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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强哉骄,大晋风流(600B.C.-580B.C.)

第一章 强哉骄,大晋风流(600B.C.-580B.C.)

  (一)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春秋时代,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公元前593年的春天,中原是一片片青翠的原始森林,一大队木轱辘大车,越过中原巴尔干纷纭多事的土地,往东到齐国的临淄去。他们的车队摆在峰峦围绕的平原上,断断续续向东移动,就像一截被风吹皱了的黑线。

  当时的华北平原,覆盖着百分之四十的森林,就是说,这一队人向左扭头,可以看见茂草摇转的田原和城邑农舍;向右,则是野兽们的乐园,阳光钻不进的大森林里穿行着披毛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

  车队的最中央华丽的车子上,意气洋洋的晋国使臣坐在上边,浑身罩着新世纪桔红的朝阳。此人出身良好,血统高贵,大名郤克(念“隙”),他的祖爷爷,是重耳时代的恐怖份子郤芮,但从爷爷郤缺以后都是老革命。郤缺还一度担任晋国执政官。中学课文《叔向贺贫》里说:“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就是说他们郤家呢。这些琐碎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管,总之你知道郤家在晋国是望族就是了。

  作为望族子弟,郤克袭承为晋国六卿之一,兼任上军佐将,有过“邲之战”三军皆败而上军不败的光荣记录。但此英雄若一跳下车来,缺点就暴露无遗——身材矮小,弯胸驼背——由于小时候不注意补钙,长大成了一个可爱的罗锅!

  罗锅郤克,正背负着(由于肩膀不够突出,故说背负着)晋景公的使命,坐在马车上,前往齐国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们的车辆渐行渐远,最后被一片青葱的山东森林所吞掩——当时山东森林很多,这里因此后被称作青州。穿出森林,终于来到青翠掩映的齐国临淄城下,得到了齐国人民过于友好的接待。

  齐国的国君齐顷公(齐桓公的孙子),是个大孝子,听说远道而来了一个晋国罗锅,就叫老妈藏在帷幕后面,进行偷窥。当时,他老妈正步入痛苦的更年期,心情悒郁,无药可服,正好齐顷公趁机策划一档很正点的节目,让老妈乐呵乐呵!

  在盛大而罗嗦的仪式上,晋国使者郤克终于傻乎乎地出场了,他罗锅着腰,全然不知齐顷公要取笑他。

  而旁边的楼上,齐顷公的老妈,则被安排在包厢里,举着望远镜瞄准他,然后对旁边的侍女笑说:“哈!这位身穿晋国西服的酷先生,傻乎乎地,真是难得的绝色啊!”

  这时候,就听郤克开始说了:“外臣不远三千里跋涉而来,是奉寡君之命,带给您一个绝妙的福音。

  齐顷公心不在焉地坐在主席位上:“什么福音?”

  “众所周知,”郤克说,“南方的楚国,这些年来虎视眈眈,在邲之战大败我们晋人。如今他们包揽中原诸侯,伺机尽吞华夏。为了避免文明涂炭,寡君发誓励精图强。如今,鄙国已称雄于大河之上,贵齐国则纵横于大河之下,倘使我们两国联手,并肩战斗,试问天下谁还能敌,南蛮狂楚也只得……”

  齐顷公听明白了,是拉我当炮灰的,于是说道:“说的好。但这事先不要着急,先生请入座。”

  于是可爱的郤克顺着齐顷公的指向,向侧边几案走过去了,随即引发了一阵骚动。原来,郤克身后,跟着一个齐国的罗锅,俩人像一对儿问号一样,一前一后的走。郤克说话,他也嘎巴嘴,郤克举手势,他也跟着比划。俩人前后走,就像金龟子推着一个粪球。臣僚们无不掩口而笑。

  齐顷公的老妈,拿着望远镜,被这妙不可言的“罗锅组合”逗得年轻了一百多岁:“That’s~~~That’s so fanny! 呵呵!好好玩哦~~。”齐妈妈高兴得连英语都无师自通了——“真是像诗人说的:最是那一罗锅的温柔,像一只仙人球不胜凉风的娇羞!——可爱的郤克!唔唔。”她老人家捂着嘴笑。(现代诗也会了。)

  这时候,跛子组合也上来了。原来,为了增强喜剧效果,齐顷公还又从国内找了一个腿瘸的人,模仿从鲁国跑来的跛子使者。两人走路起起伏伏,好像在跳hiphop。大家猛笑。

  后面,独眼龙组合也出来了。一个卫国使者是独眼龙,齐顷公就找了一个齐国独眼龙跟着他。于是,俩独眼龙,拖在最后面,摸索着,爬上了殿的台阶。

  “眼睛瞎真吃亏啊,恐怕拿不到名次了。”侍女说。

  齐妈妈一下子被逗乐了:“哈哈哈,咯咯咯,哦哈哈···哦嘎嘎嘎嘎······”笑得露出了牙豁子。

  “是谁啊?请不要这样毛骨悚然地笑好吗?”郤克奇怪地扭过头,眼睛吃力地越过脊梁的障碍,寻找笑声的来源。那笑声把小楼顶上睡觉的小乌鸦都振跑了。

  齐妈妈赶紧闭嘴。

  不料,郤克回头时样子很别扭,好像他的头在跟他的背,面对面地对话似的。齐妈妈禁不住又哈哈嘎嘎大笑起来,不但露出了牙豁子,还露出了扁桃体,分贝也提高了一万倍。盘旋了一阵儿的小乌鸦刚以为没事了,要准备降落,又被她鲜红的扁桃体吓飞了。

  齐妈妈仰头大笑完毕,更年期的症状明显得到缓解。不料,郤克的更年期却提前来到了:“哇呀呀!!怎么还笑,这么庄重的场合,是谁敢再笑?!”郤克满腹狐疑。

  “对不起,不好意思,请您向后看!”齐顷公指着,“这些明星脸,都是我们精心推出的,像不像您啊?!哈哈!”。

  郤克一看身后这丑星荟萃的场面,当场faint,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我!我!我!我要sue you!”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跟您开个小小的玩笑。”齐顷公倒满诚恳地说。

  郤克却没有艺术细胞,根本欣赏不了这场行为艺术。他脖子通红,竖直身子,举起两只前爪,大叫:“哇呀呀!士可杀而不可辱也!胆敢如此对待外国政府大员!你你你!···如果你不交出笑话我的人,我就立刻自杀。上次我被污辱的时候,我就是立刻自杀的。这是我的一贯做法!”郤克气得语无伦次。

  “可是,那是我的老妈哎。”

  “老妈怎么啦,老妈也不能羞辱人啊!”

  “可是总不能责罚老妈吧。”

  “是吗?好吧!”郤克朝着帷幕那边喊道,“那个谁的老妈,我记住你啦!——!”说完,一低头,怒火熊熊,咬牙攥拳,快马轻车冲出临淄,回晋国找自己老大。

  过了黄河以后,他低头,向黄河,举着拳头咆哮:“我要报复!报复!报复!否则我,否则我,否则我——(他想说自杀)——我誓不再过此黄河!”

  他的喊声惊动了黄河两岸的蛤蟆,一起呱呱大叫起来。

  性格刚烈的郤罗锅,把荣誉看得比性命还宝贵,他张牙舞爪向晋国的老大叫嚣,请求发兵攻打齐国:“如果您不肯派兵,那我带我的私人部队去!”

  晋国的老大,这时候依旧是晋景公,觉得公报私仇没道理,以后再说吧。

  晋景公五年前刚刚在“邲之战”打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劳师袭远心有余悸。一旦发兵远击东边的齐国时,南方的老楚从中间北上,拦腰戳晋国远征军肚子一矛,那就不好了。

  我们知道,晋国素称表里河山、人才鼎盛,位于山西省南部地区。但自从重耳、晋襄公死后,晋国霸业中衰,被南方楚庄王在邲之战打个惨败。晋景公矢志复兴,好歹我也是大恐龙重耳的孙子,恐龙蛋即使臭了,也能孵出个“大蜥蜴”。

  单独跟楚国打斗,那是傻子。聪明人要拉一个同盟者当炮灰。他派遣郤克一队车马前面东海齐国,肩负的就是这个使命。但是齐顷公纵容老妈嘲笑来宾的意外事件,使齐、晋联合的事泡汤了。

  其实,按《左传》记载,齐顷公的妈咪嘲笑的,计有一对儿罗锅儿(含郤克)、一对儿瘸子、一对儿独眼儿。但2000年后,冯梦龙老爷子在他的《东周列国志》里,给历史加了鸡精,在这场残疾人show里,还加了一个对儿秃子(曹国的使者及一个齐国演员)。不知道再过1000年,是不是还要加进去一对儿人妖。

  瘸子、独眼儿当使臣还有情可原,秃子就属无稽之谈了。春秋时代的成年人,必须加冠,不加冠的只有平民、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而秃子呢,没有头发,冠就加不上去,没有冠,就太不象话,不能当官儿,至少不能当使者。冠的主要功能不是实用,而是礼仪,就跟现在穿西服要系领带似的。实际上,被剃成光头和尚,在当时是一种刑法。

  (二)

  过了一年,春秋最后一位霸主——大恐龙楚庄王通知告别了疆域广大的楚国,于湖北江陵地区医治无效了,时间是公元前591年。新国君楚共王忙着哭丧。一般来讲,诸侯在丧期期间不会对外兴兵。晋景公乐了,把矛头指向东线的机会到了。

  目前,东线情况怎么样呢?齐国人忙着跟老冤家鲁国掐架。为了争夺泰山脚下的汶阳之田,齐顷公围攻鲁北部战略要地泰安。鲁军预有准备,浴血抵抗,齐顷公亲自击鼓指挥,经过3昼夜激战,将泰安拔掉。

  齐军继续深入穿插鲁境,南下巢丘。不料,巴尔干战区(即如今的河南省)北部诸侯卫国,从背面开咬齐国屁股。齐顷公不得不停止攻鲁,抽转兵力,掉头护腚。卫军将领意见分歧,压制不住齐军的攻击,统帅孙良夫被围,奋战后逃跑。

  鲁、卫、齐三国在山东这个大泥塘里扑腾了半天,怎么都不是齐顷公对手,眼看着齐顷公升级为东方披鳞附甲的大蜥蜴。鲁、卫自忖力量薄弱,纷纷派出代表,找山西省晋国的中军元帅郤克,请求出兵伐齐。

  为了打击齐国嚣张气焰,使其从新臣服在晋国盟主座下,趁楚国新丧无力北顾之际,应卫、鲁两国领导人邀请,晋国老大晋景公当即决定出兵山东半岛。郤罗锅这回乐了,像皮球一样蹦起来。

  跃跃欲试一雪旧恨的郤克同志穿好英姿带(矫正体形用的),目前他已是晋三军元帅兼执政官,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显赫异常,统率着晋景公拨给他的政府军以及自己的家族私人部队(卿大夫家族在封邑上有私人武装),合计八百乘兵车,总计七万子弟兵,冲下黄土高坡,遵循黄河北岸行军(以免遭受南边楚国人的拦腰偷袭),向东推行,于鲁、卫盟军的策应下,进驻中原北部。

  齐军在前一期的战斗中,减员严重,发现卫国境内有晋国军队出现,局势变得复杂化,齐顷公立刻向山东老窝收缩,撤退至有利地形,准备补充休整后再行决战。

  晋军发现齐军撤退,紧急跟进,推进到靡笄山,就是如今济南南郊的千佛山,晋、齐两军对峙,成箭拔弩张之势(千佛山附近今有山东师范大学,师大的学生们谈恋爱,常来千佛山)。

  公元前589年,晋景公十一年,齐顷公十年,楚庄王死后第二年,春秋五大战役之第四,齐、晋“鞍之战”,即将爆发。

  双方作战序列如下:

  晋联军                   齐方

  中军元帅  郤克(晋国执政官)      统帅  齐顷公

  郤克战车上的车右(相当于保镖)郑丘缓   邴夏(驾驶员)

  郤克战车驾驶员   解张          逢丑父(车右、保镖)

  监军司马(相当于政委)韩厥(未来晋国执政官)

  上军将   范文子(士会的儿子)      右军将  国佐(齐上卿)

  下军将   栾书(未来晋国执政官)     左军将  高固(齐上卿)

  其他: 鲁军   季孙行父 正卿

  叔孙侨如

  卫军    孙良夫  上卿

  石稷

  晋军兵车800辆                  齐军兵车500辆

  鲁、卫兵车若干

  从兵车数量看,晋方联军占了优势。目前,独立的骑兵部队依旧没有成形,兵车还是战场主力,谁的兵车多谁占便宜,爱怎么撞就怎么撞,把徒步的敌人给活活气死。

  这时候,又出来一个“余勇可贾”的成语。齐国人,所谓山东大汉,都像武松那样,两膀一晃千钧之力。齐上卿高固,贵为左军统帅,却凭个人之勇,突然发足猛奔,徒步冲击晋军营垒,用抛石器抡出去一枚石球,石球甩出去,打伤了晋国一个战车兵。驾驶员吓得撒腿就跑,高固跳上这辆兵车,擒获伤兵,一脚踩着他,驾车驰回齐营——大伙全看傻眼了。

  高固系车于营前桑树上,宣示于部下将士:“欲勇者,贾余余勇可也”——想要“勇”的,花钱到我这里来买,还剩了好多呢。众人闻言,无不踊跃奔腾。(其实“勇”是不可数名词,不好一份份地卖。)

  不过,这种匹夫之勇,不值得推广。

  齐国人保留了东夷族古风,勇士所以很多。传说齐国有两个夸耀自己勇敢的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一天,他们俩在路上意外相遇了,说:“姑且一起饮几杯酒吧?”

  “可是没有肉吃啊。”

  “你身上有的就是肉,我身上也有的就是肉,何必另去弄肉呢?准备点豆酱就可以了。”于是两人拔出刀子,互相割身上的肉吃,谈笑自若,越吃越爽,一直到死。(儿童切勿模仿!)

  勇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如没有了。

  齐人以勇为荣,已经到了不要命的地步,这个例子是其生动写照。

  时至今日,山东人似乎还是勇的。有所谓“中国四大硬”:穿堂的风,拉圆的弓,半夜的那个,小山东。

  (三)

  用一块石头缴获了一辆战车的齐国勇士高固(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还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在某个鸡窝),然后向齐顷公报说:“报告!晋兵虽众,能战者少,不足俱。”

  齐顷公听了以后很振奋,他正等着吃早饭,热粥端上来了,但是非常烫嘴。于是他也来劲了,吹出了一句很酷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等灭完了晋国鼠辈,咱们再吃早饭。(口气好大耶,跟割肉一个口气。)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那时候在战斗进行中最长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期间都不可以吃饭,许是怕吃饭时候被人偷袭,连锅端。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个个都长着骆峰,十分抗饿,一饿就是三天。

  宣布完“灭此朝食”,齐顷公要“温饭斩郤克”,连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拔出青铜宝剑,寒光闪耀于拂晓的空气。齐顷公当空一指:“传我的命令,列锥形阵!——charge!”发出冲锋的命令。

  随后驾驶员一扬鞭子,得儿——驾,战马都来不及披甲,挂上档就冲出去了。(费那麻烦劲儿干嘛,就光着马脊梁吧。真是比高固还勇啊。)

  齐军倾巢而出,扬鞭击鼓,合计五万人。五万人什么概念,就是清华大学所有师生员工及家属,一起出去找人打架。他们盘旋布置,真仿佛大海的漩涡,光是车轮的声音就似滚滚的海上雷霆。

  晋军也赶紧整装起,战车兵都穿上表面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登上战车,拔开营栅,鱼贯而出。

  晋军的战车驷马,都是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四个马腿,远看像披鳞的惊龙。而齐军的马,都是光着脊梁的。

  在箭雨中,车轮搅起飞泥,猛陷敌群。晋上下两军则张为强大的两翼,随主力进展钳击敌人;晋国的盟友鲁军追随晋上军,在后面拣剩落;卫军则追随晋下军。

  晋国主帅隙罗锅儿冲在最居前,拖着两条车辙,象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车旗到处,戈戟涌动。刚一交上手,郤克就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一下命中在郤罗锅儿上了,准确说是穿透他的鲨鱼皮或犀牛皮甲,命中在锅底的右半部分。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从右脊梁骨一直流到鞋上。

  郤克中的这一箭,入肉很深,估计是从近处射进去的,力道很大。起初,弓的力量不够这么大,穿上动物真皮的衣甲就能挡箭,随着弓箭威力加强,有效杀伤射程达到60米甚至100米,以往好几箭才弄死一个人,现在一箭就可能要人命。失血过多得郤克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郤克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钧座,忍忍吧。我也中箭了,箭杆子从手一直穿进肘,血把车轮都染红了,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您还是忍忍吧。”

  郤罗锅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泰山压顶腰不直了。我蹲下来歇会儿。”

  “咱们这辆车上的战鼓和旌旗,就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棰!快接着敲吧!别坏了国君的大事。再冲!”

  说完他把两手缰绳交在一处,腾出右手,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把鼓擂得像过年放炮。鼓声碰撞在四野的山崖,山崖蓦地变成了牛皮鼓面。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军士们听见急密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响应,杀声震天。

  “拼命三郎”隙罗锅的驾驶员单手拉不住缰绳,战马歇斯底里了,狂奔不止,后队飞轮紧追。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垒不克。齐国这个纸糊的蜥蜴抵抗不住了,晕头转向,全线崩溃。

  晋军把纷纷曳了兵器饿着肚子奔走的齐兵追得四散逃窜,直冲杀进了齐军营垒。很多齐兵掉在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前才吃了两口。

  晋军司马韩厥(念“觉”)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追击齐军:“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啊。”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一般狂奔,尾巴已经脱落啦,被后面的韩厥叼在嘴里。齐顷公一路找不到岔道,被韩厥的战车撵得绕着山腰跑了三圈儿。齐顷公被撵得好像釜底游鱼似的,一边跑还朝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

  齐顷公箭法极准,第一箭,射掉韩厥左边的驾驶员,使之像一捆葱一般倒栽下车。第二箭,把韩厥右边的保镖射死车中。就剩中间的光杆司令韩厥了,还跪在马屁股后面捏着缰绳死追呢。

  齐顷公箭法还真厉害呀。时人说齐人“隆技击”,不是白吹的,单人战力甚强。

  齐顷公逞起威风,抽出第三枝箭,从容不迫地在鞋底子上磨了一下,瞄准韩厥:“小子,我让你追!”刚要射,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不动窝了——唉,春秋五大战役里边,主帅战车次次都抛锚。赶紧叫保镖(车右)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昨天夜里睡觉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着呢。真是天亡我也。

  韩厥的部队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想出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跟主子交换了衣裳,站在车子中央,准备替主子受死。

  韩厥兜车堵在齐顷公前面,一看其中一家伙穿得还真阔气:腰带上玉佩就别了七八串儿,还有什么扇子啊、钥匙啊、印章子啊、镜子啊、尚方宝剑啊,没跑儿,准是国君齐顷公——就是脸黑了点儿。

  韩厥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一对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匍匐在地,拜了两拜,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礼仪,然后说:“我们晋主席派我们来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别再欺负它们。我们晋主席还要求我们,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不过,韩厥话说很有才情,比现代人讲话雅致多了,这就叫“为战以礼”,维护着国君的优势和尊严,哪怕战败了,国君也要得到尊敬。

  齐顷公(假的)嘴上笑了笑,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却拿出一个瓢,指指嘴——嘴里咧得能塞进一整个烧饼,说:“寡人口渴得很,嗓子眼跑冒烟了。哦,哦,早上粥也没喝。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水。”

  保镖(车右,真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下了车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去了。他绕过山角,越跑越远,遇着部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看“保镖”也不回来了,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呢,后背的驼峰因为伤口敷了草药、糊上了牛皮,耸得更高了。一听说抓住了大蜥蜴,一骨碌就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只好趴着审俘虏:“不好意思,不能下车见驾施礼。不过……”郤克揉揉眼睛说,“我看你不像真的耶!请问阁下!你真的是齐顷公吗?”

  “You ask me,me ask who啊!” 假齐顷公(逢丑父)说。

  果然是假的,连英语说的都是假的!

  “你到底是真的是假的?”

  逢丑父哈哈大笑:“我不说!You have seed, you kill me!”

  越来越驴唇不对马嘴了。郤克暴跳如雷:“好,那我就杀了你!推这个假齐君下去,作开膛手术。”

  临刑的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今天还要开膛破肚啦!”

  郤克觉得他说得也对。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于是命人把他从菜板子上拉起来,预备押回晋国当俘虏。后代的人就没有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

  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还在外围整顿人马,向赵子龙那样,又杀回晋军车阵,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不管活的还是死的。按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三进三出,最后抢到逢丑父而回。齐顷公确实很勇啊,也很讲义气。

  齐顷公虽勇,但缺点是对齐国军力估计过高,总以东方霸主自居,实际却又不会打仗。我们说,齐国老一辈霸主齐恒公曾经北伐山戎,存卫救邢,联合诸侯大举南征,不可一世。但实际上,齐桓公的这些军事行动,一直是胡萝卜加大棒,连哄带吓,并没有真的跟诸侯打过恶战,更没有大决战经验。齐桓公以后的时代,更是不如。其实,齐国是一个纸蜥蜴,一捅就破。这次“鞍之战”才算是尝到了第一滴血,知道打仗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

  “余勇可贾”的高固,战前逞了一点儿小能,就认为晋军“不足畏惧”,齐顷公更妄想“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轻敌思想下,就开始朝敌军冲击,终于把自己的裤子、袍子、玉坠子和马车都输给了郤克,就剩一个喝水的瓢拿着逃跑了。看来,东方大邦齐国也是个纸蜥蜴,一捅就破。陶醉并骄傲于旧日不可一世的辉煌,是齐国人的硬伤。

  (四)

  鞍战失利后的齐顷公,象一个初生的牛犊一样,终于知道老虎厉害了。晋军在齐国人的粥锅旁边饱餐之后,拨发部分兵力绕过临淄,进攻临淄以东的战略要地马陉,形成东西对进,夹击齐都临淄的态势,形势对齐顷公极为不利。

  齐顷公没招了,派人向郤克说好话,带来了一组打击乐器玉磬当见面礼,要求讲和。

  郤克趴在床板上,脊梁上依旧像扣着一口锅,伤口还在淌血,糊着几层膏药(这次负伤太重了,三年后死去),郤克说:讲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把齐顷公老妈拿到晋国作人质,谁让她笑话我来着。另外,齐国的田塍必须变成东西向的,方便我们随时开坦克来打。

  齐国使者不高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妈啊!你骂我们主公的妈,我们主公的妈就相当于你们主公的妈,晋主席的老妈也可以骂吗?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田塍变成东西向,更不符合先王古制耶。别把我们逼急了。我们收拾余烬,背城借一(成语出处),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几句话气冲斗牛,铿锵有力,郤克这人虽然脾气急爆,但并不是莽夫。齐国毕竟是老牌恐龙,虽然现在已经堕落为蜥蜴,但依旧皮糙肉厚,真较量起来,未必好斗。而且,此次战役的意图,不在“歼灭敌有生力量”,而是降伏齐国这个“大蜥蜴”为晋国座下的“鼻涕虫”,联合对楚。

  于是郤克同意讲和,趴在床板上得胜回国了。

  “袖中血洒地,车上旌拂云。”这是古人吴均歌颂郤克的诗。

  郤克在鞍之战,用自己的坚强毅力,赢回了作为罗锅的尊严。

  不过,郤克负伤太重了,回去落了个偏瘫,又带病工作了两年,在灭掉山西中北部地区的赤狄,为晋国再立新功之后,就以半身不遂之身殉职了。

  [曰]潇水曰:千万别拿残疾人不当回事。齐国就是太轻视罗锅郤克了,终于挨了揍。

  清朝有一个将官说,军队里没有不可用的人。比如说聋子,可以让他当侍者,因为他听不见大家商议军机;哑巴可以送书信,被捕了,打死他也不说;瘸子可以守炮台,即使敌人扑到鼻子上来,他也没法跟着别人逃跑;瞎子耳朵灵敏,可以夜间放哨,像狗那样卧地倾听。

  但是这位前清大将没有说罗锅可以干什么。估计可以给大将军上马时踩着脊梁用。/[曰]

  从此,齐顷公开始像鼻涕虫一样粘住了晋国。他不远三千里过来朝拜,甚至在防晋期间,提议尊晋景公为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晋景公连称不敢,但钻在被窝里乐了三天。齐顷公从此捐粮、捐钱、捐军队,和晋国联手对抗中原公敌——蛮楚。

  既然齐国人对自己变得忠心耿耿了(就像战败的日本人对美国人那样),晋国出于回报,命令,鲁国把汶阳之田交割给齐国。

  汶阳之田本来是鲁国的,从齐桓公时代起开始在齐鲁之间抢来抢去。鞍之战之后,作为对战败国的惩罚,晋国命令齐国退出汶阳之田,交还给鲁国。可是这块肥肉在鲁国嘴里没叼几天,晋国又要它再吐出来还给齐国(为了拉拢抚慰齐国)。鲁国人牢骚满腹,差点搞了个“五四”爱国运动。一些鲁国人引用《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那一段,嘀咕晋国无德无信。在这首诗里,鲁国人把自己比喻成了被泡过之后又遭抛弃的妞。

  齐顷公不再走军事救国路线,也不囤积粮食了,齐顷公变得很低调,他周济穷人,照顾鳏寡,让流浪汉拿着麻袋和肥老鼠一起住进施粥棚,养着。一直到齐顷公死,国人都很敬服他。齐顷公成为我们“春秋十大蜥蜴”出场之第一,名为“灭此朝食蜥蜴”。

  附记:在齐晋“鞍之战”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这场仗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平阿邑的一名齐国小卒把他的戟打丢了。但是他却捡回了一条矛。撤退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对路上的人说:“我丢失了戟,捡到了矛,这么回国去可以吗?”

  路上的人说:“戟也是兵器,矛也是兵器,丢失了兵器又得到了兵器,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呢?”

  这个小卒继续走,心里还是不高兴,遇上高唐邑的大夫,就站在他的车前问:“今天作战我丢了戟,得了矛。这么回去可以吗?”

  高唐邑的大夫说:“矛不是戟,戟不是矛,丢失了戟,怎么向祖国交待?”

  这个小卒一个立正敬礼,答了声:“嗨!——!”然后返回战场奋勇作战,终于战死了。

  高唐邑的大夫说:“君子不能让别人单独赴死。”于是也催车杀过去,战死在“鞍之战”的沙场。

  唉,春秋人的直朴性子,真可爱啊。

  关于戟和矛,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矛是什么,可以不多说了,就象削尖了尖儿的甘蔗。

  戟,则是矛头下面加一个横枝。横枝象镰刀那样,可以钩割;戟尖可以象矛那样,刺。是多功能武器。矛只有一个穿刺的尖儿,戟则还有一个钩的枝,比矛厉害。

  戟的杆,两到四米长不等,战车兵用的长,步卒短。最短的手戟用于投掷,三国典韦使的那种。吕布的戟,实际上是戟刀,横枝右端焊了月牙儿型竖刀,样子好看,我国从前机关大院愚蠢而保守的大铁门顶子上,还有过这种尖东西的缩型呢,一排十几个小戟刀立在门上,防贼用的。八十年代你如果回家晚了,就得爬门,从这戟刀顶上翻进去。回忆起来,郁闷而有趣得很。

  (五)

  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历来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姐妹。两个文明的南北争霸,是整个春秋时代的主旋律,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中原的控制权(即黄河、长江所夹持的中原地带,即今天的河南省,也就是我所谓的“巴尔干”火药桶,火药桶的药捻子,通常都是河南省正中部的墙头草郑国)。

  黄河上游的晋国和下游的齐国,宣布联手以后,晋景公就与楚共王展开了中原混战,很多国家牵涉其中,战局错综复杂。首先是郑国被晋国攻击,郑国国君被俘。楚国选择攻陈,压迫晋国放弃围郑。中原巴尔干地区上演起“与蜥蜴共舞”的闹戏。

  这场混战的所有细节都被历史的烟云吹得七零八落,唯独一个战俘牵动了事后很多中国古人的心。

  晋景公弄到了一个楚国战俘,名字叫“钟仪”,是楚国陨县的县长。他被俘虏以后,被存放在晋国战车库里边,一放就是一年,差点长毛。

  (古代的监狱不多。犯人一般不蹲监狱,而是直接割掉鼻子、砍掉腿,砍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好像从医院回来似的。因为当时缺少监狱,钟仪被关进了战车库。)

  晋景公视察战车库,瞥见胡子邋遢的钟仪,吓了一跳:“呔!是人是鬼?”对方没有动静。晋景公大着胆子走近看这个发霉了的东西细看,却是活人,卧在一堆白森森的老鼠骨头中间。他所以能活下来,多半是啃军人的皮甲充饥,以及抓老鼠当点心吃。衣服已经被老鼠或者他自己吃光了,惟独帽子还端坐在头上。

  我们知道,帽子对于春秋时代的古人,就像阿拉伯妇女的面纱,是须臾不能缺省的。有身份的成年人必须加冠,不同级别的人冠式不同,在不同场合冠也不同。冠不是为了实用,而是出于礼仪。只要戴着冠就表示你是个人物(犹如现在系领带的,就是白领)。一个当官的或者读书人即便再落魄,也是要戴着冠的。冠其实也并不是帽子,帽子是出于护发和保暖作用,是趴在头上的。而冠更多是镂空的,棍子那样竖着,并不能保暖,只起到束发和标榜的作用,就像地主的金牙,标志着高贵身份。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抹布——类似擦桌子的抹布,叫做巾帻,顶在头顶(其实,戴块抹布更舒服)。

  所以冠很了不起,特别是楚国的冠意义更加重大。有坚强的民族自信心的楚国人因为在文化上被中原人看扁,辱为蛮夷,他们就故意标新立异,穿奇装异服,佩带长长的宝剑,还在冠上做文章。就像八十年代初那些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头的不被社会认可的小青年儿,楚国人逆反心理更强,故意跟中原对着干,喜欢戴极高极高的帽子,屈原在《楚辞》里多有描述,包括他老人家自己戴的巍峨高冠,象个火锅烟囱,都是出洋相。楚国有什么长冠、远游冠、法冠、切云冠,名目又多又离奇。楚国人还抓到了一只叫獬的动物,用它的皮做成了“獬冠”,带在头上,成为古代最早的律师帽。因为獬这种动物,能够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法庭上辨别出坏蛋,用脑袋去顶他。

  “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自楚国的囚犯兮,名叫钟仪!”一口纯正的楚国话从这个人、鬼、兽的结合体,戴着楚冠的怪家伙处传来。蹲了一年寂寞的监狱,居然兮兮地乡音未改。

  晋景公问他有什么才艺,他说会唱楚国小调。晋景公让他唱一段,他就呦呦呀呀地唱起来了故乡小调,凄婉哀绝,闻者泣下数行。晋景公觉得这个“楚囚”钟仪的一举一动都慎守着故国礼仪,很有股子信仰,值得敬佩。是啊,这家伙光着身子也要坚持戴故国的南冠,为保住自己的民族帽子,跟老鼠们不知英勇搏斗了多少次,估计一年都没敢睡大觉,不忘本,不懈怠。好感动啊。于是晋景公就礼遇钟仪,把他当成一个守节不移的爱国模范来宣传推广。

  晋景公想竖立钟仪这个忠君模范形象,来教育本国的白眼狼卿大夫们(他们越来越有势力,越来越不听君主的话了)。

  而与此同时,战场上传来坏消息:楚共王奋起爹爹楚庄王遗威,北上解救晋人对郑国之围,攻服陈国,远袭山东莒国以威胁齐人。并且晋国西线又遭受了秦军、白狄的联合骚扰。晋景公想一举击溃楚人,重新夺回被楚庄王时代抢走的中原霸权的希望,已告破灭。于是,浑身不爽的晋景公只好先跟楚国妥协,把钟仪释放回去,作为两国和谈的信号。钟仪回去以后,楚国回应了晋国的示好行为,双方议和,混战暂时告终。

  附记:“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这是当代楚地名人、烈士恽代英同志被老蒋俘虏后,在监狱里作的绝命诗。诗中用的就是楚囚钟仪的典故。钟仪先生矢志不渝,忠于信仰,把牢底坐穿的楚囚精神,不绝于中华历史。“南冠客”、“楚囚”,成为刻苦卓绝、舍身守义者的代名词。

  记得东晋南渡之后,亡国之余的士大夫们星期天没事,一齐到郊外新亭玩赏。看着江南安逸柔媚的美好景色,有的官僚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官僚听了,勾起北方亡国之痛,都相视流泪。只有王导(不是姓王的导演,是王丞相)愀然变色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楚囚”就又成了束手无奈者的代名词,什么时候我们也去作两年。

  (六)

  晋楚议和以后,晋国人不晓得为什么,许是得了外星人的暗示吧,纷纷议论着要迁都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南部资源丰富,山川富饶,树木葱郁,风水很不错,是晋人的活动地,即便今天的山西,晋南也是晋北人最理想的嫁闺女去处。晋国人想从今天的山西翼城,迁都到附近运城地区的解州、临猗一带(关羽的老家)。这倒不是为了给关公面子(关公老爷再神,也还得再忍些年才能下凡),主要是因为这里乃我国北方重要的池盐产区。每逢夏季暑热,池中盐分自然结晶,捞采即得,据说也叫蚩尤血,因为蚩尤的头葬在这里。

  晋国的池盐与齐国的海盐,都是既好吃又好卖钱的,晋齐两个国家富裕,跟这有一定关系。盐这东西,无价,高了去,比金子都贵。盐业是国家的摇钱树,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

  但是鞍之战的“司马”韩厥却反对迁都解州(韩厥就是那个抓假齐顷公的),他担心老百姓迁到富裕地区,争夺私利而不顾国家,天朝老子我第一,骄奢淫逸,孳生出愚蠢和封闭。并且盐地居住不卫生,容易得脚气。那么,迁都哪里好呢?韩厥说:新田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河,城里居民垃圾可以排到河里,这方法最卫生。韩厥同时批评了传统的垃圾掩埋法,说它容易对土壤构成污染,使人得传染病。(这是有关城镇卫生的最早论述。)

  于是晋景公按照韩厥意见,从绛城向西一百里迁都到新绛——这个依山傍水的卫生城市就是现在的侯马,现残存九座晋国古城,以及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作坊的遗迹。甚至有制造齿轮的陶范,散落在夕阳残烟之中。很多陶范还可以继续使用,真是匪夷所思。用它铸造出青铜器,拿硫磺熏一熏,还能当假古董卖给真老外。

  迁都后两年,当政十九年的晋景公却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晋景公正在睡觉,突然看见一只厉鬼:面目狰狞,披发及地,眼珠血红,手舞钢叉就像撒旦那样。还一边眨眼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那时候白天祭祀经常跳鬼舞。甲骨文的“鬼”字戴有一副巨大的面具,是跳祭祀、娱乐的鬼舞的演员形象;“畏”字除了戴面具,手上还拿着武器;“异”字是戴面具,两手举着的跳舞样子。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

  但是夜里的这位鬼突然吃错了药,发起疯来。顿足捶胸,厉声尖啸,抬起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嚎叫着逼近晋景公。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钻进内室,厉鬼拍碎门户伸手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从噩梦中坐起来,大汗淋漓,就病了。左右赶紧找来神汉驱鬼。

  这个神汉翻了翻书,脸上登时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看到了我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说:“主公你——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

  晋景公叹了口气,就呜呜地哭起来。虽然自己要死了,但病还是得治呀。于是派人从西边请来秦国名医。不等名医到来,晋景公又梦见有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听说秦国名医要来治咱俩,怎么办?”

  “咱俩藏在晋主席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样!”(膏,不是螃蟹的膏。肓,念荒。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小姐经常以手按着的地方,蹙着眉头,优美得紧)。这里就有了两个成语“病入膏肓”、“二竖为虐”。二竖就是这俩小鬼。“竖”是骂人的话,小王八羔子的意思。

  等秦国的老医生赶来,背着药箱,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晋主席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了,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透啦。”

  晋景公一听,跟梦中两个小鬼约定的伎俩一样,敬佩地叹息道:“良医啊 。”吩咐人送钱让良医回去吧。晋景公“病入膏肓”,挪到床上等死。

  那时候的床,专是给病人或者临死的人睡的,好人都睡地铺。“疾”这个字,就表示一个病人躺在短脚木床上。好的人,平时宁肯睡地板。地板铺上兽皮褥子,上边再加上丝麻被褥,是理想的寝具——所谓“食肉寝皮”嘛。而穷人只好“卧薪尝胆”——睡麦秸了。

  晋景公卧床上等死,发觉躺床上还是很舒服的。从这一时期渐起,贵人家就改在原用于挺尸的床上去睡觉了。但当时的床,很矮,只到脚踝高。不但床矮,几案也矮。这是因为当时的炊具(三足鼎)和盛饭菜的锅类东西都很沉重,只能摆在地上,餐具也不轻便,还没有出现瓷器,碗杯多是陶制的,不甚轻便,就放在低矮的案子上。于是人们只得坐得更低,坐在案子后面铺在地面的席子上。而且当时的照明条件也比较差,室内黑灯瞎火地,人们尽量贴近地面生活,以方便摸索。总之那时候人们就是喜欢贴近地面生活。越古的人,越贴近地面生活,这跟早期人类的挖坑穴居有关。如果硬让他们去坐椅子,他们会头晕,就像没经验的人坐在酒吧台椅上一样。他们也不用马桶,如果上马桶,就会恐高。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倾向于使用室内的高层空间(除了日本人还喜欢趴在地上)。

  总之,当时的床和其它家具一样,都矮。后来到了秦汉之际,床、案等室内家俱仍然不高。刘邦坐在床上,让侍女给他洗脚,倨傲地接见读书人,是大家都知道的流氓行为,也说明了当时床矮。

  到了汉代,床还是矮,桌子也不争气,也矮,只相当于几案。矮也有矮的好处,汉代的矮床就兼具了进食、书写、会客的功能,属于多媒体家具。有客人们来了,就招待他们都上床。“魏晋风流”就是闲人们摇着鹿尾巴,在床上一边抓虱子一边清谈。

  隋、唐以后,床的好些多媒体功能,被桌椅分担,床又变得只能睡觉了。随着文明的发展,未来,床可能连睡觉的功能也要被取消。我认识的一个新新人类,夜夜在恋歌房里唱歌喝酒,白天照旧上班,如此轮回,他试图摆脱掉人类睡觉的陋习,不需要床了。据新新人类说,他们除了“上床”以外就不再上床了。(当然,两个“上床”不一样噢。)

  晋景公睡在床上等死,到了初夏,发现自己还没死。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他高兴极了,把神汉叫过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胡说!大胆!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麦子吗?推出去杀了!”

  神汉挣扎叫唤着,被推出杀了(不知道他事先有没有预测出自己的死)。晋景公塌实下来,刚要拿糕吃,突然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据司马迁记载,晋景公“噗通”一头栽在厕所里,再也起不来了(可能是心脏病)。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他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飞上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里,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了主人,让他背着晋景公继续上天。

  公元前580年,这位曾经于“鞍之战”大败齐国的一代骄子晋景公驾崩于厕所,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两句精神财富,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二——病入膏肓蜥蜴。晋景公是继晋文公重耳之后,较有能力的晋国国君,试图恢复重耳时代的中原霸权(这个霸权现被楚庄王、楚共王两代人抢去了)。晋景公战胜齐国,促使齐晋东西联合,形成对南方楚国的战略优势,为了下一代人——他的儿子晋厉公彻底夺回中原霸权做好铺垫。按《谥法》,“布义行刚”为景,所以他也被谥为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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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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