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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行的算盘

  香港自开埠后,举凡银号、当押所用的算盘,几乎全是简陋的竹竿做档,十五行算盘珠子。一直到了廿世纪初,以贩卖鸦片起家的怡和洋行致良知明王守仁用语。“致”指推极、恢复;“良知”原,随着贸易额扩大,既办洋货机器倾销中国,又整船整船运出中国的生丝、茶叶、瓷器,十五行的算盘不够敷算庞大的数目,于是发明了十七行的算盘。

  怡和洋行大班为了酬谢有生意往来的华商南北行号,特别设计出精美的算盘当做新年礼物。算盘的框架、纵档、算盘珠子都选用上等酸枝木制成,四边还镶上白铜边,正面镌有“香港怡和洋行致赠”八个大字。

  1

  有关招掌柜和黄得云的暧昧情事的传言,未曾止息过。一直到庚子之役后中秋节前夕,招掌柜接到老母亲从新会乡下托人代写的家书,说她黄胆浮肿,怕活不长了,想念儿子,回老家来也顺便修坍塌的祖坟。招掌柜当日买了船票回新会。公兴押暂时由二掌柜主掌。

  又逢圣约翰教堂、铜锣湾避风塘海旁的红棉树开出珊瑚红花的季节,一个与平日没两样的黄昏,暂时接管当铺仍是战战兢兢的二掌柜正在客厅送客,他送的是廖府的管家。当铺最欢迎家道中落的大宅门,祖上数代珍藏的奇珍异宝、贵重物品都是当铺求之不得的。没落的子弟仍旧不愿有损颜面,从不亲自上当铺,总是派管家仆人前来。掌柜对上门的家仆优待有加,每每请至客厅以贵宾相待,还给予相当的回扣。

  二掌柜送完客,回到客厅和伙计打点分装珍贵当物。亚明最后捧起一串琥珀一百零八颗念珠,天早已黑尽了。黄得云拿过早上天雨带来的油纸伞,合起来伞骨是红色的,打开时又是一把鲜亮的黄伞,正要回家。突然,前面当楼一片喧哗,空中响起比鞭炮更响的爆炸声。

  “糟了!劫匪,被打劫了,快!”

  二掌柜与伙计惊呼,奔向当楼。黄得云两腿一软,跌坐地下。

  劫匪来抢了,十一姑说过的,十一姑说过的。前面人声枪声沸腾,黄得云借着油纸伞支撑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二掌柜的裤脚:

  “十一姑说的,当楼青砖夹壁,有枪炮——左边上去第四块砖是活动的,一推,快去!”

  说完,抱头躲在天井古井旁。头顶上天台传来踩踏屋瓦的杂沓声。劫匪前后夹攻,天台最容易下手,十一姑告诉过她。可惜太迟了,她跑不了。屏住呼吸,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看,一条黑影从瓦顶飘然降落到天井来。来人一身黑衣劲装,蒙了头脸,露出两只金睛,手握的匕首,在星光下闪出一道冷光。黑影在天井中倒退探路,东张西望戒备黑暗中的突击,同时搜寻下手的目标。那种撒开双腿,膝盖微屈,好像天井是舞台让他表演戒备的踏步姿势,把黄得云看傻了眼,记不住在哪里见过。

  黑影发现了他的目标:当铺镇宝重地的首饰房。公兴押为了防备盗贼打劫,贮放贵重当物的首饰房,并不靠街道而筑,怕翻墙容易下手,特地盖在天井中间。平日防备森严,垂着一把十来斤重的大铁锁,只有东主、掌柜二人才有钥匙,别人不准进入。黑影举起手中刀器挥砍那把大铁锁。随着晃动,右身一粒亮晶晶的东西在星光下闪烁。黄得云突然奋不顾身朝那黑影扑过去。

  听到动静,黑影敏捷的一闪,黄得云一头撞到首饰房的门锁,满眼金星乱窜,举刀正在挥砍的人似乎一愕,手中的刀凝止在半空中。黄得云仰着脸,俯向她的是蒙面露出的一双眼睛,仿佛是单眼皮的眼睛。她记忆里也曾经有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伶人微微往上吊的眼角抹了一道古红的油彩。优天影粤剧团武生姜侠魂的眼睛。

  黄得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等她幽幽的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黎家供祖先神主牌、遗像影容的大厅,十一姑的神主牌镶在酸枝木条的大柜内,侧摆一旁。十一姑功劳再大,毕竟是姨奶奶。黄得云坐在十一姑生前那只很气派的雕花酸枝太师椅,周围站了一圈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象牙扇,持扇的人身穿团花衬里的丝长袍,脚下一双丝面鞋,是公兴押的东主黎健,两只招风耳俯向她。这不是梦。当铺外大街上,黄得云退却劫匪的事迹正在看热闹的路人中传扬开来。公兴押又一次让一个女流给保全了下来。路人啧啧称奇,兴奋地议论着。

  三合会的弟兄结伙到公兴押“做世界”抢劫,长枪穿过当楼柜台上的铁栅栏,伸进来恐吓管帐的伙计,喝令他把铁柜里的钱财装成一袋袋,递出小窗口。

  这小窗口可别小看,它是活的,可开关自如。十一姑言犹在耳。如果碰到盗匪来抢劫,窗口可当枪眼发炮抵挡。遵照黄得云的指示,从当楼青砖夹壁扛出蒙尘的枪炮,架到柜台窗口,碗口大的枪口令劫匪哗然惊退,转身逃命,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事发时,东主黎健正在水坑口饮花酒,他最近迷上牡丹阁一个唱曲的,几天几夜没回过家。等他被寻回时,公兴押仅剩围了一群七嘴八舌看热闹的路人。事后细细回想整个过程,黄得云重温天井那一幕:她慌乱惊叫的嘴被粗暴的捂住,在她昏迷前的刹那,她感觉到被拦腰抱住,四肢瘫软的往暗处拖。

  打贼,打贼,天井有贼!

  贼人闻声把怀中的女人狠狠往地下一摔,跳上井缘,抓住瓦檐,以武生般矫健的身姿往上一跃,踩踏屋瓦沿来路回天台逃遁而去,渐去渐远,屋瓦又回复寂静。

  黎健东主重礼酬谢黄得云,把她带到天井中间的首饰房,掏出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那把匕首撬过变形的铁锁,任她入内挑选当客过期不赎的珠翠宝石。

  黄得云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保全了公兴押的命脉,却令三合会的兄弟们少了一大笔财源。有关公兴押被劫不遂的谣言满天飞。说得最传神的是上环街市巷子里一家卖甜点的小店,事发后小店的老板回想,公兴押的招掌柜曾经驾临他僻静的小店,要了一碗清热火麻仁,外加两粒桑寄生蛋茶,与一个面朝里坐的大汉低声密谈。据他形容那汉子长得剑眉星目,英雄气十足,连喝了三杯竹蔗茅根水,外加两碗马蹄露。公兴押被劫不遂,小店主从乡下来的亲戚打听出招掌柜和优大影粤剧团那个据说后来投奔三合会的武生姜侠魂原是江湖上的旧识,交情甚笃,故意酒后失言,泄漏公兴押钱财蓄藏之所,然后以回乡省亲名义避开,以为不在现场便可摆脱干系。招掌柜至今仍未见回转,他做劫匪内应的说法不胫而走。

  传闻姜侠魂率领三合会弟兄,趁招掌柜返乡省亲的空隙,前后包抄向公兴押下手,筹措扶清灭洋的活动资金,继新界在怀特上校夺去同德围的铁门当战利品运回英国后,姜侠魂和他的弟兄连夜潜入九龙城寨,以这满清在英殖民地上惟一保留主治权的领地做掩护,准备东山再起。紧接着新界的失陷,大陆华北农民起义,组织义和团打着黄色黑边的旗帜,高唱“还我江山还我权,不杀洋人誓不完”的战歌,排山倒海袭卷华北。义和团扶清灭洋的招贴流传到九龙城寨,城墙四处贴满了“众虎灭羊(洋)图”、“释道治鬼图”木刻招贴,图文并茂画着释迦除洋鬼妖魔,保全寺庙,众虎发威将群羊消灭的图案,姜侠魂和他的弟兄看了,莫不称快。

  义和团起义招来了八国联军,北京城破,慈禧太后出逃西安。联军公开允许士兵抢劫烧杀强奸,无所不为。九龙城寨传出阵阵哀嚎,传说守城的满清官吏,立在南门拔去头上双眼花翎,脱下朝服,赤身披发跪伏拜斗,念三十六咒,加入三合会,与姜侠魂等一般弟兄割指血盟,起誓不将香江洋人赶尽杀绝誓不罢休。当日三合会的五色旗在九龙城寨的一角迎着南海的天空飘扬。

  据称三合会手下昼伏夜出逐步买通香港地保和山顶英国人家的华人佣仆、轿夫,甚至园丁,趁洋主人不备猝然下手取其首级,名单上第一号是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代价是五百大元。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警察司的怀特上校。得手后,将割下首级血祭冤死的新界抗英乡民。消息传出已久,却因资金尚未筹足,迟迟未有行动。怀特上校听取屈亚炳买通线民打探得来的报告,下令加派警卫保护骆克及其他殖民高官,自己倒是坐镇以待,暗中希望暴徒早日找上他。最近怀特上校的心情恶劣到极点,他接到伦敦疗养院医生的来信,报告他的妻子夏绿蒂忧郁症并无康复的迹象,依然不肯与护士合作,仍是戴着黑面纱足不出户,最近更有伤害自己的举动:

  “上星期五深夜,尊夫人被巡房护士发现倒地躺在血泊之中,她以身体撞破盥洗台上的圆镜,取下锋利如刀的镜子碎片割伤自己……”

  怀特上校取出一把马来亚土人割肉的小刀,那回他举起来福枪连续射出五颗子弹,把丛林中说是发疯,其实安静地在吃草的水牛射倒在地,土人齐声欢呼。他们就是用这种锋利无比、弯弯的小刀剜割肢解水牛的尸体,顷刻之间皮肉剥尽,只剩一具白骨躺在泥泞里。

  怀特上校睁着冷酷的蓝眼睛,手握剜肉的利刀等着对付来偷袭他的暴民。

  抢劫公兴押的计划原本万无一失,竟然因一个女人而空手而回。事败后,姜侠魂咬牙切齿,发誓绝不放过那贱妇。他对蜘蛛一样榨取重利的当押恨之入骨,这有他不可告人一想起来心就淌血的原因。南澳故乡他的父兄像野兽一样被人口贩子捕捉当猪仔卖出洋当苦力,从此下落不明;母亲忧虑成疾,破碎的家靠典当农具、稻米度日,姜侠魂受尽家乡当铺掌柜的欺凌白眼。母亲撒手而去,家中山穷水尽,最后一小块薄田也给当铺巧取盘剥据为己有。大他三岁的姐姐逼不得已,卖身葬母,把自己当抵押品给当铺做“活号”当活人,按期限与利息计算,与一般衣物无异。姐姐被当铺拉走,两只牲口待宰似的眼睛,至今仍会使姜侠魂从噩梦中悚然惊醒。

  殖民地的当押东主变本加厉,把重利盘剥得来的钱银分点捐给东华医院一类的机构,说是济贫救苦做善事,以之攀附权贵甚至港督钦封太平绅士,俨然以社会名流自居招摇。

  三合会弟兄预备再次出击洗劫公兴押天井的首饰房,顺便找那个挡他们财路的贱妇算帐。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黄得云双手捧着她的酬劳步出首饰房。这只剔红雕漆圆盒内的珠宝是她一声惊叫换来的。她捧着漆盒,心中不无惆怅。真的会是姜侠魂吗?那双露出蒙面机灵精光的眼睛,伶人似的往上吊的眼睛,撩起她心底的骚动,至今未能止息。多少个难以成眠的夜晚,她四肢无处发放,心中闪过那一双伶人的眼睛。黄得云一遍遍回忆自己拦腰被抱住时,那么靠近的鼻息,男人粗重深沉,一想及令她意乱神迷的鼻息。那肌肤的碰触,多么强而有力的倚靠,她宁愿一直倚靠下去,不必醒来。

  要是在从前,她一定会后悔那一声惊叫,随即翻身振衣而起,将功补罪,帮助那人撬开门锁洗劫首饰房的不义之财,双双卷逃,从此跟随她的英雄铤而走险,在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号,说不定名气大到和那个洋记者追踪采访的海盗皇后别苗头。以前她为十一姑读报,英文报上刊登大鹏湾的女海盗手握长枪,一脸主意的照片。

  然而,黄得云把她的心放在手中的首饰盒。凭着这漆盒,她可送儿子理查到皇仁中学读番书。她都想好了。拿来一条蓝花布大手帕,裹住漆盒,紧紧攥在腋下,离开公兴押回家,途中黄得云记起弯到济仁堂买了一盒积善鼻渊丸。这两天气候乍暖还寒,儿子理查拖着鼻涕,得趁早根治,免得北风一起,又要鼻涕长流了。

  黄得云隔天回当铺,仍旧做事发前那一份工:总揽当楼一切杂务,从掌柜、管帐的到打包的,如有缺勤或太忙碌,她就去顶替。逢人问起,黄得云自谦还是在当楼打杂,给儿子混口饭吃。公兴押上下看她有风不驶尽帆,在东主面前一点也不恃宠生娇,心中纳闷,反而不知不觉都看着她的脸色行事。

  招掌柜一去不回,东主黎健怕劫匪再来犯,尽量留守当楼。黄得云杂事盘缠,总是留到天黑,黎府下人又说亲眼目击黄得云偏过长美人痣的左颊,在灯下和东主有说有笑。说的人还啧啧称奇的形容天井的首饰房,又不止一次被东主打开,让这女人进去称心满意拿了个够。讲是非说闲话的还从黄得云的邻居周嫂侧面得知如下的报告:据说那只黑漆描金凤的皮盒,黄得云从前当妓女时向恩客斩白水攒下的珠翠,早已满得装不下去。现在一只剔红雕漆圆盒,足足有小孩脸盆大小,听说也装得有七分满。这只明代的栀子花纹饰漆盒是事发那天没落的廖家大宅门管家装了奇珍异宝到当铺典当的,说是黄得云混水摸鱼,趁乱揣了回家。

  类似的蜚语流言此起彼落,永无停息,只是点头赞同的听众显著减少。黄得云照样没事似的每天起早到当楼。现在她把眉毛画得更浓,下巴尖了,双颊扑了胭脂。公兴押上下背后窃窃评论,说她眼眉神情愈看愈像十一姑,当年为营救黎泉老东主奔走时的十一姑。

  2

  第二年元宵过后,当押同业传出公兴押即将易主,由殖民地英资渣丁洋行收购接办的消息。这家香港老字号的洋行,早在鸦片战争前便从东印度公司走私鸦片倾销中国,赚取巨利暴发。香港割让给英国,开放五口通商口岸之后,渣丁洋行利用华人掮客、买办充当打前站的角色,除了继续走私鸦片之外,又将英国生产的棉纺织品、呢绒推销大陆,进行以货易货的贸易,换取中国的丝、茶、棉花、瓷器等土产;后来更与清廷洋务派官僚勾结,靠买办穿针引线扩大牟利范围,掌握长江以南的航运,染指矿产的开采权,插手中国旧式的钱庄、当铺。

  照说替西方资本主义打前锋的洋行,不至于会热衷于中国封建社会的钱庄、当铺。但洋行大班们抱持“只要能赚钱,采用任何方式均可”的信条,开钱庄可以调节商品流通和资金周转,当铺则纯粹赚取高利贷剥削牟利。

  负责接办公兴押的王钦山买办,父亲原为西营盘国家医院史宾塞医生山顶家中的听差,深知儿子如想在殖民地出人头地,先决条件得精通英文。透过洋医生的引介,王钦山进入教会学校接受整整六年的英语教育。老听差洋洋得意地向佣人同事炫耀他儿子英语说得非常漂亮,“简直就像一个英国人。”

  毕业后在中环一家英国人开的拍卖行工作过一段时候,靠他出色的英语能力,又到香港法院担任英国通译的助手。在一宗诉讼案件的聆讯,王钦山认识一个著名的茶叶掮客。渣丁洋行在福州交易的十一家茶行,都得通过这位掮客才能成交。王钦山被网罗到掮客旗下,负责英文文书一职,凭他一手流利的英文书写能力,王钦山向渣丁洋行大班威廉·马臣士毛遂自荐,自称可打开福建鸦片推销的局面。

  为洋主子劳役奔走半生,王钦山终于爬上买办的要职,成为马臣士大班的亲信。洋行采取他提供的鸦片行情进行买卖,每次走私的船只从香港开往上海启碇之前的几个小时,王买办就赶着向大班报告上海鸦片行情的新情报。最近在一宗买卖中,情报误差使洋行亏损甚巨。王买办为此寝食难安,急于另辟生财之道,挽回颜面,同时为洋行与自己补回损失。

  听说当押大王黎泉的后代因经营不善,致使公兴押暂停营业,王买办认定有机可乘,当即派遣心腹王福向当押同业打探虚实。

  挨过去年重阳节,招掌柜仍不见踪影,东主黎健擢升二掌柜顶替,自己则故态复萌,换上簇新的丝质团花衬里长袍,手持象牙扇到上环大马路的杏花楼俏酒徵歌,“打通厅”包下陪酒妓女的全部开销,每晚上燕翅席,开烟局招待食客用的一律上等云南烟土。黎健翻滚脂粉花丛,简直忘了家和当铺。一直闹到冬至那天,一个阴霾的午后,黎东主躺在担架上给妓寨龟爪一前一后抬回当铺。

  妻妾们一见毛毡蒙头盖脸,以为送回来的是具尸体,呼天抢地痛哭,吩咐下去就要搭灵堂。黎东主没完全断气,人也形同废物。马上风恶症令他舌咽神经麻痹,疯瘫卧床。他这条命还是靠牡丹阁阅人无数的小翠花捡回来的。最后一次他趴在她身上泄精不止,浑身大汗淋漓。小翠花对付过色脱的客人,照以往经验对趴在她身上昏迷的嫖客并不因惊慌而把他推下去。她搂抱着失去知觉的男人,口对口呼吸,用指甲掐他的尾骨端、人中,使他徐徐苏醒过来,然后再找中医开了一帖药喂服下去。鸨母打发龟爪把人抬出妓寨。

  黎健恶寒发热,时而昏迷说谵语。病过了年,后来靠推拿和针灸,每天喝资寿解语汤加味,舌头慢慢恢复感觉。东主这场病闹得合家鸡犬不宁,擢升顶替招掌柜的二柜,人本来就不够干练圆滑,鉴定当物的眼力、阅历也嫌不足,加上东主闹病,心神受骚扰,估错了一批青铜古董玉器。这回破落户的子弟撕下脸面,率领来当物的管家站在当铺门口大街喧哗索赔吵闹不休,风声传开出去,公兴押犯了信誉大忌,生意一落千丈,当客裹足不前。掌柜辞职谢罪,公兴押停业。

  根据王福从旁推敲的报告,王买办本着生意人的直觉以及过往开当铺的经验,判断公兴押这几代相传的老店,接管后如妥善经营,应该大有可为。他曾先后为渣丁洋行开了三家钱庄,便于上海、香港的商业周转。王买办暗中利用香港洋行的钱庄库款给自己私下的生意调头寸,他预备拿出省下的利息钱作为资本,与洋行大班合伙收购公兴押,派手下亲信经营。

  王买办初步盘算,如果找资金雄厚的外国保险公司保火险,加强防盗措施,每年百分之四十五的盈利算是最保守的估计。接获大班马臣士“深感兴趣”的回条,王买办以他一手古字体的漂亮英文呈上一份详尽的营业计划书。

  计划书提到上环老字号的公兴押因东主罹病暂停营业,有意顶让。经王买办手下初步接触,查阅当铺帐册,评估现库存未到期之当物,王买办认为如若接管当铺后,精简人工开支,势必大有可为,何况已得东主同意放弃当物全部欠息,估计资本额只要一半就足以开张,因当物有进有出。

  至于投资股份分配,王买办建议渣丁洋行占二分之一,一位大班也相熟的许姓茶栈东主和王买办自己分摊另一半股份。

  “为了弥补在下过去给洋行的亏损,”王买办言词恳切地写道,“请允许我摊四分之一股份,赐给我一个赚钱的机会,但这笔对我来说为数庞大的资金,仍需向马臣士先生调借,利息可高至百分之十至十二,款项在当铺生意开展后再分期交纳。”

  事实上王买办所谓许姓东主投资的四分之一资本,正是他利用渣丁洋行钱庄调头寸省下来的利息钱。他怕洋主子起疑心,假借他人之名。这还不够,王买办故意装穷,向大班借钱,知道以重利诱惑必定中计。这笔利息钱等当铺开张后,一手遮天混过去。当然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买办结束道:

  “接办一年后倘若营业生意清淡,不值得继续,当铺立即停止收进当物。一年后不被赎的,可将当物出售结帐。”

  计划书呈上,马臣士大班召见王买办商量细节,提醒他当铺利润优厚,竞争者不在少数。大班在香港会所酒吧听说丽如银行除了收买期票,兑换金银之外,也在打典当金银物件的念头。自称精通粤语的马臣士给新当铺取名“利源押”,王买办觉得太过俗气,嘴上仍敷衍赞好,踌躇满志的鞠躬退出挂满帆船中国贸易油画、银盾的大班办公室。

  新当铺精简人事,黄得云因熟悉当楼各部作业,加上带有传奇色彩的事迹被留了下来。王福挤在肉缝里的小眼睛盯住黄得云圆浑的身腰,吩咐她住进当铺后院,说是可以就近照管。

  黎家搬出公兴押那天,黄得云噙着泪,最后一次跪拜在十一姑镶着酸枝木条大柜的神主牌久久不肯起身。疯瘫的黎健示意把那张太师椅留下来给她。黄得云感激涕零。

  “黎东主,我暂时帮您守住这当楼,等您养好了身体回来。”

  黄得云忘情的伸手拉拉担架上病人的帽子,遮住他那对出名的招风耳。她有点给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在她眼中一直是高不可攀的当押东主,得意时摇着象牙扇,呼风唤雨意气风发,黄得云只有偷愉仰望的份儿,哪敢动手去碰他?黎府再爱造谣生是非的佣妇下人,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和掌柜、管帐的、学徒亚明暖暧昧昧不无瓜葛,尽情糟蹋她,然而从来没有人胆敢把黄得云和黎东主讲在一气,这会亵渎了高高在上的当押东主。而今这个黎府上下畏惧如天神的主人无助的躺在担架上,将被抬回新界元朗投靠也是开当铺的伯父。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黄得云望着脱了人形的东主。那天他故态复萌,穿着簇新丝质团花衬里长袍。那天他兴致极好,临出门前还向黄得云眨眨眼,玩笑地丢下一句:

  “好好看住,我把当押交给你管!”

  那天他两只招风耳兔子一样的动了动,东主又要出去滚红滚绿了。为了怕抢劫未遂的三合会弟兄寻隙又来捣乱,黎健坐镇当楼,整整守了半个月。拴住他的时间里,黄得云有许多机会:

  劫匪逃逸后,碗口粗的枪炮被擦拭雪亮,当成圣物似的搬回当楼夹壁,遵照黄得云口中十一姑指示的方位存放。黑暗的夹壁,两人离得那么近,她可以听到老鼠吱叫,故意装做吓得往他怀里钻。可是她没有。

  天井首饰房十来斤重的大铁锁,只有东主才有钥匙,黄得云跟着进去。又是两个人的世界。他递过来那只明代剔红雕漆圆盒,做了个任由她挑选的手势。黄得云把心放在宝库的珠宝,她没有空手而出。

  然后是当楼灯下查阅帐目。黎健用洋人的发蜡的味道,闻得她先是一阵恶心,与他嘴里呵出来的口气混合,一种黄得云生疏久矣、男人的味道,令她心漾神迷。她犹豫着,是否装作不经意的偏过脸,让东主发现她灯下腮边那颗勾魂摄魄的美人痣。

  可是,黄得云屏住呼吸,把心放在灯下的帐簿。

  她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黄得云料到了,也许她真会在灯下缓缓的偏过脸,先飞出一个眼风……呵,那多少个躺在床上手脚无处发放的夜晚啊!她不相信黎健抗拒得了她,尽管当楼后院置几房姨太太在等他。

  可惜从黄得云跨进公兴押的第一天起,她从来没敢把黎东主当做一般男人看待。

  就这么错过了。

  黎健躺在担架上凄凄凉凉的上路投奔新界元朗的伯父。经过九龙尖沙咀军营,海边英国国旗下,一阵戴军帽、穿制服的军人一字排开,他们刚用利刀砍下十三个华人的头颅,正得意洋洋的高举血淋淋的刀,对住照相机拍照留念。据说被处决的是香港义和团的团员。地下这十几个身首异处的尸体有没有姜侠魂和他三合会的弟兄,没有人知道。

  3

  黄得云回济公圣庙水月宫旁的斜街,向邻居周嫂话别,感谢她当日的引介。

  “用不着谢我,”周嫂寡淡的一张脸,哂然一笑,“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头上走。大家姐,这是命中注定的!”

  她拒绝黄得云塞过来的礼物,那红纸包周嫂摸出是一对银镯子。

  “一点小小的心意,不知像不像先前那对……”

  周嫂恍如怕玷污了手似,赶忙塞回去,任凭黄得云再三恳求,她双手交扭握住从前戴银镯的位置,不肯接受。

  “当掉的,补不回来的,那对镯子。大家姐有心,你也知道,有些东西是补不回来的……”

  黄得云垂下手不敢再坚持。两人闲话水月宫附近邻居的动向,都是周嫂在讲,黄得云在听。说到庙场前的卖花女:

  “清脆脆的一条喉咙,那姑娘,配给阿宝了,上个月下了定。大家姐,你知道那阿宝的,是吧?”

  黄得云茫然,带着歉意说最近当铺接二连三事情不断,她没空像从前一样到左邻右舍走动。

  周嫂扁了一下嘴:“说的也是,你天天早出晚归,把这里当歇脚睡觉的客栈,这下又要搬走了。人往高枝飞,大家姐……”

  怕过了头,周嫂适可而止的打住。黄得云讪讪的无从接腔。两人相望了一下,还是周嫂忍不住说起卖花女配的阿宝,就是卖蚕豆的小伙子。

  “怪不得,”黄得云笑着摸了一下脸,“怪不得前面走着卖花的,后面卖蚕豆的一定跟着。成了亲,还会是一个前一个后,跟来跟去?”

  “还是一前一后吧,不过这下阿宝该走在前头吧!早一轮看他成天在广场绕来转去,还以为他看上伞店的三姑娘。”

  她们都一致同意这两个其实就年纪身材都比较匹配。周嫂又说起山坡火柴厂几个十岁孩子中了磷毒。

  “听说小木梗涂那东西毒得很,吸多了要败心坏肠的。可怜的孩子,一天坐十几个钟头,工厂又密不透风,晕倒了抬出来,小脸黑紫黑紫,救活了也活不长。”

  黄得云事不关己的听着。

  “唉,做父母的明知有毒,为了两餐,把亲骨肉往里送……”

  周嫂叹了口气,又说起杀猪的妻子得了怪病。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黄得云渐渐心不在焉,提不起兴致去关心。她已经收拾停当,两只箱笼搁在掠去枕席的木板床上,和她一年半前刚搬进来一样。等下她雇辆人力车,母子就可离开这简陋的土墙矮屋,把水月宫附近靠手艺、卖力气糊口的这群劳动者抛诸脑后,无瓜无葛。黄得云将昂头坐在人力车上,穿过庙场,直驶文咸街云石砌筑的当铺大押,搬进深宅大院的后院。王福答应让她母子住到十一姑的房间。昨天她进去看过,屋子里完全保留十一姑在世时的摆设,丝毫没动过,大床、衣柜、梳妆台、洗脸架,全堂硬木家具是当年黎泉延聘广府良工巧匠精心制作的。弹去那一层灰,仍会亮丽生辉,特别是那张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更是精致讲究。

  黄得云想到此,打断周嫂的絮叨,托她找来替人挽面的梳头婆把这张木板床搬回去送给她,其余房中的竹桌椅、菜橱碗盘,一些旧衣物,悉数接济被媳妇恶待在路边搭棚独居的亚旺婆。

  交代完了,黄得云拉着儿子理查,箱笼藏着那只剔红雕漆圆盒,坐上人力车离开,路过水月宫的庙场,摆摊的相士震天雷声如洪钟的嚷着:

  “砂砾丛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龙,是鱼……不看不知,一看便分晓。卧虎藏龙,比比皆是……”

  王福在当楼等她,抚着双层下巴不无感慨。他和这东莞同乡总是错过。两次都是在半掩门的倚红阁;第一次他恨自己筹不出鸨母漫天喊价的身价钱,给这琵琶仔开苞,巴巴的目送那一折就断了的细腰离去。七年后,他这个洋行王买办的心腹,鸦片烟帐攒下的私房足够他到水坑口大寨摆房占有三五个少女的初夜,他不愿拂逆老相好倚红的邀约,说是同乡东莞女还他相思债来了。王福抖动一身肥肉兴冲冲的应邀而至,他与黄得云在倚红阁门口擦肩而过,左颊那颗美人痣令他回望了一眼。她还是走了。

  两个月前,王福由中介人引见,登门商谈公兴押收购,黎健躺在藤靠椅见客,让黄得云回答帐目细节。王福迈入当铺后院大厅,气派的雕刻太师椅端坐一位净扮的年轻女人,穿了一套窄袖对襟黑纱裙,领子袖口滚了细细的米白边,她双手抓了条穗绣花中按住因紧张而发抖的膝头。王福仗着前来谈判收购的优势,放肆的盯住这个吓退劫匪保全公兴押,被渲染传奇色彩的女人。王福盘算等下找个独处的机会,问她可想知道家乡近闻。上个月他才从东莞收鸦片烟帐回来。

  这次她跑不了。

  王福连门都不敲,径自掀帘闯入十一姑——现在变成黄得云的房间,递给她一个精美的算盘当做见面礼,这是渣丁洋行特别设计作为酬谢有生意往来的华商南北行号的新年礼物。算盘的框架、纵档、算盘珠子都选上等酸枝木条制成,四边还镶上白铜边,正面镌有“香港渣丁洋行致赠”八个大字。

  “这算盘巧妙在哪里?看得出吗?”

  王福踢掉鞋,随随便便往床上一靠,像座打横的肉山,拂过一阵温热的腥味。黄得云想到菜市屠夫砧板上横躺的生猪肉的味道,然而她还是堆满笑脸虚心下问。

  “唉哟,王老板,这可考倒我了。前面当楼有一只,竹竿做档,寒寒酸酸,哪能跟这只比,管帐的还宝贝似的,摸摸都要遭白眼!”黄得云深情地抚摸一粒粒算珠,讨好地,“这么精美,真会是拿来用的?有谁舍得喔!”

  王福得意的呵呵笑,他招手让黄得云上前,把算盘拿回手中:

  “一般普通的算盘,只有十五行珠子,只能算到四位数字。我们洋行做惯大买卖,既办洋货机器进口,也办中国的生丝、茶叶、瓷器整船出口,十五行的算盘不够算大数目,所以发明了这个。数数看,一共有几行珠子。”

  黄得云屏住呼吸,勉强忍受那熏人的口臭。

  “一共有十七行?王老板。”

  “巧妙就在这多出的两行算盘珠。多了两行,可以五乘五算大数目,”王福下巴顶住便便大腹,肥胖的手指乱拨算珠,滴答响。他斜睨女人腮边那颗伸手可触的美人痣,“当铺新开张,送你这个算盘算大数目,博个好采头。你拿什么来谢我?嗯。”

  说着,空出手揽过女人瓷瓶一样白细的脖颈,把她拥入怀里。黄得云趁势一矮身,轻巧地挣脱王福的拥抱。

  脸上仍旧笑吟吟的。眼前浮起昨晚做的梦:黄得云端坐在一张奇大无比的桌子前,左手按住一本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右手滴滴答答飞快地拨动算盘。她独当一面的在算帐。

  “请王老板教我珠算,”黄得云把那只酸枝木包白铜边的十七行算盘紧紧抱在胸前,“等学会了再说!”

  “好好。迟点再说,迟点再说,”

  王福望着她纤细的手腕,真想用力扭断它。这回她跑不了。王福有恃无恐。

  渣丁洋行接办公兴押不久,上环街市茶楼又开始对黄得云议论纷纷,据说当押后院夜夜传出女人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把路过的行人听得头皮发怵。据形容那呻吟不像是狂蜂浪蝶的叫床。自称熟知当押内情的人揭露黄得云野心勃勃,为了效颦十一姑稳坐那张气派的雕花太师椅,幕后操纵当楼。她拿自己一身白皮肉做交换,夜夜忍受王福那肉山床上的种种奇癖。那人还说出好些不堪入耳的动作,在场的女听众有的听了掩嘴转过身偷笑,脸红红的;有的紧张的保护自己的肚腹,睁大眼睛露出惊恐之色,想转身走开又舍不得不听下去。

  “不信下次她来街市买小菜,仔细看她的脖子,青一块紫一块。王福是畜牲,是只大肥猪!那女人背后这样骂。”

  街市上的传言沸沸扬扬,黄得云关在黄麻石砌成的当铺围墙内,稍有风闻,却不屑于和菜市那些搬弄是非的八婆们一般见识。她有更重要的事。她在小心翼翼地招待平常轻易不上门的渣丁洋行王钦山买办,当铺幕后的主管。刚才王买办进了门,一晃眼,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点陌生,少了些什么,侍立一旁的黄得云忍不住偷偷拿眼尾扫了他几眼。王买办今天身穿一袭宝石蓝开叉丝质织团花的长袍礼服,足登饰有如意纹的丝鞋,手中把玩王福献上的鹅黄料器鼻烟壶。黄得云琢磨半天,才发现他没戴瓜皮帽的后脑勺空荡荡的,少了一根长辫子。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她赶紧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

  王买办刚参加在华商会所的礼堂隆重举行的“剪辫不易服”成立大会。主办人关心焉本是孙中山西医学堂的同学,因母亲不准儿子参加革命连累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倡剪辫运动,反抗满清异族陋习。关心焉以身作则,早已剪去长辫,穿长袍马褂出席各种宴会大场面。为了扩大影响,今天他邀请全港六百多位名流绅商参加成立大会,礼聘爱尔兰人组成的大乐队奏乐。与会者个个响应剪辫行动,拍照留念,会后更由乐队领头,声势浩大的上街游行,其用意在于改变一般市民怕剪去辫子仍穿唐装,显得不伦不类的顾忌,让社会名流长袍马褂不穿西装易服示众,带动剪辫子的风气。

  黄得云望着面貌一新的王买办,眼前浮现一个久已淡忘的人影。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天井,起初屈亚炳每天放工后一来,立即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甩,拉过来盘在脑袋上,抓起斧头帮她劈柴、挑水做些粗重的劳动,又卷起裤脚管,爬上爬下在古井上搭葫芦棚架,头上还是盘了辫子。后来英国人占领新界后,受到怀特上校的重用,屈亚炳把长辫放下垂在脑后,在她面前摇摇摆摆,装模作样了起来。没三两天就把头顶剃一次,刮得发青油光,还为自己订做了一顶瓜皮帽、一双黑缎长靴,以备应邀隆重场所穿戴。屈亚炳自觉已是个有身分的人,还把尾指的指甲蓄得长长的。黄得云难以想象剪去猪尾巴后,屈亚炳会是哪副德性。

  今天关心焉、王买办等一行名流绅商游行,屈亚炳也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按照大清律法,男人擅自剪下长辫是要被砍头处刑的,屈亚炳预备明天一早向怀特上校密告,让英国人知会满清政府,把关心焉这一伙老少同志当做革命党,一个个抓起来治罪。

  4

  王买办抚摸少去长辫的脖颈,心中另有打算。他正交到难逢的好运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洋行以及私下的买卖都令他财源滚滚而来。最近抽鸦片的人愈来愈多,据估计香港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在吞云吐雾。市面上烟馆林立,由他打理的上海香港鸦片走私,令马臣士大班和他赚得盘满钵满,连政府的全年收入,也有百分之三十来自合法专卖的鸦片税。

  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王买办可在半山觅地盖一栋花园洋房当别墅。他的梦想只止于半山区。港督弥敦采取隔离政策,在立法局通过《山顶区保留条例》,将太平山顶海拔788英尺划为欧人住宅区,黄皮肤的华人除非有港督许可,不准在山顶留宿过夜。侍候白种殖民主子的仆欧、轿夫、园丁、佣妇当然不在此限。

  香港首屈一指的富商,也是买办出身的何东先生,获港督特准,在半山腰的西摩道盖了一栋依山面海,占地极广的私邸,因漆上红色而名为红屋。从山脚下仰望上去,有如一座气派非凡的城堡。

  何东先生是中英混血,才获有此殊荣。不过,王买办已考虑透过马臣士大班的推荐,归化为英国籍。他自信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会使他毫无困难的通过口试。晋身为英国籍之后,下一步是立法局议员,然后东华医院董事,在可见的将来他王钦山可跻身为华人社团领袖,上通港督下达民情。为了结交权贵为仕途铺路,王买办参加了剪辫不易服成立典礼,义不容辞的剪去蓄了一辈子的长辫。他在想象明天马臣士大班见到他的新面貌时,一定会竖起大拇指,赞扬他进步,跟得上时代。

  不仅时代在改变,连香港的地理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英国人从开埠后,在岛上移山倒海,填海造地未曾停息。刚才长辫落地后,随队伍沿着中区的海军船坞前游行,王买办目睹了中环海旁的大变迁。经过十多年飞沙走石开山填海,人与海争地的漫长斗争,工程终于完成了,多出六十五英亩的新填地,是个名副其实的聚宝盆。王买办羡慕填海的总策划保罗·遮打商业眼光锐利,看好中区发展大有可为,联合港英政府填海造地来发财。他打听出填海地的所得是成本费用的三倍,估计以后政府拍卖官地的金额将直线上升,假以时日,将超过鸦片烟税。

  马臣士大班已看好经营房地产将会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有意和保罗·遮打合股开公司做土地买卖。他预言中区这块新填地会成为香港的商业中心。

  “英国人移山倒海,本事大得很。”王买办嗅着鼻烟,不无感慨地叹道:“短短几十年,我亲眼看到皇后大道让位给德辅道,这下又让位给干诺道了。那么大一片地,可盖多少大楼。长远来看,土地才是大买卖!”

  侍立一旁的黄得云,把王买办的话牢记于心。每次他上当铺来,总会带些时事新闻,让黄得云听了增长见识,开阔耳界。上回王买办说了件趣闻,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笑:姓马的澳洲华侨,在皇后大道中开了先施百货公司,首开风气之先,雇用女店员售货。开幕那天,人潮挤得街上水泄不通,必须靠警察来维持秩序,让围观的群众排队进去看女店员,一连看了十几天,好奇心才减退。

  游行过后来到利源押,王买办查阅帐目之前,王福命伙计从库房捧出一批上发条、饰各色半宝石的钟表。西洋奇技淫巧的玩意,印度水手拿来典当的。

  “前两天嚤啰差送来的,请王老板法眼鉴定鉴定。”王福巴结他,“朝奉说他看不懂价值,当票没法写。嚤啰差死求活求,我说先押着,让王老板看了再说。正想登门求教,可巧您老来了……”

  王买办随意瞄了几瞄,说了个数目,王福点头依从,撤下钟表,双手捧上一本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恭敬地递给王买办。

  “这一批珠翠首饰,共一百零三件,成批典当,当银数字不小,”王买办蓄长的指甲点住一条数,眼睛看着当铺的掌柜问,“跟谁借的胆子,敢冒风险做这项买卖,不怕被差佬抓去坐监?”

  被质问的掌柜垂下眼睑,不敢作声。空气凝止,静默了半晌,才见黄得云怯怯地挪动脚步,站了出来:

  “不关朝奉的事,是我。”

  王买办打量这挺身而出的女人。她身穿米黄对襟镶黑边短祆,百褶裙下露出一双天足,两只袖子收得窄窄的是时兴的款式,戴翡翠玉镯的手拎了条绣花手帕,一头乌黑丰盛的青丝在脑后盘了个大髻。妇人垂眉低眼,诚惶诚恐,净扮的脸上却依然生春。王买办盯着她左颊那颗美人痣,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有担当的妇人。

  “你倒说说看,怎会让朝奉听你的,收了这批珠宝赃物?”

  “王老板,是这样的。”黄得云双手抓住手帕,絮絮地从头说起,“清明后,朝奉捧了个沉甸甸的包袱,进后院来问我。打开一看,可傻了眼。破布头包的可是金镶玉雕银错宝石珠玉,怕不有上百件,堆成个小山,什么金镶玉佛、嵌珠项链、翡翠手镯、琥珀玛瑙成串,佩挂玉锁……无所不有,那雕工款式可真稀奇,玉石翡翠莹润通透,我知道这批珠宝大有来头,不止是大户人家奶奶的饰物……”

  说到这里,黄得云提起旧主、公兴押的黎健东主。

  “王老板也许在想,我看东西的本事哪里学来的?从前当押东主教的,跟他学了点眼力,也就是会看点珠宝。正在琢磨这批东西哪儿来的?被我挑出一条朝珠,长长的。我心中有数,问朝奉什么样的人拿来当的?听他形容,又闻到包袱一股腥咸味,从海上来的,明知来路不正,还是作主收下,除去火耗、手工,押了六成,看准不会来赎。一旦过期不赎,我们当押出货,按时价算,一出一人,都不吃亏……”

  这番话语经过日后明证,黄得云获得王买办的另眼相待。

  儿子黄理查还差一年才从华语小学毕业,做母亲的就拉着他登门拜访王买办。一进去,喝斥黄理查双膝落地,跪下来叩头,恳求王买办提拔。黄得云说她这命苦的孩子,凭他那不黄不白的长相,在华人上的学校受尽欺侮,好不容易快熬到毕业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送这没有父亲的杂种儿子到大书馆皇仁书院读番书,如果王买办肯助一臂之力,跟洋行大班说一声,洋人之间互通声气,只要皇仁的洋校董点头答应了,就是儿子的造化,日后黄理查成了器,做牛做马任凭吩咐。

  王买办权衡轻重,又找王福私下商量,决定让黄得云如愿以偿。

  黄理查穿上皇仁中学的校服:大襟衫腊肠裤,手上还拿了把纸扇。上学当番书仔那天,王买办送他一本三十二万字的《英语集全》,作者是在两广赫赫有名的买办前辈唐廷枢。这本书于公元一八六二年在广州纬经堂出版,用广东方言写成的。作者写此书的主旨是“为适应广东人和外国人来往打交道的需要”,其中有一章《买卖问答》,详细教人怎样学说买办话语。

  黄得云呵斥儿子跪下磕头,感谢王买办提拔成全的大恩大德。

  “细路刚上学,还小,这本书我代他保存,有空时也想看看。”黄得云抚摸书本,不无感触,“好几年没说夷语,怕不都忘光了!”

  最近黄得云经常被看到坐在那把雕花酸枝木气派非凡的太师椅,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吃力地细细研读膝上这本三十二万字的《英语集全》。每天规定自己读通五页。她对那一章《买办问答》,兴趣特别大。有人把她读书的神情和当年十一姑看《华字日报》联想在一起,同样是把嘴抿成一条细线,很认真用力的样子。

  合上书,黄得云眼前浮起儿子理查从皇仁大书馆学成了,到洋行做事,在大班面前对答如流,像个地道的英国人说英语,她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黄得云是有着远大的憧憬的,可以想见当她不止一次听到王福说起港督弥敦为了繁荣西环靠海的新填地,下令把妓寨从水坑口、摆花街搬到石塘咀,利用妓女、嫖客去开荒的奇闻时,她对那青楼烟花地的变迁是以一种夷然、漠不关心的神情来对待。即使她有机会在石塘咀的奇香妓院,发现亚当·史密斯,这个曾令她梦魂牵系、刻骨铭心地爱过的英国情人,正在密室里与炙妆艳服的妓女举杯对饮,她的反应虽不至于无动于衷,恐怕也不会痛心疾首的失态。

  自从去年升官为港府卫生督察,亚当·史密斯更常被看到出入奇香妓院的密室。晚上他搂抱伴酒的娼妓,满眼红丝衣冠不整地等待谢杰米如约而至。

  华人圈子里很吃得开的建筑商谢杰米,靠父辈收购洋人经营不善的商行、堆栈仓库起家。到了他这一代,累积足够资本后,开始向洋人住宅区进军,冲破殖民者隔离华人的界限,从鸭巴甸街往上渗透,收购西式洋楼改建为唐楼,隔间为窄小的单位,出租逃兵乱南下的新移民。

  随着华人步步入侵,殖民者不得不退居太平山顶。马太·弥敦总督上任,立法局通过一条法例,将山顶划为清一色的欧人住宅区,不许华人涉足染指。又以保持公共卫生防止疫病传染为理由,颁布新的条令,对华人区的住宅采取更严格的限建,强迫西环宝翠莲道以西三条横街拓宽街道,以便行人来往,两旁不合卫生的楼宇拆除重建。

  亚当·史密斯的卫生督察新官上任雷厉风行,重施公元一八九四年防止鼠疫蔓延、焚烧疫屋的故技,采取暴力驱逐抵制搬迁的居民,将三条横街夷为平地,瓦砾成堆。

  重建工程由谢杰米的建筑事务所承办。按照法令规定,楼房的后部必须保留三百英尺作为通风之用,但为了弥补建筑面积损失,可加盖三层。谢杰米在商言商,意图在那三百英尺做手脚以牟利,表面上摆出体恤同胞的姿态,大力抨击白人统治者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不知民间疾苦,轻易拿笔一挥,在寸土寸金的土地划出一大块做通风之用,简直浪费奢侈之至,他们不知道华人住宅已经挤迫到人叠人的地步!

  谢杰米为民请命,捧着尚未完稿的蓝图和居民的求情书找上新上任的卫生督察。他打听史密斯仍然独身,无法像上一任一样走内线馈赠奇禽异卉靠夫人游说助一臂之力。正在踌躇,一见史密斯满眼红丝宿醉未醒,谢杰米当下心领神会。试探了几次,决定按照前两任的规矩,把暗中谈妥的数目交给和他有来往的泰源钱庄,交换一张分为两截的汇票,半截先交给史密斯收存,表示信约有据,另外半截约好晚上在奇香妓院密室面交,换取史密斯允诺在设计蓝图上涂去三百英尺的通风空间,楼房照旧加盖三层的具名公函,银货两讫完成交易。

  寸土必争密不透风的楼房完工后第二年,香港的人口突破四十万大关,其中华人计达三十九万五千八百一十八人。端午节前夕,鼠疫又起,人心惶惶,港督弥敦不得不委派一个新的委员会,调查华人住宅区公共卫生与建筑法例是否依令执行,结果发现亚当·史密斯和谢杰米朋比为奸,保障公共卫生的权力,竟变为营私舞弊的工具。

  关于港府卫生督察亚当·史密斯的下场,传闻着几种说法,一是他获得港督特赦,遣回英国祖家,行前在香港会所的酒吧,史密斯对欢送他的同胞大言不惭地表示他对香港这个充斥着水手、妓女、货栈、商人和赌场的殖民地丝毫无留恋,他绝无遗憾地离开而去。

  第二种说法是史密斯的贪污案被揭发后,连夜畏罪潜逃,后来殖民地的皇家警察在码头的一艘外洋船上找到他。史密斯为了藏匿,改装易容,赤脚穿着华人苦力的短衫裤,剃去两撇小胡子,脑后还装了一条假辫子。

  亚当·史密斯的私生子黄理查,却宁愿把他下落不明的父亲和公元一九一八年赛马场的大火联想在一起。那是发生在农历新年,英国人在殖民地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马棚外华人熟食小贩起了火,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赛马场陷入火海,五百多人丧生,黄理查宁愿相信他的父亲是这五百个死难者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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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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