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山,颍川人。
其祖父贾苮,是战国时魏王的博士弟子。
贾山跟祖父学习,涉猎甚广而不专精,不是一个纯粹的儒者。
他曾为颍阴侯灌婴做过随从骑士。
文帝时,贾山写有一篇以秦朝为例论说治乱之道的文章,题为《至言》。
全文如下:臣听说做臣子的应当尽忠竭虑,以直言谏主,要不规避被诛杀而死的危险。
臣贾山正是这样的人。
臣今不以年代久远之事来比方,只想借秦朝为例来提醒,请陛下稍加留意。
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寒士,尚且能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子孙后代绵延不绝。
但秦皇就不是这样。
他虽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但横征暴敛,使百姓疲苦不堪,触犯刑律的人充塞道路,聚众为盗的人遍布山林,天下之人都心怀异志,幸灾乐祸。
当一人振臂高呼,天下莫不群起响应,就如陈胜那样。
不光如此,他从咸阳往西到雍地,修建了三百座离宫,钟鼓帷帐无需搬运,处处都是齐备的。
尤其是阿房宫,殿高数十仞,东西长五里,南北宽千步,殿堂之宽敞纵车马奔驰而不局促,竖立旌旗而旗杆无需屈挠。
修建宫室如此之华丽,是让其后代寄身茅庐而不可得啊!他又修筑驰道以通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沿海之滨全能通达。
道宽五十步,高三丈,筑土厚实,打入铁桩加固,道旁植有青松。
修筑驰道如此之壮丽,是让其后代行羊肠小径而无处插足啊!为死后葬在骊山,他役使数十万众造墓,旷日持久,历时十年。
墓穴深不可测,采用金石、铜水浇灌而封闭,外面涂上漆,以珠玉、翡翠装饰,中间可供观览游乐,外表俨然一座山丘林苑。
修造陵墓如此之奢侈,是让其后代死无葬身之地啊!秦以熊罴一样的力量,虎狼一样的心肠,蚕食诸侯,吞并海内,而又不修礼义,所以上天要加倍降下祸殃。
今臣冒死相告,希望陛下稍加留意而从中吸取教训。
臣听说忠臣服事君主,进言恳切刚直就不会被采纳而身处危境,如果不恳切刚直又不可能讲清道理,所以,恳切刚直之言,是贤明的君主急于想听到的,也是忠臣们冒死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贫瘠的土地,虽有良种,也不能生长;江河边的肥田,即使是劣种,也无不生长茂盛。
昔者夏、商两朝之末世,虽有像关龙逢、箕子和比干那样的贤臣,也只能身陷死亡而道术不被采用。
周文王之时,豪俊之士都能够竭其智慧。
刈草打柴之人都能尽其力气,这正是周朝之所以兴盛的原因。
所以说肥美的土地善养禾苗,仁爱的君主善养士人。
雷霆所击之处,没有不被摧折的;万钧重压之下,没有不被粉碎的。
而今人主之威风,非雷霆所能比;势力之重大,非万钧所能量。
广开言路以求谏,和颜悦色而倾听,采纳其意见并使其身家显荣,士人们尚且诚惶诚恐而不敢言无不尽,又何况君主纵欲无度、恣行暴虐、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呢?如果动不动镇之以威,压之以重,那么虽有像尧舜那样的智者、孟贲那样的勇士,又岂有不被摧折的么?那样的话,人主也就听不到自己的过失了;听不到过失,社稷也就危险了。
古代圣王的制度,设有史官专记君主的过失,让诵诗工以箴言相谏,盲歌师以诗歌相谏,公卿大臣以事类比相谏,士人们也可发言进谏,平民可以诽谤于道,商旅可以议论于市,然后君主才得以知道自己的过失。
知道了过失而加以改正,明白了道理而加以实行,所以能够永保天下。
以天子的尊贵,在四海之内,照说无不是他的臣民,然而他还要在太学里奉养三老,亲自端食物供其食用,拿酒杯为其斟酒,为防老人噎鲠还派医祝随侍左右,以公卿为其奉上手杖,以大夫为其进献鞋子,让他们荐举贤臣以辅弼自己,访求道德高尚之士让其直言极谏。
天子之所以以尊贵之躯,亲养三老,为的是昭示孝道;立辅弼之臣,是为了防止骄纵;设直谏之士,是恐怕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至于向割草打柴之人问学,则表示求知永无满足;连商人平民对自己的诽谤也要有则改之,表明只要意见正确便无不言听计从。
以前,秦王嬴政以武力兼并万国,富有天下,破灭六国以设置郡县,构筑长城以作为关塞。
为成其一家之富,一人之强,收天下大小之势要、轻重之权利,可谓不计其数。
然而兵被陈涉所破,地被刘氏所夺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因为秦王贪婪、暴虐,不惜残害天下、穷困万民以填其欲壑而后快。
过去,周朝共有一千八百个小国,以九州的人民供养这一千八百个国君,役使民力也不过每年三天,收取赋税也不过十分之一,但国君有余财,人民有余力,于是便产生赞美盛世的诗“颂”。
秦朝皇帝以一千八百国人民供养自己一人,而民力疲惫不堪其役使,财富耗尽不堪其贪求。
别看只一个君主,但供他驰骋游猎、骄奢淫逸,是天下所供不起的。
劳役疲苦者得不到休息,饥寒交迫者得不到衣食,无罪而被判死刑者没有地方告状,形成人人对他充满怨恨,家家与他结下冤仇,因而天下局势大坏。
秦皇帝没死的时候,天下就已经坏了,但他自己不知。
他东巡到会稽、琅邪,刻石记功,自认为一统天下功过尧舜。
又销毁天下兵器铸成钟鼎,大兴土木修筑阿房之宫,自以为子孙万世都可拥有天下了。
古代圣王制定谥法,不过三四十代,即使是尧、舜、禹、汤、文、武世代德行广被,也不过二三十代而已。
秦皇帝说死后实行谥法,父子的名号有可能相袭雷同,如果用数字,自一至万,便世世代代不相重复了,所以他死后要号称始皇帝,其子称二世皇帝,就是想从一世以至万世。
秦始皇计算自己的功德,推定他的后嗣会世代无穷,然而他死去才几个月,天下群起四面而攻,其宗庙便灭绝了。
秦始皇处在灭绝之中而为什么自己不知道呢?因为天下没有人敢告诉他。
为什么没有人相告呢?是失去了奉养三老的礼仪,失去了辅弼之臣,失去了进谏之士。
因为他恣意妄为,动辄行诛,敢于议论朝政者纷纷退避,直谏之士屡屡被杀。
这样养成了阿谀之风、苟且之辈,只是奉承其德比尧舜还贤,赞扬其功比汤武还高,至于天下已经溃烂则只字不提。
《诗经》上说“: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讠替言则退。”正是指的这种情况。
《诗经》又说:“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天下何曾没有过士人,但为什么惟独说周文王能安天下呢?因为文王好施仁义而仁义之道大行,他敬重士人,士人也乐为之用,士人被任用则礼仪有成。
所以说,君主不向士人致以爱敬,士人则不能尽其心;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
因此古代的贤君对其臣子,不仅给他尊贵的爵位俸禄而且当作亲人看待。
生病后无数次的亲临探视,死后则前往吊丧哭祭,要三次亲临其葬礼。
小殓要去,大殓要去,送殡时更为其穿丧服披麻缕。
死者未封殓时不饮酒不食肉,未下葬时宫中不奏乐。
如果正值祭祀宗庙之时死去,甚至为他停下祭礼的音乐。
古代的君主对于臣下,真可谓礼数周到之至。
身穿朝服,端正容貌,振奋精神,然后才君臣相见,所以做臣子的哪敢不竭力尽死以图报其君主?何况其功德还可造福后代,声名可传播远久呢!而今陛下思念高祖,追述其功,目的在于将祖宗的宏业、美德予以发扬光大,使天下荐举贤良方正之士,让国家欣欣向荣。
陛下说要实行尧舜之道,建立三王之功,天下之士无不修身砺志准备恭承大德。
现在方正之士都已在朝廷了,又将其中的贤者挑选成了常侍诸吏,可是陛下只是与他们一起驱驰射猎,一日之中几次出游。
臣担心朝廷一懈弛,百官便随之惰于职事,各诸侯王听说后,又必然会怠于政事。
陛下即位之初,曾亲自劝勉以厚待天下,减损宫中膳食,不奏乐曲,减免徭役兵役,停止岁贡;将宫中多余的马匹给各县作驿传,去掉许多宫苑给予农夫耕种,拿出布帛十万余匹赈济贫民;尊崇老人,凡家有九十岁老人的免去一个儿子的赋役,家有八十岁老人的免去二人算赋;赐给天下男子爵位,大臣都晋爵为公卿;拿出御府钱财赏赐大臣宗族,没有一人未受恩泽;赦免罪人,还可怜他们没有头发、穿着囚衣,与父母兄弟不好相见,又赐给他们头巾和衣服。
平正执法放宽刑律,天下之人莫不喜悦。
即位元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是因为上天在帮助陛下;刑法比其他时期轻而犯法的却不多,衣食比前些年多而盗贼却少了,这是因为百姓都顺从陛下。
臣听说山东地方官宣布诏令之时,连老弱病残也拄着拐杖前去聆听,都希望能多活几天,想见到陛下德政教化的成功。
但现在功业只是起头,英名刚刚显明,正值四方想望之时,陛下却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天天以射猎为事,为击兔伐狐而损害大业,让天下人失望,臣不禁暗自战栗。
《诗经》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愿望很多,现只想求陛下暂停射猎,仿效先王之道,在夏历二月设定明堂,修造太学。
等到风俗形成,万世基业奠定,然后陛下才可放心游乐。
古代大臣不得亲昵放荡,所以君主也不常显露齐严之色、肃敬之容。
大臣不得与主上宴游,方正廉洁之士不得跟随射猎,使他们行之有道以保高风亮节,那样群臣就不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
如果这样,则陛下不仅德行受世人尊敬,功业也可遍布四海,垂于万世子孙。
否则,形象日益损坏,荣耀即日消逝。
士大夫在家中养成的美德,却在天子的朝廷中被败坏,臣不禁为之暗自哀怜。
今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在朝廷讨论计议,应把握大的准则,即宴游而不沉湎,朝中不失体统,议论不改初衷。
在这之后,文帝发布了铸钱令,贾山又上书进谏,认为改变了先帝之法,不妥。
又辩解淮南王无大罪,应马上让他返回封国。
又进言说柴唐之子心怀不轨,应严加提防。
文帝令有司就此奏章诘问,贾山对答:“钱这个东西,本是无用之物,但可以改变人的富贵。
富贵,是人主操持的权柄,如准民间铸钱,则是让臣民与人主共操权柄,此风绝不可长。”他的进言多过于激烈,但往往切中要害,所以他一直未受惩罚,并拓宽了谏诤的路子。
这次进谏后据说朝廷又禁止了民间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