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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圣谕录

三朝圣谕录

三朝圣谕录  (明)杨士奇 撰

  ●三朝圣谕录上

  永乐一

  ○永乐一

  永乐二年六月, (「永乐二年六月」,「二年」原作「元年」,据明朱当■〈氵眄〉(下简称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一日,进呈文华殿大学士讲义,上览毕,称善。因曰:「先儒谓尧典克明俊德,一章一部,大学皆具。」臣对曰:「诚如圣谕,尧、舜、禹、汤、文、武数圣人,凡修躬施于家国天下者,皆大学之理。」上曰:「孟子道:『性善必举尧、舜。』尔等于讲说道理处,必举前古为证,庶几明白易入。」又曰:「帝王之学,贵切己实用, (「帝王之学贵切己实用」,「实用」二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着讲说之际,一切浮泛无益之语勿用。」
  永乐二年,饶州府士人朱季友献所著书,专斥濂、洛、关、闽之说,肆其丑诋。上览之, (「上览之」,「之」原作「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怒甚,曰:「此儒之贼也。」时礼部尚书李至刚、翰林学士解缙、侍读胡广、侍讲杨士奇侍侧,上以其书示之。观毕,缙对曰:「惑世诬民莫甚于此。」至刚曰:「不罪之,无以示儆。宜杖之,摈之遐裔。」士奇曰:「当毁其所著书,庶几不误后人。」广曰:「闻其人已七十,毁书示儆足矣。」上曰:「谤先贤、毁正道,非常之罪,治之可拘常例耶?」即敕行人押季友还饶州,会布政司、府、县官及乡之士人,明谕其罪,笞以示罚。其搜检其家,所著书会众焚之。又谕诸臣曰:「除恶不可不尽,悉毁所著书最是。」
  永乐二年,一日,进呈敕边将藁,上曰:「武臣边将不谙文理,只用直言俗说使之通晓,庶不误事。他日编入实录,却用文。」
  永乐五年冬,广东布政徐奇进香至京师,载岭南土物,将遗诸大臣及侍臣之任事者。有得奇所列单目以进者。上阅之既,明日早御西角门,翰林诸臣奏事退,特召臣士奇还,令赴西角楼,遣中官賷奇单目示之。 (「遣中官赍奇单目示之」,「遣」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已而复召至榻前, (「已而复召至榻前」,「已」、「召」二字原本均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问曰:「何独无尔名?」对曰:「奇前为都给事中,与翰林六科官皆邻居,相往来于臣亦然。今单目无臣名者,盖奇初赴广东,众作诗文赠之,而臣以病未作。土物之馈,盖答诗文耳。」上曰:「尔时不病,亦赋诗否?」对曰:「必赋。则今单目亦必有名。」上曰:「其以遗诸大臣,何意?」对曰:「臣在下未尝闻大臣有受外大臣馈赠者,此亦奇不能卓立,任己意而为之。然终未知受否。且臣观单目内土物不过藤枕藤簟、苏合香丸之类, (「藤枕藤簟苏合香丸之类」,「簟」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皆微物,韭重货,必无他意。」上曰:「汝言是。」即取单目付中官,令毁之,一无所问。上复谕臣曰:「为臣当戒私交,为士当务清谨。」臣叩首曰:「谨遵圣谕。」
  永乐五年冬,一日,胡广独于武英门进呈文字,上览之,称善再三。 (「称善再三」,「善」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既,从容问曰:「杨士奇文学于今难得,而黄淮数不容之,何也?」对曰:「淮有政事才,士奇文学胜,且简静无势利心。盖因解缙重士奇及臣而轻淮, (「盖因解缙重士奇及臣而轻淮」,「及」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故淮有憾。」上曰:「朕知汝亦不容于淮,惟朕不为所惑。」广叩首退,与臣言:「上恩如此,当子孙世世不敢忘。」盖自是吾二人待淮谨矣。 (「盖自是吾二人待淮谨矣」,「是」原作「古」,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永乐六年六月,礼部尚书郑赐卒。先是,礼部职务繁伙,赐为侍郎,赵翀素常忧郁,且有疾,奏对屡失措,上厌之。是日早,遽以讣闻,召翰林诸臣问曰:「未尝闻赐病,岂其自尽乎?」众未对。臣进曰:「臣观赐有病数日,但惶惧不敢退即便安求医药。昨日晚臣与赐同立右顺门外, (「昨日晚臣与赐同立右顺门外」,「右顺门」原作「左顺门」,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赐体力不支仆地,旁人怪其鼻口之气有嘘无吸,臣遽令其属官扶出午门外。……」上不俟臣语竟,即谕翰林诸臣曰:「赐本君子,顾才不足耳。其撰祭文,遣官祭之。」又命工部董其棺。其晚,臣与黄淮奏事退, (「其晚臣与黄淮奏事退」,「其晚臣」三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集文集本补。) 上召臣还,谕曰:「早来微汝言,几误疑赐。自今有事,但直言勿隐。」
  永乐六年冬,巡狩北京。诏书命臣士奇视草。上览之再三,喜曰:「简当,更勿改易,其择日书之颁下。」又曰:「试与诸尚书观之。」诸尚书皆称善,独兵部尚书刘隽私与士奇曰:「请以『有』字易『自』字,如何?」士奇曰:「善」。即以告于众,众曰 (「即以告于众众曰」,「众」字原脱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义无相远,不足易,且上既善之矣。」士奇独以闻,请易之。黄淮于上前执不足易。臣曰:「于国家大体,当用隽言。」上顾士奇曰:「从汝,从汝。」明日,谕胡广曰:「杨士奇能服善,难得。」
  永乐九年三月,一日,翰林诸臣奏事右顺门,退,特召臣士奇还。上问曰:「汝辅监国久,东宫所行果如何?」对曰:「孝敬。」上曰:「试言其事。」对曰:「于我宗庙甚虔,凡笾豆之类,皆亲阅视。一日当时享,偶头风作,医言当汗,殿下曰:『汗即不敢莅祭。』左右有言可遣人代者,殿下曰:『上以命我,我又遣人乎?』及期,遂亲莅祭。祭毕还,未至宫,遍体汗,不药而愈。每尚膳进御用物诣行在,皆一一阅过,然后缄识遣行,不辄信任下人。自车驾北征,恒切怀忧,不遑宁居,日中昃始食。及敕使至,始释然宽慰。」上曰:「此亦子道当然。」对曰:「古圣贤亦皆尽其当然者。」 (「上曰此亦子道当然对曰古圣贤亦皆尽其当然者」,此二十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上曰:「闻辅臣中独尔能持直道,不见忤否?」对曰:「臣性愚戆,殿下恒见容纳。然殿下天资甚高,非众人所能及。或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不悔而速改之。且殿下最用心处在以爱人为本,将来宗庙社稷之寄允不负陛下付托。」上甚喜,命尚膳赐酒馔。
  永乐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鸿胪寺奏习正旦贺仪。上召礼部翰林院官问曰:「正旦日食,百官贺礼可行乎?」尚书吕震对曰:「日食与朝贺之时先后不相妨。」侍郎仪智曰:「总然同日,免贺为当。」 (「总然同日免贺为当」,「总」原作「乃」,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上顾问翰林诸臣:「古有日食,行贺礼否?」黄淮、杨荣、金幼孜皆未有对。臣士奇对曰:「日食,天变之大者,前代元正日食,多不受朝。宋仁宗时,元旦日食,富弼请罢宴彻乐,宰相吕夷简不从。弼曰:『万一契丹行之,为中国羞。』后有自契丹回者,言虏是日罢宴,仁宗深悔。今免贺诚当。」上曰:「君子爱人以德,不以姑息。其免贺及宴,仍赐百官节钞。」上于敬天致诚,必求当理,未尝苟狥人言,大率类此。
  永乐十一年十二月,一日,独于武英门呈进敕藁毕,上从容问曰:「汝今兼东宫何官?」对曰:「左谕德。」上曰:「吾尝察之,独胡广与汝所行不忝东宫官。胡广今兼何职?」对曰:「左春坊大学士。」上曰:「好」。又曰:「吾闻诸留守官内,汝与黄淮遇事肯言,然闻东宫有从有不从。」对曰:「殿下推诚待下,遇臣等有言必自斟酌,如言当理,无不听纳。 (「无不听纳」,「听」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如未当,亦不曲从。」上曰:「如此甚好。」
  永乐十四年十一月,周王橚、楚王桢相继来朝例。次日,谒孝陵。周王先至,适遇节,上命东宫、皇太孙及小皇孙陪谒。已出东华门,上遽召翰林臣,时杨荣、金幼孜及士奇皆至。上问曰:「二王、东宫、太孙及小皇孙谒陵,展敬之位如何?朕意虽略定,尔三人试言之。」杨、金未有对。上顾问臣,对曰:「周、楚二王属尊,当列稍前,两旁。东宫殿下列稍后,居中。皇太孙殿下亦居中,列于东宫殿下之后。诸皇孙与皇太孙同班而分列两旁。」上曰:「尔所言有据乎?」对曰:「宋儒朱熹家礼大约如此。」上曰:「吾未尝熟家礼,但据己见书其位次。」遂出片楮宸翰,所书位次正与臣所言合,然下有六字未书,授笔命臣足之。遂遣鸿胪丞周升驰赍赴陵,俾率行之。少顷,升复命,以宸翰进,上以授臣。盖上天资甚高,所意见暗合古人多类此。
  一日,东宫殿下传上命,召吏部、翰林院官,令举老成正大儒者侍皇太孙讲读。明日,东宫殿下特召尚书蹇义及臣士奇,问已得人否?义对曰:「臣两人共举礼部侍郎仪智,然众鲜知之,议尚未决。」殿下曰:「往者吾举李继鼎,大误,后悔无及。智甚端正,但觉老矣。」臣对曰:「虽颇老,然起家学官,道理明,执守正,精神不衰。目前廷臣中老成正大未见其比。」是日午朝,上顾问东宫曰:「太孙处侍讲读已得人否?」对曰:「已举礼部侍郎仪智,然议尚未决。」上喜曰:「此得人矣,虽老,识朝廷大体,能直言不阿。向之元正日食,吕震等皆欲行贺礼,惟此老与杨士奇言宜免贺,朕从之。仪智可用。」遂召礼部、翰林诸臣谕曰:「仪智甚好,朕知之,令侍太孙讲读。」盖上于臣下,有片言之善,皆记忆不忘。
  九月,擢教授,简从善林长懋、教谕徐永达并为翰林编修,侍从皇太孙讲读。
  按:祖宗最重学官一途,凡辅导东宫必选焉;纂修书籍、会试、校文必参用焉;凡经考荐与九年考优者,必授以翰林、春坊、六科清华之选焉,监察、部曹而下不论也。观永乐中所遴选以辅导宣庙者,自仪智而下张瑛、戴纶辈无非发身学官,未常专用进士也。故杨文贞之荐仪智,谓其「起家学官,道理明、执守正,廷臣未见其比。」可见当时以起家学官为重也。故当时为学官者,皆振奋兴起,自重自修,出为世用,彬彬多得人之誉,以励世磨钝有此具也。近则视学官日轻,以起家学官为不屑。近日被荐考称者,虽部曹之授犹靳焉,而况其它?殆登天绝望,如此尚何望励世之効乎?呜呼,世变何可胜叹!
  永乐十四年,上在北京,颇闻高煦有异志,驿召隆平侯张信询之。上犹未信,车驾遂还南京,以问皇太子, (「车驾遂还南京以问皇太子」,「皇太子」原作「皇太孙」,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对曰:「人言未可辄信,且父皇在上,当未敢有此心。」一日,翰林诸臣奏事退,上召士奇还,问曰:「汝与蹇义在此,汉府事皆当悉知。昨日询义,固辞不知,不肯言。汝当为朕言之。」又曰:「如朕未有知,汝辈虑有离间之罪。朕既知矣,汝何虑?」对曰:「臣与义同事东宫殿下,外人固无敢与臣等言。虽间有言者,亦百之一二, (「虽间有言者亦百之一二」,「亦」原作「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又多出臆度,非见实迹,此固不敢辄对陛下。然汉王始受册封国云南,不肯行,复改过青州,又坚不行,今知朝廷将徙都北京,惟欲留南京。此天下之人疑其心,亦岂待事有实迹哉!惟陛下早善处置,使有定所用,全父子之恩,以贻永世之利。」上默然起,还宫。后数日,上得高煦私造兵器及皮舡教习水战,及僭乘舆服物、挟私击死无罪官民、纵护卫官军京城内外劫掠悉有实迹,大怒,褫其冠带,絷之西华门内。 (「絷之西华门内」,「内」原作「外」,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东宫殿下叩头恳为救解,乃免。上命翰林条示其罪,且曰:「若此所为,将来必不静。朕今削两护卫,处之山东乐安州。」盖去北京甚迩,即其作祸,可朝发而夕擒也。

  ●三朝圣谕录中

  永乐二
  洪熙

  ○永乐二

  永乐二年七月,翰林侍读学士王达讲干之九四,举储二为说。讲毕,殿下召问臣士奇:「经旨于此必无储二之说,达不含讥否?」臣士奇对曰:「讲臣非正道不陈,岂敢含讥。此出宋儒胡瑗之说。」殿下云:「对我言此,常人得此爻亦举此说乎?」对曰:「殿下此问最好。」因举程子云: (「因举程子云」,「因举」原作「回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凡卦中六爻,人人有用,圣贤有圣贤用,众人有众人用,君有君用,臣有臣用,无所不通。」又举王昭素对宋太祖之言以对。殿下悦。又对曰:「今翰林、春坊诸臣分撰诸经讲义,有上旨命内阁之臣阅过, (「有上旨命内阁之臣阅过」,「有」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有未当处,悉与改正,然后呈御览,允当然后以讲。内阁解缙专阅书,胡广阅诗,金幼孔阅春秋,臣士奇阅易。昨日进呈此条,上问:『储二说有据否?』臣士奇对以胡瑗之说,上甚喜。盖讲臣非有据不敢妄出意见。」殿下喜。自是,讲义有疑处,必召解、胡等四人相与辨析,畅而后已。遂作数巨册,命春坊司经局臣分录讲章,以备常阅。
  殿下监国视朝之暇,专意文事,因览文章正宗。一日,谕臣士奇曰:「真德秀学识甚正,选辑此书,有益学者。」臣对曰:「德秀是道学之儒,所以志识端正。其所著大学衍义一书,大有益学者及朝廷,为君不可不知,为臣不可不知。 (「为臣不可不知」,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君臣不观大学衍义,则其为治皆苟而已。」殿下即召翰林典籍取阅。既,大喜曰:「此为治之条例,鉴戒不可无。」因留一部朝夕自阅,又取一部,命翻刻以赐诸子。且谕臣士奇曰:「果然为臣亦所当知。」遂赐臣一部。盖殿下汲汲于善道如此。
  上在东宫,稍暇即留意文事,间与臣士奇言欧阳文忠文雍容醇厚,气象近三代,有生不同时之叹。且爱其谏疏明白,切直,数举以励羣臣。遂命臣及赞善陈济校雠欧文,正其误,补其阙,厘为一百五十三卷,遂刻以传。廷臣之知文者,各赐一部,时不过三四人而止。恒谕臣曰:「为文而不本正道,斯无用之文。为臣而不能正言,斯不忠之臣。欧阳其无忝矣,庐陵有君子。士奇勉之。」臣叩首受教。
  永乐七年,赞善王汝玉每日于文华后殿说赋诗之法。 (「每日于文华后殿说赋诗之法」,「于」原作「与」,「殿」后衍一「道」字,据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一日,殿下顾臣士奇曰:「古人主为诗者,其高下优劣何如?」对曰:「诗以言志,明良喜起之歌、南熏之诗是唐虞之君之志,最为尚矣。后来如汉高大风歌、唐太宗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作,则所尚者霸力,皆非王道。汉武帝秋风辞气志已衰,如隋炀帝、陈后主所为,则万世之鉴戒也。如殿下于明道玩经之余,欲娱意于文事, (「欲娱意于文事」,「文事」原作「文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则两汉诏令亦可观,非独文词高简近古,其间亦有可裨益治道。如诗人无益之词,不足为也。」殿下曰:「太祖高皇帝有诗集甚多, (「太祖高皇帝有诗集甚多」,「诗集」原作「诗籍」,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何谓诗不足为?」 (「何谓诗不足为」,「何谓」原作「何为」,据东里文集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对曰:「帝王之学所重者,不在作诗。太祖皇帝圣学之大者,在尚书注诸书,作诗特其余事。于今殿下之学,当致力于重且大者,其余事可姑缓。」殿下又曰:「世之儒者亦作诗否?」对曰:「儒者鲜不作诗。然儒之品有高下,高者,道德之儒;若记诵词章,前辈君子谓之俗儒。为人主尤当致辨于此。」
  太宗皇帝在北京, (「太宗皇帝在北京」,「太宗」原作「太祖」,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有白鹊之瑞,行在礼部行南京庆贺。监国下及五府、六部例各进表。时臣士奇以病在告,监国表命庶子、赞善撰。呈稿,殿下不怿,命尚书蹇义持以示臣士奇,曰:「甚寂寥,且不着题,以贺白龟、白鹿皆可。」命臣士奇改益。臣士奇改一对云:「望金门而送喜,驯彤陆以有仪。」后增一对云:「与凤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庭,如玉其辉翯翯在文王之囿。」义以进,殿下喜曰:「此方是帝王家白鹊。」适内厨进膳,遂命内使陈昂撤以赐臣,且传旨谕臣曰:「其勉进药食,早出。非但倚卿文学,久不闻直谅之言,虑有过不知,急得相见也。」
  永乐十五年,上在东宫卜筮,专用揲蓍,而断以周易,凡后世俗占法皆不用。尝命臣士奇纂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朱氏本义要旨为一编。既进,上悦,名曰周易直指。 (「既进上悦」,「上悦」原作「上曰」,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臣进曰:「周易固为卜筮作,然文王、周孔彖象、十翼之辞,凡修齐治平为君为臣之道悉具,请编辑以进,用备览阅。」从之。踰年,辑成以进,上览之,大喜。名曰周易大义。赐臣士奇绣衣银带。先是,徐好古作尚书直指,金幼孜作春秋直指,皆已进。上谕臣曰:「凡此皆书数本,于斋阁、书殿、寝室各置一本,得备观览。」盖上素好学如此。
  按:文皇孜孜好学,日亲大臣,讲论不辍,且惓勉励东宫学问,诚万世圣子神孙所当法也。夫典故、史书岂独劝惩将来,实以观示后嗣也,故曰:「书而不法,后嗣何观?」窃谓先朝典故,嗣主宜时省览,则自动法祖之思,启绳武之志,天下国家可不劳而理矣。奈何动云法祖,而不一念及哉!
  永乐中,臣同尚书蹇义侍仁宗皇帝监国。义重厚老成,更历多而疑虑深,临事寡断。每同承顾问,一事之间,义常持两端,犹豫久未决。臣进曰:「有事须行,无终不决之理。」上曰:「然。受事皆应复命,岂得不决。」义曰:「事当熟虑,虑不熟有后患,故必应详审。」上曰:「义言亦是。」臣对曰:「凡事岂得不思,但思多则惑。既思而有疑,则择一端近于理而可对上言者行之。」上笑曰:「此须兼知仁勇。自今议事只如士奇言,择当理者从之,不须思多致惑。」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学士杨荣自行在还,报大行宴驾。东宫殿下即遣皇太孙出居庸,赴开平迎梓官。时京师诸卫军皆随征,聚行在,惟赵府三护卫军留京师,一时浮议籍籍,虑护卫为变,遂秘未发丧。皇太孙濒行,启东宫殿下曰:「出外有封章白事,非印识无以防伪。」东宫殿下顾臣曰:「渠言良是,但行急,新制则不及。」臣对曰:「殿下未践祚,今居丧无所事,有事,自应行常用之宝。东宫小图书亦闲,太孙出外无行事, (「太孙出外无行事」,「出外无行事」五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惟有上禀朝廷之事,可假行之。此出一时之权,归即纳上。」东宫殿下即取付太孙曰:「有启事,以此封识来。此亦久当归汝,汝就留之。」既行,殿下顾臣曰:「汝此说是,虽出从权,亦事机之会。昔大行临御,储位久未定,浮议喧腾。吾今就以付之,浮议何由兴!」又曰:「自今朝廷事仗蹇与汝,但蹇亦有迟疑,汝须尽心。汝二人吾当重用不轻也。」对曰:「殿下嗣位,朝廷大小事皆当尽公以厌服天下之心,须溥恩及下。然必先扈从征行之臣,若汉文即位,首进宋昌,史书之以为贬,此当深戒。臣两人日在侍近,殿下必不遗,惟不应先及此。殿下初政,收人心之机也。」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七日,臣士奇新改华盖殿大学士,谢恩毕,闻析薪司奏准循岁例赋北京、山东枣八十万备宫禁香炭之用,士奇入,将奏之。时蹇义、夏原吉奏事未退。上望见士奇,笑谓蹇、夏曰:「新华盖学士来奏事,必有理,试共听之。」臣言:「诏下裁两日,今闻惜薪司传旨赋枣八十万,得无过多?虽是岁例,然诏书所减除者皆岁例。」上喜曰:「吾固知学士言有理。吾数日来宫中事丛脞,此是急遽中答之,不暇致审。」即命减除四十万。又顾蹇、夏及士奇曰:「汝三人,吾所倚非轻,但有事须尽言,庶几以辅吾不逮。」
  永乐甲辰九月癸未,礼部尚书吕震言于上曰:「今丧服已踰二十七日, (「今丧服已踰二十七日」,「日」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请如太祖仿汉制,释缞易吉服。」震奏已,遂退,徧语羣臣明旦易服。士奇谓震曰:「今丧服未可比此例,盖洪武有遗诏,且仁孝皇后崩, (「且仁孝皇后崩」,「仁孝」原作「仁宗」,据东里文集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太宗皇帝在,上缞服后仍服数月白衣冠绖带。今上于皇考乃遽即吉乎?」时黄淮同余意,然不敢明言忤震。震厉声忿余曰:「朝廷每事被尔拗众。」尚书蹇义从旁解之,曰:「渠言当理。国家事公岂应偏执己见? (「国家事公岂应偏执己见」,「事公」二字原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请兼取二说,明旦,君臣皆素衣冠、黑角带。」遂偕六部、都察院具奏,报可。明旦,上素冠、麻衣、麻绖出视朝,文臣惟学士、武臣惟英国公如上所服, (「武臣惟英国公如上所服」,「惟」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余文武羣臣之服皆从义等所定。朝退,上召蹇义、夏原吉及臣士奇等谕曰:「吕震昨奏易服,云皆与汝等议定然后奏。时吾已疑其非,但听臣下易之。梓官在殡,吾岂忍易。后闻士奇有言,始知震妄,士奇所执是。」因叹曰:「张辅知礼,六卿乃有不及。」又顾义曰:「汝所折衷亦未当,然不必再以语人,羣臣听其便。」
  上御思善门选用东宫官,命户部尚书郭资为太子太师,仍兼尚书。蹇义、夏原吉力言资偏执妨事,且多病,请令致仕。上意未可,召臣士奇语以二人之意,且曰:「先帝初举义,一切军需粮饷皆出资调度, (「皆出资调度」,「资」原作「孜」,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吾时居守,竭诚佐辅,甚得资力。今出危履安,吾嗣大位, (「吾嗣大位」,「吾」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乃遂弃之,吾诚不忍。」臣对曰:「故旧无大故不弃,此皇上圣仁。」上问臣:「资为人果如何?」对曰:「资强毅,人不得干以私。但性偏执,甚至沮格恩泽不流于下。」上问其故,对曰:「诏敕数下蠲免灾伤租税,资不听开除,必责有司依岁额征纳,此其过之大者。然耿介能守廉,非众所及。」上曰:「吾在此,又有原吉与之同事,当不复偏执矣。」乃不从二人言。无几,蹇、夏又数数言资偏执妨事,不去资,仁政必为所格。上强从之,命资以太子太师、户部尚书致仕,玺书褒谕,赐银钞、彩币甚厚。资归踰月,上念之不置,间谕臣曰:「无使大臣怨乎不已,资其谓我何?吾欲遣人视之,且少加赐赉。」对曰:「赐赉有时而尽,洪武中有尚书致仕给全俸者,今北方仓廪少储,得减半给之,可常足用。」上喜,即命户部给资半俸。上之笃于故旧概类此。
  十一月十二日,复大理卿虞谦官。先是,虞谦奏事,侍臣有言此当榻前密请旨,不当于朝班对众敷奏,为卖恩者;又有言其属官杨时习先导之密陈,而谦不从者;遂降谦为大理少卿,而升时习为卿。其后,臣士奇独进奏事毕,未退,上问臣:「汝有欲言者否?」对曰:「有。」「非虞谦乎?」对曰:「然。」上曰:「吾亦颇悔之,汝试言之。」对曰:「外间皆云时习实无先导之言。时习是臣江西人,亦亲语臣本无此言,今冒居卿位,惭惧不安。」臣又言:「谦历事三朝,皆居通显,颇为得大臣体者,且今所犯小过。」上曰:「吾之悔亦念此。」因问:「时习其人若何?」对曰:「虽起于吏,然明习法律,公正廉洁。」上喜曰:「吾有以处之。」 (「吾有以处之」,「以」原作「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会吏部言交址阙按察使,上谕尚书蹇义曰:「左迁虞谦,吾过矣,复其大理卿。改杨时习交址宪使。」上之敏于改过率类此。
  十二月,翰林院进呈三孤诰草。上阅既,取笔亲增二语,曰:「勿谓崇高而难入,勿以有所从违而或怠。」顾臣士奇等曰:「此朕实心,卿等勉之。」又谕臣士奇曰:「近日觉羣臣之意甚好,事或未当,辄有封章进来。」臣士奇对曰:「此由陛下圣德容纳。昔富弼有言:『愿不以同异为喜怒,不以喜怒为用舍。』」上曰:「朕志正如此。朕每闻羣臣言,退未尝不反复思之。 (「退未尝不反复思之」,「反」原作「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或朕言有过,退亦未尝不悔。」士奇对曰:「成汤改过不吝,所以为圣人。愿陛下常以古人为法。」
  永乐二十二年十二月,兵部尚书李庆言于上曰:「今岁北方之民畜马颇蕃,皆送至京,已散军伍操用。尚余数千,欲散民间畜,则民甚弊,不可重困之。今远近方面郡县朝觐官皆集,请每员给一马俾畜,可散一千余匹。正官给牡,佐贰以下给牝,太仆、苑马寺岁课其息,有亏罚与民同。」上令与蹇义、夏原吉商略可否以闻,二人奏如庆议。命已下,臣士奇闻之,与庆言:「必不可行。」庆忿甚,不纳。臣士奇遂诣扆前,力陈不可,曰:「朝廷以礼征贤,上者授方面郡守,次者授百执事,今皆役之畜马以苏民,是贵民而贱官矣。」时蹇、夏皆在侍,上曰:「士奇论当。 (「士奇论当」,「论」原作「谕」,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庆固无识,汝两人亦言其便,何也?」两人对曰:「初庆与臣等言此出陛下意,必欲行之,非谓出于庆也。」上曰:「几误朕矣!」顾臣士奇曰:「少顷即批出罢此令。」明旦,复奏:「陛下许臣罢散马之令,岂遂中止?如必欲行此令,天下怀抱才德者自此谁肯出仕?盖亏损一马,必责陪偿,破家废产,累及子孙。且所散不及三千,而朝廷负此名于天下后世,诚非佳事。」上曰:「吾偶因事稽缓耳,今日必批出。」又明旦,复奏:「内批两日不出,兵部已督责朝觐官多领马矣。且今所领多生驹,初受羁络,南方之人软怯不能控制,立视其奔逸,有号泣衢路者矣。臣恐将来远虑者非但不愿仕,亦无志学问,此令之失非小。」上曰:「吾即批出不爽也。」午刻,上御思善门,召士奇谕曰:「内批岂真忘之?初闻汝言,即遣人观李庆、吕震等意,渠辈交口忿尔。朕念尔孤立,虑为众所伤,固不欲因汝言而罢此令。今有名矣。」出示一章,乃陕西按察使陈智言畜马风宪受制。上曰:「尔就据此草敕止散马。」臣士奇叩首对曰:「古人有言:『陛下知臣,臣不孤矣。』但马已有领去者,望如何处之?」上曰:「已领者准洪武中官员乘马例给之,不责生息,亏欠亦不责偿。未领者悉止, (「未领者悉止」,「未」原作「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未散之马给边军操用。」上复顾臣曰:「继今令有未便,惟密与朕言。 (「惟密与朕言」,「与」原作「典」,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此辈多不识大体,但皆先朝旧臣,未可遽退之。」
  永乐二十二年十二月庚午,百官习新正仪于海印寺,用乐。明日,臣士奇等进言:「近礼部与臣等已议定新正朝仪不用乐, (「已议定新正朝仪不用乐」,「正」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昨日习仪所仍用乐不改,今四方朝觐官皆集于此观礼,乞敕礼部设乐不作。」不报。盖尚书吕震复言臣等所议不当。荣、幼孜皆欲已。荣即趍出,臣士奇与淮不可,二人遂复进言。夜漏下十刻,未得旨。午门官入奏臣等尚未退,遂有旨命礼部设乐不作。正月初二日,特召臣士奇四人至奉天门谕之曰:「吕震每事误朕,卿等所执停乐是。 (「卿等所执停乐是」,「卿」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为君以受直言为贤,不受直言则过益深;为臣以能直言为贤,不能直言则忠不尽。如昨日朝会从吕震言,今悔何及!赖汝等尽心,遂免此悔。自今见朕行有未当,但尽意言之,毋以不从为虑。」各赐钞千缗、文币一表里。

  ○洪熙

  洪熙元年正月,吏部传旨,命臣士奇兼兵部尚书,三俸俱支。 (「三俸俱支」,「三俸」原作「二俸」,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士奇明日见上,叩头,辞尚书之职,曰:「少傅、殿学士二职,臣已过分,尚书一职,更不敢当。」上厉色曰:「黄淮、杨荣、金幼孜皆受三职,汝独二职,外间将谓朕何?汝必勿辞。」士奇叩首言:「请辞尚书之俸。」上曰:「汝于朕勤劳二十年,一志不懈,故以此禄相酬,何用固郄?」对曰:「请必辞俸。尚书月俸六十石,国家可养六十卒,臣受二俸犹惧过分,敢望复加!」 (「敢望复加」,「敢」原作「散」,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上曰:「不受俸米,可受折支俸钞。」对曰:「钞亦俸也,与米但异名耳。」时尚书蹇义在旁,言于上曰:「听其辞学士一俸亦可。」臣士奇曰:「辞俸当辞厚者,何用取虚名。」上曰:「朕成汝志。」 (「朕成汝志」,「志」原作「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遂听臣辞。复顾义曰:「廉介之风,士奇有焉。」于是准淮亦辞户部尚书一俸。
  永乐中,御史李祥、舒仲成尝奉敕理木植税课之弊,王汝玉预焉。汝玉,上监国时所爱者,令旨命李祥等削其名勿奏,二人力言不可,万一上有闻,得罪反重。既迕意,遂已犯者后皆苟免。及上嗣位,尚书蹇义因奏仲成他事。上曰:「是尝为御史查理南京木植税课者乎?」 (「是尝为御史查理南京木植税课者乎」,「者」字原无,据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对曰:「然。」曰:「李祥安在?」对曰:「丁母忧去矣。」时仲成已升湖广宪副,即命都察院捕治仲成。臣士奇闻之,进疏曰:「向来小人得罪者多,陛下即位以来,皆已宥之。今又遣理前事,即诏书不信。汉景帝为太子时,召卫绾,称病不赴,即位进用绾,前史韪之。」上览之,喜,即有旨罢治仲成,而降敕奖谕臣,且赐米及钞币。又面谕之曰:「有卿尽心如此,朕复何忧。」
  玺书附:「敕少傅杨士奇览:卿所奏导朕以仁,助朕以德,欲朕为唐虞之君,爱惜俊良,共成王化,此实金玉之言,诚为忠良股肱之臣也。朕朝夕所虑,恐卿等以朕尊居宸极,畏有谴责,不肯进言。今览奏,朕甚欣喜,足慰于衷。但望卿始终如一,知无不言,以副朕委托之意,共成王道之美。朕深感卿,特赉卿白米十石、彩币二表里、实钞二千贯, (「特赉卿白米十石丝币二表里实钞二千贯」,「白米」原作「曰米」;「二表里」的「二」原作「上」,「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补。) 实彰眷待,非应故事。卿其领之,以慰朕怀。故敕。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洪熙元年二月朔旦, (「洪熙元年二月朔旦」,「旦」字原缺,据东里文集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臣士奇武英门独对。上问近日外间事,对曰:「觉告讦之风复萌,且动辄加人诽谤,祸及身家。请谕法司禁止。」上曰:「不特此,如自宫一事,朕所甚恶,尤须严禁。」对曰:「此当用玺书行之。」上曰:「尔更思二三事运行。」盖圣心惓惓于仁政,无时忘也。
  赵王既之国,郑村坝多护卫耕地, (「郑村坝多护卫耕地」,「郑村坝」原作「郑材坝」,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上命太监左角择二顷膏腴者赐臣士奇,盖前已赐蹇义二顷矣。至是臣闻命恳辞。上曰:「汝于朕表里一诚,未尝媕娿首鼠,吾资益良多,此所以心恒不忘。汝前辞禄,今又辞田,何执之固也?」对曰:「臣起自寒微,遭逢圣明,今踰越涯分万万,岂当尚不知止足?幸陛下大恩,不使之满溢,庶几少延残喘,服事陛下三二年,获归全山林,皆陛下之赐。」上曰:「汝勿忧终身,吾送汝入土,身后事皆勿忧。」对曰:「圣仁在上,臣复何忧。」遂允臣辞田。明日,上谕蹇义曰:「士奇真廉能,使仕者皆如此,世岂有赃吏乎!」
  四月初,有进言太平之政者,上召蹇义、夏原吉、杨荣及臣士奇,以其章示之。已而,曰:「今朝无阙政,生民皆安。」蹇三人意皆云「然」,惟士奇以为尚未。义等对曰:「臣等观上即位以来,诏书敕旨无非仁政,百姓无科敛之扰、徭役之繁,可谓治世。」臣士奇对曰:「臣观陛下之恩泽已覃被天下,但流徙尚未归,疮痍尚未复,远近犹有艰食之人,须更得二三年休息,庶几人皆得所。」上笑曰:「吾意非为此也,朕与诸卿相与出自诚心,去年各与「绳愆纠谬」图书,切望匡辅。惟士奇曾封五章,已皆从所言。末一章言周王求药事,不曾从,后亦悔之。蹇三人皆无一言,岂朝政果皆无阙, (「岂朝政果皆无阙」,「皆」原作「能」,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生民果皆安乎?」三人皆叩首,有惭色。既退,复召蹇义还,谕曰:「尔与士奇,吾监国旧辅,原吉贤良,皆吾所倚任,各与图书,自吾本心。士奇恳言待人宜均,亦望与荣、幼孜。既与之后,往往闻荣有怨诽语。」义对曰:「荣之不足于义者,为官品在臣等之次,其它诽语,臣实未闻。左右之谗,惟陛下慎察。纵其或有,亦望容之,久当自定。」上曰:「吾亦不信此语,但偶然及之,以明吾所任者尔三人耳。 (「以明吾所任者尔三人耳」,「三人」原作「二人」,据东里文集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事有未当,皆须直言,勿有疑讳。」盖上之求言恳切如此。
  上自临御以来,大理少卿弋谦数言事,上颇厌其繁琐。尚书吕震、吴中、都御史刘观、侍郎吴廷用等交奏其卖直沽名,遂召臣士奇等至榻前,语以谦之逾分。臣士奇对曰:「谦不谙大体有之, (「谦不谙大体有之」,「谙」原作「识」,据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然其心感陛下超擢之恩,欲图报效。古人有言:『主圣则臣直。』惟陛下容之,不然进言者将惧矣。」上虽不罪谦,然临朝之际,数形于词气。又数日,上御奉天门,臣士奇独奏事,因进曰:「陛下颁诏求言,言不当者不罪。弋谦不晓事,激圣怒,数日朝臣皆悚,反相与以言为戒。今远近朝觐之臣皆集阙下,目见而口传,将谦之名愈彰,而朝廷受不容直言之谤。」上惕然曰:「此事固是朕不能容,如吕震等迎合以益吾过。自今吾不复言谦。」遂免谦朝参,令专坐司视事。自是一月余,朝臣言事者少。上特召臣士奇谕曰:「尔料事不虚。自免弋谦朝,言者不至,岂果无事可言?」对曰:「臣下孰不欲进言纳忠?惟在上宽容以来之。」上曰:「朕非怒谦言事,但其言亦有矫激过实者。尔可谕众人以朕之实心。」对曰:「此非臣言所能使之信,必得玺书亲谕之,乃见圣德之实。」遂令臣就榻前书敕引过,命弋谦如旧朝参,令百官言事毋以谦为戒。因谕臣士奇曰:「朕有过不难于改,虽一时不能容,然终知悔。尔知朕心,无吝于言也。」未几,有言中官谢安四川伐木虐民者,于是召弋谦谕曰:「尔本清鲠之臣,朕今取清鲠用尔。」遂升谦副都御史,赐钞千缗,驰驿诣四川罢伐木之役,并纠察安等。
  洪熙元年四月,有旨:「邹济、徐善述、王汝玉皆赠官、赐谥,宜建祠于墓,四时赐祭。」臣士奇言于上曰:「礼贵得中,朝廷惟宗庙以四时享,社稷、孔子皆春秋二祀。济等虽有旧劳,不得过社稷、孔子而与宗庙等。」上曰:「吾过矣,过矣。诚念其旧劳不能忘,故率尔下令而不觉其过,今莱尔正此失。」对曰:「先儒有言:『周公之功固大,皆臣子之分所当为。』何况济等。」上曰:「然。」遽召礼部改春秋祭。盖上未尝有固,必心徙义迁善,速于转圜云。
  上自少侍太祖皇帝,明于星象。臣士奇侍监国时,间以教臣,曰:「宋、元儒者多晓习,不可忽也。」元年四月中,尚书蹇义、夏原吉、杨荣及臣士奇奏事奉天门毕,上问:「夜来星变曾见否?」皆对曰:「未见。」上曰:蹇三人虽见不能知,士奇当知之。」对曰:「臣愚,亦不能知。」 (「对曰臣愚」,「臣」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上曰:「天之命矣。」叹息而起。又明日,早朝罢,召蹇义、臣士奇至奉天门,谕曰:「监国二十年为馋慝所构,心之艰危吾三人共之。赖皇考仁明,得遂保全。」言已泫然。义、士奇亦流涕。臣士奇对曰:「今已脱险即夷,皆先帝之赐,陛下之诚之效,更不烦圣明多虑。」上曰:「即吾去世后,谁复知吾三人同心一诚。」遂出二敕、二印赐两人。臣士奇得「杨贞一」印,敕曰云云。皆拜受而退。盖踰月宫车宴驾矣,呜呼,哀哉!
  玺书附:「敕少傅、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往者,国家肇建两京,政务方殷,朕膺监国之命,卿以翰林亲臣兼职春坊,留侍左右,赞助庶务,敷答章奏。筹划之际,适中为难,朕恒以为虑,尚赖卿一二臣僚同心合德,徇国忘身,屡历艰虞,曾不易志。及朕嗣位以来,嘉谋嘉猷入告于内,期予于治,以惠黎元,正国无贰,简在朕心。兹以己意创制『杨贞一』印一枚赐卿, (「兹以己意创制杨贞一印一枚赐卿」,「枚」原作「敕」,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用藏于家,传之后世,惟卿子孙由是知卿克致显荣不易,惟艰思保守之。惟朕之子孙亦由是知卿弼朕之功,以保全尔子孙,与国咸休,永世无斁。诗曰:『无言不酬,无德不报。』又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尚克交修,以成明良之誉。故敕。勤民之玺 洪熙元年四月十五日」 (「洪熙元年四月十五日」九字原在下文按语后,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皇上悯恤民穷,召大学士杨士奇等,令草诏免税粮之半及罢官买。左右言:「地方千余里,其间未必尽无收,亦宜分别,庶不滥恩。」上曰:「恤民宁过于厚?为天下主,宁与民寸寸计较耶?」
  按:仁庙履极未久,而所行无非仁民之政。且从善转圜,改过不吝,规摹宏远,事事可为后世法。求之前代,商高宗、周成康匹休,汉文帝、宋仁宗未足多也。惜乎享国太浅,民之无禄,痛哉!
  元年五月,礼部引郡县岁贡生入奏,请如例翰林出题考试。上召士奇至奉天门,谕之曰:「监生之不可用,皆由翰林不严试所致,此弊已数十年,非一朝夕之故,今不可复循旧弊,必严试之。即其中皆下,惟得一人亦可; (「惟得一人亦可」,「得」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即皆无可取,亦不妨,但须得实才。」上又言:「科举弊亦须革。」臣士奇对曰:「科举须兼取南北士。」上曰:「北人学问远不逮南人。」对曰:「自古国家兼用南北士,长才大器多出北方,南人有文多浮。」上曰:「然将如何试之?」对曰:「试卷例缄其姓名,请今后于外书「南北」二字, (「请今后于外书南北二字」,「于」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如一科取百人,南取六十,北取四十,则南北人才皆入用矣。」上曰:「北士得进,则北方学者亦感发兴起。往年只缘北士无进用者,故怠惰成风。汝言良是,往与蹇义、夏原吉及礼部计议各处额数以闻。」议定未上,会宫车宴驾。宣宗皇帝嗣位,遂奏淮行之。

  ●三朝圣谕录下 (「三朝圣谕录下」,「下」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宣德

  ○宣德

  宣德元年,高煦反。上决意亲征,命郑、襄二王监国。明旦,即躬率诸军启行,以阳武侯薛禄为前锋,昼夜兼程而进,不数日,抵城下。高煦不意车驾亲征,猝至,城中震骇,羣下溃散,遂械高煦以归。自八月出师,九月初六日还京,兵不血刃,不逾旬而罪人斯得,遂夷大难。四海永清,荣与原吉二人之力也。后高煦械至京,赐自尽。 (自「上决意亲征」至「后高煦械至京赐自尽」,此段文字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皆无,三本此处另有一段文字,录如下:「车驾亲征,罪人既得,师还。六部遣尚书陈山迎驾。山见上言:『宜乘胜移师向彰德袭执赵王,则朝廷永安矣。』上召杨荣,以山言论之,荣对曰:『山言,国之大计。』遂召蹇义、夏原吉谕之,两人不敢异议。荣言:『请先遣敕赵王,诘其与高煦连谋之罪,而六师掩至,可擒也。』从之。荣遂传上旨,令士奇草敕。士奇曰:『事须有实,天地鬼神岂可欺乎?且敕旨以何为辞?』荣厉色曰:『汝可沮国之大事乎?令锦衣卫责所系汉府人状,云与赵连谋,即事之因,何患无辞!』士奇曰:『锦衣卫责状,何以服人心?』荣曰:『汝不然吾言,可往与蹇、夏言之。』士奇往见二人言之,蹇曰:『上意已定,众意亦定,可中沮乎?』夏曰:『万一上从公言,今不行,赵后或有变,如永乐中孟指挥之举,谁任其咨?』士奇曰:『今事势与永乐中异。永乐中赵拥三护卫,今已去其二,且昔孟指挥所为,王实不预闻。不然,赵王岂至今日乎!』蹇曰:『既如公言,今若何处置?』士奇曰:『为今之计,朝廷重尊属,厚待之,有疑则严防之,亦必无虞,而于国体亦正矣。』二人曰:『公言固当,然上特信杨荣言,不系吾二人可否也。』士奇退与荣曰:『太宗皇帝惟三子,今上亲叔二人,一人有罪者不可恕,其无罪者当加厚之,庶几仰慰皇祖在天之灵。』荣曰:『汝既不草敕,则我当以闻。』时惟杨溥与士奇意合。溥曰:『吾二人请入见,上明其大义,兵必不可移。』荣闻博言,既趋入见。溥、士奇亦踵其后,而门者止吾二人不得入。已而,有旨召蹇、夏入。蹇、夏以士奇言白,上意不怿,然亦不复言移兵,遂还京。自是道中有顾问,惟召荣及蹇、夏,不复召士奇及溥。至良乡,臣二人始得见。上意犹若未平,忽厉声曰:「好机会不得乘,到家皇太后必见尼矣。』上至京,大悔,不复及彰德事。然言者犹喋喋,请尽削赵护卫,且请召赵王拘之京师。上皆不听。一日,特召士奇谕曰:『言者论赵王日益多,如何?』对曰:『今日宗室惟赵王于陛下最亲,当思保全之,毋惑羣言。』上曰:『吾亦思之,皇考于赵王最友爱,且吾今惟一叔,奈何不爱?然当思所以保之之道。吾今将封羣言,俾都御史刘观及公侯中选一人赍以示之,使自处。』对曰:『必不得已,则于皇亲中择一人与赵心相孚者偕观行,庶几有所开导。』上曰:『然则谁可?』对曰:『广平侯袁容至亲,且善开谕,更得玺书亲谕之,尤好。』上从之,遂遣容、观行。赵王得玺书及言者所上章,大喜曰:『吾生矣!』即献护卫,且上表谢恩。而言者顿息。上待赵王日益亲厚,而薄陈山,竟疏斥之。盖上初虽为山所惑,而后灼知其非。踰数月,召士奇至南斋宫谕之曰:『吾待赵叔不失亲亲之礼,尔有力焉。自今毋以见忤为嫌。』遂赐白金、宝楮、文绮。」)
  按:杨、夏二公此举,鉴建文之失也。当时事起仓卒,人心汹汹,高煦素号勇悍善战,诸将所畏,苟宣庙稍涉犹豫,不即决亲征而命将,天下事未可知,九州岛生民将复不胜其荼毒矣!幸而奋策决机,风驰电击,所谓迅雷不及掩耳,遂使羣凶瓦解,曾不崇朝,克清大憝,永安宗社,兹非斯世斯民之大幸与!
  宣德二年十月,黎利遣人进前安南陈王三世嫡孙暠表,乞立为陈氏后,其辞恳恻。上览之,密示英国公张辅,辅对曰:「此不可从。将士劳苦数年,然后得之。此表出黎利之谲, (「此表出黎利之谲」,「谲」原作「适」,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当遂发兵诛此贼耳。」辅退,乃召尚书蹇义、夏原吉示之,且谕二人曰:「何以处之?」 (「何以处之」,「处」原作「遽」,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二人对曰:「举以与之,无名,徒示弱于天下。」二人退,遂召杨荣及士奇,出表示之, (「出表示之」,「出表」二字原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且谕以三人所对,曰:「今日与尔两人决之。」荣对曰:「永乐中费数万人命得此,至今劳者未息,困者未苏,发兵之说,必不可从。不若因其请而与之,可旋祸为福。」上顾问士奇云何,对曰:「荣言当从。求立陈氏后者,太宗皇帝之初心,求之不得,乃郡县其地。十数年来,兵民困于交址之役极矣!此皆祖宗之赤子,行祖宗之初心以保祖宗之赤子,此正陛下之盛德,何谓无名?且汉弃珠崖,前史为荣,何谓示弱?士奇侍仁宗皇帝久,圣心数数追憾此事, (「圣心数数追憾此事」,「此事」二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臣愿陛下今日明决。」上曰:「尔二人言正合吾意。皇考言吾亦闻之屡矣,今吾三人可谓同心同德。」遂命尚膳赐酒馔。明旦朝罢,出暠表示文武羣臣,且谕之曰:「太祖皇帝初平天下,安南最先朝贡,及黎氏篡弒, (「及黎氏篡弒」,「篡弒」原作「谋篡」,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毒虐国人,太宗皇帝发兵诛之。本求陈氏之后立之,求之不得,始郡县其地。至我皇考,每追念往事,形诸慨叹。此数年来,一方不靖,不得已屡勤王师,岂朕所乐!今陈氏既有后,尔等试观表中所言,其从之便,抑不从之便?」羣臣对曰:「陛下之心即祖宗之心,且偃兵息民,上合天心,从之便。」上曰:「论者不达止戈之意,必谓从之不武。 (「必谓从之不武」,「之」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但得民安,朕何恤人言!其从之。」
  宣德二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将赦交址,命羣臣举奉使者。佥举上闻已定,明旦,尚书蹇义欲易以伏伯安,众莫敢异之。士奇私与夏原吉曰:「此无藉小人,用之必辱朝廷。公当榻前力主张。」盖时上多主夏言。既而,有旨召众皆入,蹇遂奏用伏。上顾问夏,对曰:「不可用。」蹇曰:「伏善言语,非众所及。」士奇曰:「伏有秽行而无学识,遣之必辱国。」遂不用。又数日,士奇独对,上曰:「朕旁询伏伯安之行,乃贪淫无耻人,蹇何为欲用之?」对曰:「蹇不过取其能言,然言不当理,虽蛮夷之邦不能行。且恣其所行,必为蛮夷所鄙。」上曰:「蹇举固非,众何以皆默不言?」对曰:「非比蹇也,盖亦重其能言。」上曰:「蹇不尤夏与尔否?」对曰:「蹇平日和厚,无人己心,况于国事,孰敢偏任己见?」上喜曰:「君子和而不同是已。向因尔言伏之力,故决不用之,朕已知尔心。继今但一志为国,毋惮违众。」 (「毋惮违众」,「毋」原作「母」,「违」原作「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士奇叩首言:「谨遵圣谕。」
  宣德三年十月,刘观有罪下狱。先是,六月中一日早朝罢,召杨荣及士奇至文华门,命光禄赐食,既,上曰:「吾三人商量一事,京师端本澄源之地,祖宗时朝臣无贪者,年来贪浊之风满朝,何也?」士奇对曰:「贪风永乐之末已作,但至今甚耳。」上问:「永乐何如?」对曰:「十五六年以后,太宗有疾多不出,扈从之臣放肆无顾藉,请托贿赂,公行无忌。此事已彻九重,但未举发。仁宗尝为士奇言,初到北京,上问:『南京臣寮有能守廉者否?」对曰:『无敢不守。』上曰:『扈从来此者赃赂竞行,其能守廉惟吏部侍郎师逵一人,汝当知之。』」荣曰:「是时赃贪,方宾最甚。」上问:「今日之贪,谁最甚者?」荣对曰:「莫甚刘观。」臣曰:「风宪所以警肃百寮,宪长如此,则不肖御史皆效之。不肖御史差出四方,则不肖有司皆效之。」上抚掌叹曰:「除恶务本。」又问:「廷臣中今谁可使掌宪?」两人久未对。上曰:「未必都无一人?」士奇对曰:「通政使顾佐廉公有威,曾任御史及按察司,皆有风采。」荣曰:「佐亦尝为京尹,能防禁下吏,政清弊革。」上喜曰:「顾佐乃能如此。」命赐茶而退。数日,有旨令刘观巡阅河道。观行十数日, (「观行十数日」,「十数日」原作「数十日」,据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 升顾佐右都御史,赐玺书,令考黜不肖,洗涤积弊。佐奏黜其属不肖者二十余人,罪甚者发辽东。于是,御史连章劾奏观贪赃狼藉,并奏其子辐胁制诸道,骋私灭公,皆明着实迹。上大怒,追观父子皆至,出御史章示之。既承伏,法司坐观重法,以辐同犯,免科具奏。次年四月,上召荣及士奇以奏示之,且曰:「观负朝廷,处重非过。」士奇对曰:「观诚有罪,但经事四朝,数受显任,愿姑屈法全其生。」荣亦乞贷之。上曰:「为汝二人,曲贷其死,发为边吏。」荣曰:「辱之过甚,与死等耳。」上曰:「欲父子皆贷乎?」荣曰:「子发戍边,而令观随居,恩与法两尽矣。」遂命法司发辽东。
  宣德四年十月,一日朝罢,侍上于左顺门,遥望见大学士陈山,上曰:「汝试言山为人。」对曰:「君父有问,不敢不尽诚以对。山虽侍从陛下久,然其人寡学多欲而昧于大体, (「然其人寡学多欲而昧于大体」,「于」原作「干」,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非君子也。」上曰:「然赵王事几为所误,朕已甚薄之。近闻渠于诸司日有干求不厌,当不令溷内阁也。」盖上初临御,以山及张瑛东宫旧臣,俱升内阁视事。二人行相类, (「二人行相类」,「行」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至是浸闻于上。数日后,有旨调瑛南京礼部,山专教内竖,俱罢内阁之任,朝士皆颂上明决。山遂见疏,不复得近扆前矣。
  宣德四年,顾佐自升都御史,宪度严明,宿弊清革,下至吏卒, (「下至吏卒」,「吏卒」原作「使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悚骇懔然。吏有遭笞者,捃摭佐之过,谓受皂隶赂放归, (「谓受皂隶赂放归」,「谓」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悉具姓名诉通政司以闻。上密以示士奇,且曰:「尔不举佐廉乎?」对曰:「所诉之事诚有,非诬。盖今朝臣月俸米止给一石, (「盖今朝臣月俸米止给一石」,「今」原作「自」,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薪炭、马刍咸资于皂,不得不遣半归,使备所用。皂亦皆乐得归耕,实官、皂两便。此京师大小臣寮皆然,臣亦然。自永乐以来如此,仁宗皇帝固知之,所以增朝臣之俸。」上叹曰:「朝臣之难如此。」因怒诉者曰:「朝廷用一好人,辄为小人所排。」欲下法司治之。士奇对曰:「此末事,不足上干圣怒,但付佐自治,恩与法并行矣。」士奇退,上召佐,以吏诉状授之,谕之曰:「放皂归耕,使给薪刍,京官皆然,不足为过。小人不乐检束,诬陷正人,汝自治之。」佐叩首退,召吏示之状,吏恐甚,佐曰:「上命我治汝,我姑容汝,但改行为善。」竟不治之。上闻之,喜曰:「佐得大体矣。」数月,有囚告佐累累枉人重罪,不听诉理者。上大怒,召杨荣及上奇谕曰:「此必有重囚教之排佐, (「此必有重囚教之排佐」,「之」字原缺,据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小人陷正人,不可不究治。」遂命三法司鞫之,实千户臧清杀一家无罪三人, (「实千户臧清杀一家无罪三人」,「三人」原作「二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当死,代写状教之诬告。上曰:「不诛之,佐何以行事!」立命磔清于市。盖上去恶佑善,明决率类此。
  宣德五年二月十九日,上御南斋宫,召士奇谕曰:「吾欲下一宽恤之令,今独与尔商之。然吾未能悉知,尔当效帮助。」 (「尔当效帮助」,原作「尔当益效助」,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遂命内侍具楮笔。上曰:「免灾伤税粮当是首事。闻民间亏欠畜马骡驴,所司追偿甚迫,民计无出,亦甚艰难,部官坐视而不言。」对曰:「陛下圣念及此,生民之幸。各部惟知督责下民以供公家,而不顾民心之离,故一切民瘼蔽不以闻。今所当宽恤者,殆非此两事。」 (「殆非此两事」,原作「非恃此两事」,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上曰:「汝所知者具言之。」对曰: (「对曰」,「曰」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百姓积年负欠薪刍及采办买办之物,所司责偿甚急,皆当宽贷。各处官田起科不一,而租额皆重,细民困乏,郡县以闻,苏州尤甚。户部固执,悉不与除豁,细民多有委弃逃徙者,此当量与减除。部符下郡县采办买办诸物,但一概派征,更无分别出产与否,非出产处百姓数十倍价买纳。此请戒约该部,今后凡物只派产有之处,不许一概均派苦民。年来刑狱冤滥者多,感召旱涝恐由于此,请戒饬法司,敦用平恕,务求情实。今工匠之弊尤多,四方远近,每户不问几丁,悉征在京,役于公者什不一二,余皆为所管之人私役,不得营生,嗟怨溢路。此请命官巡察究治及分豁户丁之半,放回单丁者,免老病,无余丁者除籍。又有平民本非业匠,为怨家诬引者,当审实除豁。南方运粮至此,人力甚艰,而仓廪无关防,奸人盗窃,动辄数万, (「奸人盗窃动辄数万」,「盗」原作「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前者就执,后者复继,恬无警畏,此请命风宪关防巡察。」上叹曰:「朝廷任六卿,但知苛责下民,而不能察奸清弊,有愧厚禄矣。尔所陈有益于朕,有益于民,此皆应行。」命即草敕,明旦颁下,遂令尚膳赐馔。敕谕既下,上闻众心悦戴,召臣士奇赐钞三千缗、文绮二端及羊酒,臣叩首受赐。上笑曰:「薄用润笔耳。」
  宣德五年三月清明节,上奉皇太后谒陵。谒毕,上侍皇太后于行殿,赐英国公张辅、尚书蹇义及士奇、杨荣、金幼孜、杨溥四人见。太后曰:「 尔等皆先朝旧臣,勉辅嗣君云云。」遂赐酒馔及白金彩币,皆叩首退。既还京,士奇间因独对,上曰:「前日陵上,汝等谒太后退,太后为朕言,皇考往年在宫中谈汝等姓名及行事甚熟,太后悉能记忆。其间才学孰优孰劣, (「其间孰优孰劣」,「孰劣」二字原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肯任事不任事,皆有讥评。言:『辅虽武臣,而达大义;蹇重厚小心,但多思而少断;尔能持正言,不避迕意,议事之际,先帝数不乐汝,然终从汝以不败事。尝有一二事之失,先帝甚悔不从汝言。』太后又谓朕曰:「凡正直之言,尔不可以为迕而不从,谨之,谨之。』」士奇对曰:「太后之盛德,仁宗皇帝之盛德也。愿陛下常奉圣谕。」
  宣德五年六月,一日,上于文华门御道屏左右,独召臣士奇谕曰:「杨荣家畜马甚富,初闻之张瑛, (「初闻之张瑛」,「张瑛」原作「张英」,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及明史卷九宣宗本纪改。) 未信,今察之,皆得之边将。荣交通边将甚密, (「荣交通边将甚密」,「荣」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岂可任于亲密之地。」对曰:「荣与诸将交,盖因永乐中扈从北征,太宗皇帝命掌兵马之数,以此于诸将稔熟。今内阁诸臣知边将之强弱才否、边境之远近险易、四裔之顺逆委曲,推荣一人知之详,臣等皆所不及。方今用人之际。荣未可辄他用。且其在密地,凡制敕中予夺高下皆禀上旨,又有臣等同议而行,岂荣所得独专。且臣与之同官久,亦尝观其廐马,三五匹有之,多亦不能畜,盖刍菽未易办。」上曰:「尔未知,其家马多即鬻于市,朕知之审矣。渠数请复永乐以来调卫军官,朕询兵部,言有罪调卫,洪武旧制,无可复之理。朕固已疑之。」对曰:「此事亦未明,但其人尚有他长可用,幸姑容之。」上曰:「朕初嗣位,若惟信荣言而不听蹇、夏,则土奇不得在此久矣。今士奇乃力佑荣乎?」对曰:「陛下曲容臣,天地之恩也。臣今日亦愿陛下推天地之量容荣,使之改过自效,此道在陛下今日所当行。」上意乃解,然自是不专任之矣。 (「然自是不专任之矣」,「然」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按:文华殿召对,上之疑杨荣甚矣,非士奇维持调护,极力捄解,荣其殆哉!然荣尝短奇于上,而奇保全若此,与王旦之荐寇准一心也。嗟夫!僚友之间,名相倾、位相轧者不少矣,如奇者岂多见哉!且鸟共枝则相啄,马共枥则相踶,世俗之情,纔一共事,忌心顿生,因利乘便而弯弓下石不遗余力者,又西杨之罪人也,视此宁不愧死哉!
  宣德六年七月,时上颇好微行。一夕,漏下二十刻,以四骑出,过臣前,报者言:「范太监来。」士奇仓皇出迎,上已入门立月中。 (「上已入门立月中」,「立」原作「之」,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士奇俯伏悚惧,言:「陛下奈何以宗庙社稷之身而自轻扰尘埃,昏暗中谁识至尊?万一或有识者,变起仓猝,何以备之?」上笑曰:「思见卿一言,故来耳。」遂屏左右。语竟,顾谓士奇曰:「此居且弊,当为尔葺理。」士奇叩首恳辞曰:「陛下官殿未建,臣必不敢当。 (「陛下宫殿未建臣必不敢当」,「陛」、「必」两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且车驾今夕俯临, (「且车驾今夕俯临」,「俯」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外间明日必有知者,万万自此慎出,事变不测当虑也!」驾还宫。明旦,遣太监范弘密问士奇:「车驾幸临, (「车驾幸临」,「车」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曷不谢?」对曰:「至尊夜出,愚臣迨今中心惴栗未已,岂敢言谢。」又数日,遣弘问士奇曰:「今天下平静,上时一微行,何足过虑?尧不微行乎?」臣对曰:「陛下尊居九重,恩泽岂能遍洽幽隐,万一有冤夫怨卒窥伺窃发,诚不可无虑。」后旬余,锦衣获至二盗,盖盗常杀人,官捕之急,遂私结约候车驾之玉泉寺,挟弓矢伏道边林莽中作乱。时有捕盗校尉亦变服如盗羣,真盗不疑,以其谋告之,遂为所获。上既诛二盗,叹曰:「士奇言不虚。」即日,遣范太监赐白金文绮。士奇明旦入谢,上谕盗谋,且曰:「爱朕莫如汝,自今如汝言,不复微行。」士奇叩首。盖大臣中先有导上以天下平宁可微行而生日得赐钞及马者,故至是有「爱朕莫如臣」之说云。
  八月,车驾巡边阅武,至蓟州遵化,驻师石门。边报兀良哈万余骑入寇,已迫塞下,将士请击之。上曰:「兵贵神速,朕以铁骑争先赴之,当令迅雷不及掩耳。将士以次徐来。」上率兵至喜峯口前,包虏阵,飞矢如雨,虏狼狈死者甚众,余众退走。上以铁骑数百绕出阵后,尽获之,斩其酋首,遂命将士捣虏巢穴,悉收其部落人口、驼马、牛羊、辎重不可胜计。
  按:宣庙英武亚于成祖,故平内难、芟外夷皆躬履戎阵,如摧枯拉朽。其所以然者,由宣庙为太孙时尝因猎讲武,从成祖北征,习知用兵,故遂能如此。亦由去国初未远,乘祖宗百战之余威,将士习于戎阵,战胜攻克固非偶然也。至正统之末,国家承平已久,英宗生长深宫,王振不知而欲效之,遂致蒙尘之祸。故愚尝谓正统土木之役,宣庙此役误之也。
  九月,车驾巡边,至洗马林而还。
  按:宣庙御极六载,巡边阅武者四焉。实警肃人心,振扬威武,饬励边防有赖于此,胡虏所以知畏,而边鄙所以不耸也。近日边防玩弛之余,圣子神孙能绳祖武,时一行之,其于安边,不惟无益。或曰后来武宗之屡巡边关,非然耶,曰宣祖之巡边也,为边防;武宗之巡边也,为游幸。二者得失相去天渊。
  宣德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宣德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二月」原作「八月」,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改。按后文又载「八月」,亦见此处之误。) 上召臣士奇至文华殿,谕曰:「忆五年二月共尔南斋宫论宽恤事,今两阅岁矣,民事不又有可恤者乎?」对曰:「诚有之。只五年官田减租额一事,圣恩已下,玺书已明,民间已知,户部格而不行,至今仍旧额追征,小民含冤不已。」上怒曰:「户部可罪也。」对曰:「此循习之弊,永乐末年多如此。往年高煦反,以夏原吉为奸臣之首,诬指此事为说。」上怒稍解,曰:「今欲再下敕,宽恤必举此为第一事,却于其末增云中外该管官司不许故违。」 (「却于其末增云中外该管官司不许故违」,「该管」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上又曰:「如再格不行,朕必罪之不恕。汝试言今日之事当宽恤者。」对曰:「事有当变通者不宜执一,如逃民一事,其初本因赋役繁苛,不得已为偷生之计。历岁已久,朝廷虽已赦宥复业,而家业尽丧,非但归无所资,又有公私债负之扰,势不能归,所在官司又不能容,则往往逃聚山林,相结为非,积微至着,盖有可虑。愿得恩旨下有司,凡逃民愿归乡者,令郡县用心抚恤,优免差徭,不愿归者,听于所在附籍为民,官给空闲田庐处之,免差役三年,庶以安其危,亦弭患于未萌。」上曰:「此事须行,盖在彼在此皆朝廷之民,何须定逼之归,但得人安足矣。」臣又言:「各处课程先因钞法不通,加倍其额征纳,盖一时之权。今钞颇流通,宜量减倍征之额。」又言:「天下课程皆纳钞,惟湖广、广西、浙江商税、鱼课旧例皆纳银,民不胜弊,请裁为一例。」上笑曰:「此两事皆须变通,其课程纳银者悉改纳钞,银一两折钞百贯。」臣又言:「田里小民之不安,皆原有司之贪污暴虐,请令风宪考察奏罢。」上曰:「然向使不罢刘观,风宪亦未得清。尔此言是,但有司中有廉干、能兴利除害者, (「尔此言是但有司中有廉干能兴利除害者」,「是但」二字原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亦令具名来闻,用凭奖擢。」臣又言: (「臣又言」,「臣」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补。) 「方面郡守皆是要职,吏部往往循资升授,不免愚良混进。请令吏部自今方面郡守有阙, (「请令吏部自今方面郡守有阙」,「今」原作「令」,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令京官三品以上及布政、按察荐举,务取廉公、端厚、识大体、能为国为民者,仍属吏部审其所保,果可用,然后奏闻,量授以官。后犯赃罪,并坐举者。又请令法司,凡保举授官,有人指告其罪者,必先取问干证明白,然后奏闻,请旨提对,庶几不为小人诬陷。」上曰:「然若所举得人,须保全之,庶不堕小人之计。」上又曰:「更责吏部须慎选县令。」臣又言:「年来吏员太冗,其间多有昏昧愚劣不通文理,今后请令六部、都察院、翰林院会同考试选用。」 (「今后请令六部都察院翰林院会同考试选用」,「六部」原作「吏部」,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东里文集本改。) 臣又言:「今军民中岂无文学才行卓然出众及有智谋材勇精于武畧者?请令羣臣询察,举保选用。」上曰:「进贤之路宜广,此皆应行。若有拘于例者,宜当开广。」臣言:「唐虞之世,罚弗及嗣。今极刑之家有贤子弟,例不许进用。」上曰:「舜殛鲧用禹,圣人至公之心也。」又曰:「刘翀亦极刑家,今不在侍近乎?汝于敕谕中明书极刑除犯谋反、大逆外,其余犯者其子弟有文学才行,并听举用。」上曰:「此数事皆可书敕颁下矣。」臣进曰:「愚臣一人?闻不广,愿更得一人同论此事,庶几可以推广圣泽。」上曰:「若多令人知,即敕谕未下,事已徧播于外矣。」臣对曰:「大臣中固有谨厚者。」上曰:「胡濙谨厚,汝与之密议,就录稿进来。」于是,臣退,同濙议,增十数事通录,明旦进呈,上悦。三月朔,玺书遂下。
  宣德七年八月,上在宫中览尚书黄福赞漕运时言便民数事,出其章示臣士奇,且谕臣曰:「福所言皆智虑深远可行。今六卿中其谁之伦?」对曰:「福受知太祖皇帝,最先大用。其为人正直明果,一志于国家生民,今六卿中鲜及之。永乐初建北京行部, (「永乐初建北京行部」,「行」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清胜朝遗事二编本补。) 命之绥辑凋瘵。及得交址,命总藩宪之政,安新附之众,躬勤夙夜,具有成绩。才德兼备,有大臣体,诸卿诚不及之。福今年七十矣,诸后进少年高坐公堂理政事,享安佚,出入舆马驺从扬扬,福四朝旧人,乃朝暮奔走道路,劳瘁不已,殆非国家所以优老敬贤之道。」上曰:「非汝不闻此言。吾尝欲得一老成忠直之人,处之南京根本之地,缓急可倚,今以命福,岂不诚当。」士奇对曰:「福必不负陛下任使。」明旦,上命吏部改福南京户部尚书,中外闻者皆悦。盖上之纳直言,明于用人概类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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