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图集|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实录|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荒城之夜

  1

  克三,他没赶在天黑前,回到镇上。

  报丧的连夜赶了六十多里野路,把口信带到了外专宿舍,克三一个翻身,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往心窝一摸,才知道梦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过完了节回来走在山路上,看见草丛里,两条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头一阵恍惚,人便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家来,半夜掉进了马桶,他爹点了灯,拨了一拨,是个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后他娘常常听见娃儿的哭声,又常常看见,屋梁上,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你爹,昨晚子时三刻过去的。”

  佟六叔坐在床头矮板凳上,眼也没抬,只管搓着脚丫子里的泥巴。

  “不是叫蛇给咬了吧?住在坳子里,从小闹蛇,我娘她——”

  报丧的,摇了摇头。

  “镇上吃了酒,摸黑回来,半路掉进了石沟里,磕破脑袋瓜子。”

  佟六叔望着地,呆呆的出了半天神。

  “你爹,他一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克三便爬下了床来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赶去石龙渠,给你阿姐报个信。”

  打发报丧的出了门,克三一头钻到床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蹿的高梁。两口酒,落了肚,只觉得心窝里好一阵翻搅,索性拿了只饭碗,把酒倒满了,噎着气,往喉咯裹一连灌进了五六口。撂下饭碗把窗一推,破晓时分,天光,一下子流泻进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妈的,萧老二,把窗关了吧。”睡在上铺那个流浪学生,靳五,一嘴酒气,咬着牙,朝里翻了个身子。克三端起脸盆摸到厨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头脸上,浇泼着。半晌,听见咿啊一声,东厢里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学,手里捧着英文书,走到了院子当中,背着手,朗朗地,诵读起司各脱的“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来。克三回到房里,收拾了一个换洗衣包,又在靳五书桌上,留了张条子。“萧老二,大清早你上那儿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顺手扯起被头往靳五身上一盖,呆了一呆,走出了外专宿舍。红艳艳的一团日头,一照面,涮了过来,克三心神烛火也似的一阵摇晃站稳了脚跟,吸了口气,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克三!”

  “六叔,还没走?”

  报丧的站在校门口,影壁前,只管张望着。

  “喝酒了?”

  “六叔,有话请说!”

  “我也没甚么话说——”老人家捡了根枯树枝,弓着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团。“你出来读书,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家去过,如今你也不小了。还有甚么事情骾在心上!”

  佟六叔撑起了腰身,瞇着眼望了望他。

  “小东门有个牲口行,是你爹的旧相识,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骡,脚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脚,赶在天黑前回坳子里,哭哭你爹去吧。”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个衣包,一转身,在影壁后消失了。

  克三只送了两步,站在门里,半天,望着墙头那一片灿烂的早红。

  “小白菜哟,天地荒哟!”

  他爹带着一脸酒气掀开门帘来,探了探头。娘坐在床边,呆呆的,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爹门口站住了,往门上,一靠,笑嘻嘻地瞟了两个眼风。“两三岁哟,没爹娘哟!”他小小的一个人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闭着气,一口一口的,把娘喂他喝下的姜汤都呕了出来。天还没亮,他做了个恶梦,烧,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个身,挨过去,冷不防老大的一个耳括子,火辣辣地批到了脸上来,耳边听得爹,骂道:“小鬼头,睡觉去!”他娘嘤唔了一声,说了句甚么,听进他耳朵里,那声口只管柔柔苦苦,梦魇里沉沉的一声叹息似的。他翻过了身,把头蒙到了被窝里,一颗颗冷汗从额头滴落到枕上。

  大街上早已经有妇人家开门出来走动了,七点钟光景。一路走来,克三只听见一盆盆洗脸水,哗啦啦,从屋檐下泼出了街心。有个小户人家,门口,板凳上,坐出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小妇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着克三,手里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着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贱人,大清早又坐到门口来看人。”一个男人揉着眼睛,踢跶踢跶,跟着木拖板,走出来。小妇人听了,把梳子哈在嘴里狠狠地一咬,抬抬头,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渐渐热活了起来,打儿子的,叫卖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脑壳子里放鞭炮似的响成一团。

  出得了小东门,好一片睛光!

  克三把眼睛睁了睁,那满天的灿亮哗啦啦一桶水似的,迎面溅泼了过来。眼前一阵昏花,肚子里那半瓶烧刀子,翻翻滚滚,捣上了喉头。他索性蹲了下来,掐住心口,咽着,噎着。半晌才回转过了心神,把酒逼回了。抬头望望太阳,也认不清是一个,两个。回头一看,满城人家,炊烟四起。城外野路旁一畦一畦豆苗,满山露水珠儿,野桑树上蹦蹦跳跳的麻雀,绿亮绿亮地,噪闹出了一片春光。小鸟枝头亦朋友——可不就是儿时在镇上小学读书那冬烘先生,摇头晃脑,念的一句诗!玉娘,玉娘,魂无恙否?记得那个小女生,成天甩着两根小花辫子,放学后,一个人跑到县仓前,探着脸儿,等他回家。后来,她的书桌空了三天,她家里人来报信,田玉娘得了伤寒病早两天死了。八十个小学生大中午排队送到了镇口,他走在大街上,怔怔的,望着太阳。往后放学走过她家,常常看见田婆婆蹲在前门口,一叠又一叠,烧着纸钱。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娘啊——那日头怎么亮得好扎人眼睛?“天还没亮呢,三更半夜外面下着雨,娘,你心裹想上那裹去啊?”娘不声不响,下了床,就坐在镜台前,梳起了粧。“拿五加皮来!”爹一身雨水跑进来,拦腰一抱,拶住了娘,又叫他找来一根大麻绳,父子两个把娘瘦伶伶的两条胳臂,反绑了起来,按着她,坐在板凳上,撬开了嘴,把半瓶五加皮咕嘟嘟,咕嘟嘟,灌进了喉咙里。娘闭着眼睛迸出了两行泪水,好半晌,抬起脸来,直勾着两只眼睛瞅住了他。爹说:“再灌!”克三,我夜夜听见娃儿的哭声,哭得我好不心烦意乱。我去年九月回鱼窝头娘家,请了石佛寺的长老,选了六个有德行的真僧,替娃儿诵了一千卷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难道你小妹子不曾托生,还在家里?“好了,好了,再灌一口!”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你花了许多银——我举手抡拳将尔打!“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2

  克三眼前一亮,耳边彷佛听见天顶打起了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脸上只觉得,一片清凉,那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泼到了头脸上来。一睁眼,只见乌云满天,大雨早已倾盆而下。

  “变天了!”

  克三心裹打了个突,蹦起身来,谁知脚底一滑又坐回了茅草堆里。呆了半晌才回转过心神来,稳住了膝头,驮起那蓝布包袱,把头一低,往竹林里一座小小的土地祠,蹎蹎跌跌蹿了过去。

  进得门来,天上一道电光,刀也似,掠了过去。克三一接头,看见那烟熏熏一个小黑神籠,土地爷公婆两个拄着龙头拐杖,笑瞇瞇,只管瞅着他。“打扰了,两位老人家。”克三一呆,拱了拱手,撂下包袱挨着神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串雷声滚动了过去,那雨下得更大了。克三喘回了一口气,解开了包袱,找出毛巾,心头却恶泛泛一阵翻腾了上来。两步抢出了庙门,狠狠地,呕了五六口,满心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蹲在门槛上,歇了半晌,并起两个掌心伸到了庙檐下,溅溅泼泼地一连喝了十来掬雨水。看看日头,竹林外,水蒙蒙的一团,早已偏西了。那雨兀自哗啦啦落个不停。

  天黑时,克三翻过了两个山头,来到断河湾渡口。

  只见黑水茫茫。

  “客人,过河啊?”

  摆渡的打起赤脚蹲到了船头上,抬起脸来,笑嘻嘻只管望着克三。水边烧起了一堆火,白萧萧,一片芦花。那船家嘴里招呼客人,手裹两刀钱纸,一张一张,送到火头上。

  “今天起了大水,河湾里水急,客人不赶路,那边店里混一晚吧,明天一早,再过河。”

  船家指了指土坡上一家野店。

  “客人早些安歇!”店家烧了盆热水送进房来。“明天下午渡口要做法事,客人有要紧事一早过河去,晚了,看热闹的人多。”

  克三脱了鞋倒出泥水,搓了搓,把脚探进水盆。店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前几天有个客人半夜过河,渡了一半,好好一个人,就发起疯痰病来啦,锤胸打脸,把自己骂了一顿,站起来往河心一跳,黑天半夜,溺死了。他家请了十二个和尚,十二个比丘,明天起,在渡口拜三天龙王忏。客人来得巧哟,赶上了这好一场热闹。

  店家掩上了房门。

  克三洗了脚,剥光了身上湿湫湫的衣服,抖开被子,一头钻进去。合起了眼睛只见水蓝水蓝好一片晴空,两个日头,当天照,一颗,盘绕着一颗,一颗追逐着一颗,白花花,漩涡也似在他眼前兜个不停。翻了个身正要蒙头睡去,自己那条身子却一霎热,一霎冷,抖索索地好半天发起了疟子来。肚皮空了一天了。客店里悄没人声,天已交二更。

  砰。砰。砰。

  “店家开门,开门!”

  “来了,来了。”

  克三跳起床来,挑亮油灯,找出一身干衣服穿上了,两三步,走出了房门,站在廊下隔着院子等着。店家提着风灯,拉开店门,黑里,闪进了个瘦小的老庄稼汉子,一进门把斗笠脱了,抖了抖身上的雨点。

  克三冒着雨,穿过了院子来。

  “六叔,是我。”

  “你!还在这儿。”

  “辛苦你,六叔。”

  “你!”

  “进来歇歇,洗洗脚,再说。”

  “你爹停在家里。”

  “我知道。”

  “克三!”

  佟六叔跟进了房里,摇摇头,把肩膊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衣包卸了下来,往床边一坐。叫几家近亲,都给报了信了,你阿姐跟她婆婆,明天中午一定赶到。说着也不等店家烧来热水,脚一伸,在克三的水盆裹,洗起脚来。

  “你脸色不好,喝酒了?”

  “今晚天冷啊。”

  克三问店家借来了一个铜火盆,两斤黑炭条,在屋子里,红滋滋地烧起了一堆炭火。等佟六叔换过了衣服,拿出烟管,他把窗户关紧了,挨着老人家在床边坐了。

  “我阿哥——他回来了?”

  “你不知道?回来都半年了,串上了万福巷的罗四妈妈,用她的本钱,就在镇上南菜市街,开了片裯布庄。”

  “罗四妈妈!”

  佟六叔不吭声了,望着火盆,叭叭的抽着烟。

  “造孽啊!”克三拿了根鉄筷子,把炭火撩了两下。“想当年,我爹他鬼迷了心窍,看上这个罗四妈妈,去她家串了两次门子,喝两杯茶。罗家的老相好,姓孙的,带人拆了后门,一路翻箱掀凳的捣了进来,那当口,我阿哥他也跟在后面,看热闹!我爹他给揪到了姓孙的跟前,直挺挺落了跪。我阿哥瞧在眼里,跑回家去,一个人睡在柴房裹,哭哭啼啼,想了两天心事。孙四房做寿那天,我阿哥,他抱了家里的两只母鸡,一溜烟跑到镇上去,爹长爹短的,就在寿堂上拜了养父。这一来他可露脸啦。我娘生日,他从镇上带回一枚金戒指,有两钱多重,喜孜孜的就塞在我娘手里,说是跟人推牌九,一副天罡,赢来的。我娘拿在手里,看了看,一声不响拿到茅坑扔了。我爹悄悄跑到镇上,一打听,才知道我阿哥他当了泼皮啦,吃花酒,刨姐儿,把万福巷的窑子窝,当做了家!”

  “到头来,可不闯出了祸。”

  佟六叔打了个呵欠。

  克三把火拨了两拨,放下铁筷子,抬起头来望望顶头小小的一角天窗。雨下了半天,只管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那天六月十九!”克三顿了顿,说:“我阿哥半夜从镇上跑回家来,脸都吓青了。我娘问他,死也不说,只是勾着两只眼睛朝我娘笑。我娘,怕了,摸摸他心口都是冷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他牵到了茅坑裹,叫他跪在坑板上,一口,一口,呼天抢地的,把吃了三天的酒,呕个干净。隔天中午,我爹他两眼通红的从镇上跑回来,一进门,话也不说跑进厨房里,摸了把菜刀,追我阿哥。我娘当场就给落了跪,问他出了甚么事呀,要发恁大的脾气。我爹跺着脚,唉声,叹气,半天才说:万福巷出了人命,镇上闹翻了天啦,你问问这个忤逆子,昨晚他跟谁吃了酒,跑进万福巷造了甚么孽哟——问了半天,我娘才问出来,万福巷里有一户好人家,姓刘的,媳妇叫长甚么的——”

  “长笙。”

  “大清早上吊,死啦。我爹他说,这长笙,家住万福巷那种地方,平日不大出门,有时,挽着个菜篮子走出巷口,也是低着头,俏生生的。迎神那晚,千不该,万不该,她男人刘老实跑出门去吃酒。长笙跟她婆婆,娘儿俩个,开了门出来给送子菩萨烧香,求个儿子啊,让孙四房看见了,起了淫心,拶进满庭芳那窑子里,奸了啦。长笙吃了亏,想不开,回到自己家里关上了门,一条裤腰带,吊到了厨房门口。我娘听了,眼睛瞅着我阿哥,直勾勾,半天不说话。吃过了晚饭,她一个人蹲在晒场上,给刘家的小媳妇烧了两叠纸钱,把一篇妙法莲华经,翻翻覆覆,念到了天亮。过了三天,我放学回家,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口,伸长脖子朝巷里望了望,听见有人叫道:刘老实杀人啦,我跟着人跑到北菜市街,没赶上,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了。镇公所,门口围着十来个人。有个走方部中,是个口吃的,站在人堆里,叮叮当当的摇个铜铃,说:冤头债——债——债主,躲的躲,逃的,逃啦,那!——那——那刘老实刀下,不过死了两——两个不相干的妇人,孙——孙四房的老婆,他相好的一个万——福巷的窑——窑——窑——窑子姑娘,叫春红甚么的,我跑回坳子里,把走方郎中的话,学给阿哥听。那天半夜,他收拾了个包袱,问我娘,要了点钱,翻过后山的乱石坡,逃到鱼窝头我娘舅家去了。”

  “年头可不是变了吗?老鴇带着婊子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甚么地方不好迎神!”佟六叔摇摇头,倒过烟锅,往地上磕了磕。“你记得墟口种菜的桂小二?七月二十那天大早,天没亮,他挑了担菜上镇来赶集,走到万福巷,看见有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像等甚么人,在巷口独个儿来来回回的走动。桂小二中午赶完了集,回家来,告诉他老娘。桂老娘一听,叫了声,菩萨有眼咦,杀了只鸡,买了两叠纸钱一瓶酒,叫小二,挑着,自己趦趦趄趄的跟到镇上来。母子两个,就蹲在万福巷口,大白天,烧纸念经,招出一巷看新奇事的婊子,过后小二讨了媳妇,隔年,生个胖娃娃,桂老娘还说是刘家媳妇给送来的,如今小二家里,还供养着,她的长生禄位。”

  克三站起身来,跨过火盆走到了门口,把房门拉开。

  那雨下了一夜,甚么时候,就停了。院子当中,五六尺高的一株山茶,潋潋艳艳的开出了一碗碗一球球醉红的茶花。夜露深了,整个客店四下里黯沉沉地,只听得店外,河岸上,一片芦花萧瑟个不停。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正要掩上房门,心头一动,果然听见北上房有两个人相骂。

  “贱娼胚!”

  “你骂!”

  “我打你!”

  “你打!”

  “我是你阿爸啊。”

  “阿爸。”

  “生你的阿爸,养你的阿爸。”

  “爸。”

  “跟我回家吧。”

  克三把房门关了,插上了闩,回过身来望着佟六叔。

  “长笙上吊死后,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给她烧纸诵经,这些年了,难道她还在镇上?”

  “晚了,睡吧。”

  佟六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把火拨红了。

  “明早过了河,到家还要走一段山路!”

  3

  克三把包袱兜上肩头,临出门时,拉过一条毯子,悄悄地盖在佟六叔身上。

  走出了店门来,夜凉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凉气,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看中天,新钩的一弯月芽儿,三更天光景。只见黑滔滔亮闪闪的一条河水从天北一路流泻下来,倏地转个弯,绕过城砦,一片乱石中,哗啦哗啦往东冲刷了过去。河风吹起时,纷纷雪雪,漫天的芦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门口,望过河湾。一个镇甸五千多户人家,黯幢幢一大窝灰瓦房子,月光下,乱葬岗似的?伏在河头石砦上。镇心孤伶伶一棵老树,野阔天高,不知那里,幽幽地,传出了两声狼嗥。

  “三更半夜怎么过河!”

  克三呆了呆,忽然听见咿啊一声,渡口,茅棚里,蹦蹦跳跳走出了一个人。仔细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赶到渡头打了个招呼,蹲在船头上,烧纸钱的那个船家!他把腰哈着,一面走,一面回过了头来,眼上眼下,打量着跟在身后的女人。

  那船家走下渡头,解了缆,一旁站着,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头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对岸撑过去。

  “船家,稍等!”

  克三追上了船来。

  没等克三坐稳,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边一点,泼喇喇一声,向河心荡了出去。

  “客人,晚上睡不着啊?”

  “嗯?”

  “我说!睡不着啊?”

  “冷。”

  “三月天。”

  “是啊。”

  “睡不着啊?客人。”

  “嗯?”

  “睡不着,起来看看月色啊?”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说:

  “世道真的变啦,一个大姑娘黑天半夜出来走动!把门敲得砰砰响,我那老娘还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过河去,叫收生婆哟。”

  克三向船头望了一眼。

  那女客扎着两根素辫子,俏生生地,把个青布包袱,攞在怀里,船家的话也不知听进了耳朵没有。

  月光下,一身水蓝的衣裳。

  “这个童四姐啊!”摆渡的说:“出嫁才五年,生了第三胎了啦。从小,黄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还不到五点钟,童四姐,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门板,把她挺着个肚皮,兄弟两个,抬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来。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两个蹲在船头,挖了半天,哇哇一声,掏出了个血淋淋的小子来啦。回到家里,童四姐说,生下老三那当口,亲眼看见一个女人,活生生,站在对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裹,还抱着个小娃娃。这童四姐心裹又是害怕,又是喜欢。坐满了月子,把自己给打扮了起来,一手抱着老三,一手牵着四岁的小大姐,娘儿,三个,雇个挑担汉,过河到镇上观音庙去,烧香还愿啦。后来叫她男人卖了一块水田,给菩萨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还做了一件红缎子披风呢。”

  船头的女客侧过了身子,抬起了脸,彷佛听得出了神。那一双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着甚么。好半天,只见她一根指头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荡,瞅着她指头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过脸来,问那船家: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镇去烧香?”

  “生下来,一岁,泻肚子死了。

  摆渡的说。

  船头的女客啊了一声。克三一回头,船已经靠岸了。

  女客站起身来,解开手帕拿出一个铜钱,当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脚一步一步踩上了河堤。

  “客人,慢走哟。”

  克三谢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从镇口到镇尾,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克三回过头去,望了望河湾对岸的那一边,水湄一带,望不断,芦花,那小小的一间客店早就看不见了。河堤下,泼喇喇一声,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撑出了渡头,只见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脸,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克三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天上那弯月芽儿,早已西斜了。大街上,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里挽起了青布包袱,走在前头,水蓝的一个身影,空荡荡一条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了望长街尽头那条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进了吉陵镇。

  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放眼望去,两百户的店家。记得每逢初五,二十,赶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开了店门,满街人来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条大街还是一片声乱哄哄的。如今这是甚么时辰,三更,都过了,家家关门开户连声狗叫也听不见,谁出来走动。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着一地高高低低的檐影,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辽阔,敞开衣襟来,把手里那一团蓝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状元饼家。老大鑫银号。月成绸布庄。玉记典当。福音书坊——请上二楼。祥泰米行。百年老字号,顶破落的一个单开间的店面,今天晚上,办起了大红喜事。门楣上,黑黝黝的一块百年老招牌,披上了红缎子,那光景,就像个盖上了头红的黑脸新娘。檐口下,吊着两盏宫灯,红幽幽的烛光照亮了门上一副红纸金字,双喜,满地鞭炮渣子。店里静沉沉地,早已隐了灯。克三侧起耳朵听了一听,有个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声,有人打开了房门走进天井里舀了盆水,溅溅,泼泼,洗着甚么,克三心上一抖,赶上了两步.那一身水蓝的身影,没声没息的走进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里。脖子上,一片寒毛稀柔柔,映着月光,剎那间,纤亮了起来。包府救世坛。怀安旅社。顺天堂药局。

  乔迁之喜。旧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龙渠,十七岁哟。他穿上一身新衣服,抖索索的骑在一匹小走骡上,押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亲,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进洞房。小舅子,醒来,他揉开了眼皮,看见姐夫家那个小兄弟站在床前,眨巴着眼睛,贼忒忒嘻嘻地瞅着他。镗。镗。厅堂里洋时钟打了两响,整个庄子,黯沉沉的,客人们酒足饭饱闹过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儿俩穿堂过院,绕到西厢房,窗口下支起脚尖来,拿了根拨火的铁筷子撬开了窗缝,心窝里那一头小鹿,扑脱,扑脱,只管跳个不停。洞房里,挑起了红绸帐幔,只见红艳艳的两支喜烛,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坞一般。天还没大亮,阿姐一身红妆步出了新房,手里捧着茶盘,厅堂里,颤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长长的头发,乌油油地卷起了两个圆圆的妇人髻来,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笋似的嫩白。克三一时看痴了,抬起头来。天上一弯新月,转眼间,披上了水蒙蒙一层轻纱。望望北斗七屋,疏疏,冷冷,几点清辉,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钱庄。玉林绸缎行。褚家木店。爹亲手挑的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阿姐归宁那天,穿上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红裙子,进了门,躲进娘房里,哭红了两只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门外,也不说话,火辣辣,两个巴掌,把个愣头愣脑的新郎倌,刮得,胀红了脸皮。阿姐赶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舍不得娘哟!”娘站在一旁,瞅着姐夫,笑道:“也舍不得新女婿啊!”舍不得娘啊。佟六叔,给阿姐报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家。你阿哥他也回来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镇上这南菜市大街,用了罗四妈妈的本钱,开了片绸布庄。罗四妈妈,克三心中一动,望望长街,十字路口。满街的纸屑果皮,昨天初五,乡下人上镇赶集的日子。那一条青冷的石板路上,哗啦啦,空荡荡,一阵响了过去,好凉的一股落山风。十字街口飘飘漫漫一身水蓝衣裳,翻起了两条素黑辫子。她扬起了脸,望着天,不知想着甚么心事。走过了两间铺子,又是一阵山风,街边卷出了一滩焦黑的纸钱夹着雨点子,唿溜溜,扫过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汉室。满籠香火耀吉州。正气参天。单开间的一个小庙堂,关帝爷的落脚处。月光下一个人,抱着膝头,佝佝地,蹲坐在门槛上。克三走近了时,只见他歪起了一张黑胡脸,淌着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沉熟。那临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熏得黑黝黝。两盏幽红佛灯,洞亮,洞亮,把笼子里那个秉烛夜读的关帝爷,一张红枣脸膛,染起来,如同喝醉了一般。庙前一个小场子,满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纸钱灰。克三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满嘴脏胡子.一动也不动打着鼾,独个儿在门槛上佝坐了一团,脚跟前,堆着一副衣包。穿州过府的一个浪人。鲁记绒线铺。日味香菜馆。震且行。余家瓦店。大风起兮,云飞扬。娘调了碗香喷喷的染发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开她那条粗油辫子拨散了,挽在手里!一梳子又一梳子涮着。他搬过了张小竹凳,坐在跟前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瞅着娘把含在嘴里的发夹,一根根拿了下来,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梳卷出了两圈高拢的发环。静静的晌午!窗外,哒的一声,那一树伪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红。娘放下梳子,把阿姐的脸扳了过来,左右端详了半垧,点点头,舒了眉心。“好一个小妇人,阿柔,该找一个婆家了啦。”爹镇上回来一脸酒气,把头探进门里,望了望这娘两个,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明天,正午。丽日,当空。走出了小东门,那白花花的天光哗啦哗啦没头没脑溅到了头脸上来。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阿姐,棠姐姐,你看!那遍野的露水珠儿,眨亮眨亮地,剎那间,洒开了一片漫天斜飞的冷雨来。

  “姑娘、,稍等!”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心中一亮,那一身水蓝,一转眼,消失在万福巷口。他呆了一呆,把包袱换了个肩膊,提起脚,追了上去。漫天冷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雨中的万福巷,冷冷清清。矮檐下,窄窄的一条小胡同,十几间门子。家家门口挂起了一个堂号灯笼,满巷子,红潋潋的水光。

  “小兄弟,下雨了,一个人愣在巷口,不怕淋雨?”

  巷口第二家门上挨靠着一个妇人,三十零点,手裹端着一碗猪油桂花汤圆,热腾腾的一面吃,一面笑嘻嘻,瞅着克三。

  克三回头,望了望镇心空荡荡的一个场子。大街上,卷起了一股山风,县仓门口一株老栋树瘦伶伶地佝起了腰。巷口,对面那祝家茶店,两扇破败的板门砰的一声,给掀了开来。清冷的月光照进了店堂里,进门,一张红漆柜子上,依稀堆着五六条板凳。满街的纸钱灰,呼溜呼溜,响个不停。那绵绵的冷雨没声没息,下得更密了。

  “小兄弟!”

  门口的妇人招了招手。两只眼睛霎一霎,笑一笑。

  “黑天半夜赶路回家?瞧你,一张脸青青,孤魂野鬼,进来喝杯热茶,大姐给你暖暖心窝,可好?”

  克三站在巷口,挽着包袱,心中一片茫然。

  “小兄弟,去吧!”妇人朝巷里瞟了一眼,呶呶嘴。“秋棠那小白骨精,等着招你做夫婿呢。”

  怡春园。

  蓬莱阖。

  四喜堂。

  宿香馆。

  老三好。

  青罗院。

  满庭芳。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秋棠死丫头,贱娼胚,舍不得你那老娘,去,去,半夜摸回来作甚么?”

  门子里一个妈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穿了好一身红绸。只见她气咻咻地拿了根铁筷子,一片声骂了出来。

  “我娘病得快死了!”

  “暖呀呀。”

  “我回去,送送她。”

  “暧呀。”

  “犯法么?”

  “死丫头,嘴巴不饶人!”

  “我娘死了。”

  “秋棠啊。”

  “死了。”

  “秋棠,我也是你妈妈呀。”

  “妈妈!”

  “好秋棠。”

  “妈妈!等明天,你老人家骑着仙鹤,去见西王母,我给你老人家披麻戴孝,好不好?”

  “没良心,恶人刨得货!咒我死哟”

  妈妈翻起了白眼,望着天,叫起菩萨来。

  檐口红灯笼下,老藤椅里坐着一个七十开外的老爹爹,手裹一把胡琴,咽咽哑哑的在这雨夜的万福巷里,拉过来,拉过去。“客人——不是本地人吧?”老爹抬起眼来,瞅着克三,笑了笑,端起身旁竹凳上一杯热茶,慢吞吞啜了两口。

  门子里,妈妈探出了头。

  “淋了一身雨,老远跟着我们家秋棠,怪可怜的!小客人,快进来坐坐,四妈妈给你熬锅热粥,暖暖身子。”

  进了堂屋,妈妈接过包袱来,顺手把神籠前点着的一盏佛灯,挑亮了,又往火盆里,搁了两块木炭,拿起铁筷子拨了两下。“秋棠,秋棠!”看看那一堆炭火红滋滋的烧得旺了,罗四妈妈沏来了一壶热水,回头朝屋里,唤了两声。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门外,那老爹清了清喉咙里的烟痰,呸出了一口,嗄哑着,自顾自,又拉起一段西皮流水来。

《吉陵春秋 李永平》 相关内容:

前一:好一片春雨
后一:满天花雨

查看目录 >> 《吉陵春秋 李永平》



繹志 耳夢錄 四論奇賞 天方性理 三岡識畧 霏屑集 原李耳載 柳南隨筆 嗇庵隨筆 阮氏筆訓 稗販 柚堂筆談 此木軒雜着 巢林筆談 匯東手談 半舫齋偶存 亞谷叢書 秋舫日記 水曹清暇錄 焠掌錄 南野堂筆記 聞見瓣香錄 雲泉札記 陶廬雜錄 備忘錄 一齋雜着 靜學齋偶志 明齋小識 披芸漫筆 庭立記聞 瀛舟筆談 午風堂叢談 人海叢談無卷數 聽雨軒雜記 古三疾齋雜着 寒夜叢談 佔畢叢談 土風錄 蠹言 榆巢雜識 聞見晚錄 西齋偶得 酌史岩摭譚 一味禪 孟廬札記 浪跡叢談 借園隨筆 禮耕堂叢說 柳隱叢譚 考辨隨筆 遣睡雜言 野語 恩福堂筆記 鵝湖客話 聽雨樓隨筆 續同書 重論文齋筆錄 履園叢話 一斑錄 樸學齋筆記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