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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 仇

  天冷没事,靳老五,咱们烧盆炭火吧,开一瓶高梁,我跟你说个蛇的故事。

  我——阿姐的婆婆说,我祖父死的时候,心不安。从镇上抬回来,家里人都守着等他,一过去,便发送上山。像我们这种坳子里种椒的人家,这红白两事,很少铺张。我阿姐十七岁那年,嫁到石龙渠。出门那天,我们家晒场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左邻右舍,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一顿。二十个雇来的挑夫,吃了酒,把陪嫁的那套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哼哼嘿嘿的挑了,一路吹吹打打,把我阿姐送过了河去。哈,怎么说到这个了。那天半夜,我们父子三个,我,我父亲,我阿哥,把祖父抬到镇上教会医院,父亲就知道,这回,不好了。父子三个就坐在医院走廊上,熬到了天亮。大清早,父亲把我阿哥打发回了家,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向她借了钱。回头在巷口,接了我,父子两个又走到大街上,雇了四个挑夫,把一口六块板的高头大棺,从刘老实店里,挑回了家去。

  过了三天,祖父抬回家了,舌头也直了,躺在床上只会歪着嘴巴,瞪着眼。我阿姐,抱着她十个月大的小女儿,跟她婆婆得了信赶了来,才进门,便放声大哭。一个二十岁的小妇人,出嫁才三年,穿了一身素,人还没走到祖父床前,一膝头,跪了下来,望着她婆婆说:

  “你看,他老人家,连我也认不得了。”

  “你爷爷,他说甚么?”

  我那亲家妈妈,阿姐的婆婆,问我。

  “蛇!爷爷说,蛇。”我小妹子,才七岁,笑嘻嘻指着堂屋大梁上,抢着说。“蛇哟。”

  亲家妈妈顺着祖父的眼睛,望到了屋梁上。“失心疯!”她走出了房来,摇着头。“你爷爷心里有事,丢不开,挂念着挂念着,就得了失心疯——这屋裹,几时进过蛇!”

  我妈妈,她端着一杯热茶,才走出厨房,听见亲家妈妈这个话,豁郎一声,茶杯掼到了地上。亲家妈妈连忙走了过去,挽住了她,扶到椅子上。“亲家,你——你——你歇着,歇着,忙——忙的,倒茶作甚么呢?”我那亲家妈妈,她老人家一发起急来,平时顶灵活的一个舌头便打结了。“你——你——你自己,也怀——怀了八个月的身子,少走动!”

  阿姐来家,第三天夜裹我们家的老狗小乌,吠了一个晚上。天一亮,祖父喉咙里骨碌碌骨碌碌响了一阵,人便过去了。

  老人家的丧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亲家妈妈作的主。我祖父才断了气,我父亲好好一个人,全没了主意,苦着一张脸,披一身麻,拿条哭丧棒带头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亲家妈妈看了,摇摇头,自己动手给老人家净了身子,换上一套好衣帽,搬出堂屋,把门板给拆了,停在上面,脚跟前点起了两支白蜡烛,供上一碗白饭,一双筷子。她说,老亲家过世前心里不安宁,早晚要回来的。我阿哥听了,跑到镇上,在观音庙前一家小吃摊上,找到了郁老道士,醉醺醺的揪回了家来,给祖父绕绕棺,转个咒。家里那口猪公也杀了,左邻右舍,又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了一顿,送到山上。

  七七,四十九天,可怜老人家尸骨未寒,我父亲,我阿哥,父子两个,就翻了脸。阿哥他,在晒场上站住了,扠着腰,冷冷的看着我父亲跑进厨房,捞起菜刀,追出来,抖索索的骂道:“逆子——逆子啊。”他一跳,跳到了阿哥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煞住了脚,那把菜刀白晃晃的拿在手上,没了主意了。我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九个多月了,跟出了门槛来,望望日头,脚一软,摔倒在地上。父亲一看,撂下了菜刀跑了过去,认了命,说:

  “你很好!走吧。”

  那天晚上,我妈妈睡到了半夜两点,撕肝裂肺的,叫出了声。父亲摸进厨房里,找到了祖父留下的那面铜锣,跑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了起来。半里外佟六叔老夫妻俩,五十多岁,老邻居了,带着两个又粗又壮的大儿子,赶到了我们家。我妈妈,她已经生下了一个死胎。

  叹了两天的气,我父亲拿起了锄头簸箕,下田去了。不到日中,便转回家来。那几天的日头,红通通像一把火烧了开来,满园子的红椒都熟透了。父亲叫我到姐姐家去,请亲家妈妈,过来商量。阿姐家,三阿嫂在坐月子,她婆婆三五天内走不开,叫我回话给父亲,要他自己作主到镇上去雇几个临时工,赶紧把红椒採了。过两天一场大雨下来,这一年的收成,就算完了。大大小小,一家五六口的日子,靠甚么来过?回家时,亲家妈妈讪讪的把我送到了渡口,一根指头,戳到我眉心上,悄悄说:

  “克三!听说你爹把你阿哥赶出了门。镇上谁不说,他们父子两个,为了万福巷里一个甚么罗四妈妈,在争风吃醋!你姐夫,他昨天回来说,你们萧家出了这件怪事,一镇的人,笑翻了。你阿姐,气得饭也不吃了,人也不理了——”

  看着我上了渡船,亲家妈妈,还只管摇着头。

  “这个瘫子,终久要出脓的!”

  父亲得了这个回话,一声不吭,带了我,上了吉陵镇。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磨磨蹭蹭的走到了万福巷口。父亲他一看,脸色变了。巷子里,那个大泼皮孙四房,一张脸,喝得红红的,带着两个混混,跟定了一个好看的小妇人。我父亲,他一扭头,拖着我就走进了巷口对面,一家茶店裹。开茶店那个姓祝的,一年多前,因为杀人进了牢。他女人,后来不知跟谁有了奸情,传开后她倒大大方方的,挺着肚子,在店裹招呼。反正她男人进的是死牢,这辈子,多半是出不来的。这祝家女人,店堂裹,坐着,看见我父亲走了进来,一张脸先笑开了。

  “萧先生,这一向都不见了?四房他,刚还问起呢。他说,萧先生把他的干儿子,也就是你们家那个老大,赶出了家门,这就好比当着人面打他一个嘴巴,他是个要脸的哟!”

  茶店里有个客人,坐在屋角,瞪着墙,不知发甚么呆。听见这祝家女人的话,吃吃吃的,就笑了起来。我父亲一张脸,铁青了,要了一壶茶,又给我叫了一碗馄饨,自己低下头去,看半个月前的报纸。

  等我吃完了馄饨,父亲望望巷口,带着我,穿过了后街一条窄窄的弄堂,悄悄的叫开一家后门。

  屋里坐着一个大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得好一身红。那大妈怀里,挨着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十三岁模样儿,见了人来,眨一眼笑两笑。大妈身边,茶几上摆着一碗染发水,香喷喷的。她搂住小姑娘,把她两条辫子梳开了,挽在手里,一梳子,一梳子,只管蘸着染发水涮个不停。好半天,在小姑娘耳朵旁,梳出了两圈乌油油的妇人髻。大妈放下梳子,把小大姐挺清秀的一张小脸,捧起来,瞧了一回,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的回过了头,看看我父亲。

  “萧先生,一向不见。”

  父亲一时看得呆了,听见这句话,脸一红,讪讪的就在大妈对面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望着那个小大姐。

  大妈看在眼里,笑了笑。

  “我家秋棠十四岁了哟,萧先生。”

  我父亲听了,脸上又是一红,手一抖,一杯茶泼了出来。那大妈望着他,笑了一笑。父亲低下了头,半天,才慢吞吞的说:

  “四妈妈,这些天,家里连着几件事。克三他祖父,殁了,你也知道。克三他母亲,又生了一个,死的。这几天,女人家心神,有些恍惚。我走不开,这一向没来了。前天我那逆子达三——”

  大妈笑了笑。

  “我不管闲事!”

  她把我拉了过来,噍了瞧,跟那小大姐两个,一起搂在怀里。

  “你就是克三?”

  “是啊。”

  “叫四妈妈。”

  “四妈妈。”

  “这是棠姐姐。”

  “棠姐姐。”

  “好乖!长大了,我把棠姐姐给你做媳妇,点两支红蜡烛,好不好?”

  “好。”

  “这孩子!”

  大妈把我的脸,扳起来,笑嘻嘻的又瞅上了老半天,忽然,眉心一皱,勾起一根手指,咚的一声,在我额头上敲出了响梆梆的一记。

  “小鬼头,你今年才多大,十二岁?就跟在你爸爸屁股后面,父子两个,到处乱串门子!这是甚么地方啊?”

  “不知道。”

  “窑子哟!”

  我父亲坐在一旁听了这半天,势头,不对啊,讪讪的就站起了身来,拉过我的手.四妈妈搂住了那个小阿棠,把她两个发环,又梳了梳,捡起茶几上的发夹,一棍一棍扣了上去。左左右右,端详了半晌,这才回过头来,笑吟吟的看了我们父子两个一眼,说:

  “要走啦?忙甚么啊。萧先生!你今天上门来,正好,省得我牵着我家秋棠,跑到坳子里要回我的钱。见了克三的妈妈,也不好说话啊。”

  四妈妈一面说,一面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摸摸索索的,掏出了三张小纸,撂到茶几上。

  “萧先生!这是你亲手写的三张借据,认一认啊。”

  门帘一掀,外面堂屋走进了一个光棍,咬着牙签,二十来岁,额头上秃了一大片,油光光红斑斑的。一进门,那两只眼睛望住了我们父子两个,把袖口一卷,亮出了白结结两条刺青的膀子。

  我父亲那一张脸,白了。

  我们萧家,是我祖父那一代才到这坳子里来,买了一片地。我祖母,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妇人,一生中,给他生过四个儿子。到他死的时候,只蹿得了一个。他的大儿子,二十岁那年,有一天,从园裹挖土回来,路上看见一窝小蛇,抡起锄头,一阵乱剁,不提防,母蛇斜裹跷了出来,一口,咬住了他腿肚子,死不放。回到家里,脸上发黑死了。我那个二伯父是个浪子,有一年,不声,不响,人就不见了。

  祖父的三儿子,是个好的,从小就肯蹲在山坳里,开荒地,种红椒。有一年,发生了教乱,几百个教民头上缠着白布,发了狂,大白天杀进吉陵镇。我三伯父,那个时候正在观音庙前看人家迎神,身上,被砍了二十来刀。大乱过了,我祖父跑去认尸,背回坳子里,一声不吭,埋了。半年后,有一天晚上,他老人家抬出开山刀,一家一家,纠合了坳子里几十户种椒人家的男子,征了十辆骡车,黑天半夜,开进教民的庄子,到处杀人放火起来。

  我祖父心里最疼惜的,是我父亲。

  七岁时,就送到吉陵镇上学,小学,毕了业,又送去了省城。父亲一个人在外面读了十多年的书,这中学到底毕业了没有,我祖父也不清楚,也没过问。二十一岁那年,他穿了一身标骚的学生制服,把一张白脸皮,刮得亮堂堂,回到了坳子里来。早在四年前,我祖父便自己作主,给他定了亲。后来我妈妈过了门,父亲在家里闲住了四年,每天,睡到太阳上了中天才点了一根烟,揉着眼睛,掀起门帘,走

  出了房间来。吃过了中饭,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上了镇去,茶店里,一坐,喝茶看报就是一整个下午。那几年,我妈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不知托了谁,我父亲在镇公所谋到了一个文案的工作,当起了书办先生来。一镇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一声,“萧先生”。这萧先生,我父亲,从此他就一个人住在镇上,逢年过节回家来,转一转,在我妈妈房间里睡了两晚。这些年,我妈妈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活的活,死的死。我父亲串上罗四妈妈的事,早就传开了。可怜我祖父,听到了这些闲话,跑上镇来,背着人,老泪汪汪的就把我父亲说了一顿。后来听说,我父亲又摸进了罗四妈妈的后门,老人家一时想不开,发了一阵狠,站在万福巷口,大白天,当着路人,指着巷里罗四妈妈那一家,骂了一个下午。回到坳子里,叹了两天气,从此就撒手不管了。我八岁那年上学,每天一早,背着书包饭盒,一个人要走十多里山路,放学回家天都黑了。我祖父他不许我,跟父亲,住在镇上。三年级那年,不知怎么,我父亲串上罗四妈妈的事,惹毛了孙四房,那个大泼皮。一场大闹,我父亲给抬回了坳子里,养了两个月的伤。

  就在那一年,我妈妈生下一个死胎。

  记得那天,我们母子俩,还有我那小妹子三个人,在鱼窝头外公家里过完了端午节。回家来走在山路上,我小妹子,看见草丛里有两条小青蛇在交尾。我妈妈她一看,心头一阵恍惚,整个人,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到了家,半夜痛醒过来,坐上马桶,流了好一滩血。我父亲跑到厨下,拿了一根挟火炭的铁钳子,点了灯拨着瞧。是个女娃子,已经成了形。

  这以后,我妈妈常常半夜听见女娃的哭声。白天中午,大太阳,她在屋子裹,看见屋梁上有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听人说,那一天,孙四房带着几个混混,打破罗四妈妈的后门,我阿哥他,也跟着满街的人,去看看热闹。想不到,屋子里给揪了出来的,是父亲啊。阿哥他一看,哭了,跑回坳子裹,痴痴,呆呆,想了两天的心事。后来他打听到孙四房过生日,一时鬼迷了心窍,瞒着我妈妈,偷了家里两只老母鸡上吉陵镇,去啦。就在寿堂上,拜起了干爸爸。我父亲在坳子里,躲了两个月,坐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又跑出了门去。进了镇来,他一闪就闪到万福巷后面那条小弄,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有一天我阿哥带了五六个小泼皮,从万福巷前门,一路翻床掀被,捣进来,口口声声,只要替我妈妈报仇,讨个公道回家。我父亲两个膝头,全都软了。罗四妈妈,拖了他,跑到后弄邻家,一塞,把我父亲塞进了人家烧猪食的大灶里。一镇的人,笑翻了。有那些好事的,编了首儿歌,叫街上的小鬼头们唱了起来:

  四妈妈

  会捉虾

  捉一只

  放一只

  一只老

  一只小——

  没几天就唱遍了整个吉陵镇,传啊,传的,传到了坳子里。我祖父一听,呆呆的,两天不吃饭。到了第三天,一早起来喝了碗粥,扛起锄头簸箕箕,带着我,祖孙两个下田去。可怜他老人家,饿了两天,才跨出门槛就踩了一堆狗矢,脚一滑,差点没把背脊骨给摔断了。那天太阳很大,拔了两行草,他老人家就蹲在地上,一面抹着汗,一面瞅着我,说:

  “十三,你今年几岁了?”

  “十一。”

  “十一?”他点点头。“过两年,你就把这个家当起来,好不好?只怕我这一身骨头,撑不到那一天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搓了搓。好半天,拾起头来望了望天色。

  “今天的日头,毒啊,不拔草了,回家吃中饭去了。路上经过一片芒草地,路窄窄,祖父扛起锄头,领前走着。

  “爷爷,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祖父没答腔,忽然停下了脚步,把手上的锄头高高的抡了起来。我凑前一看,芒草里游出一条尺来长的小青蛇,给剁成了两截。

  “克三.记住,打蛇最忌的是手软,要赶尽杀绝哟。”

  祖父一边说,一边弓下了背,捡起路上那两截死蛇,撂进芒草丛里。

  前一年,在坳子北种椒的陈善人,他四儿子,有一天走进猪寮,打死一条茶杯口粗大的龟壳花,随手拖到山沟里,扔了。谁知道,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黑天半夜那条蛇游进了陈善人屋里,上了老四的床。天亮了,陈老四才睡醒过来,叫了一声,蹿下床,掀开被子,就着油灯一看,那条龟壳花在竹席上,盘成了一团。陈善人的几个儿子,大清早,听见了兄弟叫喊,揉着眼睛跑进他房间裹来,看见老四整个人痴痴呆呆的,瘫在床边地上。兄弟几个,拿起镰刀斧头,把碗大的一个蛇头活生生的给剁得稀巴烂了,拖出丈来长花灿灿的一条蛇身,屋前晒场上,曝了三天。从此以后,那陈老四的心神,就恍惚不宁。他一家的人,没一个,敢在他面前提起蛇字。

  “爷爷,打蛇没打死绝,只要存一口气——真的会回来吗?”

  走到了芒草地的尽头,祖父才说:

  “我在这坳子里种了四十年红椒了,大蛇,小蛇,也打过一百几十条,手上从没软过,就是去年,冬节前的几天,从园里回来,在这裹遇上了一条龟壳花,有八九尺长,正好手上有一把钢又,一时害怕,没打死。”

  出了芒草地,我三步并着两步赶上祖父。

  “你老人家多心,说不定,骨头也化了啦。”

  祖父搓了搓我的头。

  “那天回到了家,我心里,老放不下,隔天大早,又跑回来看看——到底,给逃脱了啦。”

  我从小就跟祖父睡。祖母还在时,带着我那小妹子,睡在隔间。记得,那年冬节,前几天祖父他老人家下田回来,脸色,不太好,一个晚上醒过了几次,天还没亮他就坐了起来,望着屋梁,出了半天的神。过了两天,阿姐,跟她婆婆来家。我那亲家妈妈,看见我,恍恍,惚惚,一把揪住了我,拉到门外悄悄的盘问。她老人家,一边听,一边摇头。

  “你爷爷,老疯癫了!这个屋里,几时进过了蛇?”

  她一根指头,狠狠的,戳到了我脑门上,骂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年十岁了,也学你爷发疯吗?”她一急,就口吃了起来。“你——你——你阿哥当了泼皮,你——你阿姐,嫁给了我家,你就是家里的老大,过两年,要你当家的。”骂完了,她就摸了摸我的头走回了屋裹去,问我妈妈要了一块硫磺,磨成细细的粉,绕屋子撒了好大的一圈,又在观音籠前上了一二支香,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那一晚,我睡得还很安稳。第二天,冬节,阿姐她婆媳两个回家去了,晚上我忽然发起了烧来,痴痴呆呆的,说了很多怪话。我妈妈她,流了泪,熬来了一大碗姜汤,撬开我的嘴巴,一口,一口,灌下去。看看我,一张脸红得像火炭,抱起我来,带到她自己房里,跟她睡。我父亲的铺盖,她一把卷了起来,拿到杂物间,撂到那张旧竹床上。那天晚上,过了子夜了,我父亲才带着一脸酒气,从镇上回家来,过冬节。一进门,凄凄凉凉的哼起了小调。我听见,我妈妈的门帘,给摔了开来。天还没亮,睡梦中,我好象听见了怪怪的甚么,惊醒了过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片的冷汗。翻了个身,不提防,我父亲一个巴掌火辣辣的,批到了我脸上。“转过去!”我把头蒙在被窝里,抖索索的哭到了天亮。后来我烧退了,我妈妈说,我的精神还有点恍惚,说甚么她也不肯放我回祖父房里。

  “爷爷,今晚回去,我还是跟你睡好不好?”

  走在路上,我又央求。

  祖父放下锄头,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眨着眼睛,太阳下,望着那一片白苍苍的芒草,好半天才说:

  “小三,那天爷爷失了手,没打死,你知道为甚么吗?”

  我摇摇头。

  “那时我生过一场病,手上使不出气力,心裹害怕。”

  祖父瞅着我,笑了笑,又搓了一搓我的额头。

  那一天,我们父子两个,父亲跟我,从罗四妈妈后门逃了出来,钱没借到,还吃了一顿抢白。灰头土脸的,短工也雇不成了,父子俩,回转了家来。我父亲,他反倒不急了,看着满园子几十亩的红椒,大太阳底下,一天天熟透了。一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红,真滴得出血。我父亲,他每天照样睡到日中,才掀开门帘,带出了一身陈年的霉味,吃过了中饭,拉过一条长板凳,支起一只脚坐在屋前,一面吸着烟,一面耐着性子,等我亲家妈妈上门来。谁知道从镇上回来,第四天,就下了两场大雨。黄昏雨停了,他盼咐我带了两个簸箕箕,跟他进园去。他老人家捡起了一堆红椒,望了望满地的腥红,发了半天的呆。

  回家的路,穿过芒草地。我父亲低着头,走前面,手上,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点拨着乱草。雨后黄昏,那一片白纷纷的芒草原,变得萧萧瑟瑟了。

  “你爷爷他——还在的时候,是不是,就在这里打过一条龟壳花?”

  我们父子俩走进了漫天的芒花,父亲停下脚步,忽然说。

  眼前的芒草,一直漫到山边。回头一看,满眼芒花。

  我,一声不响紧紧挨在父亲后头,走着路。出了芒草地,我才问道:

  “爹,你打过龟壳花吗?”

  “我从小出门读书,连一条小草蛇也没见过,打过甚么龟壳花!”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了头,走着路。

  回到了家,西边那一片天空,只留下一妹红。屋里还没上灯,我妈妈一个人坐在黑影地里,痴痴的,不知想甚么。父亲点了盏灯,挂上屋梁,回头看了我妈妈一眼,叹了一口气,柔和的说:

  “回房去吧,一个人坐着想甚么心事呢?”

  我妈妈慢吞吞站起了身来,刷的,挑开门帘,回到自己房里。父亲把我那小妹子打发到厨房,洗米下锅,又给我,递了个眼色。我蘑菇着,好半天没有动身,父亲骂了一句:

  “给板凳粘了屁股?”

  房里一盏灯,我妈妈,坐在床沿瞅着墙上一条小壁虎,出起了神。我就挨到了她身边,坐下来,心裹头好一阵恍惚,鼻子裹闻到了她身上一窝汗酸,淡淡的,羼着花露油香。那瓶花露油,我阿姐归宁那一天,从嫁妆里,挑出来,带给娘家妈妈的。我阿姐她那时就流了泪,笑起来说:娘啊,你一生,从没搽脂妹粉过,这瓶花露油娘就留下自己用,早晚,妹一妹,把头发养得水亮一些。阿姐说得又体恤,又正经。我妈妈笑了一笑,随手接了过来搁在柜头上,说:等你小妹子长大了,找到了婆家,留着,当嫁妆啊。

  “娘,你又在想死去的女娃啊?”

  我的心头,又是一阵恍惚,呆了半天才悄悄站起了身来,揭开了门帘。

  天又落着雨,父亲一个人蹲在门槛上,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雨。晌午下过了两阵大雨,晚上这一场,拖拖沓沓,就像淘虚了一般。我在门槛另一头,坐下来。父亲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娘在床上歇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在镇上念小学,有一回,跟同班一个小泼皮,打起了架。我一急,抬进他怀裹,顺脚就在他裤裆上,狠狠的,膛了一脚。那小泼皮一张脸煞白了,捣着裤裆,满操场,团团乱滚了起来。“刨了你!刨了你!”我书包也不敢收拾,逃回了家。跑过观音庙,远远看见了父亲蹲在臭水沟旁,吸着烟,跟人说话。我一扭头,跑得像鬼一样,拐个弯,穿过大殿从观音庙后门,逃出了镇去。一路跑,一路流泪。那个时候,我父亲他在镇公所的书办职位,早就给撤了。他回到坳子里,?两个月,有些闲不住了,向罗四妈妈借了一笔好看钱,办份酒礼,托人送给孙四房,遮了羞,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无事了,又回到吉陵镇,做起了经纪人。每天一过中午,上了镇来,在市场茶店那些地方,打了几个转,专门给人撮合房地买卖,赚吃茶钱。我不肯去上学了,祖父他老人家,气得打了我两个嘴巴子,抱起书包饭盒,押着我,上路。那一天,我在学校踹了小泼皮的裤裆,闯了祸回来,连哭带笑,向祖父数说了一遍。他老人家叹了口气,哈哈,一笑,用力搓了搓我的额头,叫我留在坳子里跟他种椒。他摇着头,说:“不要像你老子,读了那些书!”

  父亲望着雨呆呆的出了半天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慈和的说:

  “今年採了椒,你就回镇上读书吧。”

  “我不要上学了!”我摇摇头。“爷爷说的,读了书,不一定有出息。”

  父亲慢吞吞吸了一口烟,怔了半晌,才说:“克三,读过书的人,并不全像你父亲,不中用啊。”

  我们父子俩坐在屋前一条门槛上,静静地,望着黑天的雨。

  我那小妹子,才七岁,一个人在屋后厨房里张张罗罗,把饭菜端上了桌。一锅子炖鸡,给妈妈补血的。小妹子,想是馋了,端出那一锅鸡汤来,一面走,一面偷偷吞着口水。父亲看见了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夺过来,放到桌上,顺手,就是火辣辣的一个嘴巴:

  “害馋痨,还害不害?”

  可怜我那小妹子,愣住了,捂着腮帮,瞅着父亲,一步一步退回了厨房里。我妈妈掀开了门帘了,冷冷的望了我父亲一眼,把小妹子,牵回来,一锅子鸡汤推到了她鼻子下,自己拿过一双筷子,挟了块肉,喂进她嘴巴里。父亲端起饭碗,好半天望着这母女两个,想说甚么。我妈妈一张脸寒了下来,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只是瞅住他。

  这一顿饭就吃了一个多钟头,那时,我们家裹不过四口人。我妈妈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搁下筷子,看着小妹子把一碗炖鸡慢慢的吃完了。小妹子,她收拾饭桌,我妈妈就坐在那里,没动身。父亲吩咐我泡来了浓浓的一壶茶,一口一口,慢吞吞喝着,有一句没一句,尽找些话,陪着我妈妈说一说家常。我妈妈并不睬他,怔怔的望着屋外的雨。

  “回房歇去吧,快十点了。”

  父亲喝完了一壶茶.

  我妈妈不声不响,一甩手,撂开了父亲伸过来的手,又出起了神。好半天,她才叹出了一口气,扶住饭桌,站起了身。那一声叹息,就像黑天半夜做了个恶梦,柔柔苦苦,发出来的一声嘤咛。

  那天半夜,雨停了,四下里忽然没了声息。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吠起来。那呼声凄凄凉凉的,越拖越长,没多久,整个黑黑的山坳,吠声四起。父亲爬下了床,点起一盏风灯拔开了门闩,鸡寮裹那一百多只母鸡,呱喇喇,一片声,鼓噪了起来。我父亲那一张脸,煞白了。一声不响跑进了厨房里,拎出铜锣,穿后门,走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起来。我妈妈掀开了门帘,摇摇晃晃的一路走出了

  堂屋里,膝头一软,整个人栽倒在门槛前。

  我那小妹子没声没息的,从黑影地裹,跑出来,望着中天上那一弯白皎皎的月芽儿,放声大哭:

  “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

  三岔路口,那一片锣声,停歇了。我父亲,他跑在前头,急匆匆的带来了佟六叔老夫妻俩,还有他们两个大儿子。佟六娘一看我妈妈跪在地上,赶忙走上前去,连哄带吓,搀回了房裹。那佟家两兄弟,笑嘻嘻的挑起了一盏玻璃风灯,手上,一把钢叉。父子三个,走进了鸡寮。我父亲守在门口,说甚么,也不许我们兄妹俩跨出门槛一步。不到两个钟头,佟家父子一身大汗走出了鸡寮,手里一条大花蛇,八九尺长,撂到了屋前晒场上。月光下,满身的龟壳花斑,血潸潸的。我父亲搂住了小妹子,牵着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前去。

  “打死了吧?”

  那佟家老二笑嘻嘻睨了我父亲一眼,抬起脚来,就往那茶杯口大的蛇头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还作怪?刨了你,萧先生,你请放心啊,回去睡个安稳觉吧。”

  “你们兄弟两个,赶现在就把他拖到山沟裹,撂了!”

  佟六叔妹着一脸大汗,吩咐他儿子。

  “省得留在这裹,吓着孩儿们。”

  佟六娘说。

  这一闹,天快亮了。我妈妈再也睡不着了,天蒙蒙亮就走出了房来,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屋上大梁。我父亲,合了合眼惊醒了过来,一身冷汗,跟下了床,陪着我妈妈坐到了天亮。坳子裹鸡声大啼了,我们父子俩,扛起一把钢叉走进了鸡寮。

  满地上,死了十来只鸡。

  我妈妈就这样,呆呆的,坐上了半个月。亲家妈妈一直没上门来,我的父亲,眼睁睁的,望着满园子的红椒熟得发烂了,心里倒也不急了。每天蹲到门口,一面吸着烟,一面静静等着亲家妈妈来家,出个面,到镇上雇几个短工,三两天工夫,把收成给抢了下来。吃过了晚饭,他也就坐在饭桌旁,喝着茶,低声下气,陪我妈妈说家常。我妈妈眼睛里,没有他。

  记得那一天,大清早下起了一阵冷雨,我妈妈熬到天亮,下了床。脸也没洗,一个人就睁着眼坐在堂屋里,呆呆的,望着屋外那一雨一。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父亲,他蹲在门槛上,时不时勾过了一只血丝眼睛,看看我妈妈,想说甚么,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又望着山坳,凄凄凉凉的吠了起来。我那小妹子她——不知那里蹦了出来,跑到水檐下,笑嘻嘻,唤道:“爷爷,又回来了。”

  我妈妈一听变了脸色,一声不吭,站起身,朝屋外就走。

  “黑天半夜,那里去?”

  我父亲他一张脸,煞白了。

  “十一点了,外面下着雨,娘,你心里想要上那儿去啊?明天一早,我陪你一道出门,好不好?”

  我拉住了妈妈的一条胳臂,流下了泪。父亲一翻眼,给我递了个眼色,拦腰一抱,我妈妈勾起一个手肘子,只一抬,响梆梆的,抬到了他心窝上。她慢慢回过了头来,寒起一张脸,眼上,眼下,好半天,只管瞅着我父亲。我心头好一阵恍惚,脚一软整个人跪倒在我妈妈脚跟前。我妈妈,她忽然叹了口气,咬一咬牙,把我拉了起来,回头长长的看了我父亲一眼,自己走回房里。

  父亲抱起了小妹子,轻轻的打了个嘴巴,吩咐我说:

  “今天晚上,你——就跟着你娘,我带你小妹子睡在爷爷房里。”

  我挑起门帘,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床沿,怔怔的,不知想着甚么心事。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泛了黄了。我妈妈,站起了身来,照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在手心上滴了两滴花露油,一缕,一缕的,好半天,搽着那一头斑白。我把脚步放轻了,走到窗口,背着她,推开了窗门。半夜的冷雨,悄没声的打进了房里。我妈妈身子一抖,整个人索索落落的打了个冷颤。我把窗门带上了。

  “娘,睡了吧,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出门看阿姐去。”

  我吹熄了灯,悄悄的爬上了床,钻进被子里。天还没亮,我一个翻身,直挺挺的就在床上坐了起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身冷汗。我妈妈早已起了床,照镜子,正在梳妆呢。手里一把梳子,狠狠的只管刮着头。那一头斑白,搓上了花露油,时间变得有些油光水亮起来了。

  “娘,天还没亮呢。”

  我掀开了被窝,蹲在床上,一颗心突突乱跳。

  我妈妈她慢慢的篦完了头发,挽个小圆髻,对着镜子,照一眼,挑起门帘就走出了堂屋里。我蹦下了床,牙齿一咬,牢牢的搂住了她的腰身。

  “娘,早呢。”

  我父亲他一身雨水,扛着一把钢又,睁着眼从鸡寮裹跑了回来,拦腰一抱,拶住了母亲。

  “拿五加皮来!”

  我摸进了厨房,点了盏灯,找到了祖父喝蹿的半瓶五加皮,自己,喝一口。父亲又吆喝我,拿过了一条大麻绳,父子两个,一声不响,把我妈妈两条瘦伶伶的胳臂,反绑起来。父亲叹了口气,流下了泪,把我妈妈按在一条长板凳上,叫我拿来一根汤匙,撬开嘴巴。那半瓶五加皮,骨嘟,骨嘟,灌进了我妈妈喉咙里。我妈妈闭着眼睛,迸出了泪水,好半天,哇了一声,把一肚子隔夜的饭菜,一口,呕到了我父亲脸上。

  “再灌!”

  父亲说。

  我妈妈睁开了眼睛,抬起脸来,瞅住我。

  “好了好了,再灌一口!”

  父亲说。

  折腾了一个钟头,我妈妈瘫了下来。

  “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父亲他一只手撑住了饭桌,呆了半天,缓缓的,摸着板凳,坐下来,只管喘着气。“厨房裹,还有一瓶你爷爷喝的五加皮,你给我拿来!”好一会,他才摸了摸腮帮上两条长长的血痕,吩咐我说。我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喝完一瓶五加皮,带着一脸酒气,刷的掀开了我妈妈的门帘,走进房里。我悄悄的拔下了门插子,一个人蹲到了门槛上,四下裹,没了声息。不知怎的,我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空空洞洞。我们家老狗,小乌,不知甚么时候,在滴水檐下扒出了一个土坑,卷成了一团,打起盹来。那一夜的雨早就停了。

  天大亮,我父亲忽然发了狂,耸着一头怒发,蹦的,蹿进了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甩开门帘,闯回了我妈妈房里。我两个膝头一软,瘫在门上。小妹子,不知甚么时候睡醒了过来,走出屋子,站在晒场上,笑嘻嘻望着太阳伸起懒腰,唱起了,十样花的儿歌:

  说了个一

  道了个一

  豆荚开花

  密又密!

  说了个二

  道了个二

  韮菜开花

  一根儿!

  说了个三

  道了个三

  兰草开花

  在路旁!

  说了个四

  道了个四

  黄瓜开花

  一身刺!

  说了个五

  道了个五

  石榴开花

  红屁股——

  我撑起了身,趦趦起起的穿过了堂屋,挑开门帘,看见我妈妈床上,一滩血,盘着一条死蛇。我妈妈醉得人事不知,张着嘴巴,哈着气.我父亲把菜刀撂到了地上,整个人,愣愣,睁睁,瘫坐在床头。太阳透过窗缝筛了进来,一下子照亮了枕席上的血。

  “爹,咱们俩把蛇掇了出去吧。”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把七八尺长的一条大花蛇,掇出了妈妈的房间,掼到了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晒场上。我父亲拿过一把钢又,狠狠,一锉,钉住了蛇头。他那一张脸,汗漓漓的,迎着八点钟的大太阳,泛起了青来。腮帮上,两条长长的爪子痕,红蚯蚯地。

  “爹,你脸色不好!”

  “没事。”

  “回屋去,再睡吧。”

  “你娘床上——”

  “我会收拾,爹。”

  “莫惊了你娘。”

  父亲在爷爷房里搂住被子,佝着身,沉沉的睡熟了起来。

  太阳快落西天了,我妈妈,她才挑起门帘走出了房来勺摇摇,晃晃的,跨出门槛,瞅着火一般的太阳下,那一条龟壳花。

  “爹今天早上,打杀蛇。”

  我说。

  我妈妈走回了屋里,一声不吭,就在观音菩萨她老人家神前,烧了三支香。磕了两个头,撑起身,她忽然一跤就趴到了地上,凄凉的哭出了声来。哭了半天,她才爬起了身,走进厨房里,自己熬了好大的一碗姜汤,等我父亲睡醒了过来,给他喝下。

  傍晚时,我阿姐抱着满了周岁的小女儿,喜孜孜的,回到了娘家。她的婆婆,我那亲家妈妈,看见晒场上发了臭的死蛇,摇了摇头,说:

  “这屋里到底还是进了蛇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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