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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记闻录卷二

崇祯记闻录卷二

崇祯四年正月元宵节,齐门外东汇,创搭诗句故事十三种,竹篱茅舍,人物器皿,花木墙扉,事事逼真,皆具体而微,观者摩肩叠足,亦胜事也。
一日中,崇明兵变,至缚县令。
三月中,吴江赛会三日,闻有生龙活虎诸异物,好事者皆呼舟往观。
崇祯六年,按台祁彪佳,即向长洲令祁承■〈火业〉之子,山阴人,妙龄进士也。少随父在署中,素谙吴郡风气者,为政平易近人,而严于惩恶,吴中有积棍王万洲、郦来远、俞太及杀母一人,祁院乃会乡绅士民于玄妙观中,杖郡凶百余,立毙之,肆之于市,幸逃免者章錩一人耳,众心悦服,士民赴阙请留再按,不允,仅满任而去。
吴江乡村,有算命卖药之妇,窃人幼女,藏于舟,以火烧其手足指,十指几尽,仅余一二矣。其女痛极,则脑髓坚实,利斧劈取之,以和邪媚之药,可取厚赀耳。会此女一日哀号声彻,为人所觉,执送于官。因群情共愤,捶击者众,未及正法,随毙于狱。上台严禁,此辈不敢游于苏。
松江乡宦范文若,送官重治一家奴,奴乘间归,手刃范宦,母子俱死。
流寇为患,残破郡邑,渐逼南畿,焚毁凤阳皇陵,抚院张国维统将卒赴援。
崇祯八年二月十二日,我师战败于宿松镇,苏郡指挥包行甫及诸武弁听用阵亡者踰十人,被伤及士卒死亡尤众,抚院悯之。未几,俱蒙恩典。
吴江烈妇陈氏,张士柏之妻也。年甫二十二而夫卒,止遗一幼女,茕茕孤寡,夫弟士松,贫无赖,因嫂少艾,潜许嫁与徐公为妾,妇不知也。至期,先令邻妪投宿归家,更余鼓乐及门,邻妪启扉纳之,妇不能抗,为众拥扶入舟。至徐家,妇号泣不从,徐知有变,诡云为仆娶妇,妇愈愤骂。徐之族人妇,即烈妇之侄孙女,闻之,乃伴妇至其家。天明送归伊父陈俊处,父讼于官,徐亦讼。吴江令章日炌,误以孀妇服未终而图嫁,遂置之狱,虽判离异,而妇之贞心不白矣。适本府刘理刑查盘至松陵,陈族青衿往诉,乃得保出。时代巡路振飞按临松陵,妇先缝纫周身之衣,暗藏利刃,入诉柏台,已准行矣,即挥刃自刺而毙,代巡目睹心伤,发银十两殡殓,行牌吴江,提各犯,责八十板,抵罪。具疏题请,得旨旌表建祠,而云间士夫吊祭诔赠者如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千钧,烈妇之谓哉!
章令一日入郡,谒抚公,甫出登舟,聚卒,人谓其中暑,未知何故也。
淮安三科武举人陈启新,建言中窍,特授吏科给事中,不测之恩也。
夏间,□忽入内地,烧毁天寿山皇陵,戕杀掳掠,不可胜言。闻向有归附夷丁隶边帅麾下者,向因粮饷久缺,潜通外寇而招之入,故防闲不及,遂至狼狈。皇上宵旰忧深,诏各巡抚领兵入卫,至秋间,其欲既饱,四方之兵亦大集,才出禁北去,途间砟树去皮,大书云:各官免送。其恣横至此,惜堂堂中国,不能大创之者。
二月中旬,江北复报寇警,抚院委官统兵赴之,既点集而犹未启行也。吴江庠友莫若鼎,治戏酌于家,有隶戎籍者叩门欲进观,阍人阻之,大肆无状,操刃刺其仆,贯颐,并伤莫公之面,血流盈颊,急往诉于军门,立刻提兵,各责八十板,收狱治罪。其冲锋受杖而毙,岂非自取哉!莫家在郡城。
季冬望前后四五日,大寒,河港冰坚如石,舟楫不通,亦迩年所未睹。
祯崇九年丙子秋,宫詹姚孟长病卒,阁学文文起未几亦卒,侍御顾岩叟冬间亦卒,郡人作一对云:姚希孟、文震孟、顾宗孟三孟俱亡,莫非命也!陈古白、董思白、范长白一白仅存,亦曰殆哉。长白寿至八十五而终。
兑军殴伤崑山县令叶培恕,抚院薄惩而已,近辈愈肆,渐何可长!
常熟宦钱谦益、瞿式耜,家居已久,棍徒张柏台,因宿愤欲倾之,捃摭附会其不法事数十款上奏。有旨提解来京究问。自丙子冬至丁丑春,淹留郡城,未发,后至京,法司审毕覆奏,重惩告诉诬妄之罪,而两宦释归。
丙辰进士申绍芳,文定公孙乡科经峪大参之子也。已任福建右布政,次进表,过家久留,令人入京,欲谋开府,为竞进者所摘发,铨部以闻,有旨提解下狱,力为周旋,得从轻谪戍金山卫。丙子冬,抵家,亦云幸免矣。
崇祯十年丁丑元旦,日食,元宵夜月食,俱在岁首,度非嘉祥也。米价向来腾涌,冬粟每石一两二钱,白粟一两一钱,此荒岁之价,而吴民习为常矣。自去秋及春,油价增至每斤净钱七八十文,大为可骇。三月中,有兑粮指挥泊舟枫桥,偶被贼窃,诬及附近饶裕之家。执其人,酷加吊拷,抄抢其家,群情愤然不平。十五日指挥以事入城,众相约尾其后,至西城桥,群起而殴,指挥轿伞冠服俱毁,遍体受伤,身无寸丝,裸形至府。太尊令库吏与之便服一二,以蔽其体,慰遣之出,其随从军丁,被捶死于途中者七人,亦异事也。闻指挥不数日亦卒,或云指挥之弟代庖者。
崇祯十一年戊寅,自去冬少雨,逮经春历夏,俱不雨,农夫不能插莳,抚院张公命法官结坛玄妙观,清晨率尾官躬往步祷,稍有微雨,未能沾足。小民竭晓夜桔槔之力,,虽山田无救,而本畴犹保其半。不虞八月中旬,蝗虫自江北来,飞蔽天日,所过虽不全伤,而罹其害者不鲜矣。乡民群聚告荒,抚院发价收蝗虫百斤,给钱二百文。予八月二十五日,以事涉江,登金山,目睹大江之上,蝗飞如雪,抚臣屡疏以旱蝗上闻,而得谕旨征粮反而加焉。至收租之际,乡民结党混赖,田主稍加词斥,每至起衅生乱,即具上,官亦概从姑息,真吴民之不幸也。
田主有乡居者,征租于佃户,各佃聚众焚其居,抢掠其资,真乱民矣。抚院严提首祸两人,毙之,枭首传示,奸民少知警焉。
常熟令邹守常以腐儒登第,不善为政,乡绅士民,俱致不满。八月十五日,礼应拜谒文庙,众欲俟其出而辱之,令觉,乃不敢出,诸青衿复以不谒庙为罪,群往诟厉之,士民数千,破门而入,呼名辱骂,令俯首无措,众至日晚才散。为民父母者,取侮至此,大可愧矣。邹令不久罢去。
十二月初六日,阊门吊桥西■〈土免〉一带,又失火,烧去勾狱巷等处几十家。先是四月十三夜,火势尤甚,吊桥毁堕,不通往来,居民家被灾者尤多,张抚台令搭浮桥以济,随发官帑鼎建,不烦民间一钱,而巨桥顿尔更新,民甚德之。不意相距才二百余日,西■〈土免〉桥栏石又毁矣,何此多厄耶!
亢旱经年,城中河井俱涸,民艰于得水,贫人往城外担水售人,视地远近以索价。近者数文,远者至每担三十文,冬间藏水百斤,价二百文。柴价加倍于常。城内外火灾迭见,盗贼递起,非佳景也。
边防久疏,西□忽于秋间大举入攻,围京城,上下惶惧。后以京城难克,解围南下,分兵阻天津饷道。冬间闻兵直顿于临清,南北道梗,虽云不甚杀戮,然伤残掳掠,中土之被害剧矣。各抚臣俱遣兵勤王,上以江南兵不堪用,上令折饷输纳,而吴中又值俭岁。勉强支应,识者忧之。至来年春深,□以天渐向暖,方自退去,得志若此,且去住自由,将来更足虑矣。
崇祯十二年己卯,兑粮各船军丁,在地方往往为盗,劫掠杀人,松郡尤甚。上官虑激变,每事姑息,无能大创之。
从来忧旱,未有如去年之甚者。收获之后,处处桔槔声不绝。十月中,抚院复建坛于承天寺,祈雨雪,迄季冬亦未有应也。两县乡民,时有乱萌,因抚台张国维、府主陈洪谧素得民心,是以终不敢逞。两公大有造于吴哉!
己卯三月初四日,吴县狱重囚,忽于将暮时,持巨斧杀出;狱卒徒手不能抗,被伤者数人,奔逸而去。共失二十余犯,悬赏购索,仅获其半,而钦犯朱老虎,乃诬奏洞庭翁氏不轨反坐者,竟不可得。诘朝为清明节,城门久闭,是日城隍神例迎至虎邱设祭,亦阻于门禁之严,至下午启门,方得出城。闻仓库狱囚,令之责也。今忽有此矣,吴令牛君麟,未知有干碍否耳。
六月中,连日狂风,兼之多尔,天气若秋。
虎邱大殿,毁于崇祯二年之冬,至十二年重建,重塑佛像,创之者抚台张国维;塑像徽郡许相国之孙也。工费浩烦,非大檀越不克就。
广西右江道申经峪,文定公之仲子也。以乙榜仕至大参,年已七十七矣。以兄大司马玄诸公客各物故,仅长二龄耳。是以告病乞归,因未及候旨。遽尔离任,遂至发勘。先是,其子维烈,亦以方伯边戍,仕途真畏途哉!
长洲令唐九经,吏才颇优,而以贪成猾,吴中有唐骗、唐缠、唐定胜、唐合香之名久矣。己卯秋杪,因萧家巷在庠郭友住房漏税,查出则补纳可矣。唐令以其饶裕,格外罚银数百两,郭友抗辨数次,令坚意行罚。士林不平,群往诟厉之,遂成大哄。令置身无地。诘朝为十月朔乡饮之期,府县各官咸集府庠,诸友复往泣于文庙,有告宣圣文,太尊惟慰谕诸友,理刑倪长玕语稍侵诸士,亦受面慢而止,复群往白抚按,相与为四书成语文,逐之使去,时适当入觐,未几,遂去任。
崑山令叶培恕,莅任已久,以贪污不满于士民,亦于是冬去任,未离县门,众汲水担入,倾于公座。谓之洗堂;为民父母者,使民至此,亦可愧矣。
己卯秋闱,吾苏冯士骅,以拔贡入京就选,已得节推,乘便入试,竟得中式。其子吴庠冯宁延,年未三旬,以遗才应试江南,亦一战而捷。父子登科,信有登天拾芥之殊云。士骅字仲先,庚辰连捷登第。已皤然老矣。壬午秋,卒于临清。
长庠管宗曾,佥宪管志道之孙也。佥宪乃隆庆庚午、辛未联捷者。宗曾塚子正传,亦于崇祯庚午、辛未连飞,少年进士,为江西永新令,任满行取矣,为代巡所勒逮系诏狱。宗曾自塚嗣科第之后,已不暇留心八股业矣,时适以贤良方正荐,因入北闱就试,遂得中式。岂非意外得之哉况!次子正仪、正仁,于南畿一中式,一中副榜准贡,何其盛欤!正传亦得遣戍归,尤厚幸矣。正传字元心,遽卒于辛巳之夏五月,年仅三旬耳,殊为足惜!
崇祯十三年庚辰正月初六日申时,大雨雷电,立春在十四日,此时腊月节候,不亦异乎?是月大风,多雪久雨,闰复多风雨,灯兴竟阻。
吾苏太尊陈洪谧,廉恕得民;松江太尊方岳贡,莅任已十二载,而历俸未满。屡经降级,皆贤郡守也。时当入觐,抚院张国维特疏请留于郡,不意今上以钱粮起解未及额,严旨责抚臣,仍令二守入觐。陈太尊于正月十三日登途,士民执香远送者无算,有垂涕者,有议赴阙上疏请还者。
皇上不次用人,盖遵国初三途并进之法。吾吴岁贡许自表,以县令行取。特授北京河南道御史,以劾温首揆降职,今陞大理寺寺副矣。庠友以贤良方正荐者,即授州县正官,如苏郡庠陆光裕,现任东平州守,吴庠授例马光,任永宁州守。吴庠廪生施之朝,任奉节令,闻继起又有人矣。但名实相称为难,适启幸进之门。此例恐不可久耳。后未几,即停此例。
迩来钱渐轻薄,价亦日减,两年前净钱千文,重六斤余,值白银九钱有零;今仅值五钱零。其次通行之钱,止四钱五六分,未知何所底止?顺治三、四年,每千银一钱七分。
方、陈两郡守,俱于四月中复莅任;时学台张凤翮行牌两府,会同各县,于念八日考儒童。松郡方公即于五月初八日府考,凡县试完篇者,皆送府。府考后,青浦县方发案覆试,此未有之奇也。不半月即发府案,方公作事敏捷如此。苏郡以时方多故,至九月中府考。十一月中院试。残岁先发府庠案及入泮案。来年正月上旬,发长、吴二县案。望前后连日风雪,优等诸友,赴澄江发落,竟以各县赏银未解,不及领而归,亦似非宪体。
旧岁,苏、松皆有秋,今春二麦亦登,夏间禾稼盈畴,非荒岁也。祗以邻郡水旱,客米不至,米价加至每石一两六钱。未几,一两八钱。民心惶惶,新抚院黄希宪、吴令兼署长洲事牛若麟,下令禁民粜与客贩,朱封各铺,本为地方计也;而米值加增,市铺俱闭,无赖穷民,遂于城中倡乱,一呼千应,东城监生姚天倪,善价售冬粟于徽商,邻人知之,聚众一抢而罄千石之储焉。西城乡科章维九,富名甚着,有储粟三廒,亦被众恣抢,并先世宦赀金珠、器皿、衣饰、银钱等数十万金,皆抛毁攫攘至尽;纷扰非止一日。初,章氏以事出意外,不及防;次日,呼齐门撑排水手百人为卫,而此辈复伪称乱民,仍肆抢掠。维九多市房,其胞弟亦乘乱往各租房减额折数,以会其租,欲攘其产为己有。兄不能堪,因构讼焉。聚久而散,以富致怨,理固然也。乱首陈习习、周老儿,抚台立毙之杖下以威众。而众咸汹汹不靖。上官设法救济,令各图开报大家富户,出米有差,减半平粜,每一贫户,日执票粜米二升,官定价冬米每升二十四文,籼米每升二十文,于小民亦少有济。而本图开报,不免徇私觅利之弊耳。七月中,冬粟加每石二两之外,真异事也。
吴江缺县令,府经历董署其任,力不能大创乱民,故松陵之烧劫尤甚,抚院赫怒,发兵以往,民遂闭城以拒,几成大乱。陈太尊亲往抚慰之,力请撤兵归,而民心始安,亦从事平粜,事乃徐定。大抵六月望后,民间枪棍蜂起,不约而同。予时在青浦之金泽镇,目睹乡民之聚众,迫胁富户之减价平粜,一如吴郡。闻乡老言,万历庚辰,亦略有今日之风,气数使然也。
无锡翰林马世奇,素与邑令通贿,不满众心。夏间,县令发二百金,欲其买米平粜,而马宦不即举行,众大不平,群聚城隍庙,录其不法十七事,欲与为难。马仆知之,闻于主翁,令人执其首事两人,拘系于家,欲送官重惩,众求释,不听,遂纵火焚其居。马宦不得已出见,为众执而殴系之,破额败面,不胜狼狈,迫其亲书罪状。加以印记花押,约以不讼则已,讼则执此以应,或奏御焉,然后解散。马宦恐致激变,竟无如之何!
太仓知州钱肃乐,少年甲科也。以事公出,舟与李子木侍御内眷舟相值,因争纤,李仆横甚,殴及州尊;州尊愤极,归白上台,欲辞印去任。时,子木在京,乃父副宪易服请罪,各宦极力周旋,本府重惩李仆,事乃得解。李虽父子甲科,原籍实太仓也,豪奴倚势雄行,使主翁得罪官长,何可不严束此辈!
孟冬,新榖既登,而价自昂。初,糙米一两四钱,日渐增加。至秋杪,每石二两矣。民不聊生,实有隐忧焉。
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月,糙粟每石二两二钱,冬粟二两五钱,上官恐贫民生变,设厂于玄妙观、北禅寺、胥门、天后宫等六处,施粥赈济,男妇有别,领筹者就食,游僧乞丐不得与。法井井有条,民亦沾惠。但饥乏者众,而赈施难周,正所谓救荒无奇策也。先是,万历己丑,吴中大饥,斗米一钱六分,鹅价四钱,先辈所记,以为异事,今则斗米二钱五分,油价每斤一百三十文,不尤异耶?又曷堪此!
承天寺多富僧,饥民垂涎久矣。正月十六日,有众数十,往寺欲得一餐,僧不得已应之。明日往者有加,僧每人给钱二十五文。又明日,往者弥众。僧遂拒不纳,然亦有备以御之矣。众因大哄,寺有酒工,恃勇率众出敌,擒获三人,寺僧以解军门,而为首酒工,随毙于众殴。军门立命斩三人于寺以示众,余十数人皆重责系狱,虽不无枉滥,然意在惩乱,亦不能不然。
府庠友徐展也,为予述昔年馆于姚市,偶同乃徒及亲友,往太湖之滨吊丧,乘暇步于水旁,少年嬉戏,堕一银古质簪于水,以为必无复之理矣。三年后,复有他事,诸人复闲步湖滨,时值水涸,忽于砂砾中,得其故遗钗,不亦异哉!可见得失定数,有出于意外者。细事且然,则事事皆然。
玉峰古刹荐严寺者,俗名东寺,而学院则在寺之东,址相接也。庚辰十一月中岁试,初五日为第一场,四鼓时待试者众集寺中,或坐卧佛前,或蹲踞供桌。时,大雄殿有观音像三尊,其在东偏者,佛龛忽大震动,殿屋作飒拉声,众骇愕奏避。一时哄述其异,或亦大士显应,以警顽慢云。
崑城内之马鞍山,石质最巧秀,然佳处尤在西偏,且孤耸乏水,至其东偏,惟丘垄荆榛,未睹山之妙也。己卯、庚辰间,宗伯顾瑞屏,买以作圃,以娱其封翁巽洲公,乃徙其塚墓,搜剔垦辟,泥沙去而石骨露,东麓之下,绕以短垣,中间崎岖曲折,罔非奇峰佳石,亭榭斋阁,位置得宜,遂有涧以储水,渊然澄碧,顿成名胜。天巧实藉人工以呈,颜之曰「乐彼之园」,足为兹山增色矣。所惜拓辟伊始,草木新栽,俟他年过之,苔苍木秀,当有幽致耳。
向闻松陵有垂虹桥之胜,余未履其地,辛巳二月既望,友人拉余同往,谒吴江叶令。乃由太湖而渡,渺然巨浸,然路不甚遥,向午已抵邑之南门,泊焉。入南门,不里许,即至县治。由县治而东,行一、二里,即为东门。出东门往北,即垂虹桥,俗名长桥,以余步武计之,恰四百步。两旁石烂,以砖砌面,然苦不高,与平地无异,但修长耳。桥之中有亭,匾曰「垂虹胜概」,惜河面不广,旁多葑田,未为大观。他处学宫,俱在城中,吴江学宫独在长桥之外;学宫对望有寺,浮屠屹立,即方塔也;亦异常制。会暮色催人,仅遥望而返。
辛巳之夏,吴中二麦既登,无奈自春及夏,雨泽鲜少,河港俱涸。五月中,正宜插莳,然土燥不可垦,秧针无水可刺,有憔悴之色。上官及乡绅,建亭于玄妙观、承天寺、西苍等处,祈祷。十四日、二十二日、二十七、八日,仅有微雨,无济于事。米价贵至每石一两八钱,人心惶惶,途有饿莩。况疫疠盛行,有全家伏枕者,有数口中死亡过半者。二十七午后,蝗飞自西徂东,经时不绝,钱价愈减,物价倍增。鸭卵至十五文一枚,后加至二十三四文,真足骇人听者。吴民之困苦极矣,亢旱异常,抚院黄希宪,率各官及庠友步祷。至六月十二日辰巳间,有大雷雨,然惜其不久,未能沾足。米价已逾三两,切面每斤卖三十六文。吴中固安享太平久矣,不意今遂饥窘至是。逮十四日晚间大雨,夜间亦雨,人心稍定。然种已失时,天时又凉若深秋,惰农亦有藉口,未知向后竟何如也!
崇祯十四年,岁在辛巳,秋八月望前,按臣宗敦一莅任,兼提督四府学政,督学考校生童,桉台巡历各州县动静异宜,而一官兼任之。此诚创见之事。宗院先于苏城行按臣事,即往江阴,发牌科考去。
是岁田禾,夏苦亢旱,多不插莳,即莳亦皆后时。至秋间复为蝗虫所食。有幸免蝗祸者,又因秋秒旱寒,遂多秕死。大约所收不及十之三四。十月中,糙米价至二两八九钱。白粟三两之外,凡中人之家,皆艰于食。吴中向推饶丽,今则饿殍在途,豆担糠秕皆以为食,贫民皆面无人色,父老竞传万历十六年为大荒,然米价止一两六钱,又不月余而减,今价倍于昔,且习以为常,民力几何,曷以度岁月?此真大厄会也!
岁凶异常,抚按交章上请,不惟不蒙宽恤,征赋反有加焉。糙粮每亩二斗五升有零,折银每亩一钱七分有零,又急如星火,勒限残岁完粮。连差督饷科臣至吴中者两三员,赐剑专敕行事,抚臣及县官,惴惴惧得罪;长洲令叶承光创立新法,于首名之外,更择尤富厚者为大首名,以大统细,隐然责以赔补。任大责重,人皆惶骇不安。大户役重粮多,中人支吾不给,贫民困馁死亡,井里萧条,乡城同景,非复向时全盛矣!
今秋未差决部,是以系囚幸免一岁。然冬至后,抚属有解盗犯决不待时者,先后各二人,枭首号令本处,而四尸委弃北寺前,惨不可言。
宗室改授文阶,临民治事,亦近事也。朱术珣者,任户部主事,榷浒墅关。苛刻异常,乱则重罚,空船亦责其纳钞;女人过关,纳银八钱。商贾及民,无不痛恨;而莫可如何。贪酷之声日着,被劾于柱后惠文,有旨革职,着抚按察明回奏。自是锁闭署中以待勘,而钞关暴政顿除,人心为之大快。后抚臣周旋天潢之体,潜纵之;离任去。
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旦,大雪;时立春在初七,犹是腊雪,民咸以为瑞。年虽荒歉,元宵前后,阊门大街,灯彩颇盛,观者骈肩,至踹毙老稚,民家惧祸,乃止。
食人之事,向闻山东、河南有之,犹在疑信间。今则苏城内外,往往有此。吴民之死于道路者,乏人埋殓,至暮则饥民之悍而黠者,潜割其肉,以充口腹。上官严加重责,然时有犯者。途中乞丐烦多,人皆鸠形鹄面。况开岁多寒多雨,春已过半,犹大严寒,二月望后,积雨旬余,细民无所得食,相率就毙。王府基,每日埋尸数十,此余所目睹者。因米值每升至九十文有零,实难得食耳。民房多空废坍颓,良田美产,欲求售而不可得,向来吴城繁庶,侈靡已甚,泰极而否,理势固然,不意余适当其厄。
新按台高久兹,二月十五日上任,朝端毕竟以宗敦一兼巡按、督学二差未便,故另差高院代巡,而宗院专司学政;三月望前录科苏郡云。
是岁余馆于王洗马巷顾氏,二月二十五日,始就塾,庭间玉蝶梅绿,萼梅盛开,香满书室。至三月初旬,尚有残花在树,节气之迟使然也。
宗院三月初四日,考长、吴二邑童生。十一日,已发进学案,然在列者多宦家富室,孤寒得售者颇少,院试请托盛行,兼以贿进,日甚一日矣。奈何!
高按院莅任后,未行一事,日惟饮酒游山而已。月余,即丁忧去。
长洲县叶承光,责大小首名赔粮,不惟征比严急,且得贿放免,染指尤多,贪酷大着。乃父叶初春,亦甲科,方在清耍,恐其丛怨速败,遂假手于人,劾其不职,得旨赴京听调,于是粮事粗毕,即重载解任去。
薪桂米珠,自目睹今岁之景,始信此语为不诬矣。逮至五月,二麦既登,丰穰异于常岁,多者每亩收二石,少者亦不下石许。自是价亦渐减,春间,小麦每升踰六十文,至是减半。吴中田亩,无麦租之例,祗因去冬田多全白,赔粮太甚,今夏麦又大稔,诸大家创为新例,凡旧岁田禾莳而荒者,每亩索麦租斗,诚不得已而然。而乡民亦遂输麦,无不奉令者。旧岁疫气甚行,乡城多死。死亡者棺木一具,几倍常价,贫家多不能具棺,秃埋及委弃者无算,惨不忍言。今夏复多时疫,而乡村尤甚,村落中互相缠染,言有一家毙两三人者;有全家伏枕,或死亡俱尽者。时当插莳,田多闲旷,乏人佃种。五月中,余往乡间,此景非人力所能为也。
八月十八夜半,突然霹雳一声,予意必击一巨恶也。迨晓,询知仅击坏绣线巷民家一屋柱耳。天意固不可测!
长洲新令谢良瑾,广全州人也。以今岁乞巧日莅任,闻有广筋寒之疾,告假居多,不甚登堂理事。迁延至十月中,竟去任。前叶令调知宜兴。
巡抚黄希宪,初莅吴时,因张国维声誉素洽之后,所谓继盛者难为美,故每不满人意,实一循理守法人也。久之,士民亦习而安之矣。壬午中元节,诸绅衿以两岁间穷民多馁死、疫死者,建兰盆会于准提庵、瑞光寺、双塔寺三处,延名僧顶目,以重其事,普度亡魂,亦美举也。抚公以开府之尊,于始事、终事之日,偏往三处,拈香参礼,与顶目分庭握手,亦见其不挟贵;半塘寺佛阁朽敝,工费浩繁,抚公慨任兴修,得此大檀越为倡始,经画轮奂,可指日就矣。未几,黄公陞,不知能竟此局否?
壬午,南畿秋榜获售者,大都皆宦室及素封之家,即不必拥饶,亦多以关节得之,而孤寒殊少,人言藉藉。予闻二破题颇佳,余未能悉记也。破云:发而皆中节,则尽富贵也。又云:以财发身,其中非尔力也。
十月二十八日,天气暖和初夏,黄昏时雷电交作,未几,大风骤起,忽有冰雹一阵,穿窗系牖,其声甚厉,拾而观之,或如指顶,或如瓦碎片,比天启二年六月二十三日者为尤大,且在冬月,更可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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