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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社纪事

复社纪事

复社纪事

  自制举艺之法行,其撰着之富,单行可传,无如临川陈大士际泰。大士与其友罗文止万藻、章大力世纯、艾千子南英,实共为此学;三子者仅举于乡、大士久困诸生,未遇也。金沙周介生锺始以制艺甲乙天下,其推重者曰临川、曰莱阳。宋九青玫父子兄弟治一家言,于临川不及也;然最以科第显。盖介生为此说。踰年,而吾师张天如先生(讳溥)从娄东往,复社之举自此始。

  初,先生起里中,诸老先生颇共非笑其业以为怪。一时同志,苏州曰杨维斗廷枢、曰徐九一汧,松江曰夏彝仲允彝、曰陈卧子子龙;而同里最亲善曰张受先釆,读书先生七录斋,海内所目为娄东两张者也。受先举戊辰会试第三人,九一进史馆,是为崇祯改纪之初年。先生以贡入京师,纵观郊庙辟雍之盛,喟然太息曰:『我国家以经义取天下士垂三百载,学者宜思有表章微言、润色鸿业。今公卿不通六艺,后进小生剽耳佣目,幸弋获于有司。无怪乎■〈扌豕〉人持柄而折枝舐痔,半出于诵法孔子之徒。无他,诗书之道亏,而廉耻之途塞也。新天子即位,临雍讲学,丕变斯民。生当其时者,图仰赞万一,庶几尊遗经、砭俗学,俾盛明著作比隆三代,其在吾党乎』!乃与燕、赵、卫之贤者为文言志,申要约而后去。

  受先既筮仕临川,纲维张设,一以古循吏为师。先生归,尽发筐中书,视其传写之蹐驳、笺解之纰缪,点定而钩贯之;于制举艺别芟订以行世,颜曰表经、曰国表:昭本志也。楚熊鱼山先生开元用能治剧,换知吴江县事;以文章饰吏治;知人下士,喜从先生游。吴江大姓吴氏、沈氏洁馆舍庇,饮食其郊,以待四方之造请者;推先生高第弟子吕石香云孚为都讲。石香好作古文奇字,浙东西多闻其声;而湖州有孙孟朴淳锐身为往来绍介。于是臭味翕习,远自楚之蕲、黄,豫之梁、宋、上江之宣城、宁国、浙东之山阴、四明,轮蹄日至;秦、晋、闽、广,多有以其文邮致者。先生丹铅上下,人人各尽其意,高举隆洽,沾丐远近矣。

  三年庚子省试,胥会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试为江西姜燕及先生;榜发,维斗褎然为举首;自先生以下,若卧子及伟业辈凡一、二十人,吴江吴来之昌时亦与焉,称得士。而大士同时始举于其乡,主者从废卷中力索之始遇;燕及先生犹以不得介生有余恨云。四年辛未,伟业举礼部第一,先生选庶吉士,天下争传其文;而艾千子独出其所为书相訾謷。千子之学雅自命大家,然于其乡南丰、临川两公之言,未尝无依据;顾为人褊狭矜愎,不能虚公以求是。尝燕集弇洲山园,卧子年十九,诗歌、古文倾一世。艾旁睨之,谓此年少,何所知!酒酣论文,仗气骂坐。卧子不能忍,直前殴之;乃嘿而逃去。已复侨居吴门,论定帖括,挟异同、贾声利,故为抑扬,以示纵横;非其读书本指。已先生既笃志五经、诸史,不复用制艺与千子争短长,独取其折衷于介生。

  介生之从兄曰仲驭鏖,南司农郎,着风节,解官讲授南都。兄曰简臣铨,才不及弟,与彝仲、卧子同举丁丑进士。介生生平执友大士七十登第、九青已踰九卿,骎骎公辅矣;介生沦落诸生,自如也。先生初以为少,长兄事介生,既显贵,倾介生客,顾修旧节唯谨;于事必首介生,而己为之下。介生亦不以贫贱故,少有所抑损。世称友道,以周、张为难。

  受先既谢病归,先生亦请假还里,公廉于郡邑,无所私谒。先生性好士,穷乡末学粗知好古攻文,辄许与不置口,赖其奖擢成名者数十百人;台使者视所言以为取舍。以此附丽益众,或稍乘其气凌藉于人;而士之不见齿录者多褊心,不能无望。受先即遇同辈,亦多所摩切。敢为激发之行,数以古法治乡党;闾左铢两之奸辄诵言诛之,若惟恐其人弗闻知者。两公性不同相爱,见则互教诫所不及;介生、卧子亦贻书归之,然终不改。

  当复社未起时,吾郡虞山钱牧斋、吴门文湛持、姚现闻三君子由忤珰召用,牧斋以枚卜为乌程相讦奏罢归。其同时奏对称旨、先乌程大拜者阳羡周挹斋先生——主辛未会试,在先生及伟业为座主,自以位尊显无所称于士大夫间,欲介门下士以收物望;寻谢政得请。而乌程窃国柄,阴鸷惨核,谋于其党刑部待郎蔡弈琛、兵给事中薛国观,思所以剚刃于东南诸君子。先生搤腕太息,早夜呼愤。其门弟子从苕、霅间来者,具得相温阴事;名为廉洁奉法,实纵子弟暴横乡里,招权利、通金钱。先生引满听之,以为笑谑,语稍稍流闻;相温时盛修郄虞山,思一举并中之,未得闻也。会上忧耳目壅阏,诏吏民极陈时政阙失。山阳一妄庸武生上书言事,躐拜吏给事中;海内轻躁险陂之徒,竞思钩奇抵巘,以封事得官。相温阴计此便,遂钩致陈履谦、张汉儒与谋。履谦、汉儒者,故虞山胥吏有罪亡命入京师;而政府遣腹心延之东第,密受记,告牧斋及其门人瞿公式相所为不法,。相温从中下其章银铛逮治,而复社之狱并起。

  先是,郡司理闽周之夔宿名士,与两公为旧好;而太仓守东粤刘公士斗皆辛未同年,相厚善。郡司以他事与守相失,阴中守于漕御史,御史显以郡章闻。守有惠政,两公挽之不得,进让周,俾无所容。周内惭困怼甚,曰:『若我故人,遇事不右我而众辱我』;持两公所为军储说显相诘。而军储本由一邑规便益建请,事亦未施行,于漕政无所得失;虽假借相诘拄,不能有以难也。周性卞急,又以蜚语构间,颠呓日甚,上台亦浸厌之,寻发狂易疾,乞养去官。州人陆文声者驵侩无行,尝招摇取赂,受先执而抶之。知当国方雠复社,逸入都,就张汉儒同邸舍;夤缘得谒见国观,捃摭两公事十余条,踵汉儒上章诬奏。上疑两案难并逮,下提学御史山阴倪公元珙验治。倪公贤者,即苏松道慈溪冯公元扬所谳以奏曰:『臣奉诏董诸生,而复社多高材生,相就考德问业,不应以此为罪。文声挟私憾,瞒谰诋毁,荧惑上听。所奏故不以实,昧死闻』。有诏:并元扬镌级调用。相温自谓怨己构事,终辽缓不决。文声小人,语不足动上听,知司理老悖失职,可以利啖而动也,嗾奸弁李应实条奏。内诘之夔去状,微开其端,命弈琛召而挑之;若来,故物可引手致。而之夔以母服走七千里,伏阙上书矣。往者,邑子不快于社事,谓先生以阙里自拟,曰配、曰哲,傅会指目。先生门下士以古文书志表,误「配」作「妃」;寻手自窜定,其本已有流传者。之夔草「复社或问」,遂大书之,讦为僭端。又无名氏诡托徐怀丹檄复社十大罪,语皆不经。之夔入京师,执二书为左验。先自言争漕弃官,语侵抚臣张公国维、按臣祁公彪佳,坐以党私壅蔽;于溥、釆则危言丑诋,陷不以轨。赖上神圣,疑其太切、当有诈,章下所司如前。之夔修饰「或问」及檄,谋再上;而陈履谦、张汉儒为东厂缉获事,榜死长安右门,尽得温相关通状,坐罢免。宵小为失气,之夔竟不得官。文声去为道州簿,赃败瘐死。

  未几,薛国观以庶僚得政察,弈琛与里豪吴中彦者交,私受其金为鬻狱;南御史成分勇发其事,以指纵疑先生,谋益急。吴来之昌时为礼部郎,移书先生曰:『虞山毁不用,湛持相三月即被逐,东南党狱日闻;非阳羡复出,不足弭祸。今主上于用舍多独断,然不能无中援;惟丹阳盛顺伯可与谋』。顺伯时客先生所,故与介生姻旧,雅负权谲;见其书,奋曰:『来之算诚善。顾非公言莫足鼓动者,某既衔命矣』。先生嘿不应。来之以己意数申款问遗中贵人,卒不能得要领;间刺探一、二禁密语疏中,数为人传说,沾沾自多,公卿固侧目。国观以私人王陛彦赂遗事发败,下北司,考竟得罪。陛彦,云间人,出自吴氏;国观微疑语泄,以及此祸。将死,语监者曰:『吴昌时杀我』!语上闻,来之不以为忧,顾色喜。已而阳羡果召。召出自上意,初非有他也;而来之自谓谋已行,视世事弥不足为。先生前十日属疾卒于家,千里内外皆会哭,私谥曰仁学先生;崇祯十四年辛巳五月也。

  其十一月,蔡弈琛以贿国观前事逮讯,不肯入狱,抗章自讼为复社诸人构陷;以旧邑令丁煌语为征,取「复社或问」及檄增益上之;且因以并攻虞山曰:『复社杀臣,谦益教之也』。阳羡方敦趣在中道,时相为调旨责三人具对,谦益奏曰:『臣先张溥中进士二十余年,结社会文,止为经生应举。臣叨任卿贰,不应参涉。弈琛以旧辅温体仁亲戚,疑臣报复;其坐王陛彦事,自有睿断,非远臣所得与知』。釆奏曰:『复社之起,在臣令临川日;自此,杜门病废十年。谓复社是臣事,则臣非其时;谓复社非臣事,则张溥实臣至友』。上览其词直,置弗问;而弈琛坐本罪论戍。再用御史刘熙祚言,先生所纂五经疏大全及礼书、乐书、名臣奏议数百卷,缮写进览。人皆谓先生著作之才见嫉时宰,不获尽史职于生前,仅得受主知于身后,可为国家人材痛惜!然先生死而谗口嗷嗷,犹追仇其地下之骨;幸蒙天子湔雪,又并其遗书拭拂之,于以见稽古之不容泯灭,而海内为之兴起。此乃斯文厚幸,而先生之夙志也。先生尝密疏救时十余事,要阳羡以再出必行。会上虚己,属任师相,蠲逋租、举废籍、撤中使、止内操,政多可纪,悉当时所笏记。识者皆追功先生,而颇恨其身殁不究于用;阳羡亦以此不终云。

  来之不知书,粗有知计,尤贪利嗜进,难以独任。比阳羡得志,来之自以为功,专擅权势,阳羡反为所用;山阴、江北诸君不能平,面责数来之于朝。熊鱼山则复社初起时所宗,来之以邑诸生亲受奖遇者也;至是,官棘寺,为国是异同,延击首臣,忤旨杖阙下,系诏狱。来之力能俾政府申救,顾不肯强诤,阳阴唯诺,漫具槖饘,示调解而已。无何,御史发来之他罪,首臣为所罪累与俱败,事具国史。

  介生,癸未成进士,选庶常。踰年国亡,不能死,污伪命南奔,伏法于金陵。仲驭以钩党赐自尽,受先为经纪其丧。仲驭之讲授南都也,怀宁阮大铖故奄党,倾危、喜结纳,仲驭令其门人檄之出境,阮缓颊输平,弗许。介生常一遇之于杯酒间,少弟我容后至;语不合,推案坏坐,坐者皆失色,介生徐引去不为谢,阮衔之次骨。山东刘泽清,故群盗也;既贵,阳幕(?)知名士,奉书五百金,虚左席以邀致介生。介生却其币,弗往。弘光中,此两人中擅威福,南士甘心复社,迎合当事之意,流传增饰,取不逞词传生口中。二憾交作,遂伏首恶之诛,乃并至仲驭不免。人始知介生应死,其杀之未必尽得其罪。仲驭刚肠疾恶,横为匪人所害,后世必有纪其事者,可无憾矣。介生以一念濡忍,缓于引决;重为用事者齮龁,蒙彼恶声,殒身独柳。使先生在,必为嘘唏掩涕,恨其舍生取义之未能,而身名并灭,贻天下戮笑也!

  明年,南都覆,九一、彝仲、卧子、维斗诸君子或抱石沈渊、或流肠碎首,同时老成具尽。而受先为邑螙里猾乘乱摽击,剟刺几无完肤,绝而复苏;又两年,而病殁于避迹之荒野。其老儒佚叟零落仅存,于往事都不复记忆,亦罕有能言之者矣。熊鱼山流离南国,削发祝融峰下,携楖栗来吴中,缚禅灵岩山寺,号蘖庵和尚,今无恙。余故辑而存之,其姓名宜书者附见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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