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图集|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实录|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赤天谣

  老人家打起了盹,手裹,一杆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半睁着眼,九月天,坐在县仓前枯楞楞的一株老栋子树下。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浑浑蒙蒙,从镇口直到镇尾漫荡起好一片尘氲,镇心,却不见一个人影。两条黄土狗,恹恹地纠结在那一团大日头底下,歪吊着红涎涎的舌头,喘起了气。一块破瓦,飕的,掷了出来。两只畜牲,嗞起了牙。那小光棍打起了赤膊,贼嘻嘻地浪笑着,只管在县仓墙脚日影里,寻寻拨拨,往街心上撂出了十来块破瓦。老人家头也没回,睁一睁眼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把烟锅磕了磕,添了斗烟丝,打上火,凑到嘴皮上呆呆地吸起了烟。

  整个吉陵镇浮荡在晌晚一团日头底下,那一片天,望过去,还是灰扑扑的。好一场日头雨!青天里,一声响亮。老人家猛一抬头,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凉凉的虚汗。镇口外那一片河堤上。待沉不沉的早已吊起了一团火红的落日,血泼泼地。这赤天晌晚,县仓对面家家铺子把大门开敞着,妇人们搬出板凳坐到了水檐下,年老的搂抱着米盆,低了头拣起米谷。五六个小妇人一身单薄捧起乳房,坐在门坎上,绞紧了眉心奶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出了神,只管瞅着街心上两条黄狗。街尾漫天野地里传出了“卜——卜——卜——”的卖卜声,那个外乡人,算卦的,大热天穿了一身黑布长衫,睁着一双白眼,空空茫茫,手裹一根牛角黑黝黝地敲一声又卜一声。妇人们抬起了眼皮瞅着他一路点着竹竿,“笃——笃——笃”,走一步,探一步,慢吞吞蹭进了吉陵镇里来,从街尾踱到了镇心。祝家妇人捧着搪瓷水盆走出了茶店,觑觑眼,望了望镇口大河上一团日头。“畜牲,光天化日也干这勾当。”脸一红,咬着牙狠狠地啐出了两口,手裹一盆浑水哗喇喇的泼到了镇心大街上。

  卖卜的才走过了县仓,墙根里那个小光棍踱了出来,脚一抬,往那公狗后腿子上,就笑嘻嘻蹚了两脚。两头黄皮畜牲,摽结着,号出了长长一声望住了小光棍,哀哀地龇开了牙。

  “大热天,省省吧。”

  老人家撑开了眼皮叹口气,看了看烟锅,早已熄了。

  小光棍扠起了腰懒洋洋站在街心,伸长脖子,朝着街口睃睃探探,唱起了吉陵镇那首小儿谣来。

  黑痴

  黑痴

  没爹没娘

  没哥姊

  蹲上毛坑

  拉大矢

  卖卜的早踱得远了。

  黑痴抱住了老花猫,一脸嬉笑,舆冲冲地蹑着日头下那一条黑布长衫,从镇尾一路追随到镇心,从镇心又一路追随到镇口。卖卜的每敲一声牛角,黑痴把光着的脚板蹦上一蹦,长长的青石板大街上蹎一蹎跳一跳,蹦过了妇人们恹恹的眼神。教会学堂十来个小学生放了学,背着黄布书包,一身白,唱起了外国胡子乐神父教的圣歌,操兵似的,迈开大步直走过了县仓前那株老栋子树。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镇口外那一天落照早已烧着了一般,才一转眼就流泻进了镇心。老栋子树梢,响晚时分,黑压压地聚起了一大窝老鸦,兜荡着,在县仓屋顶上一声一声聒噪了开来。满街苍苍茫茫,抖落了一地的黑鸦影。男人们屋子里焗了一天,敞开汗衫来,抓起了一把蒲扇,慢吞吞的蹭出店堂,在妇人们身后站住了,扬着汗,瞅着那一窝乱飞鸦。“聒——聒——聒”。茶店里五六个坳子佬暖着茶,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看看天色晚了下来,端起茶盅,跨出门坎就站到了水檐下。一个个探出了头来,好半天只管瞅着对面万福巷口,钻进又钻出的三两个花衫男人。

  祝家妇人捧出了一盆水,正要往街心溅洒出去,一回头,镇口那一片落日,悄没声息一个照面泼了过来。她呆了一呆,手里那口搪瓷盆往地上一放,两三步跑出了水檐外,在街心上站住了。迎面好一个太阳,祝家妇人举起手背拭了拭眼睛,怔怔地凝望住了街口那一头。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刘老娘回到了镇上。

  镇口石坝下,赤滔滔水光激溢的一条大河,哗喇哗喇,对岸那漫天野地里,泼开了一片落红。日头底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悄悄地投进了大街。刘老娘顶着一头衰飒的白发,背起红布包袱,低着头,佝着腰,慢吞吞地从镇口河坝下转到了石堤来,顺着南菜市大街,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镇里。那黑痴就一路跟着,笑嘻嘻搂住了老花猫,跟起光脚丫子,走一走,蹦一蹦,发起了猪癫一般。大街两旁,店檐下一双双眼神都愣睁着。满镇人家,炊烟四起。祝家妇人独个儿站在街心上,望着刘老娘,背向一团落日蹒跚跚走进了镇心,肩胛上那个红布包袱斑斑驳驳的。“笃——笃——”。“卜——卜——”。卖卜的在街口敲起了牛角,走了回来。那一声声,缠绵的,反复的,在晌晚满天鸦噪的吉陵镇心,荡起了空空落落的回响。祝家妇人走回了店里,半晌,端出了一杯茶迎着日头拦在街心上。刘老娘慢吞吞来到了她跟前,抬抬头,一张老脸皮皱起了一片风霜。那头老花猫还只管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滚绿滚绿。刘老娘挑了挑眼皮,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低下了头,自顾自朝着万福巷口蹭蹬了过去。

  没爹没娘

  没哥姊

  黑痴

  黑痴

  那个小光棍早已蹲到了老栋子树下,手心里拈着一叠瓦片,贼嘻嘻地望着刘老娘走过了县仓。脚一蹦蹿出了街心上来,嘴里唱着,一片一片破瓦往黑痴背心上扔砸了过去。黑痴一呶嘴,缩起了乌鳅鳅两个肩膊,笑嘻嘻地搂紧了老花猫,把头一低,躲进了刘老娘背脊上那团红包袱下。八个小泼皮,十三四岁,蹑伏着,这当口一齐蹦上了大街,吆吆喝喝的就把街心上两条黄狗一脚踹散了,夹起尾巴,鬼赶似地汪汪汪蹿下了街口去。刘老娘只管低着头佝着腰,挨挨蹭蹭的拐进了万福巷口。光棍们齐发了声喊,一个个打起了赤脚,摊开肚皮,把手裹一叠瓦片往黑痴背上扔了去,一面鼓噪着满街乱跑了起来:

  吊死鬼

  吊死鬼

  半夜三更

  把命催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老人猛地一醒,愣了愣,望望大街早已乱成了一片,摇摇头就站起了身,把烟杆插进了腰带,踱过街心来。祝家那妇人笑吟吟的抱着一口水盆站在店门口,瞅着老人家走了过来,哗喇喇泼出了水。

  “大热天!”

  “啊?”

  “你老人家,坐在树下睡着了。”

  “热。”

  “树下好凉快啊。”

  “这窝小野种!”

  老人家咬咬牙诅咒出了一声,走进了店堂。门坎后,坐下来。祝家妇人拎起了搪瓷水盆,往门上一靠,好半天静静地瞅住了老人家。

  “你老,在万福巷裹开了一家满庭芳,十年了?记不记得,那年春红死了,是谁给她披麻带孝的?”

  老人家一抬头,睁了睁眼。茶店左邻温家缸瓦店老掌柜的听见了,走过来,指着万福巷口,说:

  “记得那天是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疯杀了人,他家棺材店裹抬出了两口高头红漆大棺。满庭芳那个罗四妈妈,整个人都吓瘫了。后来,两个坳子佬得了罗四妈妈的赏钱,闯进春红房里,一看,呕了出来,两张脸都白了。过了两三天,勘验过了,春红一条血身子坑坑洞洞的,给抬了出来,大白天,鬼赶似的,一口气抬到镇外去掩埋了——”

  “那一天,跟去看热闹的人满街满巷!”一个茶客,接着说。“黑痴给披了一身白麻衣,捧着香炉,送他娘,上了山。万福巷里,那窝小野种一路跟着他,又是笑,又是骂,丢起了石头——”

  “那年黑痴五岁了吧?”温家掌柜的,看着老人,说。

  老人家一连抽了五六口烟,望着巷口,半天,慢吞吞说了话。“春红从小就卖到了我家,做了一生婊子,死了,留下了一个种。”

  茶店门口望出去,对面大半条万福巷早已落了红,一片晚霞,十几户人家,袅袅地起了炊烟。灰落落的一排瓦房子,家家门口,矮檐底下,娼妇们抱起两条膀子靠到了门上,时不时强打起了精神来,应酬着那一干来回逡巡有意无意的男人。巷里一条臭水沟,日头下,蒸了一天,嘤嘤嗡嗡地孵出了一窝窝苍蝇。刘老娘只管低着头,背起包袱,一步一步蹭进了万福巷裹,身后那个黑痴,蹎一蹎,跳一跳,搂着老花猫把肩膊缩成了一团,嘻开了嘴。那群小光棍子打起赤脚一路扔起了瓦片石头,乱蹿着,满巷子唱了开来。“黑痴,黑痴,蹲上毛坑,拉大矢——”剎那间,静悄悄的一条黄昏巷子,四五十个娼妇都咒出了声,交织着男人们的吆喝,扰攘成一片。刘老娘回到了家门前,站了一站,半晌才打开了门上黄锈斑斑的一把大锁,头也不回,那一团红布包袱消失进了门裹。两扇门板,合上了。

  一个茶客端起了白瓷盖碗,走出水檐下,朝万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过头来直看着老人,说:“可怜,刘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到头来,媳妇上了吊,儿子发了疯,杀了人!”温家掌柜的,接口说。

  “那天半夜,她媳妇上了吊。”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着过路的人——”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她一个老人家,这几年,去了那里?”

  “谁知道。”

  祝家妇人拎出了一把大铜壶,汗腾腾地,听见了这话,嘿的,冷笑出了一声,回头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声?”

  “啊?”

  “我说,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灵,在万福巷里也住了十年了,甚么事不看在眼里呢?”

  镇口河坝上,那一轮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红的一团了,满天的乱飞鸦。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才一转眼就沉黯了下来,寂沉沉地凝聚起了好一片回光。只见万福巷里,矮檐下,家家门口点起了水红灯笼,娼妇们送出了客,泼了水,一身大汗把饭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热饭来。那一双双眸子,睐啊,睐,挑逗着门口睃睃探探的男人。一条巷子影影幢幢。七八个小光棍追起了黑痴,巷头巷尾只管穿梭个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挤挤的闲人撩上了火,一片声咒骂起来。棺材店隔壁,满庭芳那一个年轻的病娼妇叫秋棠的,不声不响地撂下了饭碗一个回身走进了屋里。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来,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么头们,哗喇喇一阵照面泼了过去。那七八个小光棍愣了愣,摸着满头的水,撒起了泼,把黑痴揪到了县仓墙根下,连人带猫就掼进了臭水沟裹。只听得一声喊,么头们隔着巷道朝着对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红灯笼,咒一声,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头来——

  吊死鬼吊死鬼

  半夜三更把命催

  祝家茶店水檐下,一个坳子佬支起了两只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着对面万福巷口。

  “你老人家,信不信?”他回头瞅了老人家一眼,两口烟痰,呸的,吐出了店檐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里燥热上来,黑天半夜一个人跑到了万福巷。天亮了,从你家出来,我一双眼皮沉沉的,老睁不开。你家那个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还逼着我跟她喝了双杯酒,说甚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哟!”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来,半晌又说:“秋棠她呀,把我这新郎倌送出了门。走到巷口,我睁开了眼皮,天蒙蒙亮。一回头,看见刘家那个小媳妇儿穿了一身绿,肘子上挽了个菜篮子,没声没息,独个儿在巷里来来回回的走动!”

  “天蒙蒙亮,还有人看见了黑痴,抱着猫,笑嘻嘻的蹲在万福巷口。”祝家妇人在店堂裹上了灯,冷冷的说。

  那坳子佬就愣了愣,把一条板凳掇出了水檐外,抱起了膝头,坐在街旁。一条大街空落落,对面县仓门口,那满树不住聒噪的黑鸦子赶起了夜色,四下里,不住的兜转了开来。镇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红。“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么头们一声紧似一声的吆暍,从万福巷心里不断地传到了大街上来。

  “小野种,刨了你们。”

  老人骂了声。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冲天的烟花炮,红艳艳地。那窝小泼皮,鼓噪着,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癫癫狂狂,前后,左右,把笑嘻嘻的一个黑痴簇拥了起来,朝着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整条万福巷喧嚣成了一片,娼妇们,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签,站到门口那一排水红灯笼下,指住么头们,笑一声,啐一口。满巷闲人躲着,闪着,喳喳喝暍一片声笑骂起来。

  “你老人家记得吧?”茶店门口,那坳子佬忽然问道。

  “嗯?”

  “那天,春红死了——”

  “死了。”

  “这黑痴——”

  “啊?”

  “从春红房里跑了出来。”

  “母子俩啊。”

  “一身血。”

  “刘老实,狠哟。”

  “这黑痴他一头哭,一头跑,一家家呼天抢地叫起了人来,把一条巷子闹得鸡飞狗跳。”

  “可怜,五岁大的一个孩子啊,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娘给刘老实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这一吓——”

  “变成了白痴啦。”

  万福巷里,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里又钻出了一伙半大小子,十四五岁,一个个带着鞭炮,点起香枝,兴冲冲赶进了巷里。么头们打起赤脚光着肚腩,满巷闲人堆里,又是蹿,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红鞭炮,往娼家门洞里扔了过去。闲人们呛着,咒着。一时间那整条万福巷一把火烧着了一般,漫天血点子。“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青罗院门口,一个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妇,跑了出来,站到了巷心上,愣了半晌,狠狠地呛出了一声:“小——王——八——们!”她家妈妈瘸拐起一双小脚慌慌地跨出门坎,指着她,喃喃叨叨的不知骂着甚么。瘦娼妇听了一时性起,咒了声,把手里一根扫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个放鞭炮的小小泼皮,巷头巷尾,赶着,骂起了街来。抬轿的七八个么头,不瞅也不睬,拥起黑痴,中了蛊似的只顾低着头弓着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声呛一声。那带头的了十六七岁,两条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头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领着小哥儿们朝前走。

  一个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热茶,悄悄地,踅出了水檐下,低着头暖了两口。“你老记得吗?那年春红死了,你们家,满庭芳,有一天半夜——”

  “死了个外乡客人。”

  “发了疯”

  “跳井死了。”

  檐口外那个坳子佬?在板凳上出了神,望着万福巷里,忽然说:“你老,记性好啊。”老人嘿了一声,两口痰,吐出了水檐。

  祝家妇人又打出了半盆浑水往街心一泼,叉着手,望着巷里,只见黑痴眨巴起了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让那一窝小泼皮簇拥着,赶着,朝巷口一路蹎跳了过来。

  “小王八们!”

  “啊?”

  “好好的,不在婊子妈妈屋里头凉快呢。”

  祝家妇人才骂出了一声,巷口,怡春园,红灯笼下一个小小娼妇捧着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来。前脚跨出了门坎,一只手就狠狠地,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门,笑着,骂出两句。半盆水哗喇喇的一片泼出了门外,闲人们又是跳,又是骂。那小娼妇头也不回,拉过了门口一张破藤椅坐下来,抓起大蒲扇,点上了烟,瞅着满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泼皮,不声不响扇起了心口。么头们簇拥着黑痴,哼哼,嘿嘿,跳过了怡春园门前。那小娼妇忽然撂下手里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痴,咒一句,呸一口。带头的光棍笑愣愣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睁起两只血丝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两声:“吊死鬼!吊死鬼!”满巷的么头趁势起了哄。一时间,瓦片,石头,四下里砰砰磅磅掷了过来。怡春园门口跑出了一个老妈妈,手一捞。绞住了小娼妇的头发,喃喃呐吶,骂着,扯进了门坎里。带头那泼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双眸子空空茫茫给日头殛瞎了似的,只管愣瞪着天上一团月亮,淫黄,淫黄,从万福巷那一排娼家矮檐后面静悄悄,升了上来。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条身子打起了寒颤,一阵,赶着一阵,抽抽搐搐抖索个不停。“起童了!起童了!”看热闹的闲人们呆了半晌,哄然,咒出了两声。小泼皮合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划起手上一根长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住黑痴舞了一回。一条巷子,鞭炮声,诅咒声,窒寂了下来。娼妇们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挤挤站到檐口下,顶头上那一排水红灯笼在天黑刮起的燥风里不住地晃着,荡着,红艳艳的一片烛光,瘫落下来,掩映着一张一张愣愣睁睁的脸孔。小泼皮,咄的,忽然一声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剥开了裤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头的竹竿,噗地,锉进了肚腩。七八个小么头只管合着眼皮佝着腰,不瞅也不踩,拥起黑痴一头蹎着往前走,一头哼哼唉唉:“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猫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圆静静地睁着,碧荧荧,鬼火一般,闪烁在越沉越黯愈落愈红的万福巷口。

  “大热天,疯啦。”

  老人家从喉咙里咒出了一声,看了看那坳子佬,摇摇头,站起身来自顾自走进了店堂。

  祝家妇人正在厨房烧水,佝着腰,往灶膛里一根一根送进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里,只管哼着:

  菜花心菜花心

  忘恩负义小亲亲

  唉!

  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柴支,撑起腰背,抹了抹一脸的热汗,倾听着,隔着一条大街传来了万福巷里小么头们一声声的哀吟。穿过店堂,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条空落落的大街,一抹回光凝聚着。

  “怎么一下子就静得叫人心慌——”祝家妇人一回头,看见老人。老人背向厨房门慢吞吞的系上裤头,跨出了毛坑。祝家妇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叹口气,三脚两步走出了她家水檐下。

  “造的甚么孽哟——”

  嘴里才咒出了一声来,整个人像发起了寒热病,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猛一回头看见她家两邻那一排水檐下,妇人们恹恹地静坐在板凳上奶着孩子,家里的男人站在身后,自顾自,摇起了一把大蒲扇。几十张黯淡的脸孔沉溶在一抹霞光里,只管睁着眼睛望住了对面那万福巷口。

  巷心里一片窒静。从茶店门口 望过去.满巷人头,在娼家矮檐那一长排晃荡的红灯笼下,没声没息地,悚动着。鞭炮声早已沉寂了下来,小泼皮们手里拈起了长香,四下里痴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中了蛊一般,只管张着嘴巴,喘着气。巷头巷尾一条十来间门子的暗巷,氤氤氲氲地又缭绕起了一片清香。没客的娼妇们这时都走出了水檐外,挨擦着那一干看热闹的闲人,男男女女一齐伸长了脖子,屏着气,淌着汗,瞅住了巷口那一头。半边天空,黑澄澄,一团初升的月头。那一片愣愣瞪瞪的眼神里,么头们弓起了腰,低着头,团团簇拥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痴,一步,一步,蹎出了万福巷口。

  ——半夜三更把命催,

  黑痴,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那带头的小泼皮,一身血,缩起了肚腩来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也低着头,弓着腰,领着哥儿们转进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镇口那一抹红,一步一蹒跚梦游似的走了下去。

  削尖了头的竹竿上,挑刺着,搠穿了心的老花猫。

  “那年,春红死了——”

  老人忽然说。

《吉陵春秋 李永平》 相关内容:

前一:日头雨
后一:满天花雨

查看目录 >> 《吉陵春秋 李永平》



批點大學衍義四十三卷 [光緒]定海廳志三十卷首一卷 韻府群玉二十卷 函樓詩鈔八卷因遇詩一卷詞鈔一卷 石柱記箋釋五卷 廣漢魏叢書八十種 元史二百十卷 宋七家詞選七卷 性安廬畫稿四卷 唐詩鼓吹十卷 通俗編三十八卷 凝緒堂詩稿八卷 金石三例三種 太玄四卷 欽定王公處分則例四卷 二十二子(二十二子彙函) 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三卷 弘簡録二百五十四卷 陶廬雜憶一卷續詠一卷續憶補詠一卷後憶一卷 槐廬載筆二十卷 康熙字典十二集三十六卷總目一卷檢字一卷辨似一卷等韻一卷補遺一卷備考一卷 詩韻含英十八卷 朱氏羣書 皇極經世六十卷附編三卷補編一卷 江邨銷夏錄三卷 詩疑筆記七卷後說一卷 還讀我書室老人[董恂]手訂年譜二卷 宋邵康節先生伊川擊壤集十卷 在官法戒錄四卷 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十卷 草字彚十二卷 讀史比事五卷 讀爾雅日記一卷 南朝寺考六卷 過雲樓書畫記十卷 一鏡堂詩鈔二卷續鈔二卷 美國水師考一卷 春秋體註大全合參四卷 清史攬要六卷 因樹屋書影十卷 書經集註十卷 孔門師弟年表一卷後說一卷孟子時事年表一卷後說一卷 御製文二集四十四卷 龍莊遺書四種 湘軍記二十卷 虎口日記不分卷(清咸豐十一年九月至十二月) 小學註鈔六卷總論一卷題辭一卷 平匪紀略摘抄六卷臨清宼略一卷平定猺匪趙金龍紀略一卷勦逆說一卷 玉洤詞一卷 歷届禁山碑文不分卷 袁王綱鑑合編三十九卷首一卷御撰明紀綱目二十卷 定國志安邦中集二十卷 行素草堂金石叢書二十一種一百五十二卷 舊本廿四孝圖一卷 增註泰西新史攬要節本八卷 三流道里表四卷 東溟文集六卷外集二卷 劍南詩鈔六卷 玉歷鈔傳不分卷附經驗良方一卷 龍井見聞錄十卷附錄二卷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