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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结论

第十四章结论

  一讨究特征之总结

  第一章列举中国文化十四特征,经过许多讨究到现在,约可结束。归根结蒂,一切一切,总不外理性早启文化早熟一个问题而已。兹就各章所论究,贯串起来以明之。--

  (一)很显然地,其中第十二特征所谓“无兵的文化”,是源于第十一特征“不像国家”而来。第九章具有解答,可不烦多论。

  (二)而中国之所以不像国家,则为其融国家于社会了--此亦见第九章。设更问其如何竟可把国家消融于社会呢?第一层是因为:家族生活与集团生活同为最早人群所固有,而中国人浸浸家族生活偏胜,与西洋人之集团生活偏胜者,恰各走一路。从集团生活一路走去,即成国家;从家族生活一路走去,却只是社会。第三第四两章即系论证此议。然而其社会生活若仅止于为一种家族生活,或其社会不外一家族本位的社会,则既不能强,尤不能大,缺点甚多,必将无以自存于竞争之世。换言之,在于演淘汰中最能见优胜者应该是强且大之集团。中国人缺乏集团生活不难,难在其缺乏集团组织而竟能长久存活,不被淘汰。相反地,他并且能有极大之发展。此诚何故?于是继第一层之后,就要说出第二层。第二层是因为,理性早启,周孔教化发生,使古代一般之宗法制度转化为吾人特有之伦理组织,以伦理本位代替家族本位。伦理始于家族,而不止于家族,规模宏远,意识超旷,精神大为提高。家族本位社会是不能存在到今天的,伦理本位社会却前途远大得很。凡此均详见于第五、六两章。然中国与西洋分途虽早,而在早期还不能分得甚明。周孔教化发生于封建之世,那时还像国家。战国七雄一面更像国家,却一面亦正是国家要被消融之始。必到周孔教化收功结果之时,封建既已解消,阶级化为职业,国家永被涵容于社会。此看第八第九两章可以晓得。

  (三)就在解答中国所以不像国家之时,便亦同时解答了中国人的家之所以重要--第七特征。盖正唯其是从家人父子兄弟之情放大以成伦理社会,所以不成阶级统治之地缘国家。又正唯其缺乏集团组织以为其生活之所依靠,乃不得不依靠于伦理作始之家族亲戚。除上面所说几章外,其在前之第二章在后之第十章亦皆所以解答此问题,参看自得。

  (四)近代西洋之所谓民主,要在其人对国家有参政权,有自由权,这是在集团生活中个人地位提高之结果。所以中国之缺乏民主--第九特征--乃是从缺乏集团,不像国家而来,不可误作压力太强之没有民主看。此其理,具详于第十二章。

  (五)集团生活与家族生活,此重则彼轻,彼松则此紧,二者不可得兼。像在中国那样家人父子情谊之重,西洋人没有,像在西洋那样国民对国家观念之明强,中国亦没有。然中国西洋在此之所以分途,却端为周孔教化与基督教之相异。故我郑重指出宗教问题为中西文化之分水岭。--以上见第三、四、五、六各章。一般说来,文化都是以宗教作中心而发展,中国独否。--中国文化第六特征,宗教乃被非宗教的周孔教化所代替。宗教乃为感情之事,不出于理智,抑且颇远于理智。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智,而以感情为其根本,但却不远于理智--此即所谓理性。理性不外乎人情。而宗教感情却总见其激越偏至,有时不近人情。因此周孔赞美人生,敦笃人伦,与宗教之倾向出世常要离弃家庭者就刚好相反。宗教之动人,恒在其不平常,而周孔之教化则于平易切近之中深有至理,不必动人而人自不能出。当其代替宗教位居中国文化中心而为之主的时候,我们就说它是以道德代宗教了。--见第六章,第七章盖一面说明了第六特征“缺乏宗教”,又一面说明了第十特征“道德气氛特重”。

  (六)西洋中古社会靠宗教,近代社会靠法律。而中国社会如吾人所见,却是以道德代宗教,以礼俗代法律。此即是说:在文化比较上,西洋走宗教法律之路,中国走道德礼俗之路。宗教自来为集团形成之本,而集团内部组织秩序之厘定,即是法律。所以宗教与法律是相联的。道德之异乎宗教者,在其以自觉自律为本,而非秉受教诫于神。礼俗之异乎法律者,亦在其慢慢由社会自然演成,而非强加制定于国家。其间精神正是一贯的。中国古人之迥出寻常者,即在其有见于人心之清明正直,而信赖人自己。所谓一贯精神非他,即是倚乎自力,而非如西洋之必倚乎他力。我所云理性早启者,正指此点。--凡此请看第六、七及第十、十一、十二各章。唯理性为道德在人类生命中之真理据,故第十特征之确切解答应此。

  (七)云何为自觉自律?好好恶恶而心中了了,是曰自觉;基于自觉而行吾所好,别无所为,是曰自律。如我好分平而恶不公平,我本此而行,非屈于力或诱于利而然,亦不因屈于力或诱于利而改,即是其例。说理性,即指自觉自律之条理天成而言,说无对,即指自觉自律之浑然不二而言。道德根于理性无对而来,为人类生命之最高表现。却不料中国古人直欲将社会秩序依托于此,而不尚政刑(1)(《论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道,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有如孟子所说“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其信赖人而爱人,爱人而信赖人,旷观世界诚所未有。由此端萌开展去,三千年来中国文化遂以大异于他方。他方文化发展,总不出乎力与利之间,以力量求得利益,利益则培养拓大其力量,力量又求利益,利益又培大其力量。如是循环推进不已,利与力二者互通为一。盖从生物之生存发展以来,原来外此一回事,人类文化最初从身体出发,正亦莫能外也。所谓中国之大异于他方者,第一表现在政治消极上,其次表现在经济消极上。--

  表现在政治上者,即缺乏集团,不像国家,根本消极于政治,不向此方面发展。此何以故?集团生于斗争,国家起自武力。政治上一事正要从“力学”上了解才得。中国人虽然亦跳不出利与力之循环圈,而不能无事于力。但它却于人身之外直揭出人心来,每在有对之中表现无对,遂使政治力学上骤乱其例。这在远古至战国以前,即是阶级不甚凝固,缺乏封畛;在战争国以后至清季,即是化阶级为职业,以相安代统治。所有近两千年来之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政治永无进步,盖在此。--请参看第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各章。

  表现在经济上者,即农工商业一切不入于学问(士人不讲求这些),学术思想与社会经济有隔绝之势,鲜相助之益。二千年经济上停滞不进之直接原因在此。--说见第十一章。然其间接原固,却更具有决定性。此即科学在中国之夭折无成。科学何以无成?科学在人类生命中之根据是理智,而道德在人类生命中之根据则是理性。道德与科学不冲突,理性与理智更无悖,然理性早熟却掩蔽了理智而不得申。--说见第十三章。

  于此可以看出,前所列第五特征“文化盘旋不进,社会历久鲜变”,及第八特征“缺乏科学”,其关键皆在道德之代宗教而起太早。一般说,文化都是以宗教开端,并依宗教作中心而发展,道德视宗教远为晚出,而此独不然。此其所以为人类文化之早熟。

  第一章所列举十四特征中,第五至第十二之八点,曾在本书各章予以讨究者,已为贯串如上。还有其后之第十三第十四,其前之第一至第四各点,书中论究未及,但这里却已不难把它亦贯串起来--

  (八)说中国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没错。此不唯中国人的孝道世界闻名,色彩最显,抑且从下列各条看出它原为此一文化的根艹/亥所在:一、中国文化自家族生活衍来,而非衍自集团。亲子关系为家族生活核心,一“孝”字正为其文化所尚之扼要点出。它恰表明了其文化上之非宗教主义--因宗教总是反对这种家族感情的(见第四章)。它恰表明了其文化上之非国家主义--因国家都要排斥这种家族关系的。中国法家如商鞅韩非皆曾指斥孝友之违反国家利益(1)(韩非《五蠹篇》尝论君之直臣,父之暴子,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以明孝友与国家利益相反。)。二、另一面说,中国文化又与西洋近代之个人本位自我中心者相反。伦理处处是一种尚情无我的精神,而此精神却自然必以孝弟为核心而辐射以出。三、中国社会秩序靠礼俗,不像西洋之靠法律。靠法律者,要在权利义务清清楚楚,互不相扰。靠礼俗者,却只要厚风俗。在民风淳厚之中,自然彼此好好相处。而人情厚薄,第一便与家人父子间验之。此其所以国家用人亦要举“孝廉”也。又道德为礼俗之本,而一切道德又莫不可从孝引申发挥,如《孝经》所说那样。

  (九)说隐士是中国文化一种特色,亦没有错(惜蒋著对隐士缺乏了解)。一般高人隐士显著之共同点有三:第一在政治上,便是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虽再三礼请亦不出来。试问这是任何一封建国家专制国家所能有的吗?就是资产宪政国家,无产专政国家,或任何国家亦不能有。唯独不成国家的这松散社会如中国,才得出现这种人物。不但出现,而且历代都很多,在历史传记上占一位置,在社会舆情上有其评价。第二在经济上,便是淡泊自甘,不务财利,恰为宗教禁欲生活与近代西洋人欲望本位之一中国型。他们虽不足以影响中国经济之不进步,却为中国经济难于进步之一象征。第三在生活态度上,便是爱好自然而亲近自然。如我前所说,对自然界只晓得欣赏忘机,而怠于考验控制。如西哲所誉,善于融合于自然之中,而不与自然划分对抗。其结果便是使艺术造乎妙境高境,而不能成就科学。

  (十)第一至第四特征可并作一个问题来说。第一特征广土众民一大单位之形成。如上来各章(特如第十章)所论证,它原是基于文化的统一而政治的统一随之,以天下而兼国家的。其内部盖以伦理相安代阶级统治,人缘重于地缘,而摄法律于礼俗,融国家于社会。质言之,其所由拓大到如此之大,非靠武力而靠文化。这是与第二特征第三特征既相互关联,又互资证明的。第二特征在此广大地面同时并存之许多部落种族,除天演淘汰之外,率能融为一大民族而泯忘其不同者,即由其文化所具有之同化力特强,而别无其他故可指。第三特征历史所以绵长不绝者,要在其民族生命文化生命能不遽亡于一时武力之绌败,而每有以复兴。当他统治了异族时,固常能使其同化融合于自己--不独以武力取之,且以文化取之。就在他被统治于异族时,由于异族每要用他的文化来统治他之故,卒亦使其同化融合于自己--先失败于武力,终制胜于文化。盖唯其长久,故不难于大,亦唯其大,故不难于长久。此两特征又皆以第二特征对异族之同化融合为其本。而一贯乎三大特征之中者,实为其文化之优越。所谓一个问题即中国文化所优越者果何在之问题。如第四特征所指出,明见其非以知识擅长,非以经济擅长,非以政治军事擅长(甚且毋宁说他皆短于此),而又明见其所由成就必有一伟大力量在,此力量究为何种力量?

  为要深刻认识中国伟大的出奇,还须取印度西洋来相对照。印度与中国同为有名之古老文化区,同样地广人多。但两方情形却绝然相反。在中国区内,有此融合无间之一大民族。在印度区内,其人却陆离庞杂,隔阂纷歧,说之不尽。宗教相仇视之外,又益以种族成见,俗禁通婚,长时各保其血统个性。更加以社会阶级(Coste)分别至二千以上,真乃集支离破碎之大观。又语言不同,多至二百余种,举其重要者(使用之者均在五百万人以上),亦有十四种。因此逼着其知识分子,今天在教育上及交际上,只可惜用其精神上本无关系之英语。其为遗憾,可想而知。所以伯尔纳·约瑟(BernardJoseph)著《民族论》(1)(伯尔纳·约瑟著《民族论》(Nationality,it'snatureandProblems),刘君本译,上海民智书局出版。)说“欲研究印度者,第一应知之事,就是印度实不成为印度(没有一印度民族)”。并且说“虽欧洲全洲亦无此离奇复杂”。然而在他书中论到中国人(蒙藏等族在外),却大称道其文化之统一,民族之浑整。在这里宗教虽然有儒、释、道种种,却能不相妨碍,或且相辅而行。种族上,若追源溯流自有甚多不同,而今则都已浑忘。方言虽不免有殊,而“官话”大体通行。尤其文字是完全统一的。所有其历史,文学,礼俗,信念,即藉此种文字典籍以传布全国,直接间接陶养了每一个中国人的意识和感情。所以远从江浙到甘肃,或者像东北到云南之遥远,而其人还是那样地没有隔阂。若是他们在外国相遇,更亲切如一家人。似此同化融合三万万以上近四万万人为一大民族之一事,印度固梦想不到,西洋亦梦想不到。在西洋虽不同印度那样破碎,而仍复有一种与中国相反之情势。中国总是化异为同,自分而合,末后化合出此伟大局面来,数千年趋势甚明。西洋却不尽然,宁见其由合而分,好像务于分而不务于合。中古西欧基督教文化统一之天下,分裂而为近世各民族国家,即其显例。虽近代国家之形成,其间亦尽有并拢糅合之可见,而每每仍难相处,更难于同化。试看比利时卒必分于荷兰,挪威卒必分于瑞典,爱尔兰卒必分于英国……民族自决之呼声不绝于耳。一度大战之后,辄有许多小国家出现,或者复国。总因为他们合起来似甚勉强,必分乃得安。假如去就一任其自然,则此与中国人口面积相埒之欧洲,其间将分划为若干民族单位,实非吾侪谫陋所能算计,反之,在我们却是合甚自然,分之则不安。此与欧洲人口面积相埒之一大单位,假如要分,几不知从何分起。

  更有一事值得附此一说;犹太人的民族个性最强,世界有名。他们亡国后流散四方,竟然仍保持其遗风故俗,数千年不改。但是他们虽然在任何国度内总不同化于人,独来到中国却不自觉地大为同化了。明清两代居然有应试做官者。现在河南开封城内,俗称“青回回”,又名“挑筋教”者,就是他们。“中国几乎是一切原则的例外”(西洋人恒为此语),真是不错。

  我们于是不能不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对此问题,往者梁任公先生尝予注意,今《饮冰室合集》存有《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并附《史记匈奴传戎狄名义考》及《春秋夷蛮戎狄表》,似皆早年所作。晚年又有《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指出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族所用程序共有七种,而其同化力所以特别发展者则有八。兹录其八点如次--

  一、我所宅者为大平原,一主干的文化系既立,则凡栖息此间者被其影响,受其涵盖,难以别成风气。

  二、我所用者为象形文字,诸族言语虽极复杂,然势不能不以此种文字为传达思想之公用工具,故在同文之条件下,渐形成一不可分裂之大民族。

  三、我族夙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非唯古代部落观念在所鄙夷,即近代国家观念亦甚淡泊。怀远之教胜而排外之习少,故不以固有之民族自囿,而欢迎新分子之加入。

  四、地广人稀,能容各民族交互徙置,徙置之结果增加其交感化合作用。

  五、我族爱和平,尊中庸,对于其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尊重。所谓“因其风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坐是之故,能减杀他方之反抗运动,假以时日,同化自能奏效。

  六、同姓不婚之信条甚坚强,血族婚姻既在所排斥,故与他族杂婚盛行,能促进彼我之同化。

  七、我族经济能力发展颇达高度,常能以其余力向外进取,而新加入之分子亦于经济上组织上同化。

  八、武力上屡次失败退婴之结果,西北蛮族侵入我文化中枢地,自然为我固有文化所熏育,渐变其质。一面则我文化中枢人数次南渡,挟固有文化以灌东南,故全境能为等量之发展。

  凡此所说,未尝不是,但只说到边缘,未能深入。再要向深处抉发才得明白。

  中国文字为其文化统一之一大助力,信乎不差。此试与西洋文字比较对照,则事实自见。人类生命彼此相联相通之具,原初在语言。衷怀情意由此而相通相融,经验知识由此而逗合组织。然语言寄于声音,声音旋灭,不能达于异时异地。因又有寄于图像符号之文字发生,以济其穷而广其用。顾西洋文字仍不外代表声音,即是以文字附于语言而行。人之语言既各族各地不同,又且以异时而生变化。此附于语言之文字自亦因之而不同,因之而变化,所谓济其穷广其用者,实自有限。中古西欧文化统一之分裂于近代,即在各民族语言起来代替了公用之拉丁文。其问题不外古今之变,古不通于今;异族之间,彼此不相袭,由土俗文学而引生民族情绪,因民族自觉而固守其传统语文。其势趋于分而不趋于合。后来东欧各地之纷纷民族自决者,亦悉依语言为准,同为斯拉夫族犹不相通,而各自为谋。假使中国当初亦走此路,其结果恐怕亦差不多。要混东南西北之多族而为一大民族如今日者,其事决不可能。但中文却径取图像符号为主,文字孳衍乃在形体。语言文字浸浸分别并行,初不以文字依附语言,而语言转可收摄于文字。二者恒得维系不甚相远,今古之间即不甚难通。时间距离恍若为之缩短。而字义寄于字形,异族异地不碍相袭(故远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处亦都尝采用中国文字,流传中国典籍)。其结果,遂使种族隔阂为之洞穿,语言限制为之超越,久而久之,一切同化浑忘,三四万万之众,明明由东西南北多族之所合,却竟共一历史记忆,莫不自以为黄帝子孙。

  语言文字为人类生命相联相通之具,而彼此生命之联通与否,却不一定。且文字亦不过一载文化之具,而文化固不在此。文化统一之易得成功于中国,信有赖乎其文字,而文化之统一,却首在其人生态度礼俗信念,次则在生活上之知识经验方法技术,并不在文字上。中国四周围那些邻邦外族开化比较在后,大概没有疑问。因此他们在生活之知识方法上,就一定要学中国,此为中国所以能同化他们之故,实不待言。但只在知识方法上模仿袭取,仍不关事,如其风教不同,人生意趣不合,文化还是统一不了。尤必在情意上彼此能融合相安,而后乃可共成一社会,合为一民族。--生命相联相通指此。任公先生所提第三第五两点,算是说到人生态度及彼此情意间了,可惜尚嫌肤浅。

  试问,中国人有平天下的理想,外国人难道没有?罗马教廷之标名Cotholic甚为明白;基督的襟怀原没有国家在。然卒之国家观念西洋人却最强,而天下襟怀不足,可知单有理想不中用,要从人的生命深处有其根本不同者在,而后才行。这就是我所说:中国人发乎理性无对,而外国人却总是从身体有对出发。--请看第十二章。唯其从根本上便有些不一样,理想乃不徒为理想,而后态度直切恒久,自然著见于生活间而发生影响。影响到社会结构,则阶级不固而分解,及至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出现。中国遂以社会而代国家。国家是有对抗性的,社会则没有。天下观念于是而永奠,不同西方之仅见于一时。无对抗故无分裂,而只有愈来愈拓大。我民族之泱泱大国举世无比,与西洋小国林立者相较,正为文化植根深浅之有殊,明眼人当早见之。

  然此根于理性而发育之文化,其同化力之所以特强,要必从两面认识之,宽宏仁让,与人相外易得融合如上所说者,只不过其一面,还有一面是其开明通达,没有什么迷信固执。迷于此者便与迷于彼者分家,凡自己有所固执,便无法与人合得来,此一定之理。中国自周孔以来,务于理性自觉而远于宗教迷信,后世普通人恒于圣贤佛一例崇拜,直接地信理,间接地信教(见第十三章),皆最少固执。异族相对之间,所以少有隔阂冲突,首先在此。同时在积极一面,更以人所自有之理性领导人,人谁不归之!凡此所云同化者,正不外使人有他自己,而非舍其自己以从我,其同化力所以为强无比,正以此故。

  我们知道人类得脱于古宗教之迷蔽,只是最近之事,何为中国古人乃如此之早?此处不可轻忽看过。迷信生于畏惧与希求。古时人群迷信所以不可免,正为其时多有自然灾害而啬于生活物资,人类生存时不免感受威胁,而知识学问顾甚不足。中国古人那时灾害多少如何,物资丰啬如何,以及其知识方面如何,是否皆大有异于他方,今日似乎都难以证明,想来或者亦差不多。那么,其心思开明而少迷信,不能不说是奇迹。我不能追原其故,使此奇迹不奇。但我愿指出,产生迷信的那些畏惧与希求,都从身体而来,无所怵诱于外,而平平正正,开明通达,却是理性之本质。我说一般皆从身体出发,而中国独理性早启,于此又可回证其不谬。

  仁厚一面,开明一面,皆其所以最能同化异族之故,自可无疑。然须知此两面之所由表现者,还在其人生态度之正当适中。何谓正当适中之人生,实不好说得出。这只可从其不落于禁欲(例如西洋中古宗教),恣欲(西洋近代人生在此倾向)之两偏言之,恣欲者不免陷在身体中,禁欲者似又违反乎身体。禁欲实从恣欲引起来的,而禁欲每又翻转到恣欲。不论恣欲禁欲,要皆失去人类生命应有之和谐,而与大自然相对立。反之,得乎人类生命之和谐而与大自然相融合,是即正当人生。仁厚有容,开明无执,皆不过其表现于外者。非宗教的文化之出现于中国古代,正为其时有人体现了此种人生,体验了此种人生--这就是所谓圣人。他本乎此种人生以领导人,就有所谓周孔教化。异族之同化,即与我一同向往于此种人生,文化之统一,即统一于此种人生之向往。正当适中自不易谈,而郑重以事人生,不偏乎恣欲或禁欲,却蔚成此土之风尚。--此土风尚所为翘异于西洋迥别于印度者,唯在此。

  当然不待说,此种人生态度不支不蔓近情近理,其本身就是最易使人同化的。更加以最利于传送到异时异地之文字,其收效乃更大更神。配合上各种知识方法在当时之比较优越。军事政治亦复不弱于人,此伟大出奇的局面不知不觉就成功了。前问:在知识,在经济,在军事政治,既一一皆非中国所擅长,他究竟靠一种什么力量而得成功?现在可以回答:这就是理性之力。

  试再取印度西洋来对照以明之。前在第十二章曾指出,人类社会因文化发达进步而得发育成长,实有两面:一面是属身的,一面是属心的。身体本是生存工具,人在图生存中,又不断在身内身外创造许多工具(包知识技能而言)来用,使身体活动加大加强,以及更加灵便,由这些工具之发达,社会关系日益繁密,社会单位日益拓大,此即社会发育成长之属于身的一面。西洋自产业革命以来到今天,其文化之进步特偏此一面,其社会之发育成长亦特偏此一面,显然可见。唯其有此一面之成功,故其社会生活所表现者不像印度那样支离破碎,而且亦能有伟大局面如不列颠联合王国,如苏维埃联邦者之出现。但这些是国家而非民族,是政治上之联合统一,而非文化上之融合不分。那即是说,其伟大局面之形成,宁从身来而不从心来,和我们不同。始终停留在产业革命前的我们,身体工具一面文化不发达,较之今天西洋落后何啻千里之远。大部分乡村犹不失自然经济之面目,水陆交通胜于原始者不多,则以其固有种族之繁,山川之阻,岂有联成一体之可能?然而竟有此一伟大局面之出现,而且此一大单位是文化上融合不分之民族,并不像他们只是政治上联合统一之国家,随时还有分裂可能。对照着见出我们的伟大,宁从心来而不从身来。此即是说,我们虽未能由工具发达,使人与人从经济上密织起来,在政治上为远大之抟控,而实现社会之发育成长于身的一面,但我们却因另一面文化之进步性,使人与人从彼此了解之增进而同化,从彼此情意之款洽而融合,卒能实现社会之发育成长于心的一面。

  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然卒以身之故,此不隔之心却容易隔起来,故在文化上恒必有其相联相通之道,而后人类乃得成社会而共生活。人类从最初有社会那天,便有宗教,就是为此。凡宗教,道德,礼俗,法律一类东西,皆为文化之属的一面的。说心即指理性(见第十二章)。凡社会之发育成长,属身一面的皆由理智对物有进步,属心一面的,皆由理性对人有进步,理智对物有进步,不外自然之物更为人所控制利用,其表见则在种种工具之发达。理性对人有进步,不外那些歧见猜防,褊心固陋--此多起于后天而存于群与群族与族之间--渐得化除,恢复其本来不隔之心。其表见则在宗教、道德、礼俗、法律之闳伟明通。宗教是一怪东西。它一面涵有理性成分,一面又障蔽了理性,它方便人在此得相联通,同时却又使人在彼隔阂起来。上说那些歧见猜防,褊心固陋,如其不尽出于宗教迷信,至少亦与宗教有关。在西洋,其文化所以不能统一,民族所以难于融合,至今欧洲卒必分若干单位而不止者,正为他们当初走宗教之路所不可免。而中国的好处,就在早早脱开宗教,创辟其非宗教的文化。所以论人口面积,我与欧洲相埒,且他们经济进步而我未能,他们交通发达而我未能,相形之下,人们在生活关系上自又大为疏远,地面又显得格外辽阔,却是他们所不可得之融合统一,我先得到。此即中国文化虽未能以理智制胜于物,独能以理性互通于人,他们尽管身近而心不近,我们虽则身远而心不远。更从中国西洋以看印度,印度宗教最盛最多(印度文明自有独到在此),西洋所未有,莫论中国。因此中国式之社会发育成长,在印度不能有。同时,它在身体对外发达种种工具一面,似尚不如中国,莫论西洋。因此西洋式之社会发育成长,在印度又没有。这两面都没有,自然难怪其社会陷于支离破碎之奇观了。统起来可以说,中国,西洋,印度之不同,其问题皆在宗教上。

  社会之发育成长,身心两面原自相关,因亦常相推相引而共进。但由于西洋是从身到心,中国是从心到身,中西卒各落于一偏,失其身心应有之配称关系。西洋之失,从近代资本社会最易看出。一大工厂,一大公司,成千成万之人在一起共生活,虽事实上互相依存,而人人各自为谋,彼此缺乏承认,缺乏了解。有如一盘机器的各部分,诚然为着一公共结果而在协作前进,但他们却于此公共目的无认识无兴趣。因其只是机械共处而非理性合作,所以不能按着公共目的而各自约束自己。相反地,有时且各为自己而破坏了公共目的。整个西洋社会便是这样机器式生活着,其间联锁关系多偏在身一面,而缺心为适当配称。杜威博士于其《民本主义与教育》一书,尝论今日欧美虽不能不说是一进步的社会,但仍有其“不社会”之处,正为此。现在逼着转向社会主义,仍不外一机械力之逼迫,尚少悔悟于其理性之不足。今后如何亟从理性求补充,是其前途所切需。

  表见在中国人之间者,好处是不隔阂,短处是不团结。西洋人与我相反,其好处是能团结,其短处是多隔阂。因此若在西洋,不隔阂就一定团结得很好,而中国却不然。伯尔纳·约瑟在其《民族论》既盛称全中国的文化十分一致,却又说中国人缺乏民族意识民族情绪,不算一真正民族。此在西洋将不可解,何以其人文化都十分一致了,而其间还不曾有民族意识民族情绪存在?盖民族意识民族情绪养成于团结对外。习于团结对外之西洋人,有时于文化不一致者犹不难团成一民族。不习于团结对外之中国人,尽管文化如此统一,依然有不成民族之讥。证之于抗日战争,说中国人没有民族意识或者太过。然中国人散漫无组织,家族意识乡里意识每高于其国家意识民族意识,甚且出国在外犹所不免,其病不可谓不深。问其何为而然?一句话回答,就是其社会在心一面之发育有余,而身一面之发育不足。身体属于有对性。当社会从身体有对一面发育而成长,首先即依宗教以团结对外,继此还是依于宗教进步而扩大团结(参看第三章),末后可不依宗教,而还是不改其团结对外。西洋之路正如此,中国独以理性早启,于此颇有缺略。及至社会组织以伦理不以集团,其缺略乃更决定。其不隔阂即理性之表见,其不团结即缺身一面之发育以为配合。这是很明白的。至于种种工具不发达,身体活动不能加大加强,经济犹偏乎自给自足,政治倾向于消极无为,使其人益形松散,几若不甚相关,其为社会在身一面发育不足之表现又不待说。然尽它在这一面如此短缺,而另一面其融合统一之出奇伟大局面,你总否认不得,此即所谓在心一面之发育有余了。

  末后总结:中国的伟大非他,原只是人类理性的伟大。中国的缺欠,却非理性的缺欠(理性无缺欠),而是理性早启,文化早熟的缺欠。必明乎理性在人类生命中之位置,及其将如何渐次以得开发,而后乃于人类文化发展之全部历程,庶得有所见。又必明乎中国之为理性早启文化早熟,而后于此文化不可解之谜乃无复疑滞,并洞见其利病得失之所在。所有中国文化之许多特征(如上所举乃至上所未举者),其实不外一“文化早熟”之总特征。这是从上论证到此,毫不含糊的结论。或问:此早熟又由何来?早熟就是早熟,更无谁使之早熟者。西洋未曾早熟,却又嫌熟得太晚--其理性开发不能与其身一面发育相配称。偏此偏彼,中西互见,不得问其何为而偏。岂独中西有偏,世界各处文化所以表现种种不同者,正为其发乎种种不同之偏差。必以其地理、种族、历史等缘会不同言之,虽有可言者,究不足以尽。一切文化都是创新,不徒为外缘之适应,愈伟大的文化愈不是。

  二民族性之所由成

  如第一章所说,中国民族性为研究中国文化一极好参考佐证资料。兹于文化既大致讨究有结论,应即取民族性互为勘对印证。第在分就前所列举十点(见第一章)数说之前,特对民族性之形成从根柢上一为说明如次。--

  近见雷海宗教授有《本能、理智与民族生命》一文(1)(雷氏原文载《独立时论》,此据《现实文摘》第2卷第3期转载。),特举中英两民族为比较。大致说:现在世界上生存本能最强的英国人,反之,中国人则此本能衰弱到几乎消灭的程度。为理论则不计及其国家根本利害之人,除英国外,各国或多或少都有,而最多是中国。每每一主义或一制度,在西洋本有其具体内容,一移到中国就变质,而成了纯粹理论。既与过去历史无关,亦与今日现实无涉,而许多人竟可为此牺牲一切,牺牲自己不算,并要牺牲国家。中国自与西洋接触即犯此病,至今不改。在英国人殆不能想象这是如何一种心情。英国人本能强而不害其理智之高,理智高而不掩其本能之强,最奇怪的是中国人,理智不发达而本能却如此衰弱。此其所论,于中英民族性之不同,可称透澈。惜于人类生命犹了解不足,譬如雷先生文内说,理智是本能的工具而不是本能的主人。推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的是本能,绝不是理智。理想家如果认此为可憾,那亦是莫可奈何的。说理智是工具是对的,但他没晓得本能亦同是工具。理智一本静观,没有好恶取舍,诚非历史动力所在,但生物的本能到人类早已减弱,它又岂能推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此其缺欠实在不认识理性。二十七年前我亦还不认识理性,同意克鲁泡特金道德出于本能之说,而不同意罗素本能,理智,灵性三分法(1)(此见罗素著《社会改造原理》,有余家菊译本,中华书局出版。)。及至有悟于理性、理智之必须分开(详见第七章),而后恍然罗素之三分法为不易之论。--罗素所云灵性相当于我所谓理性。雷先生称道英国民族生存本能强而其理智同时亦发达,没有错;指摘中国民族生存本能衰弱,而同时其理智不发达,亦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的二分法,又把本能理智二者看成有冲突的。雷先生原说一为主人,一为工具;主人与工具又岂有冲突者?显然不对。再从中英两实例上亦经证明其不对。照我的说法,本能理智动静虽殊,同属身体一面,而理智居于其顶点,--见第十三章。英国人所表见,明明是我说“从身体出发”这成功者。中国人的受病,则在雷先生所不及知之理性之早启。为了便于说明,我再引另一位先生一段话:

  中国人遇到一件事情,只考虑应该不应该,不考虑愿意不愿意。--这是几个朋友闲聊天说的话。他们以前谈什么,我忽略了。只是这两句深深被我听进。因为它正搔着我所眩惑的问题的核心。中国人作事情没有精神,缺乏热诚,就是因为只考虑到该作不该作,而不问其愿作不愿作。所以社会那么多伪君子,而没有真小人。(中略)圣人简直不教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既不存在,我不晓得我还会不会感觉到其了事物的存在。(中略)我劝人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自己作出发点。--我存在,主要地还是为我自己存在。我不是为做父亲生儿子而存在。关于这一点,欧美人是比东方人高明,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那么多该不该的道德律。(中略)把人看着必须吃饭的动物,其实就够了(1)(见1946年出版之《导报》第12期,《忠恕与民主》一文,原作者似为戈衍棣。)。

  这段话正代表中国人理性早启走出去太远,现在要求返回到身体到本能之一种呼声。数千年来中国人的身体和本能从某点上看,无疑是衰败了。“伦理本位”与“自我中心”,从“理性出发”与“从身体出发”,不相协调在这里显得何等分明!使得中国人本能孱弱者是理性,尤其貌似理性的那些习惯。

  理性、本能其好恶取舍尽有不同,而同属人情。中国人所谓应该不应该,原非从外(宗教上帝)加于人者。正唯其离本能颇近,乃排斥了本能。从外加的,终会遭到反抗,其结果或强化了本能而非削弱之。请看中古以后之西洋人,岂非如此?然又不可误会理性本能相冲突。人类生命因理智而得从生物本能中解放出来,一面其好恶之情乃不必随附于本能。--这就是理性。一面其本能乃不足当工具之任,而必从后天补充。--这就是种种习惯在人类生活中一切莫非本能习惯之混合,纯本能殆不可见。严格说,只有理性是主人,理智、本能、习惯皆工具。但理性不论在个体生命或在社会生命,皆有待渐次开发。方其未开或开发不足之时,人的生活固依于本能习惯以行,乃至理性既启,亦还是随着本能习惯之时为多。除根本无好恶可言之理智,只会作工具,永不能作主人外,本能习惯盖常常篡居理性之主位。所谓理位、本能不冲突者,当理性为主,本能为工具之时,理性的表现皆通过本能而表现,固无冲突。当本能篡居主位时,理性不在,亦何有冲突?然理性虽其著见于好恶似与本能同,其内则清明自觉,外则从容安和,大有理智在,却与本能不同。本能不离身体,理性却远于身体,恒若超躯壳,甚至反躯壳。中国人理性早启,久而久之,其本能当然不堪与英国人从身体出发者相较。从头脑言之,则习尚于讲理,而以应该代本心情愿。从动作言之,自古雍容文雅之风尚既成,则多有貌似理性之动作习惯代替了本能反应。其本能与身体相偕以俱弱者,昭然在此。同时其理智不过随其理性(或貌似理性之习惯)而生作用,既非同英国人循身体作用进达其顶点那样,且反而随身体作用同受抑阻,当然就无从发达。

  譬如西洋人以握手、接吻、拥抱为礼,还有群众拍掌欢呼,把所欢迎之人高举起来等等表情。中国人乍见直骇然退缩,感觉受不了。此即西洋之礼主于亲爱,其情发乎身体,更要藉身体来表示。而中国之礼则主于敬让,其情发乎理性,虽其表示亦不能有藉于身体,而温文尔雅,含蓄有致,却实在离身体很远。其间如握手拍掌,今日中国人虽亦能模仿一二,可见人情本不相远,而卒于拥抱接吻感觉受不了,是即其数千年来身体本能积渐萎弱之明征。--在数千年前,对此固所不取,尚不致怯缩,有受不了之感。

  然在身体本能积渐萎弱之后,中国人的理性亦就不行了。因为生命浑整不可分,未有其身体本能既萎弱而理性犹健生者。今日的中国人,从某些地方看其理性尚不如西洋人,即为此。前列民族性第八点,所云对人(如凌迟处死等酷刑)对牲畜之残忍,最为西人讥弹者,是其例。

  大抵民族性所由成,有两面,以上所论为其可能遗传递衍之一面;还有一面则是后天习惯,主要因社会环境之剌激反应而形成。凡前所列中国民族性十点,一一皆可本此两面以了解之。--

  例如第四点“和平文弱”,其间即有出于遗传与成于后天之两面。成于后天者,主要在“集团与斗争相联,散漫与和平相联”,第十章特有分析,可不赘。然而对于他族之从身体出发者而说,此理性早启之中国人根本上就是和平的,又不待其社会形势散漫始然。由理性早启驯至身体本能弱下来,是其所以文弱之本,而社会有许多貌似理性的习惯,尚文不尚武,自又为其后天成因。第五点“知足自得”,一面是由理性早启,生命得其和谐,又有一面是由此社会特殊构造之所锻炼,看第十章讲“个人安于所遇”一段可以明白。第二点“勤俭”当然是此职业分途的社会,政治上经济上各机会均难保持不坠,而人人各有前途可求之自然结果(见第十章),主要是得之于后天。但中国人精神上实用主义实利主义之倾向,却好像是天生的理智冷静不足(见第十三章)。第三点“爱讲礼貌”,当然是此伦理本位的社会彼此尊重对方,相尚以敬让之所演成。但其落于虚情客套,便属前所云貌似理性的动作习惯,特别在后世身体本能既弱,理性随以不足时为最多。

  第六点“守旧”,其少有冒险进取精神,一动不如一静,自是身体本能萎弱之征,但其所以必要守旧者,却多决定于后天。一则为秦汉后之中国,势必循环于一治一乱,在社会构造上不能推陈出新。社会构造是文化的骨干,骨干不变动,其他附丽于骨干者因亦无多大出入。即在此二千年因袭局面下,其守旧习惯遂以养成。再则为古人智慧太高(理性早启),文化上多所成就(文化早熟),以致一切今人所有,无非古人之遗,一切后人所作,不外前人之余。后来人愈钻研愈感觉古人伟大精深,怪不得他好古薄今。三则为其学术走艺术之路,而不走科学之路。艺术尚天才,靠个人本领,不像科学那样客观凭准,从浅外一层一层建筑起,总是后来者居上,而况中国人的禀赋既积渐而弱,后世难得古人那样天才,其俗自必以古为宗,异乎西洋科学之趋新,又是当然的。

  第七点“马虎笼统,不求精确,不讲数字”,往者李景汉先生在河北乡村作社会调查,感触最深。而日本人内山完造则于此特有了解,他指出:中国人非有得多,不能说有;大部没有,即可说无;而非有一个便说有,一个都没有,乃说无。后者为模型的思考法,前者为实物的思考法。后者彻底,前者不求彻底,后者为理论的,文章的,前者为实际生活的。因此他称中国文化为生活文化,与文章文化相对待(1)(内山完造著《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开明书店出版。)。其所见已接近于前引张东荪先生西洋有科学中国无科学由彼此心思(mentality)根本不同之说。盖知识之道在分别明确,由身体对外静观而来。中国人则以理性早启,理性与本能接连牵混,其生命与大自然偏于融合相通,对外求知识之倾向乃大为减退(具见第十三章)。至于其间后天之熏习渐染,自亦是有的。

  第八点之“残忍”已说于前。其坚忍(自己能忍耐至甚高之程度)则显然为向里用力之人生(见第十章)训练出来的。且不妨说坚忍亦足引致残忍。第九点“韧性及弹性”,似可说即其生命上坚忍力养成之实际表现。这有许多事实曾引起西洋医生、军官、教士之惊奇,散见中外各书(1)(见潘光旦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一书,商务出版。),此不叙。唯地理学家沙学浚先生有《中华民族的气候适应力》一文(2)(1948年6月30日重庆《大公报》星期论文。原文罗列证据,此只举其大意。),具有学术价值,略略引叙于此。据说各地方的气候(寒暖湿燥),从其纬度的高低,距海的远近,和地形高低等等因素以形成,全世界共可分为十一个区。所有各区都可找到中国人的聚落,证明中国人的气候适应力最强,更无他族可与相比。气候适应力之含义,主要有两点。(一)在如此气候下依旧可以劳心劳力工作;(二)长久住下去,有固定聚落,传后代,长子孙,譬如白种人在热代便难适应,而日本人则较怕冷,中国人竟自冷热都可以行。俄国人虽有耐寒之称,中国人耐起寒来,比他还强。我们要问:中国人何以这样特别?论身体,中国人并不比他们更健壮,相反地,中国人的身体本能毋宁是较差。况且体育运动,卫生营养,又不讲究。从先天禀赋到后天方法,均非优胜。如果你只把生命看做身体之事,当然就索解不得。但你如其知道身体不过一生活工具,生命初不局限于此,而源泉深远,那么,你于中国人的长处将亦不难有认识。中国人的长处无他,只在其能从生命更深源泉处取给活力,便不像西洋人那样浅而易竭。人类自身体本能中大得解放后,其生命主要已不在身而在心。心是什么?前曾说“生命充实那松开的空隙,而自显其用,是为心”(见第七章)。不过心不一直对外,还是要通过官体其用始显。中国人气候适应力之强,不强于身而强于心,犹惜其身不够健全,否则将表现更好。西洋人之所以不逮,非缘其外面工具(身体及方法)不够,而是其里面容积不够,以致没有回旋余地。虽韧性及弹性包含甚广,此第就其一端而言其理。然大体说,其他一切亦无不根本在此。盖西洋人多向外作理会而发达了工具。中国人多向里作理会而涵养了生命。论工具,中国不如西洋,论生命,西洋又不如中国。此其大较也。

  第十点“圆熟老到”,为我民族性总括的特征,含义甚丰,难于分说说明。然读者却亦不难看出其与本书所论中国文化是成熟非幼稚,是精深非粗浅者之相合。同时亦就知道一切固执社会发展史,抱持文化阶梯观,认定中国落后于英美苏联一二阶段者,显然不对。但我们亦初不否认英美苏联在某些地方为先进。即由此先进后进之参差互见,吾人是有中国文化为人类文化早熟之论断。所谓“不露圭角而具有最大之适应性及潜力”,则又其所成熟在内不在外,在生命本身不在生活工具之证明。反观今日西洋人正有自己不能适应其文明进步之苦,都市中精神病患者日益加多,则其所成就在外不在内,在生活工具不在生命本身,又彰彰也。

  末后要论到第一点“自私自利”。潘光旦先生曾以为这是遗传的。他欣赏人文地理学者亨丁顿(EllisHuntington)以自然淘汰和人口移殖来说明中国民族性(1)(见潘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商务版。)。说是中国数千年不断水旱灾荒,唯自私心强者易得存活殖种,不然则灭亡,遂淘汰而得此结果。我们实在不敢深信。很显然地是潘先生本其优生学研究,只向遗传上着眼,根本没有明白中国社会构造之特殊,及其如何陶铸了中国人的第二天性--习惯。Z本书于中西两方社会生活之不同,再三致意,其间中西第一对照图(见第五章),第二对照图(见第九章),读者最不可忘记。如图所示:从一个人到他可能有之最大社会关系,约划为四级,在西洋人生活中意识中最占地位者,为个人及团体两级,而在中国人却为家庭及天下两级。团体与个人,在西洋俨然两个实体,而家庭几若为虚位,中国人却从中间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以伦理组织社会,消融了个人与团体这两端。--这两端好像俱非他所有。必胸中了然于此不同,而后于此一问题的曲折,乃可望辨察明白。--

  (一)中国人因集团生活之缺乏,而缺乏公共观念,缺乏纪律习惯,缺乏组织能力,缺乏法治精神(见第四章),一句话总括,缺乏为营团体生活所必需的那些品德--公德。其所以被人看做自私自利多半为此。西洋人之有公德亦不是天生的。既锻炼于血的斗争,又培养于日常生活,其开端盖在宗教组织,而从中古都市自主以还乃大为成功(见第三章)。

  (二)公德所由养成,端在公私利害之一致,为公即所以为私,为私亦势须为公。譬如在国际经济竞争下,一个国民总要用他的国货,这固然可以说他爱国,但他却亦正是要巩固他的生计。又如在政党选举竞争下,一个党员为他的党而奔走,这固然可以说他忠党,但他却亦正是在争取他的前途。往时教徒于其教会,手工业者于其行会,近代产业工人于其阶级组织……其例甚多不必番数。总之,公与私相合而不相离,积久而行乎自然。反之,如其公私恒若两回事,为公就要废私,为私不免害公,在那种情势下断无法养成公德。所以径不妨说,西洋人的公德正是由自私而养成。

  (三)假若说西洋人公德之养成,只是顺乎人情自然,无所谓自私,那在我完全赞成。但我却要提出说,中国人没有养成公德,同样亦只是人情自然,而无所谓自私。人总不能离社会而生活是一定的,但社会结构彼此却不定相同。西洋人所不能离者是其自古及今种种团体组织,中国人所不能离者是其若近若远种种伦理关系。伦理所不同于团体者,不划定范围,更不作对抗,而推近以及远,又引远而入近。中国人说近就是身家,说远就是天下,而其归趣则在“四海兄弟”、“天下一家”。此其精神宁不伟大?岂有什么自私?然而可惜是小起来太少,大起来又太大--大到没有边际,抓亦抓不着,靠亦靠不得,真所谓“大而无当”。不像西洋人小不至身家,大不至天下,有个适中的范围,公私合成一片,正好培养公德。其公德所以没有养成在此,似乎并无应受谴责之处。要知不能离团体而生活者,就养成其团体生活所必需的习惯,不能离伦理而生活者,就养成其伦理生活所必需的习惯。同时,各于其所不必需者,每每不习惯之。中国人不习于爱国合群,正亦犹西洋人之不习于孝亲敬长。夫何足怪?然而于不习孝亲敬长者不闻有讥,于不习爱国合群者则人人诟病,此无他。逢到今天急切需要国家意识团体行动,而他偏偏不会,且狃于积习,惰性难改而已。生命是活的,时势不同,随时宜为新适应。责他今天还在各顾身家,照顾亲戚故旧为自私,诚不为过,但若说中国人一向就在自私自利中生活了数千年,则是笑话!一味自私便是“反社会的行为”,将不适于任何社会生活,一民族果真有此症候,早不能存在于天壤间,又何以解于我民族生命延续之久,延扩之大,为其他民族所莫得而比?说自私自利是中国民族性者,殊觉无据。中国人并不见得比西洋人格外自私。

  (四)翻转来,我倒要指出西洋人实在比中国人自私。近代西洋人的个人本位,自我中心,显然比之从来中国人的伦理本位,尊重对方为自私,且不说。即就他们的团体生活言之,除合作社一类组织外,几无不有极强排他性。罗素所著《爱国功过》一书,尝言英国人惯用仇嫉外国之手段以奖励其国民爱国心。最初仇西班牙人,继则仇法国人,继则仇德国人。今后又不知当仇谁氏(1)(此据商务印书馆出版梁任公先生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第3页转引。)。盖“争之与群乃同时并见之二物”(孟德斯鸠语)。论西洋人之轻其身家,似公;而各徇其群,又不过是大范围的自私,不是真公。真公,还要于中国人见之。中国人怀抱着天下观念,自古讫今一直未改,真是廓然大公,发乎理性之无对。说民族性,这才是中国的民族性。今日世界不讲公理,不得和平,正不外西洋人集团生活的积习难改(2)(国家主权之无上,是使世界陷于无政府状态,无法得到和平之症结所在,有识者言之已多。而此一牢不可破之观念,正是西洋人集团生活之积习也。日本人藤泽亲雄任国际联盟秘书多年,为怀抱热心而卒归失望之人。他于失望之余,恍然有悟于儒书王道霸道之说,深信只有中国文化能致世界于和平,欧洲人是没办法的。因此他回国创立“东光书院”,以儒书教青年。1932年曾来北平访问于各大学教授,竟无人加以理会。我曾与晤谈并得其赠书。)。依我看:中国人要被自私之讥的时代快过去了,西洋人被自私之讥的时代却快要来。究竟谁自私,不必争论,时代自有一番勘验。

  (五)综核以上所论,问题只在社会结构与时势需要上,中国人西洋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如其有之,那就是西洋人从身体出发而中国人理性早启这一点。从这一点上说,比较不自私的当然属中国人。但论其过去则然,非所论于今日。今日中国人恒不免落于两偏的情形:一偏于自私,一偏于不私,而不像西洋人大致总差不多。西洋人当初从身体出发,与一般生物为近之时,虽说辗转不出乎自私,然人毕竟是人,其与人与物通而不隔的生命,不知不觉随时流露出来,便是公而非私。及其理性随社会形势渐次开发,“自己人”的圈步步放大(看第十一章),则更趋向于公。从大事到小事,许多礼俗制度既随以养成,生活于其间的人自私不自私就大致相去不远。唯生于今日的中国人不然。一则礼俗制度破坏凌乱,大多数人失所依傍,自易堕落,而少数人之理性自觉此时却以转强。再则身体本能浸弱,生发之气不足,亦最易流于贪吝。古语所谓“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是也。然如是者纵居多数,而火尽薪传,其少数人理性乃愈不可掩。所以今天中国人,其自私过于西洋人怕是事实;却是另一面,其不自私亦超过西洋人。--只这其间有些是与遗传有关。

  中国文化有其特殊之根本由来,我们既经寻绎得到,具说如前;今与其民族性又如是互相印证而不谬,本书即于此结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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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第十三章文化早熟后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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