学者类莫之察,徃徃遂失其旨。歴选诸儒先之训,惟程伯子所谓“浑然与物同体”,似为尽之。且以为义“礼智信皆仁”,则粲然之分,无一不具。惟其无一不具,故彻头彻尾,莫非是物,此其所以为浑然也。张子西铭,其大意皆与此合。他如“曰公”“曰爱”之类,自同体而推之,皆可见矣。
  三〇、操舎之为言,犹俗云提起放下。但常常提掇此心无令放失,即此是操,操即敬也。孔子尝言“敬以直内”,盖此心常操而存,则私曲更无所容,不期其直而自直矣。先儒有以主敬,持敬为言者,似乎欲宻反踈,后学或从而疑之,又不知其实用工果何如也。
  三一、鸢飞鱼跃之三言,诚子思吃紧为人处,复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则直穷到底矣。盖夫妇居室,乃生生化化之源,天命之性于是乎成,率性之道于是乎出。天下之至显者,实根于至微也,圣贤所言无非实事。释氏旣断其根,化生之源絶矣,犹譊譊然自以为见性,性果何物也哉!
  三二、有志于道者,必透得富贵。功名两关,然后可得而入。不然,则身在此道在彼,重藩宻障以间乎其中,其相去日益逺矣。夫为其事必有其功,有其实其名自附。圣贤非无功名,但其所为,皆理之当然而不容已者,非有所为而为之也。至于富贵,不以其道得之且不处,矧从而求之乎!茍此心日逐逐于利名,而亟谈道德以为观听之美,殆难免乎谢上蔡鹦鹉之讥矣。
  三三、鬼神乃二气之良能,莫非正也,其或有不正者,如滛昏之鬼与夫妖孽之类,亦未始非二气所为。但阳气盛,则阳为之主,阴为之辅,而为正直之鬼神。阴气盛则阴为之主,微阳反为之役,而为不正之妖孽。妖孽虽是戾气,无阳亦不能成,此理至深,要在精思而自得之,非言说所能尽也。凢妖孽之兴,皆由政教不明,阳日消而莫之扶,阴日长而莫之抑,此感彼应,犹影之于形,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然则消异致祥,其道亦岂逺乎哉!
  三四、邵子云:一动一静者,天地之至妙者欤,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欤。性命之理,一言而尽之,何其见之卓也!又其诗有云:须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朱子遂取其词以为之赞,又有以深逹邵子之奥矣。学者不求之动静之间,固无由见所谓月窟与天根。茍天根月窟之不能知,则所云“至妙至妙者”无乃徒为赞叹之辞而已?儒先深意之所在,读者其可忽诸!
  三五、未发之中,非惟人人有之,乃至物物有之。盖中为天下之大本,人与物不容有二。顾大本之立,非圣人不能。在学者,则不可不勉。若夫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孟子所谓“异于禽兽者几希”,正指此尔。先儒或以为“常人更无未发之中”,此言恐误。若有无不一,安得为“物物各具一太极”乎?此义理至精微处,断不容二三其说也。
  三六、程子讥吕与叔不识大本,非谓赤子无未发之中,盖以赤子之心不能无动,动即有所偏着,故不可谓之大本尔。然中之本体固自若也,且其虽有偏着,而常纯一无伪,是以孟子取之。即此推寻,中之为义,亦庻乎其可识矣。
  三七、理,一也,必因感而后形。感则两也,不有两即无一。然天地间,无适而非感应,是故无适而非理。
  三八、神化者,天地之妙用也。天地间非阴阳不化,非太极不神,然遂以太极为神,以阴阳为化则不可。夫化乃阴阳之所为,而阴阳非化也。神乃太极之所为,而太极非神也。“为”之为言,所谓“莫之为而为”者也。张子云:一故神,两故化。盖化言其运行者也,神言其存主者也。化虽两而其行也常一,神本一而两之中无弗在焉。合而言之则为神,分而言之则为化。故言化则神在其中矣,言神则化在其中矣,言阴阳则太极在其中矣,言太极则阴阳在其中矣。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学者于此,须认教体用分明,其或差之毫厘,鲜不流于释氏之归矣。
  三九、天人物我之分明,始可以言理一。不然,第承用旧闻而已。
  四〇、“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二程所言,乃大贤以上事,张子所言,乃学者事。然物格知至,则性命无不了然,更无渐次,若行到尽处,则有未易言者尔。
  四一、程叔子答苏季明之问,有云:中有甚形体?然旣谓之中,也须有个形象。伯子尝云: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兹非形象而何?凢有象皆可求,然则求中于未发之前,何为不可?固知叔子此言,非其终身之定论也。
  四二、形象与形体,只争一字。形体二字皆实,象字虚实之间。然中之为象,与易象又难槪论,要在善观而黙识之耳。
  四三、人物之生,本同一气,恻隐之心,无所不通。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皆理之当然,自有不容已者,非人为之使然也。“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行吾义即所以尽吾仁,彼溺于富贵而忘返者,固无足论,偏守一节以为髙者,亦未足与言仁义之道也。
  四四、论治道,当以格君心为本。若伊尹之辅太甲,周公之辅成王,皆能使其君出昏即明,克终厥德。商周之业頼以永延,何其盛也!后世非无贤相,随事正救亦多有可称,考其全功,能庻几乎伊周者殊未多见,盖必有颜孟之学术,然后伊周之相业可希。然则,作养人才又诚为治之急务,欲本之正,而急务之不知,犹临川而乏舟楫,吾未见其能济也已。
  四五、作养人才,必由于学校。今学校之教,纯用经术,亦云善矣。但以科举取士,学者徃徃先词藻而后身心,此人才之所以不如古也。若因今之学校,取程子教养选举之法,推而行之,人才事业逺追商周之盛,宜有可冀。所谓“尧舜之智,急先务”,其不在兹乎,其不在兹乎!
  四六、古之立政也,将以足民;今之立政也,惟以足国。古之为政者,将以化民;今之为政者,愚夫愚妇或从而议之,何民之能化!
  四七、知人之所以为难者,迹然而心或不然也。君子心乎为善,固无不善之迹。小人心乎为恶,然未尝不假仁义以盖其奸,其奸愈深,则其盖之也愈宻,幸而有所遇合,则其附会弥缝也愈巧。自非洞见其心术,有不信其为君子已乎?虽其终于必败,然国家受其祸害,有不可胜救者矣!载稽前史,歴歴可征。夫人固未易知,茍清明在躬,其诚伪亦何容隠?或乃蔽于私,累于欲,失其所以照临之本,夫安得不谬乎?然则,知言之学,正心之功,是诚官人者之所当致力也。
  四八、法有当变者,不可不变,不变即无由致治。然欲变法,须是得人,诚使知道者多,尚德者众,无彼无已,惟善是从,则于法之当变也,相与议之必精,旣变也,相与守之必固,近则为数十年之利,逺则数百年之利亦可致也。以天下之大,知道者安敢以为无人?诚得其人以为之表率,薫陶鼓舞,自然月异而歳不同,近则五年,逺则十年,眞才必当接踵而出矣。且谈道与议法,两不相悖而实相资,三五年间,亦何事之不可举邪!
  四九、尝自一邑观之,为政者茍非其人,民輙生慢易之心,虽严刑峻法无益也。一旦得贤者而临之,民心即翕然归向。其贤不肖,亦不必久而后信,但一嚬笑、一举措之间,民固已窥而得之。风声之流不疾而速,其向背之情自有不约而同者,乃感应之常理也。故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大臣之业,一正君而国定。“知逺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斯可以为政矣。政与德无二道也。
  五〇、“忠告善道”,非惟友道当然,人臣之进言于君,其道亦无以易此,故矫激二字,所宜深戒。夫矫则非忠,激则未善,欲求感格,难矣。然激出于忠诚犹可,如或出于计数,虽幸而有济,其如“勿欺”之戒何哉!
  五一、为治者常患于乏才。才固未尝乏也,顾求之未得其方尔。盖必各举所知,然后天下之才毕见于用。孔子告仲弓云: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舎诸?此各举所知之义也。今举贤之路殊狭,未仕者旣莫得而举,已仕者自藩臬以至郡邑,以一道计之,其人亦不少矣,而其贤否率取决于一二人之言,以此而欲求尽天下之才,其可得乎?非有以变而通之,乏才之叹何能免也!
  五二、制度立,然后可以阜俗而丰财。今天下财用日窘,风俗日敝,皆由制度隳废而然也。故自衣服饮食、宫室舆马,以至于冠婚丧祭,必须贵贱有等,上下有别,则物无妄费而财可丰,人无妄取,而俗可阜。此理之不易者也。然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是在朝廷而已矣。
  五三、井田势不可复,限田势未易行。天下之田,虽未能尽均,然亦当求所以处之之术。不然,养民之职,无时而举矣。今自两淮南北,西极汉沔,大率土旷人稀、地有遗利,而江浙之民,特为蕃庻,徃徃无田可耕,于此有以处之,其所济亦不少矣。“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学道爱人之君子,岂无念及于此者乎?然汉之晁错得行其策于塞下,宋之陈靖不得行其说于京西,此则系乎上之人明与断何如耳。
  五四、理财之道,大学四言尽之,而后世鲜不相戾,公私交病固其所也。今太仓之粟,化为月课以入权门者,不可胜计;内库之出内,司国计者不复预闻,谓有政事可乎?经费不足,则横敛亟行,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且唐之德宗犹能纳杨炎之请,立移财赋于左藏,况乃英明之主,抑又何难?由此推类以尽其余,财不可胜用矣。
  五五、唐宋诸名臣,多尚禅学。学之至者,亦尽得受用。盖其生质旣美,心地复縁此虚静,兼有稽古之功,则其运用酬酢,虽不中,不逺矣。且凢为此学者,皆不隠其名,不讳其实,初无害其为忠信也,故其学虽误,其人徃徃有足称焉。后世乃有儒其名而禅其实,讳其实而侈其名者,吾不知其反之于心,果何如也?
  五六、天下,大器也,必以天下为度者,始能运之,才不足恃也。虽有过人之才,而未闻君子之道,其器固易盈也。弗盈则大,以大运大,不其裕乎!
  五七、人才之见于世,或以道学,或以词章,或以政事,大约有此三等,其间又各有浅深髙下之异,然皆所谓才也。但以余所见闻,道学之名,世多不喜,而凢为此学者,名实亦未必皆副;又或未能免于骄吝,此嫌谤之所自生也。夫学以求道,自是吾人分内事,以此忌人固不可,以之骄人亦恶乎可哉!且形迹一分,势将无所不至。程苏之在元佑,其事亦可鉴矣。是故,为士者当务修其实,求士者必兼取其长,如此,则小大之才,各以时成,两不相嫌而交致其用,天下之治,庻乎其有攸頼矣。
  五八、汉髙非不用儒,顾眞儒亦自难得尔。当时如陆贾、叔孙通軰,帝皆尝纳其论说,听其施为,然其规模力量槪可见矣。以汉髙之明逹,有贤于二子者,讵肯轻弃之乎?鲁两生不从叔孙之招,杨子云以大臣许之,未知何所见而云然也。夫谓“礼乐,积德百年而后可兴”,其言未为无理。然百年之内,必当有所从事,况乎礼乐之为用,为天下国家不可一日无者!两生果大贤欤,于其本末先后之序,固宜有定见矣。即有定见,盍出而一陈之,使其言果可行而帝不从,去就固在我也。且恶知其不能用?遂视一叔孙生以为行止,不亦坐失事几之会哉!以愚观之,两生于道未必有闻,盖偏守一节以为高者尔,不出则为两生,出则为四皓,恐未足以当大臣之选也。
  五九、唐府兵之法,最为近古,范文正公尝议欲兴复,而为众说所持。道之废兴,信乎其有命也。愚于此颇尝究心,窃以此法之行,灼然有利而无害,揆之人情事势,亦无不可行之理。顾其脉络之相聨属者非一处,条目之相管摄者非一端,变通之宜,要当临时裁酌,非一言所能尽也。然须推广其制,通行于天下,使郡邑无处无偹,缓急斯有所恃以无虞。其老弱无用坐食之兵,皆归之农,自然国用日舒,民力日裕,此灼然之利,非簸弄笔舌之空谈也。
  六〇、楚汉之争天下,髙帝身拒项羽于荣阳、成皋间,令韩信北渡河,取魏、取赵、取燕、取齐,河北山东之地旣举,羽在汉围中矣。然其南犹有九江王黥布,围未合也。及隋何以布归汉,则其围四合矣,羽复安所逃乎?此汉取天下之大势也。凢用兵制胜,以识形势为先。然有天下之形势,有一方之形势,有战阵间之形势,得之则成,失之则败。成败之为利害,有不可胜计者矣。今之儒者,鲜或谈兵,要之,钱糓甲兵皆吾人分内事,何可以不讲也?且如唐安禄山旣犯东京,眷留不去,李泌郭子仪皆请先取范阳以覆其巢穴,此眞识形势者也。肃宗急于収复,不从其策,河北之地,由此失之,终唐之世而不能复。黄巢横行入广,高骈请分兵守郴循梧昭桂永数州之险,自将由大庾度岭击之,此眞识形势者也。使从其言,巢直置中兎尔。而当国者曾莫之省,巢果覆出为恶,遂致滔天。然则,形势之所系岂小哉!
  六一、天之道,日月星辰为之经,风雨雷霆霜露为之纬,经纬有常,而元亨利贞之妙在其中矣,此造化之所以成也。人之道,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为之经,喜怒哀乐为之纬,经纬不忒,而仁义礼智之实在其中矣,此德业之所以成也。
  六二、周子之言性,有自其本而言者,“诚源、诚立、纯粹至善”是也,有据其末而言者,“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是也。然通书首章之言,浑沦精宻,读者或有所未察,遂疑周子专以刚柔善恶言性,其亦踈矣。
  六三、太极阴阳之妙,善观者试求之一岁之内,自当了然。一日之内亦可观,然太近而难详也。一元之内亦可观,然太逺而难验也。要之,近而一日,逺而一元,其盈虚消息相为循环之理,即一岁而推之,无有不合。易言“复其见天地之心”,盖明指其端矣。茍明乎此,其于酬酢世变,又岂待于外求也哉!
  六四、性无形,虽有善譬,终难尽其妙。孟子程子皆尝取譬于水,其言有不容易者。盖以就下之与在山,清之与浊同一物也。然至语其不善,一则以为抟击使之,一则以为泥沙混之,是亦微有不同。必也会二说而同之,性之义庻其尽矣。谢显道记伊川先生语有云:禅家之言性,犹太阳之下置器,其间方员大小不同,特欲倾此于彼尔。然在太阳几时动?伊川此语,足以破禅家之谬。然又言:人之于性,犹器之受光于日。受字固与倾字不类,但此譬终觉未亲。
  六五、程伯子论“生之谓性”一章,反复推明,无非理一分殊之义。朱子为学者条析,虽词有详畧,而大旨不殊。然似乎小有未合,请试陈之。夫谓“人生气禀,理有善恶”,以其分之殊者言也。“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以其理之一者言也。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盖人生而静,即未发之中,一性之眞,湛然而已,更着言语形容不得,故曰“不容说”。“继之者善”,即所谓“感于物而动”也,动则万殊,刚柔善恶于是乎始分矣。然其分虽殊,莫非自然之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旣以刚柔善恶名性,则非复其本体之精纯矣,故曰“纔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下文又以水之清浊为喻,盖清其至静之本体,而浊其感动之物欲也。本体诚至清,然未出山以前无由见也,亦须流行处方见,若夫不能无浊,安可无修治之功哉!修治之功旣至,则浊者以之澄定,而本体当湛然矣。然非能有所増损于其间也,故以“舜有天下而不与”终之。
  切详章内“以上”二字,止是分截动静之界,由动而言,则静为以上,犹所谓“未发之前”,未发更指何处为前?盖据已发而言之耳。朱子于此,似求之太过,却以为“人物未生时”,恐非程子本意。盖程子所引“人生而静”一语,正指言本然之性,继以“纔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二语,盖言世所常说乃性之动,而非性之本也。此意甚明,详味之自可见。若以“人生而静以上”,为指人物未生时说,则是说“维天之命”,“不是性”三字无着落矣。
  六六、程叔子云:孟子言性,当随文看。不以告子“生之谓性”为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之后,谓之性尔,故不同,继之以“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然不害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极本穷源之性。尝考叔子论性之语亦多,惟此章意极完偹。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性命之实,无余无欠。但章末二语,恐记録者不能无少误耳。盖受气之初,犬牛与人,其性未尝不一,成形之后,犬牛与人,其性自是不同。叔子所云“不害为一”,正指本源处言之,而下文若乃二字却说开了,语脉殊欠照应,非记録之误而何?
  六七、二程教人,皆以知识为先。其言见于遗书及诸门人所述,歴歴可考。大学所谓“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诚。”此不易之序也。及考朱子之言,则曰:上蔡说“先有知识,以敬涵养”,似先立一物了。他日却又有云:未能识得,涵养个甚?尝屡称明道“学者先须识仁”一叚说话极好。及胡五峯有“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之言,则又大以为疑,却谓:不必使学者先识仁体。其言之先后不一如此,学者将安所适从哉!愚尝窃以所从入者验之,断非先有知识不可。苐识仁大是难事,明道尝言“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此所以识仁之方也。然体贴工夫,须十分入细,一毫未尽即失其眞。朱子之言,大抵多随学者之偏而救之,是以不一,然因其不一而求以归于至一,在我有余师矣。
  六八、理之所在谓之心,故非存心则无以穷理。心之所有谓之性,故非知性则无以尽心。孟子言心言性非不分明,学者徃徃至于错认,何也!求放心只是初下手工夫,尽心乃其极致中间紧要便是穷理。穷理须有渐次,至于尽心知性,则一时俱了,更无先后可言。如理有未穷,此心虽立,终不能尽。吾人之有事于心地者,其尽与不尽,反观内省亦必自知。不尽而自以为尽,是甘于自欺而已矣,非诚有志于道者。
  六九、延平李先生曰:动静眞伪善恶皆对而言之,是世之所谓动静眞伪善恶也,非性之所谓动静眞伪善恶也。惟求静于未始有动之先,而性之静可见矣。求眞于未始有伪之先,而性之眞可见矣。求善于未始有恶之先,而性之善可见矣。此等言语,是实下细宻工夫体贴出来,不可草草看过。
  七〇、动亦定,静亦定,性之本体然也。动静之不常者,心也。圣人性之,心即理,理即心,本体常自湛然,了无动静之别。常人所以胶胶扰扰,曽无须叟之定贴者,心役于物而迷其性也。夫事物虽多,皆性分中所有。茍能顺其理而应之,亦自无事。然而明有未烛,诚有弗存,平时旣无所主,则临事之际,又恶知理之所在而顺之乎!故必诚明两进,工夫纯熟,然后定性可得而言,此学者之所当勉也。
  七一、“旣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此言未为不是,但恐差认却德性,则问学直差到底。原所以差认之故,亦只是欠却问学工夫。要必如孟子所言“博学详说”“以反说约”,方为善学。茍学之不博,说之不详,而蔽其见于方寸之间,虽欲不差,弗可得已!
  七二、程子有云:世人只为一齐在那昏惑迷暗海中,拘滞执泥坑里,便事事转动不得,没着身处。此言于人甚有所警发,但不知如何出脱得也?然上文已有“物各付物”一言,只是难得到此地位,非物格知至而妄意及此,其不为今之狂者几希!
  七三、“凡言心者皆是已发”,程子尝有是言,旣自以为未当而改之矣。朱子文字,犹有用程子旧说未及改正处,如书传释人心道心,皆指为已发,中庸序中“所以为知觉者不同”一语,亦皆已发之意。愚所谓“未定于一”者,此其一也。
  七四、命之理,一而已矣,举阴阳二字,便是分殊,推之至为万象。性之理,一而已矣,举仁义二字,便是分殊,推之至为万事。万象虽众,即一象而命之全体存焉。万事虽多,即一事而性之全体存焉。
  七五、天之道莫非自然,人之道皆是当然。凢其所当然者,皆其自然之不可违者也。何以见其不可违?顺之则吉,违之则凶,是之谓天人一理。
  七六、吾儒只是顺天理之自然。佛老二氏,皆逆天背理者也,然彼亦未尝不以自然借口。卲子有言“佛氏弃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岂自然之理哉!”片言可以折斯狱矣。顾彼犹善为遁辞,以谓佛氏门中不舎一法。夫旣举五伦而尽弃之矣,尚何法之不舎邪!(以下旧本伤冗,今削之:独有诳取人财以为饱暖安居之计,乃其所不能舎之法耳)
  七七、“静中有物”者,程伯子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是也。朱子以为“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似乎欠一理字。学者或认从知觉上去,未免失之。
  七八、“人心有觉,道体无为”,熟味此两言,亦可以见心性之别矣。
  七九、朱子辨苏黄门老子解有云:道器之名虽异,然其实一物也,故曰“吾道一以贯之”与所云“理气决是二物”者,又不同矣。为其学者,不求所以归于至一可乎?
  八〇、“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此人之良知良能所自来也。然干始物,坤成物,固自有先后之序矣。其在学者,则致知力行工夫,要当并进,固无必待所知旣彻而后力行之理,亦未有所知未彻,而能不疑其所行者也。然此只在自勉,若将来商量议拟,第成一场闲说话耳,果何益哉!
  八一、张子韶以佛语释儒书,改头换面,将以愚天下之耳目,其得罪于圣门亦甚矣。而近世之谈道者,或犹阴祖其故智,徃徃假儒书以弥缝佛学,律以春秋诛心之法,吾知其不能免夫!

  困知记卷下 凡七十五章
  一、尝读宋学士新刻楞伽经序,具载我圣祖训词,由是知圣祖洞明佛学。又尝读御制神乐观碑,有云“长生之道世有之,不过修身清净,脱离幻化,疾速去来,使无难阻,是其机也。”于此又知我圣祖深明老氏之学。至于经纶万务,垂训万世,一惟帝王相传之道是遵,孔曾思孟之书,周程张朱之说是崇是信,彛伦攸叙,邪慝无所容。圣子神孙,守为家法,虽与天地同其悠久可也。卓哉!大圣人之见,诚高出于寻常万万哉!
  二、易之为书,有辞有变,有象有占。变与象皆出于自然,其理即所谓性命之理也。圣人系之辞也,特因而顺之,而深致其意于吉凶悔吝之占,凡以为立人道计尔。夫变之极,其象斯定,象旣定而变复生,二者相为循环,无有穷已。文言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夫消变于未形,圣人之能事也。自大贤以下必资于学。系辞曰: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此学易之极功也。占也者,圣人于其变动之初,逆推其理势必至于此,故明以为教,欲人豫知所谨,以免乎悔吝与凶。若待其象之旣成,则无可免之理矣。使诚有得于观玩,固能适裁制之宜,其或于卜筮得之,亦可以不迷乎趋避之路,此人极之所以立也。是则君子之玩占,乃其日用工夫,初无待于卜筮。若夫卜筮之所尚,则君子亦未尝不与众人同尔。圣人作易之意,或者其有在于是乎?
  三、程子言:圣人用意深处,全在系辞。盖子贡所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者,系辞发明殆尽。学者茍能有所领会,则天下之理皆无所遗,凡古圣贤经书微言奥义,自然通贯为一,而确乎有以自信,视彼异端邪说,眞若蹄涔之于沧海,碔砆之于美玉矣。然或韦编屡絶,而不能辨世间之学术,则亦何以多读为哉!
  四、刘保斋于卦德、卦体、卦象从朱子,卦变从程子,其义甚精。盖亦因其言之不一,而求以归于至一,可谓笃于尊信程朱者矣。
  五、诗三百十一篇,人情世态,无不曲尽。燕居无事时,取而讽咏之,歴歴皆目前事也。其可感者多矣。“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其言诚有味哉!
  六、“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程子云“模范出一天地尔,非在外也。”如此即是与天道脗合之意,所谓“不过”者,在圣人。朱子云“天地之化无穷,而圣人为之范围,不使过于中道,所谓裁成者也。”如此则所谓“不过”者,疑若指化育。然窃惟天地之化,消息盈虚而已,其妙虽不可测,而理则有常。圣人裁成之云,亦惟因其时顺其理,为之节度,以遂生人之利,非能有所损益也。“不使过于中道”一语,似乎欠莹。若程说则简而明矣。
  七、“东北丧朋,乃终有庆。”程传之义为精用,说桎梏。觉得本义尤与上下文相恊。年来深喜读易,但精神渐短,浃洽为难尔。大凡读传、义者,于其异同之际,切宜致思。
  八、孔子作春秋,每事只举其大纲,以见意义,其详则具于史。当时史文具在,观者便见得是非之公,所以“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其后史旣亡逸,惟圣笔独存。左氏必曾见国史来,故其作传,皆有来歴,虽难于尽信,终是案底。
  九、尚书有难晓处,正不必枉费心思,强通得亦未必是。于其明白易晓者,熟读而有得焉,殆不可胜用矣。
  一〇、书言: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大旨初无异也。但以字在“义、礼”上,则人为之主,与理犹二。以字在“敬、义”下,则敬义为之主,人与理一矣。其工夫之疎密,造诣之浅深,固当有别。
  一一、尧典有知人之道四。“嚚讼”一也,“静言庸违,象恭”二也,“方命圯族”三也,皆所以知小人,“克谐以孝”四也,所以知君子。嚚讼与圯族,皆所谓刚恶也。静言象恭,柔恶也。小人之情状固不止此,然即此三者亦可以槪之。孝乃百行之首,汉去古未逺,犹以孝廉取士。然能使顽父、嚚母、傲弟相与感化而不格奸,则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矣,非甚盛德,其孰能之!尧典所载“厯象授时”外,惟此四事乃其举措之大者,所举若此,所措若彼,非万世君天下者之法乎?茍能取法于斯,虽欲无治,不可得已。
  一二、春秋殊未易读。程子尝言: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眞伪。如欧阳文忠所论鲁隠、赵盾、许止三事,可谓笃信圣经,而不惑于三传者矣。及胡文定作传则多用三传之说,而不从欧公。人之所见,何若是之不同邪!夫圣笔之妙如化工,固不容以浅近窥测,然求之太过,或反失其正意。惟虚心易气,反复潜玩,勿以众说汩之,自尝有得也。三传所长固不容掩,然或失之诬,或失之凿,安可尽以为据乎?窃谓欧公之论恐未可忽,舍程子两言亦无以读春秋矣。
  一三、“能者养以之福”,累见诸本皆作“养之以福”,倒却一字,其意味理致逈然不同。承讹踵误若此类,盖亦多矣。
  一四、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一段,义理精粹,要非圣人不能言。陆象山乃从而疑之,过矣。彼盖专以欲为恶也。夫人之有欲,固出于天,盖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当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当然之则,夫安徃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纵欲而不知反,斯为恶尔。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为言,盖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严,但语意似乎偏重。夫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喜怒衰乐又可去乎?象山又言“天亦有善有恶,如日月蚀、恶星之类。”是固然矣,然日月之食、彗孛之变,未有不旋复其常者,兹不谓之天理而何?故人道所贵,在乎“不逺而复”,柰何“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是则循其本而言之,天人曷尝不一?究其末也,亦安得而不二哉?
  一五、曽子问:“昏礼,旣纳币,有吉日,而壻之父母死,已葬。使人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女氏许诺而弗敢嫁,礼也。壻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壻弗取,而后嫁之,礼也。女之父母死,壻亦如之。”陈澔集说谓:壻祥禫之后,女之父母使人请壻成昏,壻终守前说而不取,而后此女嫁于他族。若女免丧,壻之父母使人请,女家不许,壻然后别娶。此于义理人情皆说不通,何其谬也!安有婚姻之约旣定,直以丧故,需之三年之久,乃从而改嫁与别娶邪?盖“弗取、弗许”者,免丧之初,不忍遽尔从吉,故辞其请,亦所谓礼辞也。其后必再有往复,昏礼乃成。圣人虽未尝言,固可以义推也。澔之集说未为无功于礼,但小小疎失,时复有之,然害理伤教,莫此为甚。
  一六、易逐卦逐爻各是一象,象各具一理。其为象也不一,而理亦然。然究而论之,象之不一,是诚不一也,理之不一,盖无往而非一也。故曰: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非知道者,孰能识之?
  一七、孟子“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一章,语意极为完备,正所谓理一而分殊也。当时孟子与告子论性,皆随其说而折难之,故未暇及此。如使告子得闻斯义,安知其不悚然而悟,俛焉而伏也?
  一八、董子云:性者,生之质也。观告子论性,前后数说,其大旨不出生、质二字而已。董子知尊孔子,未必不知有孟子之说,而顾有合于告子,岂其亦有所受之邪!
  一九、周子太极图说篇首无极二字,如朱子之所解释,可无疑矣。至于“无极之眞,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愚则不能无疑。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邪?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于此。愚也积数十年潜玩之功,至今未敢以为然也。尝考朱子之言有云“气强理弱”,“理管摄他不得”。若然,则所谓太极者,又安能为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邪?惜乎,当时未有以此说叩之者。姑记于此,以俟后世之朱子云。
  二〇、朱子谓:通书之言,皆所以发明太极之藴。然书中并无一言及于无极,不知果何说也?
  二一、通书四十章义精词确,其为周子手笔无疑。至如“五殊二实,一实万分”数语,反复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尽,然语意浑然,即气即理,絶无罅缝,深有合乎易传“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之旨,与所谓“妙合而凝”者有间矣。知言之君子,不识以为何如?
  二二、张子正蒙“由太虚有天之名”数语,亦是将理气看作二物,其求之不为不深,但语渉牵合,殆非性命自然之理也。尝观程伯子之言,有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只将数字剔拨出来,何等明白!学者若于此处无所领悟,吾恐其终身乱于多说,未有归一之期也。
  二三、正蒙云: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又云: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夫人物则有生有死,天地则万古如一。气聚而生,形而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气散而死,终归于无,无此物即无此理,安得所谓“死而不亡者”邪?若夫天地之运,万古如一,又何死生存亡之有?譬之一树,人物乃其花叶,天地其根干也。花谢叶枯,则脱落而飘零矣,其根干之生意固自若也,而飘零者复何交渉?谓之不亡,可乎?故朱子谓张子此言,“其流乃是个大轮回。”由其迫切以求之,是以不觉其误如此。
  二四、“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中庸有两言尽之,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
  二五、曽子易箦,仁也。子路结缨,勇也。恐未可一而视之。
  二六、释经小有不同,未为大害。至于义理之本原,毫髪不容差互也。
  二七、正蒙中论礼器、礼运甚详,究其归,不出体用两言而已。体立则用行,体信斯达顺矣。
  二八、正蒙有云:阴阳之气,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絪缊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无方,运行不息,莫或使之。不曰性命之理,谓之何哉!此段议论最精,与所谓太虚、气化者有间矣。盖其穷思力索,随有所得,即便札记,先后初不同时,故浅深疎密,亦复不一,读者择焉可也。
  二九、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然古礼古乐之亡也久矣,其遗文绪论仅有存者,学者又鲜能熟读其书,深味其旨,详观其会通,斟酌其可行之实,遂使先王之礼乐,旷千百年而不能复,其施用于当世者,类多出于穿凿附会之私而已,可嘅也夫!
  三〇、卲子因学数推见至理,其见处甚超,殆与二程无异。而二程不甚许之者,盖以其发本要归,不离于数而已,其作用旣别,未免与理为二也。故其出处语黙,揆之大中至正之道,时或过之。程伯子尝语学者云:贤看某如此,某煞用工夫。盖必反身而诚,斯为圣门一贯之学尔。
  三一、“天道之变,尽于春夏秋冬。世道之变,尽于皇帝王覇。”是固然矣。然一年之内,四气常均,且冬则复春,春则复夏。自三皇以至今日,盖四千余年,而覇道独为长久,何也?岂天道往则必复,世道将一往而遂不反邪?仅有一说,王霸之道虽殊,然霸者之所假,亦必帝王之道。汉唐宋皆多歴年所,其间帝王之道固尝少试于天下。然则,虽谓之帝王之世,可矣。
  三二、视听思虑动作皆天也,人但于其中要识得眞与妄尔。动以天之谓眞,动以人之谓妄。天人本无二,人只縁有此形体,与天便隔一层,除却形体浑是天也。然形体如何除得?但克去有我之私,便是除也。
  三三、卲子云:中庸非天降地出。揆物之理,度人之情,行其所安,斯为得矣。愚窃以为,物理人情之所安,固从天降地出者也。子思作中庸一书,首言“天命之谓性”,终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二语,中间散为万事,有一不出于天者乎?故君子依乎中庸,无非顺天而已,不容一毫私智有所作为于其间也。以卲子之高明,固已妙达天人之藴,而其言如此,岂其急于诱进学者,姑指而示之近欤?记礼者亦有此言,要非深意之所存也。
  三四、春秋事迹,莫详于左传。左氏于圣人笔削意义虽无甚发明,然后之学春秋者,得其事迹为据,而圣经意义所在,因可测识,其功亦不少矣。且如楚世子啇臣之恶,向非左传载之之详,何由知其恶之所自?旣不知其恶之所自,则圣人垂戒之意荒矣。盖凡“簒弑”之书,非但以垂戒臣子,亦以垂戒君父。夫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此一说也。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此又一说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然后纲常正而品物遂,此春秋所以有功于万世也。或乃谓春秋凡书弑君,弑即是罪,何必更求其详?果如其言,即不过发读者一长叹而已,于世道竟何补,而圣人又奚以作春秋为哉!
  三五、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处间不容髪,最为难言,要在人善观而黙识之。“只就气认理”与“认气为理”,两言明有分别,若于此看不透,多说亦无用也。
  三六、或问杨龟山:易有太极,莫便是道之所谓中否?曰:然。若是,则本无定体,当处即是太极邪?曰:然。两仪四象八卦,如何自此生?曰:旣有太极,便有上下,有上下便有左右前后,有左右前后四方,便有四维,皆自然之理也。龟山此段说话,词甚平易而理极分明,直是看得透也。然学者于此,当知圣人所谓太极,乃据易而言之。盖就实体上指出此理以示人,不是悬空立说,须子细体认可也。
  三七、谢上蔡有言:心之穷物有尽,而天者无尽,如之何包之?此言不知为何而发。夫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无用包也,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尔。心之穷物有尽,由穷之而未至尔。物格则无尽矣,无尽即无不尽,夫是之谓尽心。心尽则与天为一矣,如其为物果二,又岂人之智力之所能包也哉!
  三八、程伯子尝言: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佛家亦言“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其大旨殆无异也,而伯子不可其说。愚尝求其所以不可之故,竟莫能得也。夫佛氏之所谓性者觉,吾儒之所谓性者理,得失之际,无待言矣。然人物之生,莫不有此理,亦莫不有此觉。以理言之,伯子所谓“不独人尔,物皆然”是也。以觉言之,“蠢动含灵”,与佛容有异乎?凡伯子之言,前后不同者,似此絶少。愚是用反复推究,以求归于至一云。
  三九、国初,深于理学者,殊未多见,禅学中却尽有人。儒道之不融,虽则有数存焉,吾人不得不任其责也。当时宋潜溪为文臣之首,文章议论,施于朝廷而达之天下者,何可胜述,然观其一生受用,无非禅学而已。以彼之聪明博洽,使于吾道诚加之意,由博而约,当有必至之理,其所成就,岂不伟然为一代之巨儒哉!弃周鼎而寳康瓠,吾不能不深为潜溪惜也。
  四〇、禅学毕竟浅,若于吾道有见,复取其说而详究之,毫髪无所逃矣。
  四一、朱陆之异同,虽非后学所敢轻议,然置而弗辨,将莫知所适从,于辨宜有不容已者。辨之弗明而弗措焉,必有时而明矣,岂可避轻议先儒之咎,含胡两可,以厚诬天下后世之人哉!夫斯道之弗明于天下,凡以禅学混之也。其初不过毫厘之差,其究奚啻千万里之逺?然为禅学者,旣安于其陋,了不知吾道之为何物;为道学者,或未尝通乎禅学之本末,亦无由眞知其所以异于吾道者果何在也。尝考两程子张子朱子,早岁皆尝学禅,亦皆能究其底藴,及于吾道有得,始大悟禅学之非而尽弃之。非徒弃之而已,力排痛辟,闵闵焉惟恐人之陷溺于其中,而莫能自振,以重为吾道之累。凡其排辟之语,皆有以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肓之病,初非出于揣摩臆度之私也。故朱子目象山为禅学,盖其见之审矣,岂尝有所嫌忌,必欲文致其罪而故加之以是名哉!
  愚自受学以来,知有圣贤之训而已,初不知所谓禅者何也。及官京师,偶逢一老僧,漫问何由成佛,渠亦漫举禅语为答云:佛在庭前栢树子。愚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流汗通体。旣而得禅家证道歌一编读之,如合符节,自以为至竒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后官南雍,则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体认,日复一日,积数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见乎心性之眞,而确乎有以自信。朱陆之学,于是乎仅能辨之,良亦钝矣。
  盖尝徧阅象山之书,大抵皆明心之说。其自谓,所学“因读孟子而自得之”。时有议之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其亦以为“诚然”。然愚观孟子之言,与象山之学自别,于此而不能辨,非惟不识象山,亦不识孟子矣。孟子云: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一段言语甚是分明。所贵乎先立其大者何?以其能思也。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是则孟子吃紧为人处,不出乎“思”之一言。故他日又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而象山之教学者,顾以为“此心但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辞逊处自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寛裕温柔,自寛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若然,则无所用乎思矣,非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本旨也。夫不思而得,乃圣人分上事,所谓“生而知之者”,而岂学者之所及哉!茍学而不思,此理终无由而得。凡其当如此自如此者,虽或有出于灵觉之妙,而轻重长短,类皆无所取中,非过焉斯不及矣。遂乃执灵觉以为至道,谓非禅学而何!盖心性至为难明,象山之误正在于此,故其发明心要,动輙数十百言,亹亹不倦,而言及于性者絶少。间因学者有问,不得已而言之,止是枝梧笼罩过,并无实落,良由所见不的,是以不得于言也。尝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则性果何物邪?又云“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然则性果不在人邪?旣不知性之为性,舎灵觉即无以为道矣,谓之禅学,夫复何疑!
  然或者见象山所与王顺伯书,未必不以为禅学非其所取,殊不知象山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也。何以明之?盖书中但言,两家之教,所从起者不同,初未尝显言其道之有异,岂非以儒佛无二道,惟其主于经世,则遂为公,为义,为儒者之学乎!所谓“阴用其实”者,此也。或者又见象山亦尝言致思,亦尝言格物,亦尝言穷理,未必不以为无背于圣门之训,殊不知言虽是,而所指则非。如云“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穷理”者,穷此理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固皆本之经传,然以“立此者也”一语证之,则凡所谓“此”者,皆指心而言也。圣经之所谓格物穷理,果指心乎?故其广引博证,无非以曲成其明心之说,求之圣贤本旨,竟乖戾而不合也。
  或犹不以为然,请复实之以事。有杨简者,象山之髙第弟子也,尝发“本心”之问,遂于象山言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有詹阜民者,从游象山,安坐暝目,用力操存,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象山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盖惟禅家有此机轴,试观孔曽思孟之相授受,曽有一言似此否乎?其证佐之分明,脉路之端的,虽有善辨,殆不能为之出脱矣。盖二子者之所见,即愚徃年所见之光景。愚是以能知其误而究言之,不敢为含胡两可之词也。
  嗟夫,象山以英迈絶人之资,遇髙明正直之友,使能虚心易气,舎短取长,以求归于至当,即其所至,何可当也!顾乃眩于光景之竒特,而忽于义理之精微,向道虽勤而朔南莫辨,至于没齿,曽莫知其所以生者,不亦可哀也夫!其说之传,至于今未泯,尊崇而信奉之者,时复有见于天下。杜牧之有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愚惕然有感乎斯言,是故不容于不辨。
  四二、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尝见席文同鸣寃録提纲,有云:孟子之言,程子得之。程子之后,陆子得之。然所引程子之言,只到“复入身来”而止,最紧要是“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二语,却裁去不用,果何说邪?似此之见,非惟无以直象山之寃,正恐不免寃屈程子也。
  四三、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安可不明辨之!昔吾夫子赞易,言性屡矣,曰“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曰“成之者性”,曰“圣人作易,以顺性命之理”,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但详味此数言,“性即理也”明矣。于心亦屡言之,曰“圣人以此洗心”,曰“易其心而后语”,曰“能说诸心”,夫心而曰洗、曰易、曰说,洗心而曰以此,试详味此数语,谓“心即理也”,其可通乎?且孟子尝言“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尤为明白易见。故学而不取证于经书,一切师心自用,未有不自误者也。自误已不可,况误人乎!
  四四、象山言:孔子十五而志于学,是已知道时矣。虽有所知,未免乍出乍入,乍明乍晦,或警或纵,或作或辍。至三十而立,则无出入、明晦、警纵、作辍之分矣。然于事物之间,未能灼然分明见得,至四十始不惑。夫其初志于学也,即已名为“知道”,縁何旣立之后,于事物之间,见得犹未分明?然则,所已知者果何道,所未见者果何物耶?岂非以知存此心即为知道邪?然象山固尝有言,“但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以圣人之资,犹待二十五年之久,方能灼然有见,则其言亦不副矣。且所知所见各为一物,吾圣人之学安有是哉!愚非敢轻议先儒,不直则道不见,有罪我者,固不得而辞也。
  四五、吴康斋之志于道,可谓专且勤矣。其所得之浅深无所考见,观其辞官后疏陈十事,皆组织圣贤成说,殊无统纪,求之孟子反约之旨,得无有未至乎?其辞官一节,眞足以廉顽立懦。察其初意,亦非以不屈为髙,盖欲少需岁时,有所献纳,观其合否,以为去就之决也。但当时事体殊常,形势多阻,浅深之际,斟酌为难。诸老所以不复坚留,其或有见。而康斋之决去,所得亦已多矣。謇斋琐缀録记康斋晩年一二事,虽未必诬,然好学如康斋,节操如康斋,何可多得?取其大而畧其细,固君子之道也。
  四六、薛文清读书录甚有体认工夫,见得到处尽能到。区区所见,盖有不期而合者矣。然亦有未能尽合处,信乎,归一之难也!録中有云:理气无缝隙,故曰器亦道,道亦器。其言当矣。至于反复证明“气有聚散,理无聚散”之说,愚则不能无疑。夫一有一无,其为缝隙也大矣,安得谓之“器亦道,道亦器”耶?盖文清之于理气,亦始终认为二物,故其言未免时有窒碍也。夫理精深微妙,至为难言,茍毫髪失眞,虽欲免于窒碍而不可得,故吾夫子有“精义入神”之训,至于入神,则无往而不通矣。此非愚所能及,然心思则旣竭焉。尝窃以为,气之聚便是聚之理,气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谓理也。推之造化之消长,事物之终始,莫不皆然。如此言之,自是分明,并无窒碍,虽欲寻其缝隙,了不可得矣。不识知言之君子以为何如?
  四七、薛文清学识纯正,践履笃实,出处进退,惟义之安。其言虽间有可疑,然察其所至,少见有能及之者,可谓君子儒矣。
  四八、读书録有云:韩魏公范文正诸公,皆一片忠诚为国之心,故其事业显著,而名望孚动于天下。后世之人,以私意小智自持其身,而欲事业名誉比拟前贤,难矣哉!其言甚当。薛文清盖有此心,非徒能为此言而已。大抵能主忠信以为学,则必有忠诚以事君。事君之忠,当素定于为学之日。
  四九、近世道学之倡,陈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愚前所谓“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而几之不能研”,虽不为白沙而发,而白沙之病正恐在此。章枫山尝为余言其为学本末,固以禅学目之。胡敬斋攻之尤力,其言皆有所据。公论之在天下,有不可得而诬者矣。
  五〇、邱文庄公雅不喜陈白沙。大学衍义中有一处讥议异学,似乎为白沙发也。然公之文学固足以名世,而未有以深服白沙之心。其卒也,白沙祭之以文,意殊不满,此殆程子所谓“克己最难”者也。
  五一、胡敬斋大类尹和靖,皆是一“敬”字做成。居业録中言敬最详,盖所谓身有之,故言之亲切而有味也。然亦尽穷理,但似乎欠透。如云“气乃理之所为”,又云“人之道乃仁义之所为”,又云“所以为是太和者道也”,又云“有理而后有气”,又云“易即道之所为”。但熟读系辞传,其说之合否自见。盖朱子虽认理气为二物,然其言极有开阖,有照应。后来承用者,思虑皆莫之及,是以失之。若余子积之性书,则其甚焉者也。性书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余偶为着一语云: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
  五二、胡敬斋力攻禅学,盖有志于闲圣道者也,但于禅学本末似乎未尝深究,动以想象二字断之,安能得其心服邪?盖吾儒之有得者,固是实见,禅学之有得者,亦是实见,但所见者不同,是非得失,遂于此乎判尔。彼之所见,乃虚灵知觉之妙,亦自分明脱洒,未可以想象疑之。然其一见之余,万事皆毕,卷舒作用,无不自由,是以猖狂妄行,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也。愚所谓“有见于心,无见于性”,当为不易之论。使诚有见乎性命之理,自不至于猖狂妄行矣。盖心性至为难明,是以多误。谓之两物又非两物,谓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却心即无性,除却性即无心,惟就一物中分剖得两物出来,方可谓之知性。学未至于知性,天下之言未易知也。
  五三、居业録云:娄克贞见搬木之人得法,便说他是道。此与“运水搬柴”相似,指知觉运动为性,故如此说。夫道固无所不在,必其合乎义理而无私,乃可为道,岂搬木者所能?设使能之,亦是儒者事矣。其心必以为无适而非道,然所搬之木茍不合义,亦可谓之道乎?愚读此条,不觉嘅然兴叹,以为义理之未易穷也。夫法者道之别名,凡事莫不有法,茍得其法,即为合理,是即道也。搬木者固不知道为何物,但据此一事,自是暗合道妙,与“夫妇之愚不肖,与知能行”一也。道固无所不在,若搬木得法而不谓之道,得无有空缺处邪?木所从来或有非义,此其责在主者,夫岂搬者之过邪?若搬者即主,则其得法处自是道,得之非义自是非道,顾可举一而废百邪!禅家所言“运水搬柴,无非妙用”,盖但以能搬能运者即为至道,初不问其得法与否,此其所以与吾儒异也。克贞虽是禅学,然此言却不差,敬斋乃从而讥之,过矣。
  五四、王伯安学术,具在传习録中。观其与萧惠及陆原静答问数章,可谓“吾无隐乎尔”。録中千言万语,无非是物,而变动不居,故骤而读之者,或未必能知其落着也。原静却善问,尽会思索,苐未知后来契合何如。
  五五、尝得湛元明所著书数种,观其词气格力,甚类杨子云,盖欲成一家言尔。然元明自处甚髙,自负甚大,子云岂其所屑为哉!区区之见多有未合,恨无由相与细讲,以归于至一。姑记其一二如左。
  五六、“一阴一阳之谓道”,吾夫子赞易语也。元明云“自其一阴一阳之中者谓之道”,然则圣人之言,亦容有欠缺处邪?殆不然矣。
  五七、易卦三百八十四爻,中正备者六十有四,中而不正者亦六十有四,正而不中者百二十有八,不中不正者亦百二十有八。元明云“吾观于大易,而知道器之不可以二也。爻之阴阳刚柔,器也。得其中正焉,道也。”其说器字甚明,然但以得其中正者为道,不过六十四爻而已,余爻三百二十以为非道,则道器不容于不二矣。如以为道,则固未尝得其中正也。不识元明果何以处之邪?
  五八、元明言“犬牛之性,非天地之性。”即不知犬牛何从得此性来?天地间须是二本方可。
  五九、所谓理一者,须就分殊上见得来,方是眞切。佛家所见亦成一片,縁始终不知有分殊,此其所以似是而非也。其亦尝有言,“不可笼统眞如,瞒盰佛性”,大要以警夫顽空者尔,于分殊之义初无干渉也。其旣以事为障,又以理为障,直欲扫除二障乃为至道,安得不为笼统、瞒盰乎?陈白沙谓林缉熈曰“斯理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其说甚详。末乃云“自兹以徃,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夫犹未尝理会分殊,而先已“得此把柄”,愚恐其未免于笼统瞒盰也。况其理会分殊工夫,求之所以自学,所以教人,皆无实事可见,得非欲稍自别于禅学,而姑为是言邪?湛元明为作改葬墓碑,并“合要理会”一句亦不用,其平日之心传口授,必有在矣。
  六〇、白沙诗教开卷第一章,乃其病革时所作,以示元明者也。所举经书曽不过一二语,而遂及于禅家之杖喝。何耶?殆熟处难忘也。所云“莫杖莫喝”,只是掀翻说,盖一悟之后,则万法皆空,有学无学,有觉无觉,其妙旨固如此。“金针”之譬亦出佛氏,以喻心法也。“谁掇”云者,殆以领悟者之鲜其人,而深属意于元明耳。观乎“莫道金针不传与,江门风月钓台深”之句,其意可见。注乃谓“深明正学,以辟释氏之非。”岂其然乎!“溥博渊泉而时出之”,道理自然,语意亦自然。曰“藏而后发”,便有作弄之意,未可同年而语也。四端在我,无时无处而不发见,知皆扩而充之,即是实地上工夫。今乃欲于“静中养出端倪”,旣一味静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縁发见?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见,不过虚灵之光景耳。“朝闻夕死”之训,吾夫子所以示人当汲汲于谋道,庻几无负此生。故程子申其义云“闻道,知所以为人也。夕死可矣,是不虚生也。”今顾以此言为处老处病处死之道,不几于侮圣言者乎!道乃天地万物公共之理,非有我之所得私。圣贤经书明若日星,何尝有一言以道为吾,为我?惟佛氏妄诞,乃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今其诗有云“无穷吾亦在”,又云“玉台形我我何形?”“吾”也,“我”也,注皆指为道也,是果安所本邪?然则所谓“纔觉便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尽”,正是惟我独尊之说。姑自成一家可矣,必欲强合于吾圣人之道,难矣哉!
  六一、杨方震复余子积书有云:若论一,则不徒理一,而气亦一也。若论万,则不徒气万,而理亦万也。此言甚当,但“亦”字稍觉未安。
  六二、人呼吸之气,即天气之气。自形体而观,若有内外之分,其实一气之往来尔。程子云“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即气即理皆然。
  六三、蔡介夫中庸蒙引论鬼神数段极精,其一生做穷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学,盖儒林中之杰出者。
  六四、老子五千言,诸丹经莫不祖之。详其首尾,殊未见其有不合者。然则长生久视之道,当出于老子无疑矣。
  六五、魏伯阳叅同契,将六十四卦翻出许多说话,直是巧,其实一字也无所用。故有教外别传之说。后来张平叔说得亦自分明,所谓“工夫容易药非遥,说破人须失笑”是已。使吾朱子灼知其为可笑,其肯留意于此乎?然朱子之考订此书,与注楚辞一意,盖当其时,其所感者深矣,吾党尤不可不知。
  六六、叅同契有彭晓、陈显微、储华谷、阴眞人、俞琰、陈致虚六家注,皆能得其微旨。内俞注最佳,次则二陈,阴注似乎意未尽达,盖秘之也。储注甚简,中间却有眼目。彭注亦未甚明。又有无名氏二家注,一家专言内事,一家以傅会炉火之术,失之逺矣。俞有易外别传一卷,亦佳,其言大抵明备而含蓄,此所以优于他注也。
  六七、读叅同契发挥,到“蟾蜍与兔魄,日月无双明”,下方出呼吸二字,要之,金丹作用之妙,不出呼吸二字而已。如不识此二字之为妙,皆惑于他岐者也。
  六八、仙家妙旨,无出叅同契一书,然须读悟眞篇首尾贯通而无所遗,方是究竟处也。悟眞篇本是发明仙家事,末乃致意于禅,其必有说矣。然使眞能到得究竟处,果何用乎?
  六九、神仙之说,自昔聪明之士,鲜不慕之。以愚之愚,早亦尝究心焉,后方识破,故详举以为吾党告也。天地间果有不死之物,是为无造化矣,诚知此理,更不必枉用其心。如其信不能及,必欲侥幸于万一,载胥及溺,当谁咎哉!
  七〇、尝阅佛书数种,姑就其所见而论之。金刚经、心经可为简尽。圆觉词意稍复。法华紧要指示处,纔十二三,余皆闲言语耳,且多诞谩。逹磨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然后来说话不胜其多。亦尝畧究其始终。其教人发心之初,无眞非妄,故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悟入之后,则无妄非眞,故云“无明、眞如无异境界”。虽顿、渐各持一说,大抵首尾衡决,真妄不分,真诐滛邪遁之尤者。如有圣王出,韩子火攻之策,其必在所取夫!
  七一、朱子尝答金刚经大意之问,有云“彼所谓降伏者,非谓欲遏伏此心,谓尽降収世间众生之心,入它无余湼盘中灭度,都教你无心了方是。”此恐未然。详其语意,只是就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说,盖欲尽灭诸相,乃见其所谓空者耳。
  七二、法华经如来寿量品所云:成佛以来,甚大久逺,寿命无量,常住不灭。虽不实灭而言灭度,以是方便教化众生。此经中切要处,诸佛如来秘密之藏,不过如此。闲言语居其大半,可厌。分别功德品偈中所说“若布施,若持戒,若忍辱,若精进,若禅定,五波罗蜜,皆谓之功德。”及云“有善男女等,闻我说寿命,乃至一念信,其福过于彼。”盖于虽灭不灭之语,若信得及即是实见,是为第一般若多罗蜜,其功德不可思议,以前五者功德比此,千万亿分不及其一。其实,只争悟与未悟而已。
  七三、事理二障,出圆觉经,其失无逃于程子之论矣。经有草堂僧宗密疏畧,未及见,但见其所自序,及裴休一序,说得佛家道理亦自分明。要皆只是说心,遂认以为性,终不知性是何物也。此经文法圆熟,照应分明,颇疑翻译者有所润色。大抵佛经皆出翻译者之手,非尽当时本文,但随其才识以为浅深工拙焉耳。
  七四、中庸举“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二语,而申之云“言其上下察也。”佛家亦尝有言“青青翠竹尽是眞如,鬰鬰黄花无非般若。”语意絶相似,只是不同。若能识其所以不同,自不为其所惑矣。
  七五、朱子尝论及“释氏之学大抵谓,若识得透,应干罪恶即都无了。然则此一种学,在世上乃乱臣赋子之三窟耳。”所举王履道者,愚未及详考其人,但尝验之邢恕,明辨有才而复染禅学,后来遂无所不为。吁,可畏哉!

  困知记续録巻上 凡八十章
  一、异端之说,自古有之,考其为害,莫有过于佛氏者矣。佛法初入中国,惟以生死轮回之说动人。人之情莫不贪生而恶死,茍可以免轮回,出生死,安得不惟其言之听?旣有求于彼,则彼之遗君亲,灭种类,凡得罪于名教者,势不得不姑置之,然吾儒之信之者犹鲜也。
  其后有逹磨者至,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以为一闻千悟,神通自在,不可思议。则其说之玄妙,迥非前日比矣。于是髙明者亦徃徃惑焉。惑及于髙明,则其害有不可胜救者矣。何哉?盖髙明之士,其精神意气足以建立门户,其聪明才辨足以张大说辞,旣以其道为至,则取自古帝王精一执中之传,孔门一贯忠恕之旨,克己为仁之训,大学致知格物之教,中庸性道中和之义,孟子知言养气、尽心知性之说,一切皆以其说乱之。真妄混淆,学者茫然,莫知所适。一入其陷穽,鲜复能有以自拔者。故内之无以立大中至正之本,外之无以逹经世宰物之用,教衰而俗败,不但可为长太息而已。向非两程子张子朱子身任斯道,恊心并力以排斥之,吾人之不变于夷者能几何哉!
  惟数君子道徳之充备,学术之纯深,辨论之明确,自孟子而后莫或过之。故其言一出,聪明豪杰之士靡不心服,近者亲而炙之,逺者闻风而起,相与为之羽翼以推行其说于天下者,绳绳不乏。迨我圣祖出,位隆君师,兴学育才,一以五经四书及数君子之说为教,则主张斯道者,又诚有所赖矣。故自朱子没迄今三四百年,天下之士非圣贤之学不讲,而所谓禅学者以之灭息,是岂一人一日之力哉!
  夫何近世以来,乃复潜有衣钵之传,而外假于道学以文其说!初学之士,旣莫能明乎心性之辨,世之老师宿儒,又徃徃不屑究心于所谓禅者,故其说之兴,能救正者殊鲜,而从之者实繁有徒。其志将以求道也,曾不知其所求之非道也,岂不误哉!愚也才质凡下,于数君子无能为役,但以初未学禅而偶尝有悟,从事于吾儒之学也久,而性命之理亦粗若有见焉,故于异同之际,颇能辨别。虽尝着之于策,传之吾党,庶几爱助之万一。时复披阅,则犹病其说之未详,惧无以觧夫人之惑也,记于是乎有续云。
  二、佛氏之所谓性,觉而已矣。其所谓觉,不出乎见闻知觉而已矣。然又有谓“法离见闻觉知”者,岂见闻知觉之外别有所谓觉邪?良由迷悟之不同尔。后来,其徒之桀黠者,因而造妖捏怪,百般作弄,神出鬼没,以逞其伎俩,而耸动人之听闻。祗为众人皆在迷中,不妨东说西说,谓莫能与之明辨也。今湏据他策子上言语反复异同处,一一穷究,以见其所谓性者,果不出于见闻知觉,别无妙理,然后吾儒之性理,可得而明。有如士师之折狱,两造具偹,精加研核,必无以隐其情矣。其情既得,则是非之判,有如黒白,至此而犹以非为是,不几于无是非之心者乎!
  三、逹磨者,禅家之初祖也,其传法二祖时,尝谓之曰:吾观震旦所有经教,惟楞伽四卷可以印心。遂并授之。自后其徒皆尊信此经,以为秘典。则今所宜按据以穷究其所谓性者,无出此经。此经凡四译,四卷者乃刘宋时译本,其文颇奥涩难读,当出自佛口无疑。迨国初,髙僧宗泐、如玘尝奉诏注释,叅以唐本,亦颇明白。但经中言语初无次第,散漫不一,观者猝难理会。今輙聮比而贯通之,以究极其归趣,遇奥涩处,间亦附入注语,以畅其义。髙明之士有深于其说者,当知余言之不妄也。
  四、楞伽大旨有四:曰五法,曰三自性,曰八识,曰二无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经中明言之矣。五法者,名也,相也,妄想也,正智也,如如也;三自性者,妄想自性、縁起自性、成自性也;八识者,识蔵也、意根、意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也;二无我者,人无我、法无我也。凡此诸法,不出迷、悟两途。盖迷则为名,为相,为妄想,为妄想縁起自性,为人、法二执,而识蔵转为诸识;悟则为正智,为如如,为成自性,为人、法无我,而诸识转为真识。所谓人、法,则五阴、十二入、十八界是已。五阴者,色、受、想、行、识也;十二入者,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也,加之六识,是为十八界。合而言之人也,析而言之法也。有所觉之谓悟,无所觉之谓迷。
  佛者,觉也。而觉有二义,有始觉,有本觉。始觉者,目前悟入之觉,即所谓正智也,即人而言之也。本觉者,常住不动之觉,即所谓如如也,离人而言之也。因始觉而合本觉,所以成佛之道也。及其至也,始觉、正智亦泯,而本觉朗然独存,则佛果成矣。故佛有十号,其一曰等正觉,此之谓也。本觉乃见闻知觉之体,五阴之识属焉。见闻知觉乃本觉之用,十八界之识属焉。非本觉即无以为见闻知觉,舎见闻知觉则亦无本觉矣,故曰“如来于阴、界、入,非异非不异。”其谓“法离见闻觉知”者何?惧其着也。佛以离情遣着,然后可以入道,故欲人于见闻知觉,一切离之。离之云者,非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也,不着于见闻知觉而已矣。金刚经所谓“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应无所住而生清浄心”,即其义也。然则佛氏之所谓性,不亦明甚矣乎!彼明以知觉为性,始终不知性之为理,乃欲强合于吾儒以为一道,如之何其可合也!
  昔逹磨弟子波罗提尝言“作用是性”,有偈云: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徧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识与不识,即迷、悟之谓也。“知是佛性”,即所谓正智、如如;“唤作精魂”,即所谓名相、妄想。此偈自是真实语,后来桀黠者出,嫌其浅近,乃人人捏出一般鬼怪说话,直是玄妙,直是竒特,以利心求者,安得不为其所动乎?张子所谓“诐淫邪遁之辞,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诚知言矣。然造妖捏怪不止其徒,但尝畧中其毒者,徃徃便能如此,吾党尤不可不知。
  五、楞伽四卷,卷首皆云“一切佛语心品”,良以万法唯识,诸识唯心,种种差别不出心识而已,故经中之言识也特详。第一卷,首言“诸识有二种生、住、灭”,谓流注生、住、灭、相生、住、灭。次言“诸识有三种相,谓转相、业相、真相”,又云“畧说有三种识,广说有八相。何等为三?谓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又云“若覆彼真识,种种不实诸虚妄灭,则一切根识灭,是名相灭。”又云“转识、蔵识真相若异者,蔵识非因;若不异者,转识灭,蔵识亦应灭,而自真实相不灭。非自真实相灭,但业相灭。若自真实相灭者,蔵识则灭。蔵识灭者,不异外道断见论议。”又破外道断见云“若识流注灭者,无始流注应断。”又云“水流处,蔵识、转识浪生。”又云“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又偈云“蔵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又偈云“凡夫无智慧,蔵识如巨海,业相犹波浪,依彼譬类通。”
  第二卷有云:一切自性习气、蔵意意识习见转变,名为涅盘。注云“自性习气,谓众生心识性执,熏习气分。蔵意意识者,即蔵识与事识,由爱见妄想之所熏习。转变者,谓转蔵识、事识为自觉圣智境界也。”有云“识者,因乐种种迹境界故,余趣相续”,有云“外道四种涅盘,非我所说法。我所说者,妄想识灭,名为涅盘。”有云“意识者,境界分叚计着生,习气长养蔵识意俱。我我所计着,思惟因縁生。不壊身相蔵识,因攀縁自心现境界,计着心聚生。展转相因,譬如海浪,自心现境界风吹,若生若灭亦如是。是故意识灭,七识亦灭。”注云“境界分叚者,六识从六尘生也。习气长养者,言六识不离七识、八识也。我我所计着者,言七识我执,从思惟彼因彼縁而生,不壊身相蔵识,即第八识。谓此八识因于六识能縁,还縁自心所现境界,以计着故,而生六识,能总诸心,故云心聚生也。展转相因者,八识转生诸识,六识起善起恶,七识则传送其间。海喻八识,浪喻六识,以六尘为境界风,境界乃自心所现,还吹八识心海,转生诸识。若生若灭,亦犹依海而有风,因风而鼓浪,风息则浪灭。故云意识灭,七识亦灭也。”又偈云“心縳于境界,觉想智随转。无所有及胜,平等智慧生。”注云“现前一念,为尘境所转,故有业缚,而本有觉智亦随妄而转。若了妄即真,离诸有相,及至佛地,则复平等大慧矣。”
  第三卷有云:彼生灭者是识,不生不灭者是智。堕相、无相,及堕有无种种相因是识,超有无相是智。长养相是识,非长养相是智。又云“无碍相是智,境界种种碍相是识。三事和合生方便相是识,无事方便自性相是智。得相是识,不得相是智。自得圣智境界,不出不入,如水中月。”注云“根、尘及我和合,相应而生是识,此不知自性相故。若知性相,则一念灵知,不假縁生,故云无事方便自性相是智。相惟是一,而有离不离之异,故云得不得也。”又偈云“心意及与识,逺离思惟想。得无思想法,佛子非声闻。寂静胜进忍,如来清浄智。生于善胜义,所行悉逺离。”注云“得无思想法,则转识为智。此是菩萨而非声闻,智之始也。寂静胜进忍,即如来清浄忍智,智之终也。”
  第四卷有云:如来之蔵,是善不善因,能徧兴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儿变现,诸趣离我我所,不觉彼故,三縁和合,方便而生。外道不觉,计着作者,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识蔵,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断。离无常过,离于我论。自性无垢,毕竟清浄。“常生不断”以上,注云“此随染縁,从细至粗也。若能一念回光,能随浄縁,则离无常之过,二我之执,自性清浄,所谓性徳如来则究显矣。”有云“菩萨摩诃萨,欲求胜进者,当浄如来蔵及识蔵名。若无识蔵名,如来蔵者,则无生灭。”注云“识蔵以名言者,由迷如来蔵转成妄识,无有别体,故但有名。若无识蔵之名,则转妄识为如来蔵也。”有云“彼相者,眼识所照,名为色耳鼻舌身意意识所照,名为声香味触法是名为相。妄想者,施设众名,显示诸相,如此不异,象、马、车、歩、男、女等名,是名妄想。正智者,彼名相不可得,犹如过客,诸识不生,不断不常,不堕一切外道声闻縁觉之地。以此正智不立名相,非不立名相,离二见、建立及诽谤,知名相不生,是名如如。”有云“善不善者,谓八识。何等谓八?谓如来蔵名识蔵、心意、意识及五识身,非外道所说。五识身者,心意、意识俱。善不善相,展转变壊,相续流注。不壊身生,亦生亦灭,不觉自心现,次第灭,余识生。形相差别,摄受意识、五识俱相应生,刹那时不住。”注云“不壊者,不断也。摄受意识者,以五根揽五尘,摄归意识,起善起恶。”有云“愚夫依七识身灭,起断见,不觉识蔵故,起常见。自妄想故,不知本际。自妄想慧灭故觧脱。”注云“愚夫所知,极于七识,七识之外无所知故,因起断见。而不觉识蔵无尽,见其念念相续故,起常见。由其自妄想,内而不及外故,不能知本际。然妄不自灭,必由慧而灭也。”又偈云“意识之所起,识宅意所住。意及眼识等,断灭说无常。或作涅盘见,而为说常住。”注云“意由八识而起,而八识意之所住,故谓之为宅。以是言之,自不容以七识身灭而起断见。彼又于意及眼识等断灭处说无常。或作涅盘见者,此皆凡外自妄想见,故不知本际,如来为是说常住也。”
  经中言识,首尾具于此矣。间有牵渉他文者,不暇尽録,然已不胜其多,亦无庸尽録为也。其首之以“诸识有二种生、住、灭”,乃其所谓“生死根”也;终之以“识宅常住”乃其所谓“涅盘相”也。然而“生死即涅盘,涅盘即生死”(此是佛家本语)初无二相,故诸识虽有种种名色,实无二体。但迷之则为妄,悟之则为真。茍能灭妄识而契真识,则有以超生死而证涅盘矣。真识即本觉也,涅盘即所觉之境界也。由此观之,佛氏之所谓性,有出于知觉之外邪?虽其言反复多端,穷其本末,不过如此。然骤而观之者,或恐犹有所未逹也,輙以蔵识为主,而分为数类以尽其义。
  蔵,即所谓如来蔵也,以其含蔵善恶种子,故谓之蔵。其所以为善为恶,识而已矣,故曰蔵识。蔵识一尔,而有本有末。曰真相,曰真识,曰真实相,曰无始流注,曰蔵识海,曰涅盘,曰平等智慧,曰不生不灭等是智;曰如来清浄智,曰自性无垢毕竟清浄,曰识宅,曰常住,此为一类,皆言乎其本体也。曰流注生住灭相生住灭,曰业相,曰分别事识,曰识浪,曰乐种种迹境界,曰意识曰生灭等是识。曰识蔵生住地无明与七识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断,曰识蔵名,曰心意意识及五识身,曰意及眼识等,此为一类,皆言乎其末流也。曰转相,曰现识,曰转识,曰觉想智随转,此为一类,言乎本末之所由分也。其言及修行处,又当自为一类,如曰诸虚妄灭则一切根识灭,曰见习转变名为涅盘,曰妄想识灭名为涅盘,曰意识灭七识亦灭,曰无所有及胜,曰逺离思惟想,曰离无常过离于我论,曰“欲求胜进者,当浄如来蔵及识蔵名,若无识蔵,名如来蔵者,则无生灭”,曰自妄想慧灭故觧脱,凡此皆言其修行之法也。欲穷其说者,合此数类而详玩之,则知余所谓“灭妄识而契真识”,诚有以得其要领矣。夫识者,人心之神明耳,而可认为性乎!且其以本体为真,末流为妄,既分本末为两截;谓迷则真成妄,悟则妄即真,又混真妄为一途。盖所见既差,故其言七颠八倒,更无是处。吾党之号为聪明特逹者,顾不免为其所惑,岂不深可惜哉!
  六、佛氏分本末为两截,混真妄为一途,害道之甚无过于此。不可但如此说过,湏究言之。夫以心识为本,六识为末,固其名之不可易者,然求其实,初非心识之外别有所谓六识也,又非以其本之一,分而为末之六也。盖凡有所视则全体在目,有所听则全体在耳,有所言则全体在口,有所动则全体在身。(只就此四件说,取简而易见尔)所谓感而遂通,便是此理。以此观之,本末明是一物,岂可分而为二,而以其半为真,半为妄哉!
  若夫真妄之不可混,则又可得而言矣。夫目之视,耳之听,口之言,身之动,物虽未交而其理已具,是皆天命之自然,无假于安排造作,莫非真也。及乎感物而动,则有当视者,有不当视者,有当听者,有不当听者,有当言者,有不当言者,有当动者,有不当动者。凡其所当然者,即其自然之不可违者,故曰真也。所不当然者,则徃徃出于情欲之使然,故曰妄也。真者存之,妄者去之,以此治其身心,以此逹诸家国天下,此吾儒所以立人极之道,而内外、本末无非一贯也。若如佛氏之说,则方其未悟之先,凡视听言动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皆谓之妄,及其既悟,又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皆谓之真。吾不知何者在所当存乎?何者在所当去乎?当去者不去,当存者不存,人欲肆而天理灭矣。使其说肆行而莫之禁,中国之为中国,人类之为人类,将非幸欤!
  七、楞伽四卷并无一理字,注中却多用理字训释其说,盖本他经之文尔。尝见楞严有云“理则顿悟乗悟并销。”圆觉有云“一者理障,碍正知见;二者事障,续诸生死。”事、理二障,在楞伽但谓之惑障、智障尔,非逃儒归佛者,谁能易之?虽其所用理字不过指知觉而言,初非吾儒所谓性命之理,然言之便足以乱真,不可不辨。
  八、传习録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又云: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又云:良知即是未发之中。雍语有云:学、问、思、辨、笃行,所以存养其知觉。又有“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答曰:人能存得这一点生意,便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又问:所谓生者即活动之意否,即所谓虚灵知觉否?曰:然。又曰:性即人之生意。”此皆以知觉为性之明验也。
  九、达磨所尊信者惟楞伽,凡其切要之言,余既聮比而贯通之,颇为论断,以究极其归趣,其所以异于吾儒者彰彰明矣。自逹磨而下,其言之乱真者不少,欲一一与之辨明,未免失于繁冗,将一切置而不辨,又恐吾人尝误持其说以为是者,其惑终莫之觧也。乃杂取其一二尤近似者,别白而究言之。
  一〇、达磨告梁武帝有云:浄智妙圆,体自空寂。只此八字,已尽佛性之形容矣。其后有神会者,尝着显宗记,反复数百语,说得他家道理亦自分明。其中有云“湛然常寂,应用无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便成妙有。妙有即摩诃般若,真空即清浄涅盘。”此言又足以发尽达磨“妙圆空寂”之旨。余尝合而观之,与系辞传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殆无异也。然孰知其所甚异者,正惟在于此乎!夫易之神,即人之心,程子尝言“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盖吾儒以寂感言心,而佛氏以寂感为性,此其所为甚异也。良由彼不知性为至精之理,而以所谓神者当之,故其应用无方,虽不失圆通之妙,而髙下无所凖,轻重无所权,卒归于冥行妄作而已矣。与吾儒之道,安可同年而语哉!
  一一、程子尝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佛家亦有“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语,何其相似也?究而言之,其相逺奚啻燕越哉!唐相裴休,深于禅学者也,尝序圆觉经疏,首两句云:夫血气之属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体。此即“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谓也,盖其所谓齐同,不出乎知觉而已矣。且天地之间,万物之众,有有知者,有无知者,谓有知者为同体,则无知者非异体乎?有同有异,是二本也。盖以知觉为性,其窒碍必至于此。若吾儒所见,则凡赋形于两间者,同一阴阳之气以成形,同一阴阳之理以为性,有知无知,无非出于一本。故此身虽小,万物虽多,其血气之流通,脉络之聮属,元无丝毫空阙之处,无湏臾间断之时,此其所以为浑然也。然则所谓同体者,亦岂待于采揽牵合以为同哉?夫程子之言,至言也,但恐读者看得不子细,或认从知觉上去,则是援儒以助佛,非吾道之幸矣。
  一二、“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此诗乃髙禅所作也。自吾儒观之,昭然太极之义,夫复何言?然彼初未尝知有阴阳,安知有所谓太极哉?此其所以大乱真也。今先据佛家言语觧释一畨,使彼意既明且尽,再以吾儒言语觧释一畨,然后明指其异同之实,则似是之非,有不难见者矣。
  以佛家之言为据,则“无始菩提”,所谓“有物先天地”也;“湛然常寂”,所谓“无形本寂寥”也;“心生万法”,所谓“能为万象主”也;“常住不灭”,所谓“不逐四时凋”也。作者之意,不亦明且尽乎?求之吾儒之书,“太极生两仪”,是固先天地而立矣;“无声无臭”,则无形不足言矣;“富有之谓大业”,万物皆一体也;“日新之谓盛徳”,万古犹一时也。太极之义,不亦明且尽乎?诗凡二十字,其十七字彼此意义无甚异同,不足深辨。所当辨者,三字尔:“物”也,“万象”也。以物言之,菩提不可为太极,明矣。以万象言之,在彼经教中即万法尔,以其皆生于心,故谓之能主,然所主者实不过阴、界、入,自此之外,仰而日月星辰,俯而山河大地,近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逺而飞潜动植、水火金石,一切视以为幻而空之矣,彼安得复有所谓万象乎哉!为此诗者,盖尝窥见儒书,遂窃取而用之尔。
  余于前记尝有一说,正为此等处,请复详之。所谓“天地间非太极不神,然遂以太极为神则不可”,此言殊未敢易。诚以太极之本体,动亦定,静亦定。神则动而能静,静而能动者也。以此分明见得是二物,不可混而为一。故系辞传既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矣,而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由其实不同,故其名不得不异。不然,圣人何用两言之哉!然其体则同一阴阳,所以难于领会也。佛氏初不识阴阳为何物,固无由知所谓道,所谓神。但见得此心有一点之灵,求其体而不可得,则以为空寂,推其用而偏于阴、界、入,则以为神通。所谓“有物”者,此尔。以此为性,万无是处。而其言之乱真,乃有如此诗者,可无辨乎!然人心之神,即阴阳不测之神,初无二致。但神之在阴阳者,则万古如一;在人心者,则与生死相为存亡,所谓理一而分殊也。佛氏不足以及此矣,吾党之士,盍相与精察之?
  一三、南阳慧忠破南方宗旨云:若以见闻觉知是佛性者,浄名不应云“法离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见闻觉知,非求法也。南僧因问:“法华了义,开佛知见”,此复何为?忠曰:他云“开佛知见”,尚不言菩萨二乗,岂以众生痴倒,便成佛之知见邪?汾州无业有云:见闻觉知之性,与太虚齐寿,不生不灭。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迷者不了,便为境惑。一为境惑,流转无穷。此二人皆禅林之杰出者,其言皆见于传灯録,何若是之不同邪?盖无业是本分人,说本分话。慧忠则所谓神出鬼没以逞其伎俩者也。彼见南方以见闻觉知为性,便对其人捏出一般说话,务要髙他一着,使之莫测。盖桀黠者之情状毎毎如此。
  尝见金刚经,明有“是法平等,无有髙下”之语,佛与众生,固然迷悟不同,其知见之体即是平等,岂容有二?又尝见楞严中有两叚语,其一:佛告波斯匿王云“颜貎有变,见精不变。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其二:因与阿难论声闻,有云“其形虽寐,闻性不昏,纵汝形销,命光迁谢,此性云何为汝销灭?”此皆明以见闻为性,与波罗提说相合。若浄名,则紧要在一离字,余前章论之悉矣。
  先儒尝言佛氏之辞善遁,便是此等处。传灯録中似此尽多,究其渊源,则固出于瞿昙也。盖瞿昙说法,常欲离四句,谓“一异,俱不俱,有无非有非无,常无常”。然而终有不能离者,如云“非异,非不异。非有,非无。非常,非无常。”只楞伽一经,累累见之,此便是遁辞之根,若将“异”处穷着他,他便有“非异”一说,将“无常”穷着他,他便有“非无常”一说。自非灼然看得他破,只得听他愚弄尔。
  一四、大慧禅师宗杲者,当宋南渡初,为禅林之冠,有语録三十卷。顷尝徧阅之,直是会说,左来右去,神出鬼没,所以能耸动一世。渠尝拈出一叚说话,正余所欲辨者,今具于左。
  僧问忠国师古徳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有人不许,云是邪说,亦有信者,云不思议,不知若为?国师曰:此是普贤文殊境界,非诸凡小而能信受,皆与大乗了义经合。故华严经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羣生前,随縁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于法界,岂非法身乎?又般若经云“色无邉故,般若亦无邉。”黄华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深逺之言,不省者难为措意。又华严座主问大珠和尚云:襌师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珠曰:法身无像,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华而显相。非彼黄华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座主会么?曰:不了此意。珠曰: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着翠竹,说黄华着黄华,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诤论。宗杲云:国师主张翠竹是法身,直主张到底。大珠破翠竹不是法身,直破到底。老汉将一个主张底,一个破底收作一处,更无拈提,不敢动着他一丝毫,要你学者具眼。
  余于前记尝举“翠竹、黄华”二语,以为与“鸢飞鱼跃”之言“絶相似,只是不同”,欲吾人识其所以不同处,盖引而未发之意。今偶为此异同之论所激,有不容不尽其言者矣。据慧忠分析语,与大珠成形、显相二言,便是古徳立言本旨。大珠所以不许之意,但以黄华翠竹非有般若、法身尔。其曰“道是亦得”,即前“成形、显相”二言;曰“道不是亦得”,即后“非彼有般若、法身”一言也。慧忠所引经语与大珠所引经语皆合,直是明白,更无余藴。然则,其与吾儒“鸢飞鱼跃”之义所以不同者,果何在邪?诚以鸢、鱼虽微,其性同一天命也。飞、跃虽殊,其道同一率性也。彼所谓般若、法身,在花、竹之身之外。吾所谓天命、率性,在鸢、鱼之身之内。在内则是一物,在外便成二物。二则二本,一则一本,讵可同年而语哉?且天命之性,不独鸢、鱼有之,花、竹亦有之。程子所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者,正惟有见乎此也。佛氏秪縁认知觉为性,所以于花、竹上便通不去,只得以为法界中所现之物尔。楞伽以“四大种色,为虚空所持”,楞严以“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其义亦犹是也。宗杲于两家之说更不拈动,总是占便宜,却要学者具眼,殊不失为人之意。余也向虽引而不发,今则舎矢如破矣。吾党之士夫,岂无具眼者乎?
  一五、宗杲甞谓士人郑尚明曰:你只今这听法、说法一段歴歴孤明底,未生已前毕竟在甚么处?曰:不知。杲曰:你若不知,便是生大,你百岁后,四大五藴一时觧散。到这里,歴歴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曰:也不知。杲曰:你既不知,便是死大。又尝示吕机宜云:现今歴歴孤明,与人分是非别好丑底,决定是有是无,是真实是虚妄?前此临济亦尝语其徒曰:四大身不觧说法、听法,虚空不解说法听法。是汝目前歴歴孤明勿形叚者,解说法听法。观此数节,则佛氏之所谓性,亦何难见之有?渠道理只是如此,本不须苦求解悟。然而必以悟为则者,只是要见得此歴歴孤明境界更亲切尔。纵使见得亲切,夫安知歴歴孤明者之非性,而性自有真邪?
  一六、杲答曾天游侍郎第二书,说得他家道理直是明尽。渠最善揑怪,却有此等说话,又不失为本分人也。书云:寻常计较安排底是识情,随生死迁流底亦是识情,怕怖慞惶底亦是识情。而今参学之人,不知是病,只管在里许头出头没,教中所谓“随识而不随智”,以故昧却本地风光,本来面目。若或一时放下,百不思量计较,忽然失脚,蹋着鼻孔,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更无别智可得。若别有所得,有所证,则又却不是也。如人迷时,唤东作西,及至悟时,即西便是东,无别有东。此真空妙智,与太虚空齐寿。只这太虚空中,还有一物碍得他否?虽不受一物碍,而不妨诸物于空中徃来。此真空妙智亦然,凡圣垢染,着一点不得。虽着不得,而不碍生死、凡圣于中徃来。如此信得及,见得彻,方是个出生入死,得大自在底汉。细观此书,佛氏之所谓性,无余藴矣。“忽然失脚,蹋着鼻孔”,便是顿悟之说。
  一七、杲示真如道人有云:今生虽未悟,亦种得般若种子在性地上,世世不落恶趣,生生不失人身,不生邪见,家不入魔军类。又答吕舎人书有云:若依此做工夫,虽不悟彻,亦能分别邪正,不为邪魔所障,亦种得般若种子深。纵今生不了,来生出头,现成受用,亦不费力,亦不被恶念夺将去。临命终时,亦能转业,况一念相应邪?又答汤丞相书有云:若存心在上面,纵今生未了,亦种得种子深。临命终时,亦不被恶业所牵,堕诸恶趣。换却殻漏子,转头来亦昧我底不得。此等说话,只是诱人信向,岂可为凭?人情大抵多贪,都不曾见个道理,贪今生受用未了,又要贪来生受用,安得不为其所惑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生死轮回,决无此理,万有一焉,只是妖妄。为学而不能无疑于此,则亦何以穷理为哉!
  一八、杲答吕舎人书有云:心无所之,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倒断即是悟处,心无所之是做工夫处。其做工夫只看话头便是,如“狗子无佛性”“锯解秤锤”“栢树子”“竹篦子”“麻三斤”“干屎橛”之类,皆所谓话头也。余于“栢树子”话偶尝验过,是以知之然。向者一悟之后,佛家书但过目便迎刃而解。若吾圣贤之微词奥旨竟不能通,后来用工久之,始知其所以然者。盖佛氏以知觉为性,所以一悟便见得个虚空境界。证道歌所谓“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是也。渠千言万语,只是说这个境界。悟者安有不省!若吾儒之所谓性,乃“帝降之衷”,至精之理,细入于丝毫杪忽,无一非实,与彼虚空境界判然不同,所以决无顿悟之理。世有学襌而未至者,畧见些光影便要将两家之说和合而为一,弥缝虽巧,败阙处不可胜言,弄得来儒不儒,佛不佛,心劳日拙,毕竟何益之有!
  一九、梁武帝问逹磨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冩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徳?答曰:并无功徳。帝曰:何以无功德?答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又宗杲答曾侍郎书有云:今时学道之士,只求速效,不知错了也。却谓无事省縁,静坐体究为空过时光,不如看几卷经,念几声佛,佛前多礼几拜,懴悔平生所作罪过,要免阎家老子手中铁棒。此是愚人所为。呜呼!自佛法入中国,所谓造寺冩经、供佛饭僧、看经念佛,种种糜费之事,日新而月盛。但其力稍可为者,靡不争先为之,导之者固其徒。向非人心之贪,则其说亦无縁而入也。柰何世之謟佛以求福利者,其贪心惑志,纒绵固结而不可解?虽以吾儒正色昌言,恳切详尽,一切闻如不闻。彼盖以吾儒未谙佛教,所言无足信也。达磨在西域称二十八祖,入中国则为禅家初祖。宗杲擅名一代,为禅林之冠,所以保护佛法者,皆无所不用其心,其不肯失言决矣。乃至如上所云,种种造作以为无益者,前后如出一口。此又不足信邪?且夫贪嗔痴三者,乃佛氏之所深戒也,谓之三毒。凡世之造寺冩经、供佛饭僧、看经念佛,以为有益而为之,是贪也,不知其无益而为之,是痴也。三毒而犯其二,虽活佛在世,亦不能为之解脱,乃欲謟事土佛木佛,以侥幸于万一,非天下之至愚至愚者乎!凡吾儒解惑之言不可胜述,孰意佛书中乃有此等本分说话!人心天理诚有不可得而泯灭者矣,余是用表而出之。有丹霞烧木佛一事,亦可以解愚夫之惑。
  二〇、儒书有五行,佛家便言四大。儒书有五事,佛家则言六根。其蹈袭邪,抑偶同邪?是不可得而知也。然名物虽相似,其义理则相辽絶矣。四大有风而无金、木,楞严又从而附益之,揣摩凑合,都无义理,只被他妆点得好,故足以惑人。朱子尝言:佛书中惟楞严最巧,颇疑房融窜入其说。看来此事灼然,无足疑者。且如楞伽四卷,达磨最所尊信,其言大抵质实而近乎拙,有若欲尽其意而未能者。佛一人尔,人一口尔,以二经较之,不应其言之工拙顿异如此。此本无足深辨,但既攻其失,则亦不可不知,又以见佛学溺人之深,有如是之才而甘心为之役,殊可叹也!
  二一、昔有儒生悟襌者,尝作一颂云:断除烦恼重増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縁无罣碍,涅盘生死是空华。宗杲取之,尝见杲示人有“水上葫芦”一言,凡屡出。此颂第三句即“水上葫芦”之谓也。佛家道理真是如此。论语有云“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使吾夫子当时若欠却“义之与比”一语,则所谓“无适无莫”者,何以异于水上葫芦也哉!
  二二、韩子之辟佛老,有云“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善哉言乎!自今观之,其幸也未若其不幸之甚。景徳传灯録所载,旧云千七百人,其琐琐者姑未论,若夫戒行之清苦,建立之精勤,论辨之通明,语句之超迈,记览之该博,亦何下百十人?此其人亦皆有过人之才,要为难得,向使获及吾圣人之门而取正焉,所成就当何如也!而皆毕竟落空以死。鸣呼,兹非其不幸之甚而何!
  二三、吾儒之辟佛氏有三,有真知其说之非而痛辟之者,两程子张子朱子是也;有未能深知其说而常喜辟之者,笃信程张数子者也;有阴实尊用其说而阳辟之者,盖用禅家诃佛骂祖之机者也。夫佛氏似是之非,固为难辨,至于诃佛骂祖之机作,则其辨之也愈难。吁,可畏哉!
  二四、程子之辟佛氏,有云: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徧”,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即其所言所造,而明指其罪过,诛絶之意,凛然辞气之表矣。夫既不足以开物成务,则不得谓之“神化”。伦理且弃而不顾,尚何“周徧”之有!尧舜之道既不可入,又何有于“深微”!盖神化、周徧、深微之云,皆彼之所自谓,非吾圣人所谓神化周徧深微者也。韩子云“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徳其所徳,非吾所谓徳也。”此之谓也。他日程子又尝有言: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夫阴阳昼夜死生古今,易之体也,深微者,易之理,神化者,易之用也。圣人全体皆易,故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佛氏昧焉,一切冥行妄作,至于灭絶彛伦而不知悔,此其所以获罪于天,有不可得而赎者。吾儒之诛絶之,亦惟顺天而已。岂容一毫私意于其间哉!
  二五、程子曰:佛有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此言虽简,而意极圆备。“其本不是”,正斥其认知觉以为性尔,故非但无以方外,内亦未尝直也。当详味可以二字,非许其能直内之辞。
  二六、程子尝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直是见得透,断得明也。本既不同,所以其说虽有相似处,毕竟和合不得。吕原明一生问学,欲直造圣人,且尝从二程游,亦稔闻其议论矣。及其晚年,乃见得“佛之道与吾圣人合”,反谓二程“所见太近”,得非误以妙圆空寂为形而上者邪?以此希圣,无异适燕而南其辕,蔑由至矣。
  二七、张子曰: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縁大,以末縁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欤!此言与程子“本心”之见相合,又推到释氏穷处,非深知其学之本末,安能及此?
  二八、程张辟佛氏之言,见于遗书及正蒙者多矣,今但举其尤切要者着于篇,以明吾说之有所据,其它皆吾人之所通习,无庸尽述也。
  二九、朱子辟佛氏之言,比之二程子张子尤为不少,今亦无庸尽述,録其尤着明者一章。凡今之谤朱子者无他,恐只是此等处不合说得太分晓,未免有所妨碍尔。朱子尝语学者云:佛家都从头不识,只是认知觉运动做性,所以鼔舞得许多聪明豪杰之士。縁他是髙于世俗,世俗一副当污浊底事,他是无了,所以人竞趋他之学。或曰:彼以知觉运动为形而下者,空寂为形而上者,如何?曰:便只是形而下者。他只是将知觉运动做玄妙说。或曰:如此则安能动人?必更有玄妙处?曰:便只是这个,他那妙处离这知觉运动不得,无这个便说不行,只是被他作弄得来精。所以横渠有释氏“两末”之论,只说得两边末梢头,中间真实道理却不曾识。如知觉运动是其上一稍也,因果报应是其下一梢也。或曰:因果报应,他那边有见识者亦自不信。曰:虽有不信底,依旧离这个不得。如他几个髙禅,纵说髙煞也,依旧掉舎这个不下,将去愚人。他那个物事没理会,捉摸他不得。你道他如此说,又说不如此。你道他是知觉运动,他又有时掉翻了都不说时。虽是掉翻,依旧离这个不得。或曰:今也不消学他那一层,只认依着自家底做便了。曰:固是。岂可学他!只是依自家底做,少间自见得他底低。观此一章,则知愚前所谓“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盲之病”,诚有据矣。
  三〇、朱子语类有云:道谦言,大蔵经中言,襌子病脾时,只坐禅六七日,减食,便安。谦言渠曾病,坐得三四日便无事。李延平所称谦开善者,必此人也。谓朱子尝从渠用工夫来,于此可见。然朱子后来尽弃前习以归于正,非全具知、仁、勇三徳不能,其为百世师也,殆无愧矣。
  三一、今之道家,盖源于古之巫祝,与老子殊不相干。老子诚亦异端,然其为道主于深根固蒂,长生久视而已。道徳五千言具在,于凡祈禳禜祷经呪符箓等事,初未有一言及之。而道家立教,乃推尊老子,置之三清之列,以为其教之所从出,不亦妄乎!古者用巫祝以事神,建其官,正其名,辨其物,盖诚有以通乎幽明之故,故专其职掌,俾常一其心志以导迎二气之和,其义精矣。去古既逺,精义浸失,而淫邪妖诞之说起。所谓经呪符箓,大抵皆秦汉间方士所为,其冺灭而不传者计亦多矣,而终莫之能絶也。今之所传,分明逺祖张道陵,近宗林灵素軰,虽其为用,不出乎祈禳禜祷,然既已失其精义,则所以交神明者率非其道,徒滋益人心之惑,而重为世道之害尔。望其消灾而致福,不亦逺乎!盖老子之善成其私,固圣门所不取,道陵軰之诪张为幻,又老子之所不屑为也。欲攻老氏者,须分为二端,而各明辨其失,则吾之说为有据,而彼虽桀黠亦无所措其辞矣。
  三二、老子外仁义礼而言道徳,徒言道徳而不及性,与圣门絶不相似,自不足以乱真。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惟佛氏尔。
  三三、列子庄子出入老佛之间,其时佛法未入中国也,而其言之相合者,已自不少。易大传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安有华夷之别,古今之异邪?理固然矣。圣人所见,无非极致,则虽或生于千百世之上,或生于千百世之下,或相去千万里之逺,其道安有不同?故凡谓佛为圣人者,皆非真知圣道者也。
  三四、“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韩子之言是也。然佛学在唐尤盛,在宋亦盛,夷狄之祸所以相寻不絶,何足怪哉!程朱数君子相继而出,相与推明孔孟之正学,以救当世之沦胥者,亦既谆谆恳恳,而世莫之能用也。直至我朝,其说方盛行于天下,孔孟之道于是复明。虽学者之所得不必皆深,所行不必皆力,然譬诸梓匠轮舆,必以规矩,巧或不足,终不失为方圆,亦足以成噐而适用矣。近来异说纷起,直欲超然于规矩凖绳之外,方圆平直,惟其意之所裁。“觚哉,觚哉!”此言殊可念也。有世道之责者,不逺为之虑可乎!
  三五、朱子尝言:伊川“性即理也”一语,便是千万世说性之根基。愚初发愤时,常将此语体认,认来认去,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累年,竟不能归一,却疑伊川此语有所未尽,朱子亦恐说得太过,难为必信也。遂姑置之,乃将理气二字参互体认,认来认去,一般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又累年,亦竟不能归一,心中甚不快,以谓识见有限,终恐无能上逹也。意欲已之,忽记起“虽愚必明”之言,又不能已,乃复从事于伊川之语,反复不置。一旦于理一分殊四字有个悟处,反而验之身心,推而验之人人,又验之阴阳五行,又验之鸟兽草木,头头皆合。于是始涣然自信,而知二君子之言,断乎不我欺也。愚言及此,非以自多,盖尝屡见吾党所著书,有以“性即理”为不然者,只为理字难明,徃徃为气字之所妨碍,纔见得不合,便以先儒言说为不足信,殊不知工夫到后,虽欲添一个字,自是添不得也。
  三六、理无徃而不定,不定即非所以为理。然学者穷理须是看得活,不可滞泥。先儒多以善观为言,即此意也。若看得活时,此理便活泼泼地,常在面前。虽然如此,要添一毫亦不得,减一毫亦不得,要抬髙一分亦不得,放下一分亦不得,以此见理无徃而不定也。然见处固是如此,向使存养之功未至,则此理终非已有,亦无縁得他受用,故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三七、穷理譬则观山,山体自定,观者移歩,其形便不同。故自四方观之,便是四般面目,自四隅观之,又各是一般面目。面目虽种种各别,其实只是此一山。山之本体,则理一之譬也,种种面目,则分殊之譬也。在人所观之处,便是日用间应接之实地也。
  三八、理只是气之理,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徃而来,来而徃,便是转折处也。夫徃而不能不来,来而不能不徃,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者,此理之所以名也。“易有太极”,此之谓也。若于转折处看得分明,自然头头皆合。程子尝言“天地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更有甚事?”夫徃者感,则来者应;来者感,则徃者应。一感一应,循环无已,理无徃而不存焉,在天在人一也。天道惟是至公,故感应有常而不忒。人情不能无私欲之累,故感应易忒而靡常。夫感应者,气也。如是而感则如是而应,有不容以毫髪差者,理也。适当其可则吉,反而去之则凶,或过焉,或不及焉,则悔且吝,故理无徃而不定也。然此多是就感通处说,须知此心虽寂然不动,其冲和之气自为感应者,未始有一息之停,故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自不容有须臾之间。此则天之所命,而人物之所以为性者也。愚故尝曰: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言殆不可易哉!
  三九、余自入官后,尝见近时十数种书,于宋诸大儒言论,有明诋者,有暗诋者,直是可怪。既而思之,亦可怜也。坐井观天而曰天小,不自知其身在井中尔。然或徃告之曰:天非小也,子盍从井外观之?彼方溺于坐井之安,坚不肯出,亦将如之何哉!呜呼,斯固终归于愚而已矣。
  四〇、诸大儒言语文字,岂无小小出入处?只是大本大原上见得端的,故能有以发明孔孟之微旨,使后学知所用力之方,不为异说之所迷惑。所以不免小有出入者,盖义理真是无穷,其间细微曲折,如何一时便见得尽?后儒果有所见,自当信得及。于其小小出入处,不妨为之申明,亦先儒“以俟后之君子”之本意也。
  四〇、“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每尝玩味此章,所谓不得其正者,似只指心体而言。章句以为“用之所行,不能不失其正”,乃第二节事,似于心体上欠却数语。盖“心不在焉”以下,方是说应用之失,视听饮食一切当面蹉过,则喜怒忧惧之发,鲜能中节也可知。故“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其义明矣。又详“有所”二字,只是说人情偏处。盖人之常情有多喜者,有多怒者,有多惧者,有多忧者,但一处偏重,便常有此一物横在胷中,未免碍却正当道理,此存养省察之功,所以不可须臾忽也。大抵大学正心工夫与中庸致中无异,中庸章句所谓“至静之中,无少偏倚”,便是心得其正之状也。蔡介夫尝述王端毅公语谓“经筵进讲此章,每句贴一先字”,以为未当。看来情既有偏,则或先或后,皆能为病,但不可指杀一处说尔。公所著有石渠意见一编,与朱子颇有未合处,旧尝一见之,惜未及详读也。
  四二、近时格物之说,亦未必故欲求异于先儒也。秪縁误认知觉为性,纔干渉事物便说不行。既以道学名,置格物而不讲又不可。而致知二字,略与其所见相似,难得来做个题目。所以别造一般说话,要将物字牵拽向里来。然而毕竟牵拽不得,分定故也。向里既不得,向外又不通,明是两无归着,盍于此反而思之?茍能姑舎其所已见者,虚心一意,恳求其所未见者,性与天道未必终不可见。何苦费尽许多气力,左笼右罩,以重为诚意正心之累哉!
  四三、论语首篇,首以学为言,然未尝明言所学者何事。盖当时门弟子皆已知所从事,不待言也,但要加时习之功尔。自今观之,“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夫子之所以教,非学者之所学乎?是知学文,修行皆要时时习之,而忠、信其本,尤不可须臾失焉者也。注所谓“效先觉之所为,亦不出四者之外。”若如陆象山之说,只一个“求放心”便了,然则圣门之学与释氏又何异乎!
  四四、中庸首言戒惧、慎独,即大学正心、诚意工夫,似少格物、致知之意,何也?盖篇首即分明指出道体,正欲学者于言下领会,虽不言知,而知在其中矣。末章复就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却少“知”字不得,所以说“知逺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曰近,曰自,曰微,皆言乎其本体也,性也。曰逺,曰风,曰显,皆言乎其发用也,道也。知此,则有以见夫内外本末,初无二理,戒惧、慎独,方有着力处,故曰“可与入徳矣”。大学所谓知至而后意诚、心正,其致一也。
  四五、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其义甚明。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故谓之良。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然则爱敬果何物乎?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又言:佛氏之云觉,甚底是觉斯道,甚底是觉斯民?正斥其认知觉为性之谬尔。夫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时异说之兴,听者曾莫之能辨,则亦何以讲学为哉!
  四六、性之理,一而已矣。名其徳,则有四焉。以其浑然无间也,名之曰仁;以其灿然有条也,名之曰礼;以其截然有止也,名之曰义;以其判然有别也,名之曰智。凡其灿然截然判然者,皆不出于浑然之中,此仁之所以包四徳,而为性之全体也。截然者,即其灿然之不可移者也;判然者,即其截然之不可乱者也。名虽有四,其实一也。然其所以如是之浑然灿然截然判然,莫非自然而然,不假纎毫安排布置之力,此其所以为性命之理也。
  四七、“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又安有形体可觅邪?然自知道者观之,即事即物,此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间,非自外来,非由内出,自然一定而不可易。所谓“如有所立卓尔”,非想象之辞也。佛氏以寂灭为极致,与圣门卓尔之见絶不相同,彼旷而虚,此约而实也。果然见到卓尔处,异说如何动得?
  四八、以觉言仁固非,以觉言智亦非也。盖仁智皆吾心之定理,而觉乃其妙用。如以妙用为定理,则大传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果何别邪?
  四九、朱子尝言:神亦形而下者。又云:神乃气之精英。须曾实下工夫体究来,方信此言确乎其不可易。不然,则误以神为形而上者有之矣。黄直卿尝疑中庸论鬼神有“诚之不可掩”一语,则是形而上者。朱子答以“只是实理处发见”,其义愈明。
  五〇、先天图最宜潜玩,性命之理直是分明。分阴分阳,太极之体以立;一阴一阳,太极之用以行。若玩得熟时,便见得一本之散为万殊,万殊之原于一本,无非自然之妙,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五一、圣贒千言万语,无非发明此理。有志于学者,必须熟读精思,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贒言语中,翻来覆去体认穷究,方寻得道理出。从上诸儒先君子,皆是如此用工。其所得之浅深,则由其资禀有髙下尔。自陆象山有“六经皆我注脚”之言,流及近世士之好髙欲速者,将圣贒经书都作没紧要看了。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书可不必读,读亦不必记,亦不必苦苦求解。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相将坐襌入定去,无复以读书为矣。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象山其罪首哉!
  五二、“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徳行,孔子兼之。”看来说得道理分明,自是难事,见之不真者不待论,亦有心下了了,而发脱不出者,却是口才短也。此则须要涵养,涵养得熟,终久说出来亦无病痛。若本无实见,而揣摩想象以为言,言语虽工,文字虽妙,其病痛必不能免。
  五三、卲子观物外篇有云:气一而已,主之者干也。朱子易本义所谓“天地间本一气之流行,而有动静尔。以其流行之统体而言,则但谓之干,而无所不包”,与卲说合。又云“神亦一而已,乗气而变化,能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无方而不测者也。”如此则神别是一物,与朱子所谓“气之精英”不合。异同之际,学者不可不致思也。
  五四、邵子有“神无方而性有质”一言,亦见得好。但质字未善,欲作定字,亦未知如何。大抵理最难言,得失只在一两字上。故易文言有“修辞”之训,只要说得端的,便是立其诚也。
  五五、先儒言:情是性之动,意是心之发。发动二字亦不相逺,却说得情意二字分明。盖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不待主张者,须是与他做主张,方能中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便有公私义利两途,须要详审。二者皆是慎独工夫。
  五六、“主佩倚,则臣佩垂;主佩垂,则臣佩委。”“凡为长者粪之礼,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尘不及长者,以箕自向而扱之。”“并坐不横肱,授立不跪,授坐不立。”“上于东阶,则先右足。上于西阶,则先左足。”此等皆是粗迹,感应之理便在其中,只要人识得。故程子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若于事物上无所见,谈玄说妙有何交渉?
  五七、“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便是天理。”程子此言最尽,最好寻思。若读书不精,此等切至之言,都当面蹉过矣。
  五八、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语天道则曰阴阳,语地道则曰刚柔,语人道则曰仁义,何也?盖其分既殊,其为道也自不容于无别。然则鸟兽草木之为物,亦云庶矣,欲名其道,夫岂可以一言尽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异。必明乎异同之际,斯可以尽天地人物之理。
  五九、洪范之五行,在大禹谟则谓之六府,皆以其质言之,人之所頼以生者也。盖五行之质,惟人有以兼而用之。其它有知之物,或用其二,或用其三,更无能用火金者,此人之所以灵于万物也欤?若夫创制之始,裁成之妙,圣人之功诚所谓万世永頼者矣。
  六〇、“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本卲子第一亲切之言,其子伯温解注,却说得胡涂了。
  六一、李习之虽尝辟佛,然陷于其说而不自知。复性书有云:情者,妄也,邪也。曰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灭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观乎此言,何以异于佛氏!其亦尝从襌师问道,得非有取其微旨,而姑辟其粗迹,以无失为圣人之徒邪?且其书三篇,皆及死生之说,尤可见其意之所主。
  六二、陆象山与詹子南书有云:日享事实之乐。即语録中所谓“此理已显”者也。其与晦翁辨无极书所谓“言论未详,事实先着”,余尝意其指识此心为事实,今始验得分明。
  六三、包显道所録象山语有云: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按传灯録智通禅师临终有偈云:举手攀南斗,廽身倚北辰,出头天外见,谁是我般人。不知象山之言,其偶同邪,抑真有取于智通之说也?
  六四、元之大儒,称许鲁斋、呉草庐二人。鲁斋始终尊信朱子,其学行皆平正笃实。遭逢世祖,致位通显,虽未得尽行其志,然当其时而儒者之道不废,虞伯生谓鲁斋实启之,可谓有功于斯文矣。草庐初年笃信朱子,其进甚锐。晚年所见,乃与陆象山合。其出处一节,自难例之鲁斋。若夫一生惓惓焉羽翼圣经,终老不倦,其志亦可尚矣。
  六五、刘静修天分甚髙,学博才雄,议论英发,当时推重,殆与许鲁斋呉草庐等。然以愚观之,谓之有志于圣人之道则可,谓其有得乎圣人之道,恐未然也。姑举所疑之一二,以俟知言者断焉。退斋记有云:凡事物之肖夫道之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即如其言,则是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而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茍有肖焉,亦必有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是也,而顾可二之乎!又叙学一篇,似乎枝叶盛于根本。其欲令学者“先六经而后语孟”,与程朱之训既不相合,又令“以诗书礼为学之体,春秋为学之用。一贯本末,具举天下之理,理穷而性尽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而后学夫易。”此言殊为可疑。夫易之为书,所以教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学易之能事毕矣,而又何学焉?性命之理,他经固无不具,然未有専言之如易之明且尽者。易茍未明,他经虽有所得,其于尽性至命,窃恐未易言也,而静修言之乃尔其易。语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茍尝实用其工,不应若是之易其言也。得非所取者博,而勇于自信之过欤?又尝评宋诸儒,谓:卲至大,周至精,程至正,朱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初闻其言,殊若可喜。徐而绎之,未为当也。孰有精而不正,正而不大者乎?若夫出处之际,议者或以其不仕为髙,亦未为知静修者。尝观其渡江一赋,其心惟知有元而已。所以为元计者如是其悉,不仕果何义乎?其不赴集贒之召,实以病阻,盖踰年而遂卒矣。使其尚在,固将相时而动,以行其所求之志,必不肯自安于隐逸之流也。然则静修之所为可重者,岂非以其有志于圣人之道乎哉?
  六六、刘静修之讥许鲁斋,颇伤于刻。茍能无失其正,虽进退无恒,未为过也。窃谓鲁斋似曽子,静修似子路,其气象既别,所见容有不同。
  六七、不仕固无义,然事之可否,身之去就,莫不有义存焉。先儒之论,可谓明且尽矣。矧求之圣门,具有成法,为其学者,或乃忽焉而不顾,将别有所见邪?
  六八、凡事皆有渐,其渐方萌,是即所谓几也。易曰:知几,其神乎!难其人矣。
  六九、卲国贒简端録近始见之,于文义多所发明,性命之理,视近时道学诸君子,较有说得亲切处。春秋论断其辞尤确,独未知尽合圣人之意否也?然其博而不杂如此,可敬也夫!
  七〇、“因时制宜”一语最好,即所谓“义之与比”也。动皆合义,则天理周流而无间,而仁亦在是矣。是故君子之用,不偏于刚,不偏于柔,惟其时而已矣。
  七一、时宜用刚而刚,时宜用柔而柔,只是大体如此。须知刚之用不可无柔,柔之用不可无刚。无柔以济其刚,或足以致悔,无刚以制其柔,或足以取吝。
  七二、阳动阴静,其大分固然。然自其流行处观之,静亦动也,自其主宰处观之,动亦静也。此可为知者道尔。
  七三、规模寛大,条理精详,最为难得。为学如此,为政亦如此,斯可谓真儒矣。
  七四、所谓无意者,无私意尔。自日用应酬之常,以至弥纶、参赞之大,凡其设施、运用、斟酌、裁制,莫非意也,胡可云无?惟一切循其理之当然而已。无预焉,斯则所谓无意也已。
  七五、凡经书文义,有解说不通处,只宜阙之。盖年代悠邈,编简错乱,字画差讹,势不能免。必欲多方牵补,强解求通,则凿矣。自昔聪明博辨之士,多喜做此等工夫,似乎枉费心力,若真欲求道,断不在此。
  七六、忠信二字,吾夫子屡以为言,此实人道之本也。常人无此,犹不可以自立于乡党,况君子之学,期于成已成物者乎!若于忠信有所不足,则终身之所成就,从可知矣。
  七七、成已成物,便是感应之理。理惟一尔,得其理则物我俱成,故曰“合内外之道”也。
  七八、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又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喻于义,斯上达矣。喻于利,斯下达矣。上逹则进于圣贒,下达则其违禽兽也不逺矣。有人于此,或以禽兽斥之,未有能甘心受之者。至于义利之际,乃或不知所择,果何说邪!
  七九、富贵贫贱死生寿夭之命,与性命之命,只是一个命,皆定理也。明乎理之一,则有以知夫命之一矣。诚知夫命之一,则“修身以俟之”一语,岂不简而易守乎!
  八〇、程子论大学,则曰: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论语孟,则曰:人只看得此二书切已,终身尽多也;论中庸,则曰:善学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为人之意,何其惓惓若是哉!愚于此四书,童而习之,今皓首矣,差则幸而免,至求其切已受用处,殊觉空踈。庸书以识吾愧,且以申告吾徒之读四书者。

  徃年尝述愚见为困知记两卷,盖欲以告初学之士,使不迷其所向焉尔。惟理至难明,而愚言且拙,意有未尽,乃复笔为是编。虽词若稍繁,或颇伤直,区区之意诚亦有不得已者。世有君子,必能亮之。续刻完,因赘此于末简。嘉靖辛夘夏六月丙辰整庵书。

  
  困知记卷下 凡三十三章
  一、癸巳春,偶得慈湖遗书,阅之累日,有不胜其嘅叹者。痛哉!禅学之误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顿悟之机,实自陆象山发之。其自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即释迦所谓“自觉圣智境界”也。书中千言万语,彻头彻尾,无非此个见解,而意气之横逸,辞说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象山平日据其偏见,横说竖说,直是果敢。然于圣贒明训有所未合,犹且支吾笼罩过,未敢公然叛之。慈湖上自五经,旁及诸子,皆有论说。但与其所见合者,则以为是;与其所见不合者,虽明出于孔子,輙以为非孔子之言。而大学一书,工夫节次,其详如此,顿悟之说更无隙可投,故其诋之尤力。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又徃徃肆其邪说以乱之,刳实为虚,揉直作曲,多方牵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见是就。务令学者改视易听,贪新忘旧,日渐月渍,以深入乎其心。其敢于侮圣言,叛圣经,贻误后学如此,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闻有能鸣鼔而攻之者,反从而为之役,果何见哉!
  二、人心道心之辨,只在毫厘之间。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圣人强分别也,体之静正有常,而用之变化不测也,须两下见得分明方是。尽心之学,佛氏之于吾儒,所以似是而实非者,有见于人心,无见于道心耳。
  慈湖之志于道,不为不笃,然终蔽于所见,直以虚灵知觉为道心,夫安得不谬乎!集中已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诱进学徒者,滚滚数千言,将断而复续,左援右引,阳开阴阖,极其驰骋之力,茫茫乎,若无涯涘可窥。然徐究其指归,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于四圣之易絶不相干,叅之佛氏之书,则真如符节之合。试举一二以槩其余。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楞严经所谓“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义也。其曰“目能视,所以能视者何物?耳能听,所以能听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运用屈伸,所以能运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歩趋,所以能歩趋者何物?血气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虑,所以能思虑者何物?”波罗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义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髪非小也,昼非明也,夜非晦也,徃非古也,此非今也,它日非后也,鸢飞戾天,非鸢也,鱼跃于渊,非鱼也。”金刚经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义也。
  凡篇中曰已,曰吾,曰我,义与“惟我独尊”无异,其为襌学也,固昭昭矣。认紫为朱,明是大错,乃敢放言无忌,谓“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吾不知所谓吾者,果何物邪?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皆天下之大圣,其逓相传授,无非“精一执中”之旨,而所谓“中”者,决非灵觉之谓,非惟人人有之,乃至事事有之,物物有之。慈湖顾独未之识耳,诚有以窥见其全,已易其敢作乎!阅斯集者,但看得此篇破时,譬之破竹,余皆迎刄而解矣。
  三、吾圣贒之言,与佛氏之言殊不相入,谓“儒佛无二道”,决非知道者也。慈湖所引经传,如“范围天地、发育万物”等语,皆非圣贒本旨,第假之以成就其说,窃恐将来疑误后学不浅,故不得不明辨之。
  程子尝言“圣人本天,佛氏本心。”此乃灼然之见,万世不易之论,儒佛异同,实判于此。是故“天叙有典”,吾则从而惇之;“天秩有礼”,吾则从而庸之;“天命有徳”,则从而章之;“天讨有罪”,则从而刑之;“克绥厥猷”,本于上帝之降衷;“修道之教”,本于天命之在我。所谓“圣人本天”者,如此其深切着明也。
  以慈湖之聪明,宜若有见乎此,何忍于叛尧舜汤孔,而以心法起灭天地,又任情牵合,必欲混儒佛于一途邪!盖其言有云“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又云“意消则本清本明,神用变化之妙,固自若也;无体无际,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之妙,固自若也。”此等言语,不谓之“以心法起灭天地”,谓之何哉!人之常情,大抵恱新竒而慕髙逺,故邪说得以乗间而入。学者于此,茍能虚心逊志,无所偏主,而执吾说以审其是非之归,将不为其所惑矣。
  四、愚尝谓“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非臆说也,乃实见也。若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范围天地,则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谓之知道,可乎!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乃统体之太极。“干道变化,各正性命”,则物物各具一太极矣。其所以为太极则一,而分则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别。若谓“天地人物之变化,皆吾心之变化”,而以“发育万物”归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恶可语夫理之一哉!盖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与焉!虽非人所能与,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赞“大哉圣人之道”,而首以是为言,明天人之无二也,此岂蔽于异说者之所能识邪!况天地之变化,万古自如,人心之变化,与生俱生,则亦与生俱尽,谓其常住不灭,无是理也。慈湖误矣!藐然数尺之躯,乃欲私造化以为已物,何其不知量哉!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徳,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言便是的确。
  五、有心必有意,心之官则思,是皆出于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为也。圣人所谓“无意”,无私意耳,所谓“何思何虑”,以晓夫憧憧徃来者耳。书曰:思曰睿,睿作圣。非思则作圣何由?易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意若可无,其又何尽之有?故大学之教,不曰“无意”,惟曰“诚意”;中庸之训,不曰“无思”,惟曰“慎思”。此吾儒入道之门,积徳之基,穷理尽性必由于此,断断乎其不可易者,安得举异端之邪说以乱之哉!彼襌学者,惟以顿悟为主,必欲扫除意见,屏絶思虑,将四方八面路头一齐塞住,使其心更无一线可通,牢闗固闭,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终其所见,不过灵觉之光景而已,性命之理,实未尝有见也,安得举此以乱吾儒穷理尽性之学哉!学术不明,为害非细,言之不觉缕缕,不识吾党之士以为何如?如欲学为佛邪,慈湖之书宜不忍废,必欲学为圣人,则固有五经四书及濓洛关闽之说在。彼诪张为幻者,又何足以溷吾之耳目哉!
  六、“心之精神是谓圣”,此言出于孔丛子,初若可疑,及考其全文首尾,亦颇明白。圣字自不须看得重,而其意义亦非此句所能尽也。慈湖独摘此一句,处处将来作弄,岂有他哉?盖此句实与佛家“即心是佛”之言相似,其悟处正在此,故欣然取以为证,使人无得而议焉,更不暇顾其上下文义何如也。请究言之。
  子思问于孔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病诸。切详问意,盖以物理事情,皆所当审,而欲知所以审之之由。夫子遂以“由乎心”答之,而申言心之妙用如此。盖圣者,通明之谓。人心之神,无所不通,谓之圣亦可也。惟其无所不通,故能推见事物之数,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复何疑?若于形迹之粗,必欲一一致察,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玩其辞,详其义,可见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谓道也。若认精神以为道,则错矣。易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道为实体,神为妙用,虽非判然二物,而实不容于相混,圣人所以两言之也。道之在人,则道心是也,神之在人,则人心是也。若此处错认,焉徃而不错乎?或疑所通之理为道,则道乃在乎事物,而不在吾心。殊不知事物之理与吾心之理,一而已矣。不然,何谓“一以贯之”,何谓“合内外之道”?
  七、因阅慈湖遗书有感,偶赋小诗三章。
  斜风细雨醸轻寒,掩卷长吁百虑攅。不是皇天分付定,中华那复有衣冠。
  装成戱剧逐畨新,任逼真时总不真。何事贪看忘昼夜,只縁声色解迷人。
  镜中万象原非实,心上些儿却是真。须就这些明一贯,莫将形影弄精神。
  书曰:道心惟微。程子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解得极明。些儿二字乃俗语,邵康节诗中尝用之,意与微字相类。天人物我所以通贯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线之贯万珠,提起便都在掌握。故尽已之性,便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化育而叅天地。慈湖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将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镜中之象与镜原不相属,提不起,按不下,收不儱,放不开,安得谓之一贯邪!
  八、慈湖所引论语“知及之”,以合佛氏之所谓“慧”也;“仁能守之”,以合佛氏之所谓“定”也。“定慧不二,谓之圆明”,慈湖盖以此自处。其门人颇有觉者,则处之“日月至焉”之列,乃慧而不足于定者也。观慈湖自处之意,岂但与“三月不违仁”者比肩而已哉?大哉一歌,无状尤甚。凡为襌学者之不孙,毎毎类此。
  九、慈湖纪先训内一条云:近世有以小道与其门人讲习,学者宗仰,语録流行,人服其笃行,遂信其说。其说固多矣,而害道者亦多,遗患颇深。其所指乃伊川程先生也。何以知之?盖慈湖尝与学者讲“圣人有所不知不能”之说,因议及伊川,又回护数语,云:程之笃行,亦岂易及?不可不敬也。但讲学不得不辨明耳。家庭议论,如出一口,决非偶然之故。得无以其所觉者为极致,遂敢于自大邪!夫以大舜之圣,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者无他,惟是“明于庶物,察于人伦”而已。凡伊川与其门人之所讲习,无非人伦、庶物之理,千万世之所通行者也。安有千万世之所通行者,而可目之为小道哉!若谓大道混成,不容分析,则伏羲既画八卦,又重为六十四卦,文王系卦,周公系爻,孔子作十翼,又出许多文字,何其不惮烦也?安知千条万绪,无非太极之实体,茍能灼见其精微之妙,虽毫分缕析,自不害其为一。伊川所作易传,盖深得四圣之心者也,顾可以小道目之邪!必如其言,则是大道不在伏羲舜文周公孔子,而黄面瞿昙独得之矣。害斯道者,非若人而谁!
  一〇、千圣相传,只是一理。尧舜禹汤所执之“中”,孔子所不踰之“矩”,颜子之所谓“卓尔”,子思之所谓“上下察”,孟子之所谓“跃如”,皆是物也。上圣大贒,惟其见之真,是以执之固,而行之尽。其次则“博文约礼”,吾夫子有明训矣。盖通天地人物,其理本一,而其分则殊。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然后理之一者可见,既有见矣,必从而固守之,然后应酬之际,无或差谬。此博约所以为吾儒之实学也。襌家所见,只是一片虚空旷荡境界,凡此理之在吾心与其在事物者,竟不能识其至精至微之状为何如,而顾以理为障。故朱子谓“襌家最怕人说这理字”,诚切中其病矣。
  慈湖训语有云:近世学者,沉溺乎义理之意说,胷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则豁然无所凭依,故必置理字于其中。不知圣人胷中,初无如许意度。其怕这理字也,不亦甚乎!圣人胷中固自清明莹澈,然于中则曰“允执”,于矩则曰“不踰”,岂是漠然荡无主宰,而凡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一切任其自作自止,真如水泡之自生自灭乎哉?必不然矣!且吾儒若除个理字不讲,更讲何事?若见得此理真切,自然通透洒落,又何有于安排布置之劳!为此言者,适以自状其不知理焉尔。
  一一、慈湖遗书不知何人所编,初止十八卷,有目录可考,皆自诸稿中选出。续集二卷,又不知出自何人。自十八卷观之,类皆出入经传,不杂以佛氏一语,有以知编者之虑至深,吾虽目为襌学,人或未必尽悟。及观至续集,则辞证具备,亦其势终有不可得而隐者,如炳讲师求训、奠冯氏妺词二首,己自分明招认,尚何说哉!程子尝论及佛氏,以谓“昔之惑人也,乗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髙明。”若慈湖者,天资亦不为不髙矣,乃终身为禅学所误。今其书忽传于世,有识之士固能灼见其非,亦何庸多辨?惟是区区过虑,自有所不能已尔。
  一二、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其名易知,其理未易明也。自道体言之,浑然无间之谓仁,截然有止之谓义。自体道者言之,心与理一之谓仁,事与理一之谓义。心与理一,则该贯动静,斯浑然矣。事与理一,则动中有静,斯截然矣。截然者,不出乎浑然之中。事之合理,即心与理一之形也。心与理初未尝不一也,有以间之则二矣。然则何修何为,而能复其本体之一邪?曰敬。
  一三、虞书之所谓“道心”,即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即中庸所谓“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也”。决不可作已发看,若认道心为已发,则将何者以为大本乎?愚于此,所以不能无少异于朱子者,前已有说。平生所见,此为至先。比年反复穷究,益信此论之不容易也。
  一四、“允执厥中”之“中”,先儒専以无过不及言,似乎未尽。窃详其义,当与“中庸”之“中”同,体用兼举而无遗,斯为圣道之大全也。仲虺之诰有云:王懋昭大徳,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其言亦兼体用,可见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一五、“舎已从人”,非见得道理透彻,安能及此?人所以固执己见,善言更不能入者,只是见不到。复有一种性资轻快,闻言便转,然未必皆当,亦是无定见也。夫所谓“舎已从人”者,岂茍然哉!从其至当而已矣。
  一六、舜命禹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禹岂面从后言者邪?益之告舜,则以“违道从欲”为戒,禹则以“慢游、傲虐”为戒,皋陶则以“丛脞”为戒,舜亦曷尝有此数者之失邪?盖其君臣相与至诚恳切,惟欲各尽其道而无毫髪之歉,故常致谨于未然之防。读书者能识虞廷交相儆戒之心,斯可以事君矣。
  一七、“善无常主,恊于克一”,时中之谓也。
  一八、秦誓一篇,有可为后世法者二,孔子所以列之四代之书之终。悔过迁善,知所以修身矣。明于君子小人之情状,知所以用人矣。慎斯道也以徃,帝王之治其殆庶几乎!
  一九、鹿鸣之诗,虽云上下通用,要非贤人君子,不足以当之。今以鹿鸣名宴,以宾礼初升之士,待之不为不厚矣。听其歌,饮其酒,能无感动于其心乎?然而“周行”之示,能言者皆可勉也。“视民不恌”,则非声音笑貎之所能为矣。不如是,将何以答主人之盛礼,而称其为嘉宾也邪!
  二〇、乐记所举“欲”与“好恶”,大学所举“亲爱、贱恶、畏敬、哀矜”,中庸所举“喜怒哀乐”,孟子所举“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是人情,但名言之不同耳。凡情之发,皆根于性,其所以为善为恶,系于有节与无节,中节与不中节,辟与不辟而已。乐记大学中庸三说,足以互相发明。孟子道性善,故所举四端,主意只在善之一邉,其说终是不备。但以大学证之,亦可见矣。哀矜犹恻隐也,贱恶犹羞恶也,畏敬犹恭敬也,如发而皆当,又何辟之可言哉!此可见人心之危矣。危字着在中间,操持向上,则极于中庸所谓“天地位,万物育”,放纵趋下,则如乐记所谓“大乱之道”,固理势之所必至也。
  二一、汉髙帝纪云: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徃视,则见交龙于上。夫人梦中所遇,从未闻在他人有见之者。史迁所记,殊费分疏。若太公所见者诚然,则媪决非梦。媪诚梦,则太公之所见者妄矣。
  二二、汉武帝表章六经,而黄老之说遂熄,吾道有可行之兆矣。然终帝之世,未见其能有行,岂其力之不足哉?所不足者,关雎麟趾之化尔。善乎,汲黯之言曰: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致唐虞之治乎!黯之学术不可知,然观乎此言,非惟切中武帝之病,且深达为治之本。
  二三、唐之祸乱本于李林甫,宋之祸乱本于王介甫。林甫之祸唐,本于心术不端;介甫之祸宋,本于学术不正。
  二四、图治当先定规模,乃有持循积累之地。规模大则大成,规模小则小成,未有规模不定,而能有成者也。然其间病源所在,不可不知。秉徳二三,则规模不定;用人二三,则规模不定。茍无其病,于致治乎何有!
  二〇、久任自是良法。陆宣公明于治体,乃不甚以为然,盖欲以救徳宗之偏,庶广登延之路,以济一时之用,且于惇大之化或有小补焉,尔议法者未可执为定论。正徳间,愚尝建白此事,而并及超迁之说,大意以为,超迁之法与乆任之法相为流通,超于前自可责其后之久,超于后固无负其前之淹。此盖区区素见,因他策忤用事者,疏竟寝。
  二六、取士之法,宜有变通。士行修,然后民徳归厚。治安之本,无切于此。
  二七、孟子之学,亦自明而诚,知言养气是也。自明而诚者,未必便造其极,理须善养,“尽心知性”一章即是此义。然其告公孙丑,不曰:善养吾“性”,而曰“气”者,因告子“勿求于气”而言,以见其所以异也。程子尝言“学者须先识仁”一叚说话,皆与孟子相合,但以存字该养字尔。吾儒之学,舎此更无是处。然异学亦有假之以文其说者,不可不明辨之。
  二八、凡圣贒言语,须是看得浃洽,义理方尽。若执定一处将来硬说,其它说不通处更不管,只是成就得一个偏见,何由得到尽心地位邪?近世学者因孟子有“仁,人心也”一语,便要硬说心即是仁,独不思“以仁存心”、“仁义礼智根于心”,其言亦出于孟子,又将何说以通之邪?孔子之称颜渊,亦曰“其心三月不违仁”,仁之与心,固当有辨。须于此见得端的,方可谓之识仁。
  二九、程子曰:以吾观于儒释,事事是,句句合,然而不同。夫既曰事事是句句合矣,何以又曰不同?此正所谓毫厘之差也。且如吾儒言心,彼亦言心;吾儒言性,彼亦言性;吾儒言寂感,彼亦言寂感,岂不是句句合?然吾儒见得人心道心分明有别,彼则混然无别矣,安得同!
  三〇、天地、鬼神、阴阳、刚柔、仁义,虽毎毎并言,其实天该乎地,神该乎鬼,阳该乎阴,刚该乎柔,仁该乎义。明乎此说,其于道也,思过半矣。
  三一、义理愈穷究,愈见细宻。到得愈细宻处,愈难为言,一字未安,或反累其全体。故有志于明道者,其言自不容易,若可増可减,可移可换,吾未敢以为知言也。
  三二、佛氏之学,不知人物之所自来,断不足以经世。儒而佛者,自以为有得矣,至于经理世务,若非依傍吾圣人道理,即一歩不可行。所得非所用,所用非所得,正所谓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终尔。内外本末,既不免分为两截,犹譊譊然动以“一贯”借口,吾圣人所谓“一以贯之”者,果如是乎!
  三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盖以舜自期也。舜饭糗茹草,若将终身;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本原之地,同一无累,如此,则颜之进于舜也,其孰能御之!孟子曰:人能无以饥渇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此希圣希贒之第一义也。

  山林日长,别无所事,札记之续,时复有之,然亦简矣。偶阅慈湖遗书,不觉又有许多言语。夫学之不讲,圣人以为忧。余言虽多,凡以讲明此学,非好辨也,于初学之士,或者未为无益。乃删取近年所记而并刻之,盖其言间有互相发明者尔。记凡再续,故其卷亦分为上下云。嘉靖癸巳夏五月戊申整庵识

  困知记三绩 凡三十六章
   一、“人心,人欲。道心,天理。”程子此言,本之乐记,自是分明。后来诸公,往往将人欲两字看得过了,故议论间有未归一处。夫性必有欲,非人也,天也。既曰天矣。,其可去乎!欲之有节无节,非天也,人也。既曰人矣。,其可纵乎!君子必慎其独,为是故也。独乃天人之际,离合之机,毫厘之差,千里之远。苟能无所不致其慎,则天人一矣。。到此地位甚难,但讲学则不可不尽。
   二、朱子语类有云:吾儒只是一个真实底道理。他也说我这个是真实底道理,如云“惟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只是他说得一边,只认得那人心,无所谓道心。愚按,此言真说透禅学骨髓。
   三、明道先生云:知性善,以忠信为本,此先立其大者。说得头脑分明,工夫切当。始终条理,概具于三言之中。
   四、徐居父问于朱子曰:尽己之谓忠。今有人不可尽告,则又当何如?朱子曰:圣人到这里又却有义。且如有人封自家说那人,那人复来问自家。某人凶恶,若尽以告之,必至杀人.夫岂可哉!?到这里又却别是一个道理。愚尝因此言而思之,窃以忠之为义,尽其心之谓也,非尽其言之谓也。今有凶恶之人于此,吾所闻于其仇敌,固有不容尽告之者。言之尽,必将至于杀人,吾则姑举其可言者告之,不可言者不以告也。此人闻其仇敌之言不至已甚,则杀心亦不萌矣。。吾之言于彼者,虽有所隐而未尽,然所以保全两家,实在于此。此其用心曾有所不尽乎?事理自当如此便是义,似不须云“别是一个道理”也。
   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盖疑夫子欲因南子以求仕也。始,夫子入卫,弥子便疑其求仕,故有“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之言,子路欣然奉之以告,未必不意夫子之见从也。而夫子答以“有命”,则固拂其意矣。。及见南子,遂激发其不平之气,忿然见于辞色。然当是时,不独子路疑之,王孙贾亦疑之矣。。“媚奥”之讽,殆指南子而言也,后人所谓“奥援”,,盖出于此。但贾之词微婉,故夫子应之亦甚从容。子路粗鄙.必然忿厉之甚,有未可遽解者,故夫子不得已而出矢言。然其所谓“天厌之”者,即“获罪于天”之意,亦可见其曲折矣。。此章之旨,旧说多欠分明,区区之见,似颇得当时事实,记以俟后之君子。
   六、侯氏之说中庸,以孔子问礼,问官,为圣人所不知,似乎浅近,恐未得为“至也”;以孔子不得位,为圣人所不能,尤害事。如此则是孔子非无意于得位,但力不能尔,岂所以论圣人乎!大凡解释经书,自不须一一引证,理明足矣。。愚见以为,夭高地厚,罔测所穷,古往今来,莫窥所始,圣人所不知,殆此类也。有教无类,下愚不移,博施济众,尧舜犹病,圣人所不能.殆此类也。以此类求之,庶无远于“至也”之义。
   七、作人才,厚风俗,非复乡举里选之法不可。科举取士,惟尚辞华,不复考其实行。其所得者,非无忠厚正直之士,任重致远之才。然而顽嚣鄙薄,荡无绳检者,由之而进,亦不少也。官使既多若人,风俗何由归厚?治不古若,无足怪也。诚使乡举里选之法行,则人人皆务修饰,居家有善行,居乡有令名,则居官必有善政,其于化民成俗,岂不端有可望者哉!!易:穷则变,变则通。孟子曰: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八、“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夫子善南人之言,殆亦有所感而发也。夫医,乃圣人仁民之术,所聚诚不轻矣。。世之庸医,素、难弗通,经、脉莫辨,率以侥幸为事,妄投汤剂,缪施针砭,本非必死之疾,因而误死者往往有之。仁人君子,安得不为之动心也!然则教养之法,其可以不讲乎!巫之所从来者亦远,本以利人之生,而世之淫巫,往往假于鬼神时日以疑众,坐妨人事,阴耗民财,为害反甚。虽律有明禁,要不可不思所以处之之方。
   九、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是五十者鲜不衣帛,七十者鲜不食肉也。今之槁项黄馘辈,岁得一布袍,朝夕得一盂蔬食,苟延残喘,为幸已多,何衣帛食肉之敢望邪!少壮之民,窘于衣食者,十常八九,饥寒困苦之状,殆不可胜述。中间一二岁计粗给,或稍有赢余,贪官污吏又从而侵削之,受役公门不过一再,而衣食之资有不荡然者鲜矣。。此皆有目者之所共见,诚可哀也。仁人君子,能不思所以拯之之策耶!
   一〇、学至于自得,,盖难其人。苟能笃信圣人之言而力行之,其所自立,亦可以无愧于君子矣。。若夫未得谓得,言行相违,非余之所知也。
   一一、五行之质根于地,而其气则运于天。根于地者,随用而不穷,运于天者,参错以成化。此理之可推者也。。七政之齐,书于舜典,五辰之抚,着在皋谟。孟子亦有天时之说,其来远矣。。穷其本末,不出乎阴阳两端。夫有气斯有神,有象斯有数,变化纷纭,胡可胜纪?然太极之妙,无乎不在。其流为谶纬、术数之学者,良由昧于至理,而溺于偏见耳。高明之士,固宜知所决择。如洪范五行之类,牵合附会,诚无足取,或乃并与其所当信者而不之信,至欲一例破除,将无矫枉过正已乎?
   二一、“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朱子尝有是言。余尝疑其欠一理字。精思默究,盖有年矣。,辄敢忘其僭越,拟用“所”字易“知”字,觉得意义都完。然非敢臆决也,书曰:顾諟天之明命,论语曰: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非“所觉不昧”而何?此实平日存养工夫,不容有须臾之间者也。。
   一三、近世言太极者,皆不出汉儒“函三为一”之见。函字与生字意义大相远,若非真见太极之本体,难乎与之论是非矣。。
   一四、“当理而无私心则仁”,乃延平李先生之言,而朱子述之者也。。此言须就人事上体认,内外兼尽,则仁之为义自明。或谓“当理即无私心,无私心即是当理”,而以柝心与理为未善。是,盖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且如齐桓公攘夷狄以尊周,汉高祖为义帝发丧,孰不以为当理?谓无私心得乎?又如直躬之证攘羊,申生不忍伤父之志而自毙,其无私心不待言矣。,谓之当理可乎?果如或者之言,则王伯将混为一途,而师心自用之害,有不可胜救者矣。。
   一五、圣贤立言,各有攸当,诚得其所以言之意,则虽说开说合,其理自无不通。伊川先生云:“配义与道”,谓以义理养成此气,合义与道也。方其未养,则气自是气,义自是义,及其养成浩然之气,则气与义合矣。。本不可言合,为未养时言也。如言道,则是一个道都了。若以人而言,则人自是人,道自是道,须是以人行道始得。他日又云:中庸曰“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又曰“道不远人”,此特圣人为始学者言之耳。论其极,岂有可离与不可离,而远舆近之说哉!!向非伊川造道之深,安能说得如此分晓?故不知圣贤所以立言之意,未可轻于立论也。
   一六、延平李先生、南轩张先生所见皆真,有言皆当,宜其为朱子之所敬畏也。延平因朱子喜看正蒙,尝语之曰:横渠说不须看。非是不是,恐先入了费力。南轩因朱子有“人心之安者是道”一言,明谓:此语有病。所安是如何所安?若学者错会此句,孰认己意以为心之所安,以此为道,不亦害乎!此等言语,惟是经历过来,方知其为至论。不然,未有不视为浅近者也。。
   一七、南轩与吴晦叔书有云:伯逄前在城中,颇疑某所解太极图。渠亦录去,但其意终疑“物虽昏隔不能以自通,而太极之所以为极者,亦何有亏欠乎哉!”之语,此正是渠紧要障碍虑。,盖未知物则有昏隔,而太极则无亏欠故也。若在物之身太极有亏欠,则是太极为一物,天将其全与人,而各分些子与物也,此于大本甚有碍。又答胡广仲书有云:知觉终不可谓仁。如所谓“知者,知此者也。。觉者,觉此者也。”,此言是也。然所谓此者,乃仁也。知觉是知觉此,岂可遂以知觉为此哉!!此皆切至之言,不可不详玩也。近时讲学之误,正在此处。求如南轩灼然之见,岂易得哉!!
   一八、彖传“神道设教”一言,近世诸儒多错会了,其所见率舆杜镐无异。夫惇典,庸礼,命德,讨罪,无非神道设教之事,不可以他求也。,盖“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神道云者,合体用而一名之尔。天地间只是此理,故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此义不明,至使奸邪如王钦若者,得假之以欺其君,以惑其众。学其可不讲乎!
   一九.“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工夫即是一般,圣人之言,初无二致。但前章三句,说得浑沦。告樊迟者,较分明,易下手。年来常自点检,只此数语,都不曾行得成个片段,如何便敢说“仁能守之”!
   二〇、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学古本见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勤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支与虚,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儒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
   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数百言,并无一言及于致知。近见阳明文录,有大学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说,于格物更不提起。其结语云: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阳明学术,以良知为大头脑,其初序大学古本,明斥朱子传注为支离,何故却将大头脑遗下,岂其拟议之未定欤?合二序而观之,安排布置,委曲迁就,不可谓不劳矣。。然于大学本旨,恶能掩其阴离阳合之迹乎!
   二一、王伯安答萧惠云: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又答陆原静书有云:佛氏“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渠初未尝讳禅,为其徒者,必欲为之讳之,何也!
   二二、大学八条目,八个字虚,八个字实,须字字看得有下落。不相混淆,方是本旨。而先后两字果见得亲切,自然那动分毫不得。若可随意那动,先者可后,后者可先,则非所以为圣人之训矣。。或谓“物格知至,则意便诚,心便正,身便修,更不用做工夫。”此言尤错。即如此,经文何须节节下而后两字乎?姑无取证于经文,反求诸身,有以见其决不然者。
   二二、湛元明尝辑遵道录一编,而自为之序云:遵道者何?遵明道也。明道兄弟之学,孔孟之正脉也。夫既曰兄弟矣。,而所遵者独明道,何邪?“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此明道之言也。“物所受为性,天所赋为命。”此伊川之言也。中庸测于“天命之谓性”旁注云“命脉之命,难语。”又加一语曰:“命门之云。”雍语又曰;“于穆不已,是天之命根。”凡此为遵明道耶,遵伊川耶?余不能无惑也。定性书有云: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雍语乃云:天理只是吾心本体,岂可于事物上寻讨。然则,明道之言,其又何足遵耶?名为遵道,而实则相戾,不知后学将安所取信也!
   二四、明论、新论、樵语、雍语,吾闲中皆尝披览再三。中间以知觉为心之本体,凡数处;又以天理为心之本体,亦数处。不知所谓本体者,一耶二耶?谓心体有二,断无此理。体既不容有二,用其所认以为天理者,非知觉而何?其教学者,每以“随处体认天理”为言,此言如何破得?但以知觉为天理,则凡体认工夫,只是要悟此知觉而已。。分明借天理二字,引人知觉上去。信乎,教之多术也!
   既又得观其问辨录,乃有“知觉是心,必有所知觉之理”一言,似乎稍觉其误。然问辨录又其后出,复有“光明洞烛便谓之知性”之语。又其门人因或者“堕于有物”之疑,而自为之说曰:天理者,天之理也。天之理则有体而无物,变动不居,神妙不测,是故“知微知彰,知柔知刚”,“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何谓为有物也!答词明以“此说见得是”许之。据此二条,似其惑终未之解。夫“光明洞烛”“神妙不测”,心之为物然尔,岂可谓以为性与天理乎!且“知微”以下五知字,皆指人而言,经文甚明,不应彼此俱失照勘也。
   二五、雍语有云:佛之广大高明,吾圣人已有之。而圣人之中庸精微,佛又何尝有邪。又曰:中庸精微,即是此心感应发用之妙,而广大高明,则心体也。据此言,则是佛氏心体与吾圣人无异矣。。及答周冲问儒释之辨,则曰:圣人之学,至大至公。释者之学,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夫既许之以“广大高明”矣。,何为又有“至私至小”之议哉!?,盖佛氏之“广大高明”,即本觉之境界也,此正是元明悟处,其所谓“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即此,是以概之圣人而不疑。殊不知天德乃帝降之衷,非本觉也。本觉何有于中乎?不中故小,不中故私。狭小偏私,,盖先儒之所以议佛氏者,舍此则无以为儒释之辨,故不得不援之耳。
   二六、新泉问辨录有云:不若大其心,包天地万物而与之一体,则夫一念之发,以至天下之物,无不在内。此非余之所敢知也。夫程子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乃其理之自然。今欲大其心以包之,则是出于人为,非所以为自然之理矣。。如此体认,其于道也不亦远乎!中庸论至诚之德,到其极处惟曰“浩浩其天”,此其所以为实学也。
   二七、程子所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须是灼见仁体后,方可议此。今犹未识仁体,便要做自然的工夫,已明是助长了。只管翻来覆去,将勿忘勿助四字滕说不置,岂程子之所望于后学乎!诚欲识仁,须实用格物工夫乃可。格物工夫脱不得勿忘勿助,然便要不费纤毫之力,是诬也。凡程子之言具于大学或问中者,断不容易。真积力久,自当豁然有个觉处,斯识仁矣。。识仁固已得其大者,然其间精微处,未必便能尽。故程子又有“存久自明”之训,说得都无渗漏也。以此知吾人为学,必须循序渐进,范我驰驱,如行万里之途,决非一蹴所能到。其或好高欲速,有能免于差缪而得所归宿者,鲜矣。。
   二八、孟子尝言:尧舜性之,汤、武反之。又以“由仁义行,非行仁义”称舜,其善云何?,盖“由仁义行”,自然从容中道,是则所谓“性之”也。“行仁义”者,于道亦无不中,所不足者从容,是则所谓“反之”也。比观雍语诸书,每自以为“由仁义行”之学,谓世之学者皆只是“行仁义”,而以伯道眇之,其言殊可骇。夫苟能躬行仁义,惟日孜孜,斯固可以希反之之圣矣。,求十一于千百,未易得也。彼伯道,直假之而已。,何有于躬行乎!吾夫子誉言: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已乎?我未见力不足者。谓之“用力”,非行仁义而何?吾夫子不应错以伯道诲人也。为此言者,亦何不思之甚乎!且舜,大圣人也,其命禹也,犹曰“予违,汝弼”,未尝自以为圣也。吾夫子亦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由仁义行者之言,盖如是。吁,言其可不慎乎?
   二九、孟子尽心一章,实与大学相为表里。,盖“尽心知性”乃“格物致知”之验也,“存心养性”即“诚意正心”之功也,“修身以俟”则其义亦无不该矣。。孟得圣学之传,实惟在此,始终条理甚是分明,自不容巧为异说。且学而至于“立命”,地位煞高,非平生心事无少愧怍,其孰能与于此!
   三〇、王、湛二子,皆与余相知。于王,,盖尝相与论文,而未及细,忽焉长逝,殊可惜也。湛则会晤绝少,音问亦稀。然两家之书,余皆得而览之,区区之见终未相合,因续记一二于册。道无彼此,自不容有形迹之拘。后之君子,幸从而折其衷,斯道之明,庶乎其可望矣。。
   三一、宋儒林希逸,尝着三子口义。近有以刻本贶余者,因得而遍览之。其于庄、列两家,多用禅语以释其义,往往皆合。余尝谓:庄子、列子出入老佛之间。乃知昔人固有先得我心者矣。。希逸高才能文,学博而杂,亦是无奈胸中许多禅何,故假庄列之书以发之。然于二子本意,十可得其七八,明白条畅,贤于郭、张之注远矣。。
   至于老子,殊未见得,只是以己意凑合成文。,盖此书劈初便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两句。至第二十章乃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五十二章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九章又曰:“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五千言中,母字凡屡出,词皆郑重,则此一字当为一书之要领无疑。中间许多说话,皆是作用工夫。其言取天下,言治国,言用兵,诸如此类,皆是譬喻,其道不出乎深根固柢而已。。希逸于譬喻之言亦看得出,但不知其要领之所在耳。三子者之言,皆非正当道理,本无足论。顾其言颇有切中事情者,至于造化之妙,亦时或窥见一二,要在明者择之。
   三二、“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此言以议扬子云可也。荀卿得罪于圣门多矣。,“不精”恶足以蔽之!如苏东坡所论“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乃为切中其膏肓之病耳。且如非十二子及性恶等篇,类皆反复其词,不一而足,不可谓不详矣。,颠倒谬戾一至于此,尚何详略之足议耶!韩昌黎之待荀卿,未免过于姑息矣。。
   三三、文中子议论,先儒,盖多取之。至于大本大原,殊未有见。观其称佛为“西方之圣人”,可以知其学术矣。。
   三四、欧阳子所著本论,,盖原于孟子“反经”之意,可谓正矣。。惜其不曾就君相之身,直推明大本所在,犹落第二义也。夫教由身立,法不徒行。诚使君相交修,明善以诚其身,稽古以善其政,风行草偃乃其自然之理。邪慝之息,宁须久而后验乎?
   三五、苏东坡论子思、孟轲及扬雄,累千百言,于性实无所见。独所谓“天下之言性者,皆杂乎才而言之”,此言却偶中也。自扬雄而下,以及近世诸儒,误处往往在此。有能洞明思、孟之本旨者,岂非后学之大幸欤!
   三六、张子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盖兼人心道心而言也。程子曰: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则专指道心而言。道心即性,性命于天。程子方欲申明其所谓一理者,故于人心有未暇及尔。夫理之所在,神明生焉,理一定而不移,神万变而不测。凡有心者,体用皆然。须如此推寻,心之为义方尽。张说可疑,乃在上三句,末句则明有所本,初非臆见,自不容不尊信也。

  困知记四续 凡三十一章
  一、大学诚意是一刀两段工夫,正心、修身是磨棱合缝工夫。
  二、大学所谓明德,即中庸之所谓德性。章句似指心而言,与孟子集注“尽心”之解无异,恐当与德性一般解说,于义为长。
   三、生民之诗,恐当从毛说为正。元妃、世妃之辨虽久远难明,然姜嫄固为人妇矣。。夫为人妇,祈子而得子,此常理也,安得谓之“无人道而生子”乎?然其所以见弃者,意必有奇形怪状,可骇可疑,如宋芮司徒女子之比,其为祥为妖,莫可测也。故屡置之危地以验之,至再至三而不死,则其为祥也可知矣。。是固天意之所存也,何取于巨人迹乎?玄鸟生商,毛说亦正。
   四、先天横图最宜潜玩。奇偶二画之中,当一线空白处,着太极两字,其旨深矣。。阳奇而阴偶,二气流行不容有纤毫间断,但画而为图.若非留一线空白,则奇偶无自而分,此即邵康节所谓“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也。。”偶画亦有空者,,盖二气之分,实一气之运,直行去为阳,转过来便是阴,须空一线,方见其转折处。阴之本体,只是后半截耳。只此一奇一偶,每加一倍,其数至不可胜穷。然倍至六画,则三才之道包括已尽。图虽无文,而其理甚显,要在默而识之。
   五、范景仁、司马君实皆以文王配上帝,终周世常然。此当为不易之论。
   六、孔门诸弟子之言,散见论语中者,凡四十五章,子张第十九在内。若挑出别为一篇,以附尧曰篇后,尤得尊圣言之体。当时记录者虑不及此,何也?
   七、洪范五行,以其为民生日用之最切者,故列于九畴之初,所谓“民非水火不生活”也。五事固切于人身,然心稍有知识,习闻师训,乃能以渐修其德,而弘其用,故次之。蔡传谓“五事本于五行”,殊未见得。谓“庶征本于五事”,详经文“验用”之义,本字疑亦未安。又以庶征配五行,则箕子原无此意。,盖五行,质也,质附于地。庶征,气也,气运于天。以“润下、炎上”等语观之,谓“在天为五行”非其实矣。。看来庶征一畴,但顺经文解说,便见天人感应之理,似不必过求。
   八、中庸章句解“天命之谓性”大概是祖太极图说。“气则阴阳五行,理则健顺五常。”欲令一一相对,自不觉其言之多也。然太极乃性命之全体,恐须提出此两字,方见头脑分明。
   九、中庸章句谓“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不致知。”说得极是。但谓“尊德性所以存心”,质之孟子“存心养性”之言,似乎倒说了。且专言知,而不及行,终是欠事。余尝再三寻绎,见得“致广大”“温故”两句是致知工夫,“极高明”“敦厚”两句是力行工夫,此皆同学之事,即所以尊德性也,意义甚明,但与章句欠合。又尝从头体认,见得“洋洋乎”三句是以造化言,“优优大哉!”三句是以人事言。即其散殊观之,为万为千,皆小也。自其体统观之,合千万以为一,不亦大乎?德性之中,固无不具。学问之道,又安得遗其大而专力于其小也?恐不须分小大立说。往答林次厓书虽尝引章句为证,只是要见两股分晓,义无取于小大也。
   一〇、议礼最难。盖天下之事,有常有变,所遇虽异,而其理皆有不容易者。要在虚心无我,庶几得之。或稍有偏徇,则更无可言者矣。。
   一一、丧礼之废,莫甚于近世,更不忍言。其所以异于平人者,仅衰麻之在身尔,况复有墨其衰,以营营家计者乎!
   一二、世道升降,系于人,不系于天。诚使吾人顾惜廉耻之心,胜于营求富贵之念,三代之盛,未有不可复者。
   一三、尝闻京师有讲攘抢之谣。士风之陋一至于此,非国家之福也,此当有任其责者。
   一四、诗云: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又云: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监在兹。何等说得分明,只是人不见。诗云:雝雝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斁亦保。此文王所以与天为一也。
   一五、“有来雝雝,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余尝喜诵此数句,但觉其妙,而不能言其所以妙者。
   一六、刘静修有诗云:鸟声似共花枝语,好个羲皇向上人。觉得颇露筋骨。杨月湖特称赏之,人各有所见耳。
   一七、陈子昂感遇诗首章仅四十字,太极生生之妙,阴阳消长之机,隐然皆见于言外。非有所见,安能及此?然不知反求诸身,只将作外边物事看了,故无益于修德之实。“知者见之谓之知”,其诸若人之类乎!
   一八、孔父、仇牧、荀息之死,春秋皆书曰“及其大夫”。说者皆称孔父“义形于色”,仇牧“不畏强御”,荀息“不食其言”,故为圣人所与。余意不然。仇牧事迹弗详,姑勿论。若孔父徇其君,以数战殃民,民心离矣。。荀息徇其君,以废嫡立庶,诸大夫之心贰矣。。督与里克,因是乃敢肆其逆谋。即此论之,二人之罪,自不容掩。纵其大罪而取其小节,岂所以为训乎?原二人之心所以曲拘其君之欲者,凡以为利其身家计耳。安知胎祸其君若是之烈,而其身卒亦不免,则所谓身家之利果安在哉!?窃详经意,,盖所以深着二人不忠之罪,为万世人臣怀利以事其君者之大戒耳。“义形于色”之说,左传无之。传引白圭之诗以断荀息之事,司马温公独看得好,以谓“荀息之言,玷于献公未没之前,而不可救于已没之后。左氏之志,所以贬荀息,而非所以为褒也。”以此观之,是二人者,必非圣人所与。仇牧之死,亦可例推。
   一九、“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真伪。”程子此言,学春秋者断不容易。传之所以有伪,,盖传闻之误耳。爱憎之言,何所不至?一或不审,而遂书之于册,流传既久,孰从而正之?此史家之通患也。圣经笔削,必无所苟。故凡三传之说有与经文不合者,但当一以经文为正,则辞不费而理自明。
   二〇、一部战国策,无一句仁义之谈。孟子与齐、梁之君如何说得相着?事势至此,要是无下手处,在圣人则不可知耳。
   二一、唐郭中令子仪,我朝魏国公达,皆有大贤之资,诚加之学问,与伊、吕殆相伯仲矣。。
   二二、人莫贵于自反,可以进德,可以寡怨,可以利用安身。其说已备于孔、曾、思、孟之书,但少见有能尊信者耳。若每每怨天尤人,而不知反求诸己,何但出门即有碍耶!
   二三、告子以义为外,孟子非之,是矣。。但详味孟子之言,疑亦有所未尽,,盖仁义皆合内外之道也。论语曰:义之与比。就与字看,便见分晓。
   二四、论衡述太伯入吴采药,及后来让位事,本末颇详,宜必有据。谓“太王薨而太伯还”,尤可见其哀慕之至情,不失送终之礼。果如是,毫发无遗恨矣。。
   二五、吾家所藏王充论衡乃南监本,卷末有安阳韩性一序。非有本之学,不能为此文,其亦可谓知言矣。。性所著书凡数种,意必多所发明,惜乎不可得而见也。
   二六、文贵实。诗、书之文,无非实者。易彖、象之辞特奇,然皆实理,无一字无落着,故曰“易奇而法”。近世作者,往往以新奇相尚,要皆子虚乌有之类耳。
   二七、“文起八代之衰”,此韩文公之所以为“文”也。近时学者,反极力追踪八代,何耶?
   二八、明道先生尝历举系辞“形而上下”数语,乃从而申之曰:阴阳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截字当为斩截之意。,盖“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及“一阴一阳之谓道”二语,各不过七八字耳,即此便见形而上下浑然无间,何等斩截得分明!若将作分截看,则下句“原来只此是道”更说不去,,盖道器自不容分也。
   二九、“理同而气异、气同而理具”,此两说质之大传“形而上下”之言,终觉有碍。必须讲究归一,方得触处洞然。
   三〇、明道先生答定性书有云: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此数句最紧要,最要体认。若认得分明,去用“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工夫,方有下落。“性无内外”云者,内外只是一理也。
   三一、余尝志杨文恪公之墓。公所著述,书目颇多,皆据行状收入,然皆未及见。内皇朝理学名臣录.顷年方见刻本。公固近世之名臣也,录中所采,不谓之休休有容,可乎!
  记凡六卷,首尾经二十年。体认之功,不为不勤,而反躬实践,终未之有得也。年且耄矣。,其能复少进乎!四续刻完,因书以寓歉。 嘉靖丙午端阳日整庵识

  困知记附录
  与王阳明书(庚辰夏)
  昨拜书后,一日始获奉领。所惠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二编,珍感珍感。某无似徃在南都,尝蒙诲益,第苦多病怯,于话言未克倾吐所懐,以求归于一,是恒用为歉。去年夏士友有以传习録见示者,亟读一过,则凡向日所闻,徃徃具在,而他所未闻者尚多。乃今又获并读二书,何其幸也。顾惟不敏,再三寻绎,终未能得其指归,而向日有疑尝以面请而未决者,复丛集而不可解。深惟执事所以惠教之意,将不徒然,輙敢一二条陈,仰烦开示。率尔之罪度弘度之能容也,切详大学古本之复,盖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圣人之意殆不其然,于是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直以支离目之,曽无所用夫?当仁之让可谓勇矣,窃惟圣门设教,文行兼资,博学于文,厥有明训。颜渊称夫子之善诱,亦曰博我以文。文果内邪外邪,是固无难辨者。凡程朱之所为说,有戾于此者乎?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叚工夫也?顾经旣有此文,理当尊信,又不容不有以处之,则从而为之训曰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其为训如此,要使之内而不外,以会归一处,亦尝就以此训推之,如曰意用扵事亲,即事亲之事而格之,正其事亲之事之不正者,以归于正,而必尽夫天理。盖犹未及知字已,见其缴绕迂曲而难明矣。审如所训,兹惟大学之始,茍能即事即物,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而皆尽夫天理,则心亦既正矣,意亦既诚矣。继此诚意正心之目,无乃重复堆栈,而无用乎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凡吾之有此身,与夫万物之为万物,孰非出于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观,物固物也;以理观之,我亦物也,浑然一致而已,夫何分于内外乎?所贵乎格物者,正欲即其分之殊,而有见乎理之一,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夫,然后谓之知至,亦即所谓知止,而大本于是乎可立,达道于是乎可行,自诚正以至于治平,庶乎可以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然学者之资禀不齐,工夫不等,其能格与否,或浅或深,或迟或速,讵容以一言尽哉?惟是圣门大学之教,其道则无以易此,学者所当由之以入,不可诬也。外此,或夸多而鬬靡,则溺于外而遗其内;或厌繁而喜径,则局于内而遗其外。溺于外而遗其内,俗学是已;局于内而遗其外,禅学是已。凡为禅学之至者,必自以为明心见性,然于天人物我,未有不二之者,是可谓之有真见乎?使其见之果真,则极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一毛一髪皆吾体也,又安肯叛君父捐妻子以自陷于禽兽之域哉?今欲援俗学之溺而未有以深杜禅学之萌,使夫有志于学圣贤者将或昧于所从,恐不可不过为之虑也。又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羸躯病暑未暇详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熈乙未,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尔,后二年丁酉而论孟集注或问始成。今有取于答何书者四通,以为晚年定论,至于集注或问,则以为中年未定之说,窃恐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黄直卿一书,监本止云此是向来差误,别无定本二字,今所编刻増此二字,当别有据,而序中又变定字为旧字,却未详本字同所指否。朱子有答吕东莱一书,尝及定本之说,然非指集注或问也。凡此愚皆不能无疑,顾犹未足深论。窃以执事天资絶出,而日新不已,向来恍若有悟之后,自以为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又以为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某固信其非虚语也,然又以为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揆之于理,容有是邪。他说姑未敢请,尝读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与张南轩答问书,内第四书,亦自以为其于实体似益精明,因复取凡圣贤之书以及近世诸老先生之遗语,读而验之,则又无一不合。盖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徃徃自见洒落处,与执事之所以自序者无一语不相似也。书中发其所见,不为不明,而卷末一书提纲振领,尤为详尽。窃以为千圣相传之心学,殆无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独不为执事所取,无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书为然,则论孟集注学庸章句或问,不容别有一般道理,虽或其间小有出入,自不妨随处明辨也。如其以为未合,则是执事精明之见,决与朱子异矣。凡此三十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髙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为祟于其间,以成抵牾之大隙哉?恐不可不详推其所以然也。又执事于朱子之后,特推草庐呉氏,以为见之尤真,而取其一说以附于三十余条之后:窃以草庐晚年所见端的与否,良未易知。盖吾儒昭昭之云,释氏亦毎言之毫厘之差,正在于此。即草庐所见果有合于吾之所谓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间鑚研文义之效,殆所谓真积力久而豁然贯通者也?盖虽以明道先生之髙明纯粹,又早获亲炙于濓溪,以发其吟风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但其所禀邻于生知,闻一以知十,与他人极力于鑚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鑚研文义为非,而以堕此科臼为悔?夫得鱼忘筌得兎忘蹄,可也,矜鱼兎之获而反追咎筌蹄以为多事,其可乎哉?然世之徒事鑚研而不知反说约者,则不可不深有儆于斯言也。抑草庐既有见,夫所谓昭昭者,又以不使有须臾之间断为庶几乎尊之之道,其亦然矣。而下文乃云于此有未能,则问于人学于已,而必欲其至夫,其须臾之间,间断与否,岂他人之所能与?且既知所以尊之之道,在此一有间断,则继续之而已,又安得以为未能而别有所谓学哉?是则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某非知道者,然黾勉以求之,亦有年矣,骎寻衰晚,茫无所得,乃欲与一代之英论学,多见其不知量也。虽然,执事平日相与之意,良不薄矣,虽则驽钝,心诚感慕而乐求教焉。一得之愚用悉陈之,而不敢隐。其它节目所欲言者颇多,笔砚久踈,收拾不上,然其大要亦畧可覩矣。伏惟经畧之暇,试一观焉,还赐一言,以决其可否。幸甚。
  又(戊子冬)
  侧闻旌麾伊迩,计不日当临弊邑,甚欲一瞻徳范,以慰多年渇仰之懐。柰病骨支离,艰于逺出,咫尺千里,怅惘曷胜!伏惟亮察。去年尝辱手书,预订文会,殆有意乎。左提右挈,相与偕之大道,为爱良厚,感戢无已。但无若区区之固滞何。夫固滞者,未免于循常,而髙明者恒妙于独得,窃恐异同之论,有非一会晤间之所能决也。然病既有妨,盛意何可虚辱,輙以近来鄙说数叚奉呈尊览,及尝反复髙论有不能无疑者,亦条为一叚,具如别幅。固知未能仰契尊旨,将不免为覆瓿之具,亦姑效其愚而已。虽然,愚者千虑容有一得,先暌后合,尚不能无望于髙明,伏希裁择幸甚。
  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此执事格物之训也。向蒙惠教,有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自有大学以来无此议论,此髙明独得之妙夫,岂浅陋之所能窥也邪?然诲谕之勤,两端既竭,固尝反复推寻,不敢忽也。夫谓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其为物也三,谓正其物之心,诚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物而论,以程子格物之训推之,犹可通也。以执事格物之训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论,则所谓物者,果何物邪?如必以为意之用,虽极安排之巧,终无可通之日。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一也。又执事尝谓,意在于事亲,即事亲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是一物,诸如此类,不妨说得行矣。有如论语川上之叹,中庸鸢飞鱼跃之旨,皆圣贤吃紧为人处,学者如未能深达其义,未可谓之知学也。试以吾意着于川之流、鸢之飞、鱼之跃,若之何?正其不正以归于正邪?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二也。又执事答人论学书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审如所言,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不当云致知在格物;当云知至而后物格,不当云物格而后知至矣。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又言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然则天理也,良知也,果一乎,果非一乎?察也致也,果孰先乎,孰后乎?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三也。
  初作此书,将以复阳明徃年讲学之约,书未及寄,而阳明下世矣。惜哉!鄙说数叚皆记中语也,念非一家私议,因録之。
  答允恕弟(己丑夏)
  昨得手简,知尝细读拙记心性理气诸说,凡记中大节目,吾弟所见皆合,何慰如之!然心性之辨既明,则象山之学术居然可见,顾乃疑吾言为已甚,何也?象山之学,吾见得分明是禅,弟则以为似襌。似之为言,彷佛之谓也,以余观之,佛氏有见于心无见于性,象山亦然,其所谓至道,皆不出乎灵觉之妙,初不见其有少异也,岂直彷佛云乎!据象山所见,自不合攻禅。縁当时多以禅学目之,不容不自解尔。释氏之自私自利,固与吾儒不同,然此只是就形迹上断,他病根所在不曽说得。盖以灵觉为至道,乃其病根,所以异于吾儒者实在于此。而此二字,正是象山受用处,如何自肯拈出?余所谓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诚有见乎此也。格物之义,程朱之训明且尽矣,当为万物无疑,人之有心固然亦是一物,然专以格物为格此心,则不可说。卦传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徳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后两句皆主卦爻而言,穷理云者,即卦爻而穷之也。盖一卦有一卦之理,一爻有一爻之理,皆所当穷,穷到极处,却止是一理。此理在人则谓之性,在天则谓之命。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处也,岂可谓心即理,而以穷理为穷此心哉?良心发见,乃感应自然之机,所谓天下之至神者,固无待于思也。然欲其一一中节,非思不可,研几工夫正在此处。故大学之教虽已知止有定,必虑而后能得之,其工夫之详宻可知矣。若此心粗立,犹未及于知止,感应之际乃一切任其自然,遂以为即此是道,其不至于猖狂妄行者几希!凡象山之为此言,误人多矣,其流祸迄今益甚,士之好髙欲速者更倡迭和,骎骎乎有丕变于夷之势。世道升降将必由之,余惟恐攻之之不力,而无以塞其源,殊不觉其言之已甚也。来简有云,若阳避阴用,则象山乃反复作伪之人,此固君子之言,而亦可谓善辨矣。余敢忽哉!夫以象山之髙明,固宜不肯作伪,但其见性不的,而主张所学太过,未免颇有饰辞如辨。无极,书中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两语明是疎脱,却湏要遮饰。又如答李敏求心性材情之问,始终不见分晓,只是支吾,恐非所谓修辞立其诚也。弟尝徧读其书,试寻得几句:言性分明处来安有不服,阳避阴用之说,当不俟终日而改之矣。赵东山之赞,要在超然,独契本心一语,意欲为象山出脱禅学。余固谓象山有见于心,但无见于性尔。赞词得无尚费分说邪?湛元明议论多持两端,余尝儗之杨子云矣,况渠乃象山派下真法嗣乎?容有回护,言及于此,弟将又以为甚。顾不直则道不见尔,倘犹未合,不妨更熟讲之。余固尝言,辨之弗明而弗措焉,必有时而明矣。
  附允恕原简
  承示札记,反复数过,词意俱到,心性理气诸说,鄙见皆同。独象山条下,终未尽合。心性虽微有分原,只一理,象山想是合下心地清明,故所见过髙,不再细究,遂谓心即理也。又云格此物穷此理,此字皆指心言。人诚能穷得此心之理,亦何性不了。记云圣经格物穷理,果指心乎?然则物理,果皆非心乎?当恻隐处自恻隐等语,此良心发见处,恐亦无待乎思。又与王顺伯书,言儒者以人生与天理并而为三极,不尽人道,不足与天地并。释氏止见生死事大,此即其道之有异尔。后一书尤恳切,若谓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则象山乃反复作伪之小人,非惟朱子得以攻之,顺伯老兄亦将攘臂而驱之矣。阴实祖用其说,而阳讳其所自来,此亦朱之攻陆,未知能得其服辨否?与顺百书,朱子亦议其不是,今不及捡阅,尝爱赵东山之赞及近日湛元明之语,云谓之禅,吾不敢也;谓流而非禅,吾不信也。可谓平正之论。兄再思之。记得无已甚乎,无令后人之议今也。今专此申请,便中示正。病暑不能详悉。
  答黄筠溪亚卿
  道心性也,性者道之体、人心情也,情者道之用,其体一而已矣,用则有千变万化之殊,然而莫非道也。此理甚明,此说从来不易。来书乃有用非道乎之难,殊莫详所以,反复思之,得非人心道心之辨有未合乎?夫危微精一四语,乃心学之源。仆于此煞曾下工夫体究来,直穷到无可穷处,方敢立论。万一未合,愿相与熟讲之,此处合则无徃而不合矣。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髙见谓非圣人不能,是以不能无疑于鄙说。愚则以谓常人之心亦有时而寂,但茫无主宰,而大本有所不立,常人之心亦无时不感,但应物多谬,而达道有所不行,此其所以善恶杂出而常危也。此亦不须执纸上言语,验之于心,便自可见。既是人心动静如此,即不容独归之圣人矣。请更详之:
  静无形而动有象,只是就已发未发上立论。非谓人伦庶物皆不必留意也。盖格物穷理工夫,记中第六第七章尝推明程子之意,其说亦既详矣。试求其下手处,惟性情最为切近,故此章粗举其端,至第二十一章方能尽其说也。果于性情上有见,则天下之理皆不外此。然亦须于事物上一一验过,或先于事物有见,亦须就性情上验过。盖内外只是一理,但有纎毫不合,便成窒碍,所见终未为的也。且吾心之理与人伦庶物之理,皆所谓无声无臭者也。既曰穷理,孰非明其所难明者乎?
  知行尝并进,而知常在先,先儒有定论矣。南轩之说未见全文,所谓知有浅深,理固如此,阳明学术大本已自不同,其余要不足深辨知。万物同出一理为知至,此言未为不是,但不知吕氏于格物处若何用工,乃自为四说之异?据其所说,与同出一理之言自不相应,朱子以牵合二字断之,可谓切中其病矣。余所云物格则无物者,诚以工深力到而豁然贯通,则凡屈伸消长之变、始终聚散之状、哀乐好恶之情,虽千绪万端而卓然心目间者,无非此理。一切形噐之粗迹,举不能碍吾廓然之本体夫,是之谓无物。孟子所谓尽心知性而知天,即斯义也。天人物我,其理本一,不容私意安排。若有意于合物我而一之,即是牵合之私,非自然之谓矣。勉强牵合,此处或通,他处复碍,何由得到尽心地位邪?来书所举无物之句,格字在物字上,恐一时笔误也。
  六十五章重添注脚之烦,诚如来谕。但于理一分殊之义,似乎稍有发明,不知观者縁何反惑继之者?善即所谓感于物而动,直縁程子之意而申明之耳,非以化育形容人心也。盖程子继善之云,是就人性发用处说。感物而动,正是人性发用处也,以感动释继善,程子本意较似分明,似亦无可疑者。惟浊其感动之物欲以下三语,原本倒却正意,后尝改正,所以致惑或恐在此,更希指示也。
  指擿之谕,盛徳之言也,感佩感佩。初间遇有所见即记之于册,似此类多矣。及冩净本,亦颇自觉伤直,多已削之。所未果尽削者,诚虑道之不见也。然直有余而礼不足,仆诚过矣。将何以补之乎!
  答欧阳少司成(甲午秋)
  得六月望日书,披阅再四,承不以老朽见弃,为之欣然。倾倒多至累幅,厚意何可当。夫道之不明久矣,所幸圣贤之遗书尚存,有志于学者诵其言而咀其味,探其归趣反而验之吾心,庶或窥见其一二,以为持循之地。顾有道之君子,世不多得,是非得失莫或正之,其所取证,终亦不出乎圣贤之书而已。仆之从事于此,盖亦有年,齿髪既凋,自度无能复进,乃笔其区区之见,以与朋友讲之。然视为老生常谈,一览而遂置之者多矣。异同之论,邈乎其未有闻,顷辱贻书,见需拙稿,夙钦髙谊,因輙以奉寄,意者将有合焉。诲札遄来,则枘方凿圆,殊不相入,髙见已定,殆亦无复可言者矣。而书词丁宁,不容自己,勉罄所闻以复请,更详之来书凡三叚,第一叚申明良知即天理之说甚悉,首云知觉与良知名同而实异,末云考之孔曾思孟濓溪明道之言,质之楞伽楞严圆觉涅盘诸经,其宗旨异同颇觉判别。足知贤契不肯以襌学自居也。然人之知识不容有二,孟子本意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为良知,知视知听知言知动为知觉,是果有二知乎?夫人之视听言动,不待思虑而知者亦多矣,感通之妙捷于桴鼔,何以异于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乎?且四端之发,未有不闗于视听言动者,是非必自其口出,恭敬必形于容貌,恶恶臭輙掩其鼻,见孺子将入于井辄匍匐而徃救之,果何从而见其异乎?知惟一尔而强生分别,吾圣贤之书未尝有也,惟楞伽有所谓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三种之别。必如髙论,则良知乃真识,而知觉当为分别事识无疑矣。夫不以襌学自居,志之正也,而所以自解者,终不免堕于其说,无乃未之思乎?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仆虽耄,固知贤契所得在此数语,然其误处亦在此数语,此正是讲学切要处,不得无言,第恐定力难移,言之苦无益尔。虽然,吾心其可以不尽乎?夫谓良知即天理,则天性明觉只是一事,区区之见要不免于二之,盖天性之真乃其本体,明觉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于受生之初,明觉发于既生之后,有体必有用,而用不可以为体也。此非仆之臆说,其在乐记,则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即天性之真也;感物而动,性之欲,即明觉之自然也。在易大传,则所谓天下之至精即天性之真也,天下之至神即明觉之自然也。在诗大雅,则所谓有物有则即天性之真也,好是懿徳即明觉之自然也。诸如此类,其证甚明,曾有一言谓良知为天理者乎?然孔曾思孟濓溪明道之言,贤契尝考之矣,或恐别有可证髙论者,惜乎畧未举及。仆请再以所闻于数子者证之:孔子尝言知道知徳矣;曾子尝言知止矣;子思尝言知天知人矣;孟子尝言知性知天矣。凡知字皆虚下一字皆实,虚实既判,体用自明,以用为体,未之前闻也。况明道先生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尤为明白易见。上下千数百年,其言如出一口,吾辈但当笃信而固守之,岂容立异,若前无所受而欲自我作古,徒滋后学之惑而已?非惟不足以明道,且将获罪于圣门,可不慎乎!且仆又尝闻之,伊川之道与明道无异,晦庵之学以二程为宗,来书所举,竟不及二先生,何也?得无以其格物之训于良知之说有碍乎?夫天人物我,其理无二,来书格物工夫惟是随其位分修其日履,虽云与佛氏异,然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则无以达夫一贯之妙,又安能尽已之性,以尽人物之性赞化育而叅天地哉?此无他,只縁误认良知为天理,于天地万物上良知二字自是安着不得,不容不置之度外尔。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天地万物之理既皆置之度外,其所本从可知矣。若非随其位分修其日履,则自顶至踵,寜复少有分别乎?二先生所见之理洞彻无间,凡其格物之训,诚有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其孰能易之?世儒妄加诋訾,以自陷于浮薄,谅贤契之所不取,然于二先生之学似宜更加之意,不以所见偶未之合而遂置之,斯文之幸也。第二叚所论学问思辨工夫,与仆所闻亦无甚异,但本领既别,则虽同此进,为之方先后缓急,自有不可得而同者。盖以良知为天理,则易简在先,工夫居后,后则可缓。陈白沙所谓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自兹以徃。但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是也。谓天理非良知,则易简居后,工夫在先,先则当急,中庸所谓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是也。此说颇长,姑举其槩,以贤契之明悟,宜亦不待余词之毕也。圣贤经书,人心善恶是非之迹,固无不纪,然其大要,无非发明天理以垂训万世,世之学者既不得圣贤以为之师,始之开发聪明,终之磨礲入细,所赖者经书而已。舍是则贸,贸焉莫知所之,若师心自用,有能免于千里之谬者鲜矣。善读书者莫非切已工深力到内外,自然合一,易简之妙于是乎存。岐而二之,不善读书者也。夫天下之士亦多矣,岂可谓凡读书者皆逺人以为道,惟尊奉其良知以从事于易简者乃为不逺人以为道乎?第三叚所论教学本原,与夫后世学术之弊,亦可谓句句合矣。但微意所在,乃专以尊奉良知从事于易简者为是,穷究物理博通于典训者为非。只縁本领不同,故其去取若是。夫孔孟之絶学,至二程兄弟始明,二程未尝认良知为天理也,以谓有物必有则,故学必先于格物。今以良知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此语见传习録,来书亦云,致其良知于日履之间,以达之天下),则是道理全在人安排出,事物无复本然之则矣。无乃不得于言乎(雍语亦云,天理只是吾心本体,岂可于事物上寻讨。总是此见)?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此是告子大病,凡为孔孟之学者或偶沾斯疾,不早进暝眩之药以除其根,是无勇也。古者大学之教,非秀民不预,农贾罝兎诚有所不能及者,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公侯腹心,天资之忠厚者,亦云可矣,岂真见而知之,与太公望散宜生等乎?古人自幼而学,至四十始仕,三十年间无非为学之日,既专且久,道明而徳立。及为公卿大夫,直行其所学而已,不暇为学,又奚病焉?来书不能及,不暇为之说,殆以广招徕之路,使人竞趋于易简尔,岂通论乎?格致与博物洽闻不同,先儒已自说破,彼徒博而不知,反诸约者望其入道,诚亦难矣。若夫讲之精辩之悉知之明而学之果不差焉,斯固吾夫子之所谓好学者,岂易得哉!学既不差,安有源逺本披之患?本披源逺,皆差之毫厘而不自觉者也。嗟乎,安得先觉之君子特起于今之世以尽觉夫未觉者哉!累幅之书,中间尽有合商量处,第年老精神短,照管不及,又恐乱却正意,是以但即其切要者论之。然体用两字果明,则凡未经商量者,虽欲不归于一不可得也。未审髙见毕竟以为何如,言有尽而意无穷,千万详察。
  又
  二月十一日,得去年十月晦日所惠书,徃复间不觉遂半年矣。披览之既欣慰可知。仆独学无朋,见闻甚少,向来奉复,诚欲资丽泽之益,故词繁而不杀。兹承逐条开剥,俾得闻所未闻,幸甚幸甚。夫良知之说,贤契讲之久矣。其义皆先儒所未及,仆之所守,不过先儒成说,其不合也。固宜详味。来书词虽若谦,而所执弥固。固以凝道,谦以全交,可谓两得之矣。老拙于此尚何言哉!然而琼玖之投,木瓜之报,又礼之所不容废者,敬就来书再举一二,以见枘凿之不相入处,刓方为圆,老拙固所不能;斵圆就方,贤契亦或未肯。姑以奉酬雅意焉尔。来书谓立言各有所当,此语固然。乐记亦云物至知,知不妨自为体用也。但以理言,即恐良知难作实体看,果认为实体,即与道徳性天字无异,若曰知此良知,是成何等说话邪?明道学者须先识仁,一章首尾甚是分明,未尝指良知为实体也。首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中间又云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初未尝语及良知,已自分明指出实体了,不然,则所谓存之者果何物邪?且订顽之书具存,并无一言与良知畧相似者,此理殆不难见也。其良知良能以下数语,乃申言存得便合有得之意,盖虽识得此理,若欠却存飬工夫,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已合彼终未有之,惟是存养深厚,自然良知日明,良能日充。旧习日消此理,与心渐次打成一片,便为已有。夫是之谓有得,其语脉一一可寻也。此章之言,陈白沙尝吃紧,拈出近时有志于学者率喜谈之,然非虚心潜玩,毫厘之差,或未能免,无乃上累先贤已乎!又来书力辨置之度外一言,仆固知此言之逆耳,然窃有所见,非敢厚诬君子也。尝读文言有云,大哉干乎,刚徤中正。纯粹精也。此天理之本然也(象传有云)。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此天理之在万物者也。吾夫子赞易,明言天地万物之理以示人,故有志于学者,须就天地万物上讲求其理,若何谓之纯粹精,若何谓之各正,人固万物中之一物尔,须灼然见得此理之在天地者与其在人心者无二,在人心者与其在鸟兽草木金石者无二,在鸟兽草木金石者与其在天地者无二,方可谓之物格知至,方可谓之知性知天。不然,只是揣摩臆度而已。盖此理在天地则宰天地,在万物则宰万物,在吾心则宰吾身,其分固森然万殊,然止是一理,皆所谓纯粹精也。以其分之殊,故天之所为有非人所能为者,人之所为有非物所能为者,以其理之一,故能致中和,则天地以位,万物以育,中即纯粹精之隐于人心者也,和即纯粹精之显于人事者也。自源徂流,明如指掌,故曰圣人本天。仆之所闻盖如此。今以良知为天理,即不知天地万物皆有此良知否乎!天之髙也未易骤窥,山河大地吾未见其有良知也;万物众多,未易徧举,草木金石吾未见其有良知也。求其良知而不得,安得不置之度外邪?殊不知万物之所得以为性者,无非纯粹精之理,虽顽然无知之物,而此理无一不具。不然,即不得谓之各正,即是天地间有无性之物矣。以此观之,良知之非天理,岂不明甚矣乎?来书所云,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万物,无有一处安着不得。而置之度外者,只是认取此心之灵,感通之妙,原不曾透到万物各正处,未免昏却理字,终无以自别于弄精魂者尔。颇记佛书有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见一切羣生前随縁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非所谓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万物者邪。此之暌而彼之合,无他,良由纯粹精之未易识,不肯虚心易气以求之尔。率意尽言,似乎伤直,然非以求胜也,盖讲论道理,自不容于不尽。是非取舍则在明者择焉,倘犹未亮,姑置之可也。因风时寄数字以慰岑寂,足见久要之义。乡书已祇受,珍感珍感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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