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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风情

  谁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泼皮们闯进秦家门里时,大街上,已经有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光棍,一片声鼓噪起捉奸来了。

  关帝庙对面,开绒线铺的鲁婆婆到市集上买了六串麻糖,十五个糖衣李子,回家来,自己又摊上几个大饼,拿块蓝布包了,正要到镇外鱼窝头去探望她女儿。前脚才跨出门槛,一眼看见街上十来个狼奔狗窜的小幺头,便朝水檐外,使劲啐了一口,骂道:“谁又要造孽了——大热天,要你们满街通风报讯!”她觑起老花眼,望一望天顶上那团日头,呆了呆,把蓝布包袱挽在手裹,回头向儿子保林,交待了一声,拐起脚来,慢吞吞顺着大街往曹家油坊蹭蹬了过去。

  秦家在后街,一条深巷。曹家油坊那一片灰瓦房层层迭迭,两座碾油石屋,当空矗起,艳阳天,遮挡住晌午的天光。对着油坊后墙,一排土砖房压着矮檐,没声没息,三十来户破落人家。窄窄的一条弄堂,一天,难得看见两个时辰的日头。鲁婆婆走到了巷口,迎面一股阴馊,从巷心裹直渗进了她那一身的老骨髓。她放下包袱,摸着街边一块青石墩,坐了下来,眨着眼,望着满街浑白浑白的天光,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五根瘦伶伶的指头,只顾搔搓着,满腿肚子青筋。巷子里,有人噼噼啪啪烧起了鞭炮。老人家摇摇头撑起膝头来,挽着包袱,一步一步拐进深巷的阴湿里。

  油坊后门一片豆油铺,檐口下,早已挨挤着一帮看热闹的闲人。

  油铺那妇人在门口烧完了两串鞭炮,巴掌一拍,耸起一双大乳,一颠一颠走回店堂里。半晌,抄出一根扫箒来,把她门前的闲人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指着对门秦家一连朝巷心啐了五六口:“羞,羞,羞哟,”看热闹的人一回笑,一回诅咒。她家那个细眉细眼逢人就笑的小男人,慌张张,跨出了门槛,陪起笑脸只管劝说:“算了吧,这大热天,呕甚么气——”老婆撒起了泼,一跺脚,把男人推进了门里,抡起扫箒自顾自扫划了起来,一箒,一箒,朝对门送了过去。

  鲁婆婆膝头上的陈年风湿,又隐隐犯了上来。家里吃饭人口不多每七八天,来巷里打一瓶油,回家时,总要把板凳搬出水檐下,向着满街天光,揉搓了一个晌午的腿肚子。这热天午后,一干看热闹的闲人,挨挨,擦擦,那光景,就像迎神那天,等着观音菩萨的神轿吆喝出大庙似的,在秦家矮檐下,挤成了一团。一个个伸长脖子,朝秦家门里,睃望着。只等两块门板抬出一双剥光了身的好夫--来,晃当,晃当,铜锣声中,一路游行出巷口,吆喝过,人头耸动的南北两条菜市街:

  --——秦张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铁树!

  油铺那妇人看见鲁婆婆走进了巷里来,呆了呆,撂下手里的扫箒,叫她男人搬出了一条长板凳,搀着老人家坐在门前,顺手接过了包袱。鲁婆婆拍了拍膝头,眨着眼睛,喘了一口气。

  巷口闯进了一个瘦长泼皮,肩膊上,搭着湿漉漉的汗衫,拎着两面铜锣,叼着烟,把看热闹的人往两边一拨,问那把门的泼皮:

  “那小叔子逮着了没有?”

  “狗刨的,滑不溜手。”

  “跑了?”

  [一看势头不对,翻后墙,回家抱孩子去啦。]

  “叫人去追啊。”

  “十一带着五个人,分头包抄去了——跑不了的。”把门的笑嘻嘻,摇摇头,只管瞅着那两面扎着红丝穗的铜锣。“这两面铜锣,我跟十一昨晚去北菜市街,逛大庙,还在法器廊上看见过的。”

  刚到的那个泼皮,低下头,看了看手上。“妈的!”他笑着骂了起来,顺口就在锣面上啐了一泡口水,扯下汗衫,抹了抹。

  那把门的泼皮,打了个呵欠,从腰眼裹摸出一把小解腕刀,懒洋洋地,剐起了秦家的黑漆门框。乜起眼,睨着人堆裹那个穿花布衫裤的姑娘,吃吃的笑着:

  “这位谁家的大姑娘,回头找到了婆家,可得把裤腰带拴紧些啊。”

  “刨娘的,这当口,还淫心大动呢。”

  拎着铜锣的泼皮笑了起来。

  鲁婆婆坐在条凳上,搔着腿肚子,耳边听见了两个泼皮的调笑,喉咙裹,诅咒出了两声。她望了望天色,把包袱提在手里,慢吞吞撑起了膝头来,拨着手。“借光!借光!”挤过了人堆,走到对巷秦家檐口下,觑起老花眼,朝那两扇半开的黑漆板门里,张了张。屋里悄没人声,只听见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有一下没一下,咯咯的打着盹儿。这晌午时分,巷后,老远的水田里一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自管转个不停。

  “这不要脸皮偷小叔子的,刚才,还在撒闹哩。”油铺那妇人把嘴皮凑到鲁婆婆耳边,挑起了嗓门说。把门的泼皮在旁听了,笑了笑,睨着她那一双汗油油的乳盘,向看热闹的人,挤眉弄眼的,嘻开一口大黄牙来。拎着铜锣的那个,呸的,吐了口烟痰,伸个懒腰往秦家门槛上一蹲,朝着巷口望了望。

  “油铺那大嫂,你那裤头也拴紧些啊。”

  “你们别瞧油铺那大哥,一天到晚,坐在长柜里——”

  “只管拨着算盘!”

  “一声不吭。”

  “见人,就笑瞇瞇。”

  “他心里一部账本——”

  “多半是人欠的!”

  “一笔一笔,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哩。”

  油铺掌柜的两三步跑出了店堂来,跺着脚,看了看那两个泼皮。“你们积点口德,行吗?你们积点口德,行吗?”

  “可怜这张葆葵,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中年闲人踱进巷口来,捧起手里那把白磁小茶壶,凑着壶嘴,慢吞吞啜了一口。“我看她,每天就坐在门口,不是刺着甚么,便是绣着甚么,我心里就对自己说了,早晚,一天,不要闹出事情来才好。”

  “她不过是偷荤,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得吃,就吃!”旁边站着的一个闲人,摇着大蒲扇,睃了睃秦家门里,接口说。

  “常言说,饥不择食啊。”

  她总是穿着那一身黑素,鬓边一朶白绒花,侧着腿,并拢着双膝,独个儿坐在门前一张竹凳上,宛如一只俏丽的黑蛾,飞了来,栖停在这巷裹,一排低矮的瓦檐下。皎白的一方绫缎子,绷在绣架上,她手裹拈着缤缤纷纷,绞起眉心,就着巷道里的一点天光,挑挑,刺刺,好一幅神仙图画。后街深巷悄没人声,寂沉沉的,凝起了一团陈年阴馊。她时不时抬起头,呆呆地,瞅着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光裸突兀的碾油石屋,侧起耳朵。半晌,又低下了头,把手里拈着的绣花针往鬓角间,抹了抹,一针一线,又在那一方白绫缎子上,挑挑刺刺了起来。

  “不要脸!”

  油铺那妇人午觉醒来,打扫着店堂,一箒一箒,只管朝对门送了出去。两个呵欠,在水檐下站住了,扠起手,望着鲁婆婆拎起油瓶蹒蹒跚跚蹭进了巷口。

  “你老人家瞧瞧对门!”

  她把扫箒往门上一靠,抖起一双大乳,五六步,跑上了巷心,从老人家手裹接过油瓶,嘴,凑了过去。

  “自从她男人死后,天天一早,把她儿子打发上了学,自己抱着针线就坐到门口来睃人,招得街上那些泼皮,一个个,就像没合过的小牛牯,发着骚,天天跑来巷里,蹲的,站的,堵在我门口,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撩拨她。两下裹眉来眼去,只当我瞎眼,看不见。”

  “谁不知道那几个浪光棍!”

  她家男人笑嘻嘻地坐在黑腻腻的长柜后,接口说。

  妇人听了,一声不吭,抓起漏斗往瓶上一插,两铁匙,注满了一瓶油。鲁婆婆叹口气,拍拍腰身,摸着门口那条长板凳坐了下来,好半天搔搓着腿肚子。

  “我听说,这秦家嫂子,绣得一手好观音菩萨。”

  “哪一天,你老人家,也请她给绣一幅啊,供在佛堂里,强过市集上买回来的那些新式彩印观音。”妇人拎着油瓶走出店堂来,递给了鲁婆婆,朝对门,翻了个白眼,顺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你老人家,看她那一双睃来睃去的眼睛!”

  “随他们怎样撩她,她只是不瞅不睬!”

  店堂里男人把算盘一拨,忽然说。

  鲁婆婆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晌午三四点钟,日头早已落到那两座碾油石屋背后,顶头,灰落落一片天。这后街深巷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老人家拎起油瓶,拐起一双风湿脚才蹭过两户人家,忽然,又踅了回来,在秦家檐口下站住,瞇着眼,佝着背,端详起绣架上那一方白绫缎子,满天纷纷绋绋,一片花两。

  鲁婆婆看了一回,撑起腰来。一个照面,却看见秦家门裹,影影闪闪的点起了两支白蜡烛,白饭一碗,插着两根黑漆竹筷子。

  隔了七八天,鲁婆婆来巷里打油,远远便看见油铺门口那张条凳上,一排,坐着四五个街坊妇人。

  油铺那妇人一张脸,挣得通红,看见老人家拎着油瓶走了过来,抢上了两步,把她拉进店堂里。

  “你老人家评评看,还像个未亡人吗?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孝坐在门口看人,一碗供养她死去男人的白米饭,堂屋裹,摆了三天,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走了五里野路来看她,一脚踏进门槛,包袱还来不及放下哩,端起那碗饭,放在鼻头上嗅一嗅,一声不响,拿到后院去倒了——”

  男人从长柜后转了出来,瞇起眼睛,笑嘻嘻接过了打油瓶。

  “人家门里事,你管得许多?”

  一个年轻街坊妇人,叫二玉嫂的,摊开心口奶着怀里的孩子,笑嘻嘻,走进店堂来。“她娘家妈妈叫她改嫁哩!说是,有一头亲,对方也才死了女人,在北菜市街上开一片豆腐坊——”

  “那个豆腐老王呀?”油铺那妇人向门外,白了一眼。“她,还看得上?我不说,你们也不知道,自从她男人死后,她那个小叔子,三天两头,拎着吃的用的,贼眉,贼眼,跑来钻她门子,穿堂入户的,一双孤男寡女!”

  二更裹

  梆锣敲

  冷冷清清

  孤孤单单!

  巷口逛进了两个浪泼皮,把汗衫敞着,挨肩,搭背,哼哼唧唧,踱到了油铺门前。”一个往门上一靠,另一个,就在檐口下蹲下来,摇起手里一柄油纸黑扇,朝着对门,贼溜溜,只管睃着眼睛。

  鲁婆婆拎起油瓶走出了店堂来。对面檐口下,秦家的,坐在门前竹凳上,两个指头拈着一根红丝线,低着头,一针,一针,蜻蜓嬉水似的在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穿穿点点。晌晚时分,金溶溶的一片落霞,筛进了巷子来。她娘家妈妈摊开了两只肥短的泥巴腿,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摇着蒲扇子。鲁婆婆点一点头,走过了巷心。

  秦家的,忽然抬起了头,把绣花针往鬓角边擦了一擦,瞅着老人家,舒开眉心。只见她那一张清净的脸,一管鼻葱,两旁密密的缀着颗颗汗珠儿。

  “若要俏,带三分孝!”

  蹲在油铺门口的泼皮,看呆了,半晌。勾过一只眼睛来睨着长凳上的二玉嫂.嘻开一口黄牙。

  过了十来天,鲁婆婆听到街坊妇人们咬着耳朵,说:那豆腐老王,好端端的,忽然反悔起来,把这门已经说成了九分的亲事,推脱了。媒婆老谢,往三家门裹串了这半个月,把生了老茧的舌皮,磨穿了,好不容易说得秦家点头,许她拖着油瓶嫁过去。“这张葆葵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妇人们奔走相告。“她心裹舍不得,放不开,她死去男人留下的一个香火种,情愿背着拖油瓶再醮的恶名,也不肯,把她儿子撂回她原夫家,去种地,下田。”不料,那老王有一天晌晚关了铺门,喜孜孜地跑到观音庙前喝了两盅白酒,听了两句闲话,回家来,躺在床上,一时想不开,把个白荷一般的年轻寡妇,平白的断送了。“瞎眼老王八,一日,三变,二十块豆腐干,就打发了我老谢么?”媒婆心里不甘,一路跳着脚恨声骂出门来,跑到北菜市街上,看看满街来往的路人,撒起了泼,把老王打恭作揖致送的一迭黄豆腐,高高拎在手里,街上,大日头底下,来来回回的招摇。那老王佝窝在豆腐坊里闷声不响,一圈又一圈,喀喇喇,喀喇喇,只管推着磨盘。

  “当初老谢说起这门亲事,我心里就嘀咕!”油铺那妇人拿着一根扫箒站在门前,逢人,就翻起白眼。“你想,老王那样一个实心人,莫不成,真把不要脸讨回家去吧!你们还给她蒙在鼓里哩,我对门冷眼看她,心里雪亮,我看她,成天坐在门口,一身孝,巴巴的望着她那个小叔子拎着吃的,喝的,来串门子走动,谁知那门里头的事!”

  那天晌午,鲁婆婆坐在她家绒线铺门口,日影里,打着午盹儿。一睁眼,却见瞅秦家的挽着个青布包袱,觑起眼睛,大街上,蹬着一双青布孝鞋慢慢走了过来。一身黑素,鬓边一朶白绒线花,白灿灿的日头底下,晃漾着。

  “秦家嫂子,今天,来得好,我们铺里昨天才到了一箱新抽的各色丝线。”老人家从板凳上撑起了膝头来。“给曹家二太太,送绣活去?我老人家,也想开阖眼界哩。”

  好一个仙家姑娘!你瞧她,手肘上挽着个青柳条编成的花篮,支起绣花鞋尖,旋飞在层层迭迭云朵儿上,一身彩带飘啊飘,笑吟吟,在南菜市街明亮的天光裹撒开满天缤缤纷纷,一片花两。

  鲁婆婆那一张老脸凑到白绫缎子上,瞇笑着,皱成了一团。当天夜裹,摸着黑到后院上茅坑,鲁婆婆,一脚踩滑了坑口那块松动的砖头。儿子保林哭着把她背到顺天堂药局,半夜叫开大门。推拿医生纪省山。在老人家腰背上揉搓了半个时辰的药酒,驮回家,躺了一个月,才下得了床,到绒线铺门口走动。这天看看天气清朗,鲁婆婆拎起油瓶,一步一步朝曹家油坊走了过去。

  “二个月,不见您老人家!”

  年轻的二玉嫂,坐在巷口一块青石墩上,奶着怀里的孩子,瞇起眼睛,呆呆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鲁婆婆从关帝庙门口转了过来,连忙站起了身,笑嘻嘻,打了个招呼。

  老少两个妇人,挨靠着,在石头上坐了下来。鲁婆婆探过一只手,撩逗着,那一个在他娘心口又踹又踢的小哥儿。

  “您老人家没听说吧?”二玉嫂把嘴凑到鲁婆婆耳边,悄声说:“这一个月,巷里,闹得天翻地覆哩。自从豆腐老王闪了亲事,那几个街上大泼皮,可抖了,您老人家还没看见,他们那个,张狂!一早起来,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打哈欠,逛到了巷里。五六个人纠聚在油铺门口,蹲的,站的,眼睛就跟搜山狗一样望着对面门里,睃来睃去,把小叔子撩得怕了,大白天,再不敢到巷里来。人家叔嫂两个,关了门,在屋里说话,要他们羼出来,管甚么闲事,那些泼皮,一口,一声,只是说,小寡妇跟她小叔子,恋好情热。五六个人把她前门后门牢牢看住了,只等那小叔子一来,两下里,成双捉住了,剥光衣服抬在门板上去游街哟。谁想蹲了几天,那小叔子,影子,也没有。几个泼皮恼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这几天,黑天半夜,常常跑来巷里向她家屋顶不是丢砖,就是撂瓦,还叫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光棍,爬过后墙闯进她屋里,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大喊捉奸,把她儿子吓病了。昨天她娘家妈妈才叫来了何姑子,念咒收惊——”

  鲁婆婆觑起眼睛,望着满街白花花的天光里,一个白痴,歪着脖子光着脚,笑嘻嘻,挤眉弄眼的,在那火烫的青石板路上蹎蹎蹦蹦过去。她回过头来,瞅着二玉嫂那张小圆脸。

  “人家门里头的事,谁,亲眼看见来?”

  “油铺那大嫂,一口咬定说,这叔嫂两个有一天站在门后,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哟。”

  二玉嫂说着,笑嘻嘻,打了儿子一个嘴巴:“小死囚,不要听!”哥儿呆了一呆,张起小爪子往他娘心窝上抠去,哇的一声,放开喉咙哭起来。二玉嫂托起--往儿子嘴裹一塞,逗弄了一回,又凑到老人家耳边说:

  “三十三,乱刀斩!命书上说的。”

  “啊?”

  “那秦家嫂子,今年三十三啦。”

  “是吗?”

  “虎狼之年哟。”

  二玉嫂笑了笑,把打油瓶递给了鲁婆婆,低低头,扣上胸前衣钮,抱起儿子便站起身来。老少两个妇人挨傍着,一步一步,走进了巷里。

  才多久工夫,油坊巷的流言便像八月里的一把野火,转眼间,烧遍了整个吉陵镇。

  --——秦张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铁树!

  那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光着肚腩,打赤脚,大日头底下敲起破搪瓷脸盆,吆吆喝喝的窜过南北两条菜市街,满镇,报了讯,一路撂起瓦片石头兴匆匆赶回油坊巷里来。

  看热闹的人一头躲闪,一头笑着,咒着。

  “这一群熟铁皮上跳蹿的小猪哥!”

  “猪圈里,放了鞭炮吗?”

  “你们这些养汉子偷婆娘的老婆王八,让路,让路!”

  那带头的小光棍抬起一只脚,踹着,踢着,闯进了人堆。

  蹲在秦家门槛上的泼皮,看了,翻翻眼,打个连天响的呵欠,一口烟痰吐到了掌心上,呆呆地,搓弄起那两面铜锣来。半天,乜起眼睛,笑嘻嘻打量着那小光棍脑瓜子上,一顶破瓜皮帽。

  “小鬼头,你们还想唱戏吗?”

  “回家凉快去吧,”

  “那小叔子——”

  “闪啦。”

  两个泼皮唱和着。

  把门那个泼皮手裹一柄小解腕刀,刨刨,刮刮地,正在秦家黑漆门板上刻着一幅图画。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伸过一只手,摸了摸小光棍的头。

  “肮脏鬼手,也来摸我的头——”

  小光棍把手一拨,抬起脚,往那泼皮腿肚子上使劲陛了一脚。呆了半天,歪起一张豆糟脸皮来,瞪着眼,把裤头往上,一提,拎着破搪瓷盆跨进了秦家门里,探着脖子四下张了一张。

  二玉嫂抱着孩子扶住鲁婆婆,站在门外,也探进了头来。

  “那奸夫小叔子,走脱了吗?”小光棍眨着眼,回头瞅着鲁婆婆,问道。

  “你今年才几岁!”二玉嫂往地上啐了一口。“好夫!好夫!”

  “一个安安静静的寡妇,见了人,两句话也没有,谁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干?大热天闹得一巷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巷里住着的一个胖大娘,吴家的,头顶上盘起了一堆湿漉漉的头发,抱着洗脸盆,颠起满身肉堆子,闯开那一干挨挨擦擦的闲人,一路嚷,跑进了秦家门里。只见她撂下脸盆,手一翻,揪住了小光棍。五根指头叉了开来,往他脸上,只一掌,打了个满天屋,噼噼,啪啪,一顿嘴巴子把小光棍赶出了秦家门槛。

  “好利口的女人!骂人,不带脏字。”油铺那妇人手里比划着扫箒,站在巷心上,对着满巷看热闹的人一句,一啐,说得性起,看见吴家的打骂了过来,回头瞅着鲁婆婆,翻起了白眼。“你老人家,评评看,到底,谁吃饱了饭,没事干?谁大热天闹得一巷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我自管打骂我儿子,关谁的事?”

  “哟——当我瞎眼。”

  “谁瞎眼?

  “睁眼瞎子,不是我哟。”

  “油铺这位大嫂,你说说看,到底谁是睁眼瞎子?”吴家的,一张脸涨红了,拿起脸盆往小光棍怀里一塞,抖索着满头肥皂泡沫,蹬起木屐,向前抢了两步。

  “这么大个吉陵镇,眼睛不瞎的人,可多了哟,”油铺那个冷笑两声,一扭头,瞅住了二玉嫂。“你装得好没事!上回,秦铁树拎着一篮吃喝,来串他嫂子,是谁悄悄跑来向我报讯,是谁说,那个不要脸的看见她小叔子走了来,慌慌的丢下针线,三脚两步,送进了门槛,光天化日这叔嫂两个躲在门后,厮厮,抱抱,还亲了嘴!”

  “我说,大热天,你们这两位胖大婶,回家,歇歇去吧。”门槛上蹲着的泼皮又打了个呵欠,拎起两面铜锣就要站起身来,一抬头,愣了一愣,看见把门的泼皮在秦家门板上刻出了一幅春宫图。“刨了你,这当口还淫心大动呢。”

  “十一那小子,想是一头栽进茅坑里去了。”把门的,吃吃地笑了起来,嘻开一口黄牙,退了两步只管端详着他那幅图画。

  另一个,看看手上扎着红丝穗的铜锣,拉长了一张铁青面皮,发起了呆来。

  “真他妈的扫兴——”

  “不等了?”

  “等个鉋。”

  “闲着,也是闲着。”

  “六条光棍追不上一个小叔子!”

  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早已纠聚了一条巷子,有的三三两两咬起了耳朵,挣红着脸,也有的却只顾伸长了脖子睃睃探探,支起脚来,呆呆地,朝巷头巷尾张望着。秦家隔壁,门后探出了半边的脸孔,一只小手,捏着胸前辫子。

  “小俏丽,打扮得好。”把门的泼皮看见了,笑嘻嘻,眨了个眼睛,喝出了声探来。只听得噗嗤一笑,那张脸,那只手,蓦地不见了。门后黑影地裹一屋火光闪亮着,一个老公公袒开身上衣衫坐在靠椅上,纳着凉,嘴裹一管旱烟筒,一口一口,只管吸着。

  秦家门口那个中年男人捧着小茶壶,来来回回的,走动了一个下午。

  “你老人家还记得吧?”他从身上掏出一方白绫手帕,抹了抹额头,端起那一把白磁小茶壶,含着壶嘴,细细的啜了一口,看着鲁婆婆,说:“那年在宫保巷,香烛西施串上了隔壁卖芦席老赵的儿子,青天白日,双双给捉了奸,两块门板抬上了大街来。香烛西施,给剥光了身子,大热天,捆着一条红绸大被,挺尸一般,朝天躺在门板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那张脸,煞白了。两个开道的人,晃当,晃当,一路敲起铜锣,嘴里吆喝着好夫--的姓名,在南北两条菜市街上,游行了一个下午。香烛西施的男人在他家门口,烧了两串鞭炮,泼了一盆水,送神送鬼,把他女人送出了门去——”

  鲁婆婆一扭头挽起了蓝布包袱,眨着眼睛,望了望天色。这一条后街深巷,陈年阴湿裹,晌晚时分闲人们身上的汗酸,男男女女,早已弥漫成了一团,羼混着曹家油坊的骡马尿臊,粘粘糯糯的,焗起了一窝一窝冷馊,只管侵蚀着老人家身上那一把病筋骨。“借光!借光!”鲁婆婆拐动起一双风湿脚,拍了拍腰背,嘴里才喊得了两声,一眼瞥见秦家檐口下,水沟旁,底面朝天的丢下了一只青布孝鞋。老人家弓下了背脊来,把鞋捡在手裹,凑到眼上,瞧了瞧。鞋尖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葵花。

  “多巧的手艺!”二玉嫂袒着半边心口,奶着孩子,悄悄凑过了脸来。“昨天下午我还看见她坐在门口,绣着——”

  鲁婆婆一声不吭,拨开了人堆,把那一只青布孝鞋,悄悄地,放回了秦家门槛后。撑起了膝头来,一个照面看见秦家那间小小的客堂里,陡然间,摇曳出了一屋子影影幢幢。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罩子灯,不住的悚闪,噼剥一声,灯芯儿倏的爆出了一朵灯花,照亮了神籠里,观音菩萨,一张雪白脸膛。四下悄没人声,灵前,那一双白烛光昏昏摇摇。白饭一碗,斜斜地插着两根黑漆竹筷子。老人家呆了半晌,回过头来,往那把门的泼皮脸上,狠狠地,唾了一泡口水,把秦家两扇半开的黑漆阪门轻轻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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