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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两都

卷二 两都

两都之制,始自周家,后世间效为之。我朝以金陵开基,金台定鼎。今金陵虽不以朝,然高皇所创,文皇所留,庙谟渊深,实暗符古人之意。余两宦其地,山川谣俗,闻见颇多,兹特其尤较著者。直隶郡邑,各从南北而附。
燕有兴王之理,邵子明以堪舆言也,但不尽吐露耳。燕地,太行峙西北,大海聚东南,气势大于晋中、晋左、山右。河倚空向实,而燕坐实朝虚,黄花、古北诸关隘,峻险相连,庞厚百里。晋已发唐、虞、夏矣,王家安得不之燕也?旧燕在蓟。今京师,乃石晋所赐辽人建为元南都者,金、元因之,在今城西南。今京师正唐渔阳、上谷这间,犹上谷辖,比蓟规模更博大。天寿山自西山东折而来,龙翔凤舞,长陵一脉,真万年宝藏之地也,包络蟠互,倍蓰钟山。或云,此即宋燕山窦氏故居,然今窦氏庄乃又在蓟门城东,岂亦所谓别野者耶?
太行,首始河南,尾绕山海,而出数千里。其至京师则名西山,旧称第八陉。在燕厚数十百里,势则连山巨阪,地轴天关,胜则春花夏果,秋云冬雪,良伟观也。居庸、紫荆、倒马为内三关,咸隶太行。大水如桑乾、清浊漳,咸穿太行东出。
长安宫阙之制,前代极侈丽。秦无论,即如汉世,既用秦长乐宫矣,又治未央,两朝并建,东西对峙,帝后别居。然长乐亦非以狭小也,其垣墙亦周二十里,至未央,墙又加围八里,殿高至三十五丈,是长安城中尽宫阙也。比武帝,又作建章宫于城外,高五十丈,下视未央,跨城为阁道,飞辇以度,而甘泉、明光离宫又百余。意当时积储多而秦、陇大木亦不难致。及至城郭反不立,而惟用缭垣。何缓于设险而惟土木之图也?我国家止建一朝,诸宫殿皆在朝殿之后,垣城之内,高亦至百尺而止。敦朴崇俭,实远迈百代。
宫阙之制,紫金城固正中,而外垣则东狭西阔,西员东方。留都则已先为之,而北都取法焉,不以方整为规。此如宋太祖城汴京,故意元刂方为莲花形。创造之君,其规模建置,必有深意。
西苑在禁垣西,内有太液池,池内有琼华岛,岛上有广寒殿。乔松高桧,俨然蓬莱,禄荷开时,金碧辉蘸。永、宣朝,尝敕侍从游之,如三杨业皆有记。此礼数近不闻矣。苑东北万岁山,正直宫门后,隐映城阙,亦禁中胜景也。然不敢登,其麓以煤土堆叠之。此亦有深意。
京营,十二团营,于公谦所置也。仇鸾以勤王怙宠,入理戎政,乃改为三大营,曰五军,曰神机,曰神枢,总之曰戎政府,为制印章,以王邦瑞为副。鸾请张鹤龄故第改建府衙居之,小廨四周,居大同兵五百自卫,曰用以训练京军。鸾又以给事中、御史巡视不便,请革,从之。今台省虽复,而营军皆踉将儿戏,人马徒费刍粟,实无用也。京师根本之地,诚不得不宿重兵,但存其名,无益于事。
南海子即古上林苑。中、大、小三海水四时不竭,禽、鹿、獐、兔、果蔬、草木之属皆禁物也。据址,周一万八千六百丈,尚不及百里,仅当汉之十一,虽有按鹰等台,亦不为甘泉校猎之用,乃本朝度越处。然非独官家也,即史称茂陵富民袁广汉,筑园于北山下,构石为山,高十余丈,养白鹦鹉、紫鸳鸯、牛、青兕,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涛,致江鸥、海鹤孕雏产っ,延漫林池,奇草异树,重阁修廊,移刻行不能遍。广汉后罪没,鸟兽草木皆移入上林苑中。然袁园称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则亦周十八里。今极称吴中佳丽,然缙绅中何得有此,况民间乎?
南城建于嘉靖癸亥,盖雷司空礼因风灾建议,惩于庚戌之故。近土、孛叛,有议于京四隅五十里外建四城,每城分京营军万人居之,犄角以护京师者,此为土、孛,时议似迂,若就京师论,北虏南倭,平壤无险,城此甚为得策,不过费十万金钱而足也。
玉河源自玉泉山,流经大内,出都城东南注大通河。一以入禁御,一以济漕储,故官民不得擅引,著为令。城内止袁锦衣家分一股作池。旧传,袁指挥彬随英皇北狩,上偶执水灌黄鼠,袁泣曰:“此非我百里外负来者耶!”英皇悔曰:“若还都,令尔家水用不尽。”故回銮析玉河酬之。亦异数也。
金山出城三十里,宫人不得附天寿陵者,咸葬金山,故朱门蜃墙,金铺绣脊,从高望之,俨然一幅画图也。其南曰瓮山,乃元耶律学士墓。耶律博雅,亡论夷狄,即中国,亦季札、公孙侨之俦。
西湖在玉泉山下,泉水所汇。环湖十余里,皆荷蒲菱芡,故沙禽水鸟尽从而出没焉。出湖以舴艋入玉河,两岸树阴掩映,远望城阙在返照间。每驾幸西山,必由此回銮。
长安,勋戚伯、恩泽侯、金吾、驸马、玉带无岁无之。南人偶一封拜,则以为祖宗福荫之奇,而北方尔尔者,盖京师大气脉,官家得以余勇贾人,然缙绅文学侍从竟亦不如各直省之多者,亦文武彼此盈虚消息之理。
缁宫佛阁,外省直纵佳丽,不及长安城什之一二,盖皆中贵香火,工作辄效阙庭,故香山碧云甲于天下。然每一兴造,诸匠役食指动庇千万头,故能为此者,亦刑余之贤者也,不则,近日贵如保如诚如用,仍转之内帑焉已。
石鼓十枚,乃周宣王田猎之碣,与《小雅 车攻》大同小异。皆籀文,高可三尺,员而似鼓。初在陈仓野中,唐郑余庆迁至凤翔孔庙,失其二,宋皇间,一得之于败墙中,一得于人家,凿之以为臼,靖康末,金人取归燕,今置于北成均庙门。
都城众庶家,易兴易败。外省富室,多起于四民自食其力,江南非无百十万金之产者,亦多祖宗世业。惟都城人,或冒内府钱粮,抑领珠宝价值,抑又赁买中贵、公侯室居而掘得地藏窖金,以故,数十万顷刻而成。然都人不能居积,遂则鲜衣怒马,甲第琼筵,又性喜结交缙绅,不吝津送,及丽于法,一败涂地,无以自存。余通籍二十年,眼中数见其人。
都人好游,妇女尤甚。每岁,元旦则拜节。十六过桥走百病,灯光彻夜。元宵灯市,高楼珠翠,毂击肩摩。清明踏青,高梁桥盘盒一望如画图。三月东岳诞,则耍松林,每每三五为群,解裙围松树团坐,藉草呼卢,虽车马杂沓过,不顾。归则高冠大袖,醉舞驴背,间有坠驴卧地不知非家者。至中秋后游踪方息。昔人谓,辇毂之下,万姓走集。无怪乎醉人为瑞也。所可恨者,向有戒坛之游,中涓以妓舍僧,浮棚满路,前僧未出,后僧倚候,平民偶一闯,群僧之且死。迩以法严禁之,十数年恶俗一清矣。
都人不善居室。富者一岁止计一岁之用,恣浪费,鲜工商胥吏之业,止作车夫、驴卒、煤户、班头而已,一切工商胥吏肥润职业,悉付外省客民。又嗜辛辣肥农,其气狂盛,多嗜斗狠,常以酒败,其天性然也。妇人善应对官府,男子则否,五城鞭喧闹,有原被干证,俱妇人而无一男子者,即有,妇人藏其夫男而身自当之。
燕、赵古称多悲歌慷慨之士。即如太子丹一事,何一时侠烈者之多也!千古侠骨如荆轲,不惜己头为然诺如樊于期,以死明不言如田光先生,荆卿所待与俱如狗屠,霍目而筑扑秦王如高渐离,报仇而护穷交如燕丹。当时圣泽未远,皆一行偏才,以末世视之,种种亦何可及。至于荆轲《易水歌》与《史》称“宾客皆白衣冠送”与“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二语,俱千古造化之笔。
盘山在蓟城西北,逶迤沉邃,百果所出,山北数峰陡绝,绝顶有大石,摇之辄动,二龙潭据其上,下有潮井。傍京之地山谷龙从有致者,近称西山,远称盘山。
江南泥土,江北沙土,南土湿,北土燥,南宜稻,北宜黍、粟、麦、菽,天造地设,开辟已然,不可强也。徐尚玺贞明《潞水客谈》欲兴京甸为水田,彼见玉田、丰润间间有一二处水田者,遂概其大势,不知此乃源头水际,民已自稻之,何待开也。即如京师西湖畔岂无水田,彼种稻更自香馥,他处岂尽然乎?余初见而疑之,犹以此书生闲谈耳,不意后乃径任而行之。无水之处,强民浚为塘堰,民一亩费数十亩之工矣,及塘成而沙土不潴水,雨过则溢,止则涸。北人习懒,不任督责,几鼓众成乱,幸被参而其事中止也。余又闻沈大宇襄于直沽海口开田百顷,数载,入册升科矣,一夕海潮而没。固知天下事不可懦而无为,尤不可好于有为,事至前,不得已而应者,方为牢矣。
黄金台在京城东南,大小二古墩。然燕昭王筑黄金台于易水以延天下士,则易水为旧址,而各处效筑者非一,京台亦其名尔。
河间者,九河之间也。九河,如徒骇、太史等,《尔雅》所载,旧志兼载其地,然与今书传不甚合。郦道元、程氏皆谓九河沦于海。夫禹疏九河,正谓于海尚远,河为地患,故疏之也,若沦于海,是在海岸,何必疏?且开州有鲧堤,则九河必在大亻丕之东,瀛海左右,但年久湮塞,不可考。而马颊诸河,今山东东昌、济南间多以此冠旧河之名。如云鬲津枯河,自齐河经禹城、平原、德州、德平、陵东北至海丰入海,钩盘枯河,自德州经德平东北至阳信;覆枯河,自庆云经海丰南入海。又济阳县东北至齐河县境有马颊枯河,莘、苑之间,亦有马颊河。
莫阝州药王庙以祀扁鹊,而右祀三皇,配以岐伯、雷公、鬼臾区、俞跗等十人,两庑则塑自扁鹊至丹溪百数余人。丹垩钜丽,土木精工无比。云此地有越人冢,又有药王祖业庄。然卫辉亦道树扁鹊墓石。
直沽海口为北直诸水尾闾,其流之最远者,有桑乾河,出自雁门之阴,从保安州入下芦沟,会白河入海;滹沱河,出自雁门之阳繁峙县,从灵寿入下河间之易水入海;卫河,出自卫辉,远纳潞州之清浊漳,至临清会运河,至交河北又会邢、贞诸水入海。此皆源出山西、腹穿太行而来者。
碣石在永平、昌黎间,离海岸三十里,远望一山如冢,山顶大石如柱。韦昭谓:“碣石旧在河口海滨,历世既久,为水所渐沦入海。”想此是也。杨用谓:“此右碣石,又有左碣石,在高丽乐浪。”《唐书》云“长城起于此山”。
真定龙兴寺后大悲阁有千手观音像,高七十三尺,其阁高一百三十尺,拓梁九间,而为五层。盖真定之铜像,嘉定之石像,皆大像之选也。
南都,春秋本吴地,无城邑可考。越灭吴,城长干。楚灭越,改金陵。秦灭楚,改秣陵,遂凿秦淮,时已有玄武湖。汉改丹阳郡。吴改建业,立都城八门,作太初宫,东凿清溪,西运渎,俱达秦淮,设朱雀航于大航门,犹今浮桥也。晋改为建康,以宰相领扬州牧,筑城于清溪东,临淮水上,号东府城,别旧治为西州城,以丹阳守为尹,宫城仍吴之旧,新作建康宫、大司马马。宋、齐、梁、陈因之。隋平陈,建康城邑俱废,于石头旁置蒋州,后又改为丹阳郡,而扬州治县移于江都。唐改为升州。南唐复为都。宋灭南唐,复升州建制,寻改建康府。后高宗驻跸,以府地为行宫,置留守。元即建康府治开省,故宫俱存。然则孙吴六朝宫城乃在汉府、珍珠河之间,武定桥为朱雀航处。南唐、宋行宫在今内桥,直对镇淮为御街。本朝宫城,则填东方燕雀湖为之,在旧城之外,惟聚宝、三山、石城三门仍旧,起通济右转至清凉,则皆新拓之,周九十三里,外垣倍焉。此南龙一统之始也。然城寥廓,有警不易守,钟鼓楼以北似可敛而缩之。
宫城填浮土而弃故墟,或疑其故。余谓,以堪舆家推之,则留都之胜似为左仙宫。境内山起摄山,右去则为临沂,而钟山其拇指根也。覆舟而西,鸡鸣、卢龙、直渎、石城而至于冶城,皆当埽之墟,流而不止,六代、唐、宋宫之,正当其覆败处。左武冈、云穴、青龙、石桅、天印、聚宝、天阙,而止于三山,咸环抱而无穴场。皇祖与青田辈亦熟筹之,历朝以来,都宫郡邑迁徙靡常,城隍墩堑填塞代有,以故洼池渠沼,满眼皆是,地脉尽泄,王气难收,六朝奄忽,有自来矣,欲尽弃之,则室庐衢市,人情重迁,不若退卸稍东,挨钟山而填燕雀。昔人谓:“池湖积水,四世不流。”又谓:“山高一丈,水深一尺。”故壅塞各土,承受完胎,免其腾漏,非无自也。但今入红门而右,山麓西走,斜插偏枯,当时若更东去四五里间,直金门南下之处,铺唇展席,余气隆起,正坐钟山,四顾静定,如船泊岸,留湖水旧城以为下手,此其居中得正又不啻百倍。
向余登清凉台,入门见巨井,僧云,此胭脂井也,问台城,则指前冈。今细考之,则知吴苑城据覆舟山之前,对宫门之后,而晋台城即吴苑为之。华林园在台城内,而临春、结绮、望仙皆华林园中阁,胭脂井在阁前。始知僧言之非也。宋造华林园在盛暑时,何尚之谏宜休息,帝曰:“小人常自曝背,不足为劳。”六朝君善谑而不善理多如此。
南京城中,巨室细家俱作竹篱门。盖自六朝时有之。《舆地志》云:“自宫门至朱雀桥作夹路,筑墙,瓦覆,或作竹篱,使男女异行。”又《宫苑记》:“旧京,南北两岸设篱门五十六所。邑之郊门也。”
出西安门,长安街斜掠西南而去,盖宫城缭垣之右原,如舞凤之翼,不与东齐,故街如之。而三山等逵道皆偏颇曲折,不甚方严,惟镇淮、内桥尚存御街之旧,余则四处方隅,时或眯目。
旧院有礼部篆籍,国初传流至今,方、练诸属入者皆绝无存,独黄公子澄有二三人,李仪制三才核而放之。院内俗不肯诣官,亦不易脱籍,今日某妓以事诣官,明日门前车马无一至者,虽破家必冫免人为之居间,裘马子弟娶一妓,各官司积蠹共窘吓之,非数百金亦不能脱。
大江入地丈余。南中之湿,非地卑也,乃境内水脉高,常浮地面,平地略洼一二尺,辄积水成池,故五六月霪潦得暑气搏之,湿热中人。四方至者,非疥则,即土著者不免,惟楼居稍却一二。
玄武湖大十数里,中洲为册库,以藏版籍,楼开东西牖,随日照之,得不蛀。初患鼠,赐督工老人毛姓者为土地乃安。非督册台省度支郎不得入其地。四山蘸翠,藕花满湖,香气袭人,月明之夕,游赏为最。
大报恩寺塔以藏唐僧所取舍利。神龙人兽,雕琢精工,世间无比。先是,三宝太监郑和西洋回,剩金钱百余万,乃敕侍郎黄立恭建之。琉璃九级,蜃吻鸱尾,皆埏埴成,不施寸木,照耀云日。内设篝灯百四十四,雨夜舍利光间出绕塔,人多见之。嘉靖末,雷火,宫殿俱毁。
秦始皇以望气者之言,凿钟阜,断长垅,以泄王气,故名秦淮。其源一出句容之华山,一出溧水东庐山,合源于方山埭,西流入城,至淮青桥乃与清溪合,缘南城而出水关。水上两岸人家,悬桩拓梁为河房、水阁,雕栏画槛,南北掩映。夏水初阔,苏、常游山船百十只,至中流,箫鼓士女阗骈,阁上舟中者彼此更相觑为景。盖酒家烟月之趣,商女花树之词,良不减昔时所咏。
牛首山寺西厢门有一窍,塔影入焉,见佛桌帷上,乃是倒挂,栏铃瓦,色相俨然,其傍树影又直立,可异也。然塔本西方创,故多异。余台双帻塔影乃落黄泥塘中,隔烟火三里,立塘畔,见影不见塔。近始为塘畔人家填塞之。又观《呈史》云:“泗州僧伽塔,一日影见于城中民家。”又《辍耕录》云:“松江城中有四塔,夏监运家在其东,而日出时,有一塔影长五寸,倒悬西壁上。”又《夷坚续志》云:“南雄延庆寺有三塔影,不以阴晴见,一倒影,二悬影,向上,如见人家厅堂上,主科名,见房厕,则凶。”此皆理之不可晓者。
凤阳龙兴之地,当时乃不建城郭。或谓,堪舆家以此地皇陵所奠,于城郭不宜。或又谓,圣祖念汤沐地,民力困于战争之后,不暇及也。然观汉高祖诛秦灭项,建都长安,亦不造城,而止作缭垣,周三百里。至惠帝始城长安。
吕梁洪石齿廉利,嘉、隆间,黄河涨,石渐入水,止水上盘涡。余癸酉上春官时犹及见之。至于丑涨甚,则盘涡亦无矣。今河渐涨,堤渐高,行堤上人与行徐州城等。若黄河年年如此,则自开辟以来,今不且在半天乎?何不涨于昔而涨于今也?向思之,不得其故,及今行遍宇内,始穷山川源委而悉之。盖此乃中龙过脉处也。泰山为中龙之委,自荆山大干生,至六蓼遂落平洋,牵连冈阜,至徐、邳过脉,北去而起泰山。黄河源流,泰山之北至直沽入海,此特泗水一派,浮流两洪之上耳。隋时,炀帝幸江都,引黄河入汴、泗,河始流断,龙脉隔泰山而北之,然中龙脉王伏地而行,河水流地上,毕竟不能断绝其脉。而地脉之起伏有时,今此数十年正当其起也。脉{汾土}涌而起,故河身日擎捧而高,此岂铁埽帚、滚江龙之所能刷而低之乎?为此策者,真儿戏见也。过数十年后,地脉既伏,沙泥自去,河身自陷下耳。或谓:“地脉何以知其起伏?”曰:“济水昔行地上,王莽时伏地而行,遂至今不改,至趵突方穴而出,非耶?堪舆家指地坟而起者为吉,正谓下有气脉耳。”此理向无人识,须与通天地人者一抵掌。
清江板闸之外,乃淮河之身而黄河之委也。黄、淮合处,水南清北黄,嘉靖末年犹及见之。隆、万来,黄高势陡,遂闯入淮身之内。淮缩避黄,返浸泗、湖,水遂及祖陵明楼之下,而王公堤一线障河不使南,淮民百万,岌岌鱼鳖。余丁亥冬过淮,适值行河省臣常且至,因预与淮父老讲求之,上溯泗陵,下海口,始悉颠末,谓非另造一支河不可,众闻咋舌云:“黄河可造乎?”真落落难合也。余为析其故。桃源三叉庙有老黄河故道,武宗南幸,欲两岸牵挽龙舟,始塞泯之,今遗身犹隐隐存。若从此挑一河,与今河深阔齐,直至草湾,放淮水与之合,祖陵与淮城自无恙。欲浚海口者,非也。海口二百里,从何浚?且海口比河低甚,非海口罪。因为疏上之,而总河大臣与省臣谓余侵其事,百方阻不行。十年后余入太仆时,祖陵且坏,直指发其事,河臣削籍待罪,司空氏始悔余言之不用也。复遣省臣行视之,仍依余言,仅于入口处稍改,从上流黄坝口入,渔沟以东,与余前疏同,毕竟另造一黄河,费近百万。河成,淮出矣,方报浚,而黄河一夕南徙,又决黄固口一千二百余丈,下雎宁,当事者又恐徐、邳流竭,为运道梗,议浚议塞,漕河两大臣言人人殊。今尚筑舍道傍也。
黄河之冲,止利卷埽而不利堤石,盖河性遇疏软则过,遇坚实则斗。非不惜埽把之冲去也,计一埽足资一岁冲刷而止,明以一岁去此埽而护此堤也,来岁则再计耳。若堤以石,石不受水,水不让石,其首激如山,遂穿入石下,土去而石遂崩矣。余见近督河者所作石堤往往如此,而常自护过,不肯以为非。
淮、扬一带,扬州、仪真、泰兴、通州、如皋、海门地势高,湖水不侵,泰州、高邮、兴化、宝应、盐城五郡邑如釜底,湖之壑也,所幸一漕堤障之。此堤始自宋天禧转运使张纶,因汉陈登故迹,就中筑堤界水,堤以西汇而为湖,以受天长、凤阳诸水,繇瓜、仪以达于江,为南北通衢,堤以东画疆为田,因田为沟,五州县共称沃壤。起邵伯,北抵宝应,盖三百四十里而遥,原未有闸也,隆庆末岁,水堤决,乃就堤建闸,实下五尺,空其上以度水之溢者,名减水闸,共三十六座。然一座阔五丈,则沿堤加三十六决口,是每次决水共一百八十丈而阔也,虽运济而田为壑矣。所赖以氵猪止射阳、广洋诸湖,出止丁溪、白驹、庙湾、石达四口耳。近射阳已涨与田等,它水者可知。丁溪、白驹二场,建闸修渠,金钱以万计,不两年为灶丁阴坏之。又盐城民惑于堪舆之言,石达之闸启闭亦虚,止庙湾一线通海耳。近因淮溢陵寝,泗人告急,议者欲毁高堰,从海口道淮,以周桥之水从子婴沟入,武墩之水从泾河入,高良涧之水从汜光湖入,尚幸主议者见其难而中止耳。若从其请,欲尽从庙湾一线出,则高宝五郡邑沮洳昏垫之民永无平陆之期,畎亩赋税公私不将尽废矣乎!五郡邑水田额粮亦不少,泰州五万二千三百石,高邮二万九千九百石,兴化五万六百石,宝应一万二百七十石。
高家堰在汜光湖西北,乃汉扬州刺史陈登筑,当时水利大兴,宋转运使张纶修之,平江伯陈又修之,非今日始也。堰之地去宝应高可一丈八尺,高邮高可二丈二尺,而高、宝堤去兴、泰田有高一丈者,有八九尺者,其去堰愈下,不啻三丈有奇,若堰开,则水激如箭,登时巨浸,故议泗溢而欲开堰者,不为淮南计,未可也。或谓开堰则可导淮繇瓜、仪入江,不知淮南地繇高、宝而东则俱下,繇邵伯而南则又昂,漕河高于湖者六尺余,凿之通湖,流达瓜、仪,仅可转漕耳。今高庙一带四十里两岸如山峙,稍遇旱乾,常苦浅涩,且储五塘水预接济之。万历五年大辟通江诸口矣,湖水减不盈咫,漕河舟楫三十里内几不通,二十年又开金家湾、芒稻河矣,堤决如故,湖水东奔未少杀,此南北低昂之一验也。或又谓,堰不开则淮不出,不知堰下洪泽、阜陵诸湖亦低,与高、宝同,仰受淮水如釜底,皆清口沙限之如门槛,然辟清口则淮出矣。不然,二十一年,高涧决七十余丈而泗城水减不过尺许,则泗溢不尽繇堰也。此见陈大理应芳《水议》中。
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埋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颍习武好乱,意气亻人,雄心易逞。白下则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余习犹有存者,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维扬中盐商,其盐厂所积有三代遗下者。然长芦盐窃之淮阳卖,而淮盐又窃之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窦在往来官舫,淮盐之窃,其作奸在孟渎流徒。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可谓比他处独多矣,而鄢懋卿督理时,欲以增额为功,请加至百万,徵不足,则括郡县赎锾及剥商人余赀足之,商人多破产,怨嗟载道。及嘉靖末年,分宜败,御史徐广上其状,司农覆议,始减照原额,从之。
扬州五塘,一陈公塘,延袤八十余里,置自汉陈登;一曰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袭誉;一曰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曰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创自先朝。千余年停蓄天长、六合、灵、虹、寿、泗五百余里之水,水溢则蓄于塘,而诸湖不致泛滥,水涸则启塘闸以济运河。嘉靖间,奸民假献仇鸾佃陈公塘,而塘堤渐决,鸾败而严世蕃继之,世蕃败而维扬士民攘臂承佃,陈公塘遂废,一塘废而诸塘继之。夫五塘大于汜光、邵伯、五湖数倍,水既不入塘,惟于湖,故湖堤易决,他日堤东兴、盐、高、泰五州县之民悉为鱼矣。所佃之税止七百余金耳,视五州县之民数百万、粮二十余万何啻倍蓰之,而竟不可复者,则以今之所佃皆豪民、富商及院道衙门积役,其势足以动摇上官,故虽以家司寇督漕,吴太守理郡,皆锐意复之,竟亦中止。
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春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扬子江南零水与建业石头下水异,此出《茶经水辩》中。谓唐李季卿刺湖,遇陆处士,使操舟取南零水煮茶,陆扬以杓,曰:“江则江矣,非南零,似石头下水也。”既倾至半,曰:“是矣。”使服曰:“某所取南零水,抵岸,荡覆半,挹岸水增之耳。”李叹骇,问海内诸水优劣,羽曰:“楚水第一,晋水最下。”李命笔,羽遂次第二十水。欧阳公又传,羽论水,以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混涌湍濑勿食,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张又新《小记》又云:“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七,皆出于羽。今次刘、陆水品:刘以扬子江第一,惠山石泉第二,虎邱石井第三,丹阳寺井第四,扬州大明寺井第五,松江第六,淮水第七。与羽皆相反。羽以庐山康王谷第一,惠山泉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峡、虾蟆口第四,虎邱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第六,扬子江南零第七,洪州西山瀑布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庐州龙池山顶第十,丹阳观音寺井十一,扬州大明寺井十二,汉江金州、中零十三,归州玉虚洞香溪十四,商州武关西路水十五,松江十六,天台千丈瀑布十七,郴州圆泉十八,严陵滩十九,雪水二十。如虾蟆口、西山瀑,天台瀑,羽皆□人弗食。”今使余尝一水,此水美恶则立辨之,明至□处,口已遗忘矣,安能并海内而记其次第。品藻之如余辈,真所谓鲜能知味也。若留都城内井,则皆秽恶不堪食,又多碱,余尝取秦淮水矾澄之。
茅山初名句曲,《道书》第八洞天第一福地,后因三茅君得道,于此上升,各占一峰,故又称三茅山。《金陵志》:“茅山与蜀岷、峨相首尾,蒋山实其脉之尽者。”固然。然茅山不得与岷、峨首尾也,为岷、峨尾者,乃天目耳。句曲亦从天目发龙。
太湖三万六千顷,山环七十二峰,中有洞庭两山,亦名包山,下有洞穴,潜行水底,九疑、衡岳无所不通,号为地肺。《道书》第九洞天,《禹贡》谓之震泽,《周官》、《尔雅》谓之具区。其别名曰五湖,以其派通五道。虞翻谓,东通长洲松江,南通安吉溪,西通宜兴荆溪,北通晋陵氵鬲湖,西南通嘉兴韭溪者是也。张勃《吴录》谓,其周行五百里,故以为名。《义兴记》谓,太湖、射湖、贵湖、阳湖、洮湖为五湖。韦昭谓,胥湖、蠡湖、洮湖、氵鬲湖、太湖为五湖。《水经》谓,长塘、湖射、贵湖、上湖、氵鬲湖、太湖为五湖。《图经》谓,贡湖、游湖、胥湖、梅梁湖、金鼎湖为五湖。《史记正义》谓,茭湖、游湖、漠湖、黄湖、胥湖皆太湖东岸五湾,为五湖。皆出臆度。
三江以吴松江为主,在吴江东,源出太湖,又名松陵江,又名松江,又名笠泽,经昆山入海。顾夷《吴地记》云:“松江东北行七十里得三江口,东北入海为娄江,东南入海为东江,并松江为三江。”言经三江入海,非入震泽也,此与唐仲初《吴都赋》同,乃以吴三江言。其他如以松江、钱塘、浦阳为三江者,韦昭之注也。以历丹阳、毗陵入今大江者为北江,首受芜湖东至阳羡者为中江,分外石城过宛陵入具区者为南江,此黄贸阝山之论也。以出岷山至楚邦名南江,至浔阳为九道名中江,至南徐州名北江,入海,此徐铉之注也。岷山,大江所出,峡山,南江所出,居山,北江所出,三江皆发源外蜀而注震泽,《禹贡》纪其源而及其委,此《山海经》之注也。此皆以天下言。大都三江既入,当以《吴地记》为正,盖此皆太湖水也。或者其初荡溢至江口,分而入海,乃遂底定,亦疏九河之意,何必牵强以至蜀都。
三江口在姑苏下流,《国语》所谓越王擒之于三江之浦是也。故当以《吴地记》为正。今吴松江本支虽间湮塞,河身故存,黄浦即东江之别名,刘河乃娄江之旧迹,刘河则自入海,黄浦入处则与吴淞共口矣。吴淞南至钱塘,内海盐、平湖、金山、华亭、上海共一捍海堤,并无涓滴自入江海,自吴淞北至京口,则七浦、杨林诸河径入海,白茆、福山、孟渎、九曲等河径入江,共二十余河。前代沧桑不能尽考,乃近日所导,则万历辛已行水使者辟治江中淤塞四十里,复吴淞江这旧,又决去吴淞滩涨数十处,使太湖积水直流吴淞,又浚松之山泾等港,秀州、官盐铁、蒲汇、六磊等塘,泄淀泖之水于黄浦,浚苏之吴塘、顾浦、戚、虞、泾、南北横沥等处,泄昆、嘉、太仓诸水于刘河,复浚白鹤溪、荆城港、西泛、里河,泄长荡、荆溪诸水入外运河,其他白茆、七浦自入江海,又于夏驾、漫水、江口并建一闸。盖吴中唐以前未有水患,始自吴江长堤之筑。国初夏忠靖专力夏驾、新洋,一时裨益,其后,新洋湍悍深阔而吴淞脉微,土人以此称为漫水港。大都水之利害,古今异宜,数十年后,三吴又不知作何讲求耳。
姑苏张士诚王宫之址,当时取三兴土培筑以成者,谓嘉兴、长兴、宜兴也,止取兴义,辄轻用民力至此。本朝遂空其地,任民间自挖取之。
苏、松赋重,其壤地不与嘉、湖殊也,而赋乃加其什之六,或谓沉没三万时,简得其庄佃起租之籍而用之起赋,或又谓张王不降之故,欲屠其民,后因加赋而止,皆不可晓。毕竟吴中百贫所聚,其工商贾人之利又居农之什七,故虽赋重不见民货。然吴人所受粮役之累竟亦不少,每每佥解粮头,富室破家,贵介为役,海宇均耳,东南民力良可悯也。今总吴中额赋、苏州县八,至二百二十六万四千石,松县三,至九十五万九十石,嘉县七,止六十一万八千石,湖州县六,止四十七万石,常、镇比嘉、湖虽过什之三,比苏松尚少十之六。
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书画之临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赝不辨。又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盛。至于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动辄千文百缗,如陆于匡之玉马,小官之扇,赵良璧之锻,得者竞赛,咸不论钱,几成物妖,亦为俗蠹。
虎丘天池茶今为海内第一。余观茶品固佳,然以人事胜,其采揉焙封法度,锱两不爽,即吾台大盘不在天池下,而为作手不佳,真汁皆揉而去,故焙出色味不及彼,又多用纸封,而苏人又谓纸收茶气,咸盛以磁,其贵重之如此。余入滇,饮太华茶,亦天池亚,又啜蜀凌云,清馥不减也。然鸿渐《茶经》乃云:“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欠,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润州、苏州又下;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剑南以彭州上,绵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泸州下,眉州、汉州又下,而不及嘉与滇。”岂山川清淑之气钟之物者故与时异耶?
吴中子弟嗜尚乖僻,而欲立异上人,迩者一二怪民遂因而酿乱,翩翩裘马公子为所煽惑而入之,几堕家声。然有司不能拯解,缘以文致其词,捕风捉影,网罗成狱,以实上官之举,亦可悯也。
李太白晚依当涂令李阳冰,其族也,故宛陵山川一邱一壑、猿狙之窟、鼋鼍之宫,无所不到,赋咏亦多。双其向往谢公,属意青山,生则流连,死而葬之,真见古人风度。骑鲸捉月之事,幻妄可笑,不知何自得来。
山居人尚气,新都健讼,习使之然。其地本勤,人本俭,至斗讼则倾赀不惜,即官司笞鞭一二、杖参差,便以为胜负。往往冫免人居间。若巨家大狱,至推其族之一人出为众死,或抹额叫阙,或锁喉赴台,死则众为之祀春秋而养子孙。其人受椎不死,则傍有死之者矣。他方即好讼,谋不至是。铺金买埒,倾产入关,皆休、歙人所能。至于商贾在外,遇乡里之讼,不啻身尝之,醵金出死力,则又以众帮众,无非亦为己身地也。近江右人出外亦多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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