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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箱说

巾箱说

巾箱说  (清)金埴 撰

  ●巾箱说卷

  会稽壑门 金埴 苑荪一字小郯 譔
  古之称阙里者,其说各异。所言二石阙曰阙里,其谬远矣。汉称孔子阙里,无故荆棘自除,从讲堂至里门,此说近是。自昔孔子作春秋,号称素王阙里者,素王之庭除也。历代之庭,曰帝阙,曰金阙,曰玉阙,曰凤阙,曰魏阙,曰阙下,皆帝庭之称也。圣人之庭曰阙里,诸弟子所以尊圣人,乃别羣祀之称也。按刘熙释名:「阙,阙也。在门两旁,中央阙然为道也。」崔豹古今注:「人臣至此,则思其所阙,故谓之阙。」金埴曰:凡读孔子之书者,一至阙里,则亦思其所阙也。
  棂星门者,取疏通之义。凡坛壝,但有坛,无宫室。则周垣设棂星门为限阈,以通神明之气,见莽荡宏阔。虽别内外,而实无内外也。天下孔庙亦用棂星门,是神明孔子,而与天地神祇并重也。
  檀弓:「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母)于五父之衢。……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孔子先反,雨甚,门人后,至,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告,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又,史记:「孔子疑其父墓处。」索隐以为:「少寡不从送葬,故不知墓处。」明于文定公慎行曰:「此皆揣摩之见,无可考据。」而今冢宰张公鹏翮亦曰:「圣人奉亲,无有不致其慎,况送死大事乎!岂有既长而墓不知,母终而衢是殡?甫葬而墓即崩之理?邪说诬圣,非细故也。」二公之言,千载正论。载兖州旧志,埴特表而出之。
  「楷模」二字,人人知用之,多不考其字义所取。元吴文正公澄问呉正道 【正道明六书,许慎说文有不足者,多补之。】 曰:「模楷二字,假借乎?」曰:「取义也。」「何以取木为义?」曰:「昔模木生周公冢上,其叶春青,夏赤,秋白,冬黑,以色得其正也。楷木生孔子冢上,其余枝疎而不屈,以质得其直也。若正与直,可为法则,况在周、孔之冢乎?」问出何书?曰:「出淮南王草木谱。」埴视孔林楷木良然。若夫周冢,则在西秦。拟他年一过拜谒,求所谓模木者观之。
  孔林楷木,文如贯钱,有纵无横。阙里志云:「以之为杖,可以戒暴焉。」或赋楷杖二截句云:「纵理无横子贡栽,孔林原自不凡材。楷能戒暴为人杖,草木都从养性来。」「须教左右镇相随,质本天然不屈为。从此百年皆坦步,孔家一木永扶危。」
  孔林楷树多瘿。刳其中,以为瓢,名曰楷瓢。予见林户善制,各随其形,或如一朵云,或如一拳石。用以酌酒,何贵犀杯?或曰:「能令饮不及乱。」且有古人止贪之义,以是不复安足耳。
  春秋时鲁有两巧人:鲁班、鲁鄙人是也。班能作木人为御,机关一发,其车遂行。为木鸢,令之自飞。尝为楚设机,将以攻宋,墨翟拒之。 【此载吕】 鲁鄙人遗宋元王闭,元王号令于国,有巧者皆来解闭,人莫之能解。儿说 【音悦。】 之弟子请往解之,乃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一。且曰:「非可解而我不能解也,固不可解也。」问之鲁鄙人,鄙人曰:「然,固不可解也。我为之而知其不可解也。子不为而知其不可解也,是巧于我。」故如儿说之弟子者,以不解解之也。 【此载吕氏春秋。】 今世以人人习孟子书,故但知有巧人之班,不知有巧人之鄙人。且数千年以来,仅传班之规矩,而其能为木人、木鸢,与鄙人之能为闭,术并不传。盖规矩为方员之至,孟子以其术之至而称之,迄今传其规矩方员者,亦以其术之至而传之也。是以木人也、木鸢也、闭也,术并不传也。
  考公输子以孝名于鲁。尝制机关为母御,不费力而日行千里,自是以巧名。其引绳削墨,尽机智之神以夺化工,古今运斤之妙,罔弗祖述规范。授受心印,其利溥传。所以圣贤为万世生民而发也。再考公输子,儒典注道家列在仙班。迄今鲁之人,凡攻石之工,攻木之工,攻泥水之工,遇三元五腊,咸申报赛于仙师之祠。 【鲁班仙师祠在兖城韦园。】 相传有「家动千工,来显神通」之语。盖大匠兴,则仙师必临以助人力,天下赖之,不独鲁也。
  曲阜一县,旧无寺观。崇正向风,不竢教令,不可见圣人之教泽乎?明李崆峒诗:「一方烟火无庵观,三氏弦歌有子孙。」盖谓是也。乃今亦稍稍私建之矣。然往往验之,年丰家给,相与榷其余财以资福。果而不然者,方且颓废萧条,鞠为茂艹,此亦盛衰之一候也。
  山水径泰山之阳,其脉疏而为三支。中一支由徂徕、梁父而南,折而东行为陪尾之山,泗水出焉。则泗水固泰山之正脉也。今泗水县境内多奇峰巉石,幽谷悬崖。陪尾之麓,泉布若林,故称泉林。或从底涌,或从缝突,滔滔累累,戛金漱玉,蛟龙吐沫,虎豹竞形。五步成溪,十步成涧。奔腾万里,终始天地,而国家之漕 【才到切。】 运,实首赖之。通志所云:「泗水为山东诸泉之冠。」岂虚也哉。况经圣祖銮驭亲临, 【康熙二十三年驾经泉林,驻跸久之。】 皇情悦赏,即挥宸翰,制泉林记一篇。不特名泉生色,而于夫子川上襟怀, 【旧志子在川上即此。】 今古相为契合矣。
  昔邹穆公令食凫雁者必以粃,毋得以粟。于是食无粃,而求易于民,二石粟而得一石粃。吏请以粟食之,公曰:「粟,人之上食也,奈何其以养鸟耶!且汝知小计而不知大会 【音桧。】 夫君者,民之父母也。取仓之粟,移之于民。鸟苟食邹之粃,不害邹之粟而已。粟之在仓,与其在民,于吾何择?」 【此载贾谊新书。】 善哉!邹公之论。盖养鸟适所以养民,贵粃正所以贵粟也。
  世之耽于禽鸟者,不必豪富之室,即中人之家,亦竞以畜鸽为事。有「鸽旺家隆,鸽衰家穷」之语。今东境至造为楼以居之, 【南方尚无为此者。】 名曰「鸽楼」。下而啄食,则千百为羣。至秋则又养鹌鹑为鬬以博之。即万钱易一鹑,弗恡。贮以艳锦囊,佩于身;食则鱼子、粟。计二鸟岁食之粮,家增五人、十人、二十人不等。脱有闾里宗党间一人贫匮者,过其家饭二三日,则急驱之已。
  白下郑谷口簠,以工汉隶名,世多珍之。顺治间裹粮走千余里,诣阙里庙,遍摹汉碑。尤酷爱党文献怀英 【泰山人,金祭酒,谥文献,有集。】 所篆「杏坛」二大字。谷口携一毡,眠食其下,仿临二字数月。既而叹曰:「吾终弗能及也。」搨之然后归。归则尽撤去室内他物,独悬二字为屏,晨夕相对,以终老焉。夫文献工篆籀,岱祠碑额,亦其名迹。斯一字之妙奥,吾不能窥,而谷口至于仿临数月,相对终老,则其人真好奇者矣。以视李阳冰爱绛州碧落碑而寝处其下数日不能去,殆又过之矣。
  曲阜县令但世职而不袭。世职者,世以孔氏为之,其应替此职,则衍圣公主之。择宗之游于庠而称为贤者,主名请于朝,然后受事。或五年七年为之,终其职。其或职不能称,则黜之,与他邑令等。而从未有得陟者,虽弦歌如武城,弗问也。夫举错赏罚,天下古今之所并行。乃有黜无陟,独施于圣人故里之官,似非所以劝循良而崇先圣也。家大守紫庭公一凤守兖,于康熙丁酉具牒台宪,请酌行之,而不获所请。盖虑大部之泥循成例也。夫天下事之沮于成例之泥者,岂少也哉!
  世人敬奉三元者徧天下,顾不晓三元所自。按旧单 【即古之单父。】 志:唐贞观 【音贯。】 时,有陈子春者居于单,寻真采药,极物济人。游东海之滨,龙神妻以三女,各产一子。及长,皆入山学道。道成,证位三元为天、地、水三官。子春亦得道尸解,葬于故里,单人至今称陈祖墓,建三元庙焉。又云:海州云台山,三元得道处。埴考道藏,无确指。窃思鬼神者,造化之迹。称天、地、水三官者,体天主生,体地主成,体水主养,各有所司,故谓之官。物生于春,故以正月为上元;成于秋,故以七月为中元;水旺于冬,故以十月为下元。盖天人相感之机,神灵变化之妙,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如道藏所称,文昌七十二化,无非出没人间,济人利物。则三元之为神,岂无化理?其托生于陈氏,或亦一化与!又兖志:明正德二年,兖城西关立庙处,掘得断碣,上有「大唐三官庙」五字,则唐时蚤为立庙矣!
  峄阳孤桐,在峄山 【属邹县。】 孤桐观。前有小桐繁枝,相传为夏禹时孤桐,已枯,今从枯根发生者。初,桐曾发横枝,绿叶婆娑。中丞万含台于对面大石书「峄阳枯桐」四字。有道士叹曰:「老桐不欲留名,不久将去矣!」遂成枯落。 【见邹县志。】 埴有诗云:「千载枯根偶发扬,幻形道士去何方?孤桐亦自存韬晦,不欲留名在峄阳。」
  予族祖太守公,近得峄桐一段,长八尺,乃邹令娄君一均所饷,琴材之最难致者也。付之名匠,斵为琴二张,而空其腹于后,名「无底琴」。或曰:「琴者,禁也。禁制淫邪,正人心也。今名『无底』,义何取?」予曰:「空其腹,则无量。无底者,言无量也。无量琴之制,自斯始。」
  阙里孔稼部东塘尚任手编桃花扇传奇,乃故明弘光朝君臣将相之实事。其中以东京才子侯朝宗方域、南京名妓李香君为一部针线,而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时长安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有纸贵之誉。康熙己卯秋夕,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东塘缮藳不知流传何所,乃于张平州中丞家觅得一本,午夜进之直邸,遂入内府。总宪李公柟买优扮演,班名「金斗」,乃合肥相君家名部。一时翰部台垣羣公咸集,让东塘独居上座,诸伶更番进觞,座客啧啧指顾,大有凌云之气。今四方之购是书者,其家染刷无虚日。勾栏部以桃花扇与长生殿并行,未有不习孔、洪两家之乐府者。 【昉思名升,钱塘人。所著长生殿,亦入内廷。今优人多搬演之者。】
  □〈逞,山代口〉予丁卯春,交东塘于维扬、海陵间,时海陵黄君仙裳云、盐城宋君射陵曹、广陵邓君孝威汉仪、予同里黄君仪逋逵诸前辈,并极相推重东塘。予时方少,亦得与文酒无虚日。迨三十年后,康熙丁酉八月,予自都门负先外王父兵部童公 【讳钦承,顺治己丑进士,兵部职方司主事加一级。】 及外王母赠安人杨太君遗骨归葬。取道东鲁,因过阙里重晤东塘,为作送予负骨南旋序并诗,书于册以赠外王父母,藉以不朽。予心感之。迨明岁献春而东塘亡矣!惜哉!予修鲁志,立东塘传略于四氏子孙及人物志,以俟采风者。
  予过岸堂, 【渔洋先生书额,东塘即以为号。】 索观桃花扇本,至「香君寄扇」一折,借血点作桃花,红雨着于便面,真千古新奇之事,所谓「全秉巧心,独抒妙手」,关、马能不下拜耶!予一读一击节,东塘亦自读自击节。当是时也,不觉秋爽侵人,坠叶响于庭阶矣。忆洪君昉思谱长生殿成,以本示予,与予每醉辄歌之。今两家并盛行矣,因题二截句于桃花扇后云:「潭水深深柳乍垂,香君楼上好风吹。不知京兆当年笔,曾染桃花向画眉。」「两家乐府盛康熙,进御均叨天子知。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
  往予杭州寄亭,去昉思居咫尺。每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未尝不彼此相过,偕步于东园。游鱼水曲,欲去还留;啼鸟花间,将行且竚。昉思辄向予诵「明朝未必春风在,更为梨花立少时」之句。且曰:「吾侪可弗及时行乐耶!」迨甲申春杪,昉思别予游云间、白门,两月而讣至。所诵二句,竟成其谶!至今追思,为之叹惋。
  昉思之游云间、白门也,提帅张侯云翼降阶延入,开燕于九峰三泖间,选呉优数十人,搬演长生殿。军士执殳者,亦许列观堂下。而所部诸将,并得纳交昉思。时督造曹公子清寅,亦即迎致于白门。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迨归至乌镇,昉思酒后登舟,而竟为汨罗之投矣。伤哉!予为文以诔,有云:「陆海潘江,落文星于水府;风魂雪魄,赴曲宴于晶宫。」西河毛先生颇称之。先是,康熙戊辰朝彦诸名流,闻长生殿出,各醵金过昉思邸搬演,觞而观。会国服未除,才一日,其不与者嫉构难,有翰部名流坐是罢官者。后其本遂经御览被宸褒焉。
  宋祥符二年,东封泰山还,赐梁固以下进士及第。三年,祭后土于汾阴,赐张师德以下进士及第。固,状元灏子。师德亦状元去非子。魏野以诗贺曰:「封禅汾阴连岁牓,状元俱是状元儿。」埴考梁氏世家传,灏举宋太宗雍熙初进士第一,时年尚少。阅二十余年,为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其子固始进士第一。世传灏八十二岁成名,且在其子成名之后,殆好事者为之与。梁氏世居东平州,今城内有父子状元坊。
  父子状元坊今在东平州北门内,旧以木为。康熙戊戌,家太守刺兖,易以石,命埴题其柱而刊之曰:「是父是子,同作状元千载少;为忠为孝,流传历代一门多。」
  世传梁太素之讹,盖不知起于何时人之伪为太素及第诗、谢恩表及传奇之优人扮演者。诗云:「天福三年来应举,雍熙二载始成名。饶他白发巾中满,且喜青云足下生。观榜更无朋辈在,到家惟有子孙迎。也知年少登科好,争奈龙头属老成。」表云:「皓首穷经,多太公之二岁;青云得路,少伏生之八年。」埴惟为此者,殆有感于古今之老踬场屋不得博一第者之愤郁,而欲为之吐气也。若夫以传奇为优人之扮演,盖非此不足以动世俗之观叹,俾知老踬场屋者之终得博一第,而弗使之丧气也。事虽讹,而训世之意甚善也。
  阿井在故阿城, 【因齐威王时阿大夫所治之邑,故名。】 今东阿、阳谷二县界。昔有虎爪窟其地,水出,饮之久,得精锐之气,化而为人。后因为井。此乃济水之眼,色碧而重,搅浊即澄,汲出日久味不变。禹贡传曰:「东阿,济水所经。取其井水煮胶,谓之阿胶。」又水经注曰:「阿城北门西侧皋上,有井,巨若车轮,深六丈。 【今不盈数尺。】 岁常煮胶,以贡天府。」是也。盖此水性趋下,服之下膈、疏痰,以益寿回生。上利国家,下济民生,坐移造化于不知,不识其为世珍,有如是哉!
  制阿胶之法,选纯黑驴,饮以东阿城内狼溪河之水。至冬,取皮浸狼溪河一月,刮毛涤垢,务极洁凈。加人参、鹿角、茯苓、山药、当归、川芎、地黄、白芍、枸杞、贝母, 【共十味。】 同入银锅。汲阿井水,用桑木火熬三昼夜,漉清再熬一昼夜,煎成胶,色光如镜,味甘咸而气清和,此真阿胶也。凡制者诚心诣井,一如其法,而勿吝重费,服之实有奇效。彼伪造者,徒射利欺人耳。于病奚益哉!
  季子挂剑台在东阿西南六十里,漕 【才到切。】 河东岸,相传即徐君墓。墓前有祠,并祀徐君。季子台在祠下,台左右生草,名挂剑草。叶如负剑,服之已人心疾。
  巨野西北有秾芳亭。宋时邑人当秋成报赛,诣亭致祭,佥欲镌石亭中,因延王维翰书额。未至,有妓谢天香者进曰:「祀事已毕,殽核具将,不饮奚竢?」众曰:「侯维翰书碑未至耳。」谢曰:「予独未能耶?」遂以裙裾濡墨,大挥「秾芳」二字。未竟而维翰至,续书「亭」字,如出一手。王、谢遂为夫妇。维翰恐谢有他志,以诗嘲之曰:「昔日章台曾舞腰,行人无不折枝条。」谢云:「如今已付丹青手,一任狂风不动摇。」后维翰登进士第,与谢偕老,今石刻尚存。
  埴过金乡,谒范张祠,依依然,辄想见其当年所为。两载订盟,千里赴约。升堂拜母,把臂尽欢,情景历历,恍然在目,洵为可绘可歌。迨其后玄冕垂缨,素车白马,精诚所通,幽明罔间。所称死友,真死友哉!夫世之所艳称者,率以鶏黍一会,芬芳如昨。不知一时约结之言,慷慨者类能践之,有如梦境之疑幻,仕途之膻逐。虽有金石之盟,弃如土苴矣!乃魂魄告言,解组奔赴,扣棺数语,哀感路人。千载而下,犹觉义气生动。所由只古今而无匹者,断在于此也。
  鲁男子者,鲁国之男子,尝独处一室。邻之嫠妇,值夜,暴风雨室坏,趋而托焉。男子曰:「我鳏居,而子嫠妇,不可与也。」闭门不纳。妇人曰:「子奚不如柳下惠乎?」男子曰:「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吾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哉!欲学柳下惠,未有似于此者。期于至善而不袭其为,可谓不智乎!」夫男子,不知何许人,乃孔子称之如此。则凡古今之能闭门不纳者,皆学男子之「不可」者也。
  康熙初间,有某邑民家节妇赵氏者,先是,夫亡,以无依受某聘,行有日矣。偶随里母观剧,演烂柯山覆水,所谓买臣妇者,极尽赧悔欲殉之态,节妇即变色起,不竢终剧而归。呼里母亟以某聘返之,且谓之曰:「我今为买臣妇唤醒矣!」遂苦节四十载而终。噫!观剧之能感人,乃如是哉!如节妇者,真不可及已。
  戏曲至隋始盛,在隋谓之「康衢戏」,唐谓之「梨园乐」,宋谓之「华林戏」,元谓之「升平乐」。其元人杂剧则有十二科名目:曰神仙道化,曰林泉丘壑,曰披袍秉笏,曰忠臣烈士,曰孝义廉节,曰叱奸骂谗,曰逐臣孤子,曰鏺刀赶棒,曰风花雪月,曰悲欢离合,曰烟花粉黛,曰神头鬼面。今优人登场,爨演所谓古戏、新戏者,多法元人院本,不能出其范围于十二科之外。若夫爨演逼肖处,能令观者色动神飞,乍惊乍喜,甚至有帘幙中人泪渍巾袖者,盖彼浑忘其当场之假,而直认为现在之真矣。埴谓,凡古今善恶之报,笔之于书以训人,反不若演之于剧以感人为较易也。然则梨园一曲,原不徒为娱耳悦目而设,有志斯民者,诚欲移风易俗,则必自删正,传奇始矣。
  凡宴会使乐,人多乐观忠孝节义之剧。戊戌仲冬,家太守紫庭公于兖署饯予南旋,姑苏名部搬节孝记,至孝子见母,不惟座客指顾称叹,有欲涕者,即两优童亦宛然一母一子,情事楚切,不觉泪滴□〈毛瞿〉毺间。夫假啼而致真泣,所谓无情而有情者,彼文有至文,斯戏非至戏耶!两优年各十四五岁,询其泪落之故,对曰:「伎授于师,师立乐色,各欲其逼肖,逼肖则情真,情真则动人。且一经登场,己身即戏中人之身,戏中人之啼笑,即己身之啼笑,而无所为假借矣!此优之所以泪落也。」予嘉其对,以缠头锦劳之,顾谓家太守曰:「白傅诗『古人唱声兼唱情』,此真能唱情者。曲艺且然,况君子之大道乎!」
  明天顺末,曹州东岳神庙祷赛,有优人扮五龙王劈生分子为戏。其一人问云:「生分子何在?」一人答云:「在张家楼饮酒。」时州判易纬之子方宴于张家楼,为暴雷震死,与优人语恰合,人咸惊异之。
  曹县城四楼,有钟各一,在城头久不悬,相传此钟悬则水至。明崇祯戊辰,县令卢柱础命尽悬之,未几,曹家口河水大泛,阖邑惊惶,至堙塞城门以避,而钟亦旋卸矣。又县门西凫楼钟,司晨昏者,其声宏则有客至,此皆不可解者也。
  明洪武初,曹州有老妪遇异人,指州治前石狮语之曰:「此狮之目若赤,则水患至。汝于其时亟去,可免也。」妪日视其狮甚数,人怪问之,知其故,阴以朱涂狮目,妪见其赤,不知为伪也,遂亟走焉。既去数百步,回视之,则州境果为巨浸矣!已上三事载兖志。
  说苑载:「项橐七岁为孔子师。」指今达巷里为其发迹之地。达巷在今兖城西北五里,乃适中都 【即今汶上。】 之要途。孔子为中都宰,往来憩息于此,所以党人有「大哉孔子」之语。后人因志其地曰达巷党里。埴之汶上有句云:「为问鲁门取官道,可从达巷向中都。」
  金章宗明昌元年,有异人白舄瞻拜先圣于阙里庙门外,竚立石上,甚有异色。既去,其足迹存焉。有文曰「仙人脚」。次年有旨修庙。又泰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以孔子生辰,前期一日,宗子率合族诣尼山庙祭奠。日方午,俄闻空中有乐作,皆金石丝竹之声。凡在一室者,无不闻之。见孔庭纂要。
  逸史:宋张乖崖咏善剑术,尝从濮水还家,平野间遥见一举子乘驴径前,意甚轻扬,心忽生怒。未至百步而举子驴避道。张因就之询其姓氏,盖王元之禹偁也。又询引避之由,王曰:「我视君昂然飞步,神韵飘举,知非常人,故愿礼焉。」张曰:「我初见子轻扬之意,忿起于中,实将不利于子。今当回宿邨舍,取酒尽怀。」遂握手偕行,共话通夕,结交而别。由是观之,则轻扬得意之辈,不惟为人所嫉,并非保身之道。如王元之者,且不免焉。是以君子贵威重也。
  往读施耐庵水浒记,疑作者讥宋失政,其人其事,皆理之所必无者。继读续纲目,载宋江以三十六人转掠河朔,莫能撄锋。又宣和遗事备书三十六人姓名,宋龚开有赞,侯蒙有传,其人既匪诬矣。意梁山者,必峰峻壑深,过于孟门、剑阁,为天下之险,若辈方得凭恃为雄。及予亲履其境,又曾辑修兖志,梁山为今寿张治属,其山不过周遭五十里。耐庵乃云八佰里。即宋江寨,山冈上一小垣耳。说中铺张其词,使天下后世愚民不至其地者,信以为然。长奸萌乱,莫此为甚。因拈出之,以告司治君子;且使天下后世之人,知水浒记所载,虽有其人,而其事则不可尽信也。梁山泺, 【音薄。】 作「泊」,误。
  齐致鲁求岑鼎,鲁公载他鼎以往,齐人弗信。使人告鲁曰:「柳下惠以为是,请因受之。」鲁公请于惠,对曰:「君之欲以为岑鼎也,以免国也。臣亦有国于此;弃臣之信,以免君之国,此臣之所难也。」公乃以真岑鼎往。埴曰:此齐人之智也。盖知惠之必不肯弃信,而真鼎可致也。贤人之见重于邻国,如是哉!埴生平未尝以伪物欺人,以信在不可弃尔。
  邑父母杨明府 【为棫,湖广巴陵人,进士。】 宰山阴三载,性仁慈,甚有循政。康熙五十六年,致仕归,吏民走送,哭泣不绝。埴有诗云:「归囊不着一钱行,三载真留慈父名。落得小民多许泪,包将家去作人情。」或疑「包泪」何出?予曰:不见于文定公慎行笔麈耶?嘉兴许君应逵为东平守,论调去,百姓感恩,多泣送者。迨夕,许至逆旅,谓其仆曰:「为吏无所有,只落得百姓几眼泪耳。」仆叹曰:「阿爷囊中不着一钱,好将眼泪包去作人事送亲友。」许为一拊掌。明府殆类是与!
  孔林草木,皆当年羣弟子各自其国徙植,种类繁多。其最著者,楷木、蓍草二种。上幸孔林,顾衍圣公孔毓圻问:「楷木何所用之?」奏曰:「楷木可为杖,又可为棊,其萌可为蔬,又可为茶;其瘿可为瓢;其子榨油,可为膏烛。」上称善。曾亲摘蓍草一茎;采子盈掬,辨其气味曰:「细嗅之亦有异香。」复亲采三株,付近侍携归。盖蓍草一丛五十茎者,谓之瑞草。以筮,奇验。其下必有神龟守焉,而不易产。今止丛生二三十茎者,筮亦验。二物并为四方所珍,守林林户,多利之。
  孔子墓上,又有文草蔓生,柔细如络石,叶出似十字,冬夏不雕。深秋结子累累,五色具五味,得五行之正。
  阙里志载:「孔子手植桧三株,两株在赞德殿前,高六丈余,围一丈四尺,其文左者左纽,右者右纽。一株在杏坛东南隅,高五丈余,围一丈三尺,其枝盘屈如龙形,世谓之再生桧。」又明孔泾祖桧记 【洪武二十二年。】 曰:「手植之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岁。至怀帝永嘉三年己巳而枯,枯三百九年,子孙守之不敢有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丁丑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干封二年丁卯再枯。枯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庚辰再荣,荣三百三十七年,至金宣宗贞佑二年甲戌兵燹,枝干无遗。后八十一岁甲午,是为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故根重发,至我皇明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凡九十年。其高三丈有奇,围仅四尺,根本枝叶,凌云而盛,纹理复左旋,与故本无异。详其理,似有关于世道之理乱。其始枯也,晋兆五寇之乱;其复生也,有唐贞观之治。再枯于干封丁卯,武后窃政之兆兴,自后玄宗幸蜀,乱亡相继,以及五代。再荣于康定,有宋三百余年,九儒之兴。罹于贞佑之火,寇运将更。重发于至元甲午,七十四年中原文物兆开,是为洪武之治。庙中古桧数多翠色参天,惟此本异于寻常万万。圣人手泽,盖有系于纲常名教;芘覆斯文,甄陶万品,岂惟宗枝之盛哉!」又阙里志:元至元三十一年复生于东庑颓址甓隙间。时张□〈〈多上立下〉页〉为三氏学教谕,取而植之,故所渐矫如龙形,高一丈,围三尺。至明孝宗弘治十五年,复毁于火,尚有遗干在大成门内,正德间知府童旭置石栏护之。金埴曰:今杏坛东南隅大成门内所存枯干一株,乃元至元间之所复生,张□〈〈多上立下〉页〉移植今处,而明弘治间之烬余者也。其干直上,杪稍曲,无旁枝,文仍左纽,高一丈,围三尺。盖自孔子手植至今,凡枯死者二,火毁者二,复生者三焉。
  埴考三氏志,孔子井在尼山,曾子井在徐州九里山,颜子井在陋巷,独孟子无以井传。皇清康熙十一年壬子春,邹县孟庙前演剧,忽日中声震如雷,众环顾失色。见阶前地陷,有甃甓圆痕,熟视之则居然井也。次年修庙,遂用此水。乃砌以甓,环以石,而题额之曰「天震井」。噫!异矣!
  鳆鱼,出登州海上,世之席珍也。光武时张步据青、徐,遣使献鳆鱼。宋刘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即此。广志云:鳆,无鳞,有壳,一面附石,细孔杂杂,或七或九。北齐颜之推云:即石决明,内旁一月一孔,至十二孔而止,以合岁数。本草云:能治青盲、失精。埴按:说文:鳆,音薄,入声。北方读入为平,故呼鳆鱼为庖鱼。而今南方亦相率呼为庖,则南方而北音矣!误矣!考鳆字无平声,埴谓南方当音薄为是。又按汉书王莽传云:莽忧懑不能食,亶饮酒啖鳆鱼云云。颜师古注云:鳆,海鱼也。音雹 【雹与薄音同。】 。
  南方而误为北音者,予再举一二。如幕府、幕宾之幕,音莫,入声也。乃北音慕 【或音模。】 而南方亦相率读如慕,曰慕府,曰慕宾。又俗名「马踏子」者,其物似杌,而张则可坐,交则可举;乃仆夫携于马后,本为踏而上马,故名踏,音达,入声也。乃北音闸, 【平声。】 南方亦相率读如闸,曰马闸子,此皆南音之讹也。此虽极无关系,然四声不可不辨,谅为通人所留意也。埴曾于邗上询一人何业,答曰作幕,音莫,则江北居然正音矣。
  古人著书,事必核实,所以传于久远。若纪一言,述一事,非确见确闻而遽笔之于书,不惟贻讥今人,且以诳后人也。埴见今人某刊其所纂圣门礼乐统一书,行世已三十年,乃有功圣门之书也。顾其中有一二事误载者,偶因见而指出之。今上幸鲁,乃康熙二十三年岁在甲子。自此迄今,鲁民日望再幸。而是书云:「三十八年驾复幸鲁。」此一误也。皇上亲祀孔子之时,命以御前曲柄黄伞留供庙庭,四时祭飨陈之。盖异于前代帝王之留金银器皿,所以示尊圣之意。而是书云:「以御伞赐衍圣公。」此又一误也。夫此二事何事?圣门礼乐统何书?而可悮载之耶!按巡幸大典,自有史官记注;阙里自有幸鲁盛典一书,而今人后人或有不能尽见。以某之是书据为实事,岂所以信今而传后?夫予非著书者,非好谪人之过也。
  圣祖以天纵之圣,定昭代之雅乐;凡十二律、五音,罔弗推原本根,比次条理,高下清浊,阐究精微,盖九重独深神契者积有年矣。以是诸皇子亦各殚心于斯,能审音协律以谐神人而赞王化。于康熙己亥制成乐器一十二具,请旨遣官赍送于阙里孔庙,俾堂上堂下各极声容之盛,殆不啻如韶之复出焉。夫古之贤君多属意于乐,然不过备一代之声律,为太常掌故而已;从未有出自内廷秘造之器,诸皇子诚敬之忱,而特致之于阙里之庙者。盖自孔子正乐,越数千年有我皇上而然后乐正。所谓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夫太和元气,充裕宸躬,以是国运延洪,世风调泰,而圣天子弥复精明固强,以享亿万年太平有道之福,可于乐声之和卜之矣。埴游鲁适逢颁到乐器,得观斯盛,因恭记于此。
  旧例,山东乡试四氏学,编卷别用耳字号。耳字者,从圣字也。科中二名,明季分一属鲁藩宗室,四氏止孔氏一名,余三氏遂永锢。顺治十四年丁酉乡试,曲阜颜考功光敏中式,以非孔氏,置副牓。考功乃鸣之巡按提学,请于朝,复其旧,自是始。康熙二年癸卯,考功再中式,为先君子分校所举。先君子出闱诗有:「陋巷得门生」句,士林传之。考功字修来,号乐圃,丁未进士,为吏部考功郎中。才品弘迈,与王大司寇士禛、田少司徒雯、宋大冢宰荦齐名。有乐圃集行世,惜蚤殁。
  今之毳裘,全里皆皮,独余膝以下离地一二寸或三四寸用帛代之,使裘之下边不露毛毳,名曰「和□〈衤罗〉」。始于康熙初间,而今则盛行矣。崇俭示朴,得古人制衣之义。且裘本宜轻,于趋走尤便。予作和□〈衤罗〉诗二章云:「韦袍尚华,和□〈衤罗〉若素。内有修藏,不欲尽露。稍缀以缯,下短其毳。适可为宜,冗长 【去声。】 曷贵。」
  埴客鲁最久,曾偕孔稼部东塘尚任寻灵光殿故址。郡斋风日轻柔,则取王文考赋读一过,真奇文也。昔后汉刘琰在蜀,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人,皆能为声乐,悉教诵读灵光殿赋。琰,鲁国人,风流善谈论。其好斯赋也,至令红颜亦熟于口,则好之至矣。埴因制教美人诵灵光殿赋赋一篇以写其声焉。
  明李长蘅流芳有「滕县花开白似银」句,渔洋先生 【王大司寇士禛。】 过滕诗:「薛北滕南几问津?远山如画黛眉新。惟余底事堪惆怅,不见花开白似银。」观此,则先生之于长蘅,不惟赏其句,且怀其人矣。
  刘向新序曰:「墙薄则亟坏,缯薄则亟裂,器薄则亟毁,酒薄则亟酸。夫薄而可以旷日持久者,殆未之有也。」埴曰:厚,则墙必不坏,缯必不裂,器必不毁,酒必不酸。夫如是则可以持久矣。夫人立身处世,亦何事不贵于厚耶!予自返生平,不敢稍存一薄之念,盖常以弗克持久为兢兢耳。
  今之烟者,神农未尝,本草不载。佛说楞严经中列于五辛,名曰兴渠,比于荤血腥之秽。有悮食者,须忏悔四十九日,方许礼佛。法苑珠林诠释甚详。其种生于外国,名曰「淡把姑」,亦曰「金丝明熏草」。明末始入中华,今人呼为「相思草」,言不食则相思弗能已也。忆康熙初间,海内惟闽烟名「石马烟」 【石马,地名。】 吸之数口,辄似中酒,今亡矣。吾浙及江南多种之, 【利过于种蔬。】 美其称号甚伙,然不能醉人。东北则盛行,兖州「所烟」,转鬻于京及远方,其利溥博。「所烟」者,兖城昔有卫所,种于其地,故名。 【今兖城所种皆曰「所烟」。】 气味较烈,殆与闽烟相埒矣。
  兖中郡署无凉堂。家太守公当伏日退食,辄移簿书于松间棚下,研朱判事。判毕,则投足一榻,视松荫,东摇则从东,西摇则从西耳。方命削瓜而门吏报冰至,则衍圣公府所饷。冰大如轮,盛以巨盎。盎碧冰清,松翠欲滴。公手凿招予同饮之,谓予曰:「古人朝受命而夕饮冰,乐天诗『三年为刺史,饮冰复茹蘗。』公府之饷此,殆即一服清凉之散,不仅为予消暑而已也,其教益不诚多乎!子其为予记之。」因捉笔书其事于牍巾卷。
  兖署西园,以巨盎栽荷。己亥八月五日,忽开并蒂千瓣青莲花一朵,苞蓄二十日纔放。双头袅袅,如二美临镜,顾外视,犹浑沌也。迨旬日,褪却数片,又微似玉椀双擎,而然后所谓并蒂者乃显焉,则不复褪却矣。时家太守公以特旨卓异,将趋阙引见而适有是花。又,公昔宰海阳署斋,编篱枯竹,忽生竹花于将迁之日。迄今一仆名「瑞竹」。以此而迁牧眉州,亦莲开同于今日,遂有治中 【二字音池众。】 之命。盖草木得气之先,凡三度,并有验兆。公谓予曰:「予愧不德,益深修省。」
  康熙五十七年,部取直省军民能疾趋者为戎马。用上官行下帖文,遂谓必募得日行千里之人,方可应诏。吁!古今来曾闻有千里人耶?予为诗曰:「部帖来取善走千里人,可能有麦铁杖,日行五百隋骁将, 【隋麦铁杖日行五百里。见北史。】 半犹不足非今尚。吾闻天下高材捷足富贵争相先,胡不齐齐应诏腾云飞上天?」按程如婴明诗归载:「明江阴顾道民号玉川道人,具神足,日可千里。贵绅有远书,即三四日程,一朝食顷可得报,墨痕犹未燥也。海内目为异人。」
  昔鲁有九子之寡母,曰母师。腊月休作,召诸子问曰:「吾父母家幼稚,岁时礼不理,吾从汝谒往监之。」诸子皆顿首许诺。又召诸妇曰:「妇人有三从之义,而无专制之行。今诸子许我归视私家,愿与少子俱,以备妇人出入之制。诸妇其慎房户之守,吾夕而返。」于是使少子仆。天阴还,失蚤,至闾外而止。鲁大夫从台上见而怪之,召而问之,母对曰:「妾不幸蚤失夫,独与九子居。腊月礼毕事闲,从诸子谒归,与诸妇孺子期夕而返。妾恐其酺醵醉饱,人情所有也。妾返太蚤,故止闾外,期尽而入。」大夫美之,言于穆公,赐号「母师」,使夫人、诸姬皆师之。埴辑兖乘至列女,凡贤母之能教其子者,颇不乏人,其皆得母师之遗范者与?
  明万历中,沂州诸生冯宪妻高氏生二男一女后病故。数年,有同里李天福所生一女,方四岁,每月哭泣。人问其故,即云:「我前生,冯宪妻也,于某年月日病亡,遗下子女某某。」冯氏父子闻而往视之,女牵衣泣,刺刺言前生事益悉,且云:「有遗下金环,现存某处。」检视,果如所言。冯具礼抱归,以诸厌物与食,遂不言前事。 【一法令妇人以针刺其左手,则不复言前生之事。】 抚养至十五岁,仍成夫妇,生一女。沂人称曰「再世夫妻」。事见兖志。
  汶上檀邃芳为江右令,诣拜张天师。有一人着青衣守门,状貌甚异。问以言,默然。及见天师言其故,天师曰:「彼乃先生乡里郭家潭大鼋也。」
  昔鲍彪校战国策,四易稿,而后缮写。及重校,尚有新得。先哲谓校书如尘埃风叶,随扫随有,谅哉。考刘向别传,雠校书者,一人持本,一人读之,若仇家相对,故曰「雠」也。
  州邑之有志,自周外史氏始也。若内史氏则纪王之事矣。王之事而纪也,在天下者异乎哉。故古者生子,闾史书之。闾者,二十五家之谓也。二十五家且有史,而况大于是者乎。
  埴过山东州县,闻狱卒率以闸版拘囚人于夜,终夜不令转侧,殆如僵然,其罪轻罪重弗论也。即经过南来流人,暂寄一宿,亦遭此毒,甚至有终年拘于囚笼者。囚人无弗毒恨,而官或有察有不及察也。埴作哀东狱乐府词一首,愿居官者见之,知徒惩狱卒之无益。但令增其卒数,厚其廪给,而高固其圜墙,以严守视,则自不致有脱亡之虞矣。一切缧绁及私刑惨具,安所用之哉!词曰:「哀东狱,东狱狠,罪人一入成虀粉。东狱法,版为闸,夜夜闸人俨罗剎。尔罪轻,尔罪重,都加闸版僵难动。更有囚笼迫蜷局,如豚栖栅声喔喔。昼亦为昏真地狱,卒发怒时囚觳觫。古人拘罪为犴牢,祗严守视圜墙高,狱卒夜卧图逍遥,动辄借口防亡逃。官虞谴罚一任为,见者心酸闻者悲。吾闻圣主好生刑清万邦同,岂容狱卒私刑惨具致令天下罪人问罪取道畏山东。」
  吾浙方伯赵公良璧,先为宁台道副使。康熙某年,有盗犯五六人将拟决而爰书未定。公察其枉,一日,暂释之,谓之曰:「尔等且各归视其父母妻子,听吾约,三月当至,至则减尔等罪。」及期皆至。掌牒吏谓:「法当决!」公毅然曰:「彼盗耳,且弗弃信于官,能如期至。若决之,则官反弃信于盗,乃盗之不若矣!而可乎?」于是以论减上, 【上声。】 中丞制府闻之,咸为惊异。召公嘉奖,终释而遣之。予友常熟孙君孟鸣,笃信者也。向客公幕,稔其事,为埴言之如此。
  康熙丙申,埴客苕上,见一卖饼童,貌非佣者。偶询之,则阛阓中争相告予曰:「此豪绅某进士外孙也。某嫌女贫,摈其母子弗见,不容一诣门。里人怜之,给钱卖饼,或负薪刍以养其母,豪绅若不知也。里中有言某姓氏者,则无不痛詈,以其绝情乖恩,众所共弃耳。童之父,诸生。祖亦进士,官郡丞。盖苕之世家云。」埴与某有世谊,埴方欲投刺于某,而所闻佥同。因薄其行,不往。所恨旅匮,竟不能稍赒恤之,徒叹息!作诗以卖饼童为题曰:「卖饼童,苕人悯之通国中。母家拒绝畏外翁,外翁贵官嫌女穷。市来三十卖三十, 【用汉赵歧卖饼事。】 茕茕母子那得食!」
  元陶南邨辍耕录云:「人家娶妇,舆轿至门,则传席以入,弗令履地。自唐时已然。乐天春深娶妇家诗云:『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是也。」今吾越彩舆将迎之时,其兄若弟一人,于闺中抱之而升。迨至门,则自中堂及室,步致花烛,铺列一带红毡,转辗更番以达于新妇之居。其间青衣拥簇,锦绣敧斜,乐天语如睹已。杭俗不以毡,而用米袋,名曰「传袋」,又曰「袋袋相传」。袋隐代。传代之义,甚佳,后世可作娶妇典故用。
  宋高、孝、光、宁、理、度六陵,在会稽者,名曰「菆宫」。菆,音攅,丛也。檀弓:「天子之殡也,菆涂龙輴以椁。」菆涂谓用木丛棺而四面涂之也。今越俗谓,六陵乃唐义士珏所攅而葬之,得免妖僧之发掘者,因称曰「攅宫」。音虽同而失其义,误矣!
  昔祢衡 【祢,他雕切。音祧。读米音误。礼文王世子,其在军则守于公祢。祢音祧。又姓。】 为黄祖书记。祖持其手曰:「处士,此正如祖腹中所欲言!」王俭令任昉作一文,及见,曰:「正得吾腹中之欲!」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渺,书不能文也。况欲为彼之欲,腹乃彼之腹!而一则曰「如所欲言」。一则曰「正得所欲」。是吾之腹中,即彼之腹中矣!然则衡与昉之所作,亦如今之文人为人属藳,抽心呈貌,缠绵丽密,而令轻重得宜,所谓代人哀则哀,代人谀则谀。此皆文人之失职者也。
  □〈逞,山代口〉予甲戌春过曲阜,追怀颜吏部修来光敏,有「春风陋巷花」之句,书嗣君肃之肇维便面,一时流传齐、鲁人士之口。及丁酉予游历下,晤王进士秋史苹于趵突泉侧,秋史见即诵予句曰:「子其吟是诗者耶!」两人一笑而合。夫秋史海上一官,以不能养母辞去。 【秋史改官成山卫教授一年,以终养告。】 乱泉堆里,意致萧闲。而尚记二十年前不相谋面之人之诗句,为今日订交之券,则予与秋史之交,有在恒情之外者已。因赋一绝投秋史云:「曩昔登床颜子家,怀人有句不胜嗟!谁知廿载留君臆,记我『春风陋巷花』。」亦以志此一节佳话也。
  先君子同年友大宗伯肇余杜公臻,予告归嘉兴,朝野荣之。壬午春,予过谒其里,公相接甚洽。饮后,偕憩园亭,见亭上有王觉斯铎为曹侍郎秋岳溶书「采山亭」额,讶而问曰:「胡斯亭尚悬旧额耶?」公曰:「予交秋岳久矣!欲聊存一额,以无忘故主之意耳。顾斯亭独无联,予拟自制而久不得句,他人多无当,吾意者,子试为之。」因退而得一联以献云:「胜地适逢投老至,『采山』聊为故人存。」公见之色喜,令门下士顾太史书宣图河书之,且雕版而悬于旧额之下焉。夫公之欲为联斯亭也,其缱绻于园亭故主,以留示后人,于一额深致意焉。亭前景物都无关涉,而予于两句中,写其情事如绘,遂不觉犁然有当也。彼世之骤膺华膴,谋得其闾巷之故第,则朝成暮逐,几致相仇。且尽撤其旧而更新之,事事剥刻,畧无留余。闻公之风,足使还淳返朴,激薄停浇已。
  凡除官到任,谓之上。 【时掌切。】 上日修表谢恩,谓之谢上。韩退之潮州刺史谢上表、李义山为柳州郑郎中谢上表 【内有云:「即以今月日到任上讫。」】 是也。今人除官到任,亦谓之上任,读上字作去声者,乖也。
  今人生朝,设汤饼宴客,在唐时已行之。按松窗杂录 【唐李浚撰。】 载:「明皇何后,始以色进。及上登位,恩宠日衰。一日泣谓上曰:『三郎独不记何忠 【后自呼其父之名。】 脱新紫半臂,更得一斗面,为三郎生日汤饼耶!』」埴考:汤饼,湿面也。凡以面为食,煑之,皆谓之汤饼。出青箱杂记。 【宋呉处厚撰。】
  唐李济翁曰:「扬州者,以其风俗轻扬,故名其州。」 【载济翁资暇录。】 盖唐时,每重城向夕,倡楼饮阁之上,常有绛纱镫万数,辉罗耀烈空中。繁华靡丽之风,相延迄今,不甚悬殊也。所谓九里十三步街中,今珠翠绮罗,缤纷填咽,以及嬴纲船步, 【俗作埠。】 亦助喧腾。轻扬之辈,驶逐其间无虚日。究其所以,则皆两淮巨商,鹾业豪盛,以致成斯风俗。其所从来者远已!埴闻邗上鹾商数十家,于康熙四十五年某月日,一夕间,家家门前墙版之上,各题四大字,率多不祥之语。旦起见之,谓此不过小人妒刻,乘晦偷写,以快私意耳。迨知家家题遍,翫其笔势,无弗逼肖董文敏,如尽出一手者。且数十家两城内外,居止参错,夜阑人静,为时几何?断非人力所能为。仙耶?鬼耶?且惊且怪。一时传为异事云。
  四字之义,多贬少褒。各有品定,不能悉记。大约其家自题字之后,善恶吉凶,无不明验。试举一二,以例其余。如李翁锡蕃者,一生乐善广施与,扬人多德之。其四字则曰:「为善最乐。」嗣是李福盛益增,羣商莫望。而富人某者,平生以财骄人,僭儗王侯,挟雄赀,遍处行盐,宅于扬城之某门。题曰「抄家灭族」。其人又居山东泺口,素与巡抚蒋公陈锡为平交。一日公密奏其罪状,诏狱按赃抄家两次,罄产入官。虽祸不致族灭,而身死非所,绝无嗣息。四字验矣!计其被逮时,后题门才一载。善恶之报,弗爽毫发。既预以示人,而人不知。天道彰明,可畏也哉。
  当是时也,人皆恶其不祥,欲灭去字迹,而墨渖渍入一二寸,不能洗刮。有损易其墙版者。贾谊曰:「见祥而为不可,则祥反为祸;见妖而迎以德,则妖反为福。 【叶音逼。】 」乃徒欲其迹之灭,而不修德以挽之,终必及矣!
  唐初修前代之史,凡犯庙讳者,一名则称其字:褚渊曰褚彦回,刘渊曰刘元海,石虎曰石季龙是也。二名则去其一:萧渊明曰萧明,韩擒虎曰韩擒是也。 【右见李义山集注。】 予读李义山集,见其为文亦遵是式。代宗讳豫,故为荣阳公贺幽州破奚魁表以田豫为田让,称字之例也。孝敬皇帝讳弘,故会昌一品集序以周弘正为周正,去一之例也。
  吾越沈子宜士槱元,笃行君子也。织部李司徒公煦雅重之,延入呉门使院二十余载矣。予昔尝与一面,间阔且久。一日读所著柯亭吹竹集,爱其诗,益想慕其人。予友徐家份氏香者,训导永平,迁长垣教谕,未之官卒。其嗣奉王母负父丧归葬,走数千里,取道兖州。予晤于家太守官舍,知家份与宜士为中外,今母若子无恙,远榇得还会土者,皆宜士营办之力。则洵乎其为笃行君子矣!予以二诗寄之。 【「千古柯亭竹,吹成绝妙词。闻名徒自愧,把卷辄相思。远树銮江霭,清秋鲁甸飔。寄怀凭短韵,君言许心知。」「徐香吾旧契,远殁广文官。莽莽关河阔,萧萧塞国寒。为谋南榇返,代致北堂欢。古谊君能笃,非惟风雅观。」】 后得其扇头报章: 【「笑予书记老,不敢炫文词。除却家人梦,无非良友思。五言代尺素,肆好惠凉飔,意气如年少,将酬国士知。」「香也今何在?长垣不到官。道穷已命薄,骨冷更门寒。拜母君修义,比儿我致欢。临风同一哭,岂作达人观!」】 一往深情,每携之怀袖间,举以似人。人无不爱其诗,想慕其人者。噫!风雅不乏,古道者希。吹竹之集,流传艺林,有目自赏。而予特识此段者,人谓予扬宜士之善,而不知正所以勉而进之也。宜士其可量也乎!
  周渔山字复庵者,自号天台山人。善摄生而工诗。康熙壬午,年百有七矣!予与吴子宝崖陈琰举吟社于西子湖头,名流百辈,远近咸集。山人翩跹而来,神韵轻举。诗多不经人道者。曾记其过湖上云:「金装玉里梅边鹤,翠绕珠围柳浪莺。」盖缘驾将幸浙,供御者妆缀十景,反失本色。二语如覩已。又咏明妃云:「却敌和番都要妾,不知何处用将军?」佳句甚伙,予不能记。惜数月山人化去,其遗稿不可得矣!
  庚子 【康熙五十九年。】 腊月初五夜,予宿东鲁郡斋,梦亡荆陆卧予傍,傍有一衣,衣上缀蜡烛一挺,若令予解者然。予解之曰:「汝谓是『一片秋衫如烛冷』耶?」陆点首曰:「予正云然。」醒而含凄。斯语亦有味,因记之。
  尝览御史台记:「唐李文礼有文学,而质性迟缓,不甚精审。为御史时,在扬州有吏自京师还,得长史家书云:『姊亡』。文礼忽闻姊亡,便大号恸。吏伺其间,白云:『是长史姊。』文礼徐曰:『是长史姊耶!我本无姊,向亦怪矣!』」夫无姊犹哭,况真有姊丧耶!是必笃于手足者。予伯姊李氏,性至孝。曾为予母刲肱进药。适其舅 【元坤,予父同年。】 官郡丞,家颇饶。迨壻廷鋐亡,已中落,两子妾生,长多忤,次继他氏。姊晚年贫匮极苦,又被从子占宅,遣逐,含寃而殁。时悬盼予归,予以客游,竟不得与姊一诀,迄今抱憾。近忤子遽亡,次又莫迹,惟姊亲生一女适姚者,孤茔无主,不知能动其松楸之念否耶!岁乏扫除,是予之罪,阅文礼事,悲触于心,聊识数语,以当痛哭!
  予曾王父太常府君 【讳兰,号楚畹。天启乙丑进士,历官太常寺卿。】 崇祯间官应天督学御史。闻命,辄焚香告天,矢志立誓。谓:「不抑单寒,不通请谒,不徇故旧。」盟于试卷之尾云:「窃国名器,以媚私交,有干国宪;违天休命,而淹寒士,必降天殃!」至今江南流传有「金宗师不卖银秀才」之谣,盖实事也。予居恒每语诸弟侄辈曰:「吾与尔得今日读数行书识几个字者,岂吾与尔之能哉?此殆先人之文德所致,源远者流长也。愿时时勿忘而加勉之也。」
  昔邺侯称为经世神仙,尝着养和篇以献。肃宗为自烧二梨赐之。诸王联句有云:「不食千锺粟,惟餐两颗梨。」此纪实也。康熙辛卯,仇少宰沧柱兆鳌予告归甬东,上念其疾,召其公交车二子,赐内府灵膏,服之即愈。少宰集参同契注进呈,尚未达御,而御书金箑颁赐至。落句云:「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相从。」按此乃白居易寻郭道士不遇诗也。而上属意少宰,随举白诗书之,一似二语预为今日君臣契合而作者,斯真千秋罕遘者耶!夫少宰助化无为,养和有素,足以媲美邺侯。而上之恩遇,逈出唐宗上矣!
  慈溪郑太史寒邨梁,出守高凉归,半体枯废,局步循墙, 【有循墙图。】 恒舁笋舆看四明山色。性爱一石,曰叟,供之庭前。又绕座以碧纱笼厨,厨列奇石。尝曰:「吾加有风疾,劣劣不能佳。 【二语句王无功语。】 惟起居与石作缘而已。」先生诗古文词皆独抒性灵,尤耽绘事,而捉笔以左题于柱曰:「半身久分离魂魄,只手还思画地天。」绘成署曰「郑风」,亦号曰「风人」,曰「半人」。夫先生,风人也与哉?先生乃风人也。予数过半浦 【所居邨名。】 园亭,周旋诲接,与嗣君南溪性论文信宿。罗含宅里,幽兰相对病松;庾信园中,酸枣亦攀枯树。都有风人体气,依然郑卿芳规。予有咏石叟云:「一石天然叟,光含郁古奇。苍颜稀行 【音杭,去声。颜师古读。】 辈,肉相岂男儿?磊砢难移介,孤高免虑危。祇应道气者,冷处结心知。」
  杭郡守张使君韦存恕可,京江相国玉书弟也。康熙辛卯,相国殁于王事,使君奉命假归,护兄丧三月。迨期满趋职,则有司舆皂赍郡篆,伺于塘栖河干。使君方睇望湖山,徘徊官舫,意有所属。顾而见之,怫然曰:「咄咄官吏,逼人受事耶!」时吟得「三阳渐布明湖满」,属对未就。一友在座应声曰:「五马新从旧里回。」使君击席称快,宣所欲言,使犁然有当也。盖诗写情事,于五、七字简括调度,在前人亦颇难之。西河毛检讨奇龄尝谓予曰:「杨汝士压倒元、白,岂有异能哉?『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二语,似乎了不异人意,及按当日情事,杨嗣复率两榜门生迎父于陵仆射于新昌邸第,元、白诸人并在。燕集赋诗,儿子门生,前拜后拜,斯语如绘于图矣。」使君五马之官,来从旧里。一言写出,传为美谭。先是,使君有题郡斋句云:「乡国几程劳梦想?湖山十载足勾留。」讽诵斯言,则其人与风政,亦概可想见也已。
  予家有世传李后主澄心堂纸一番, 【内有经纬。】 乃曾王父太常府君所珍,世父子 【讳】 炯公藏之数十年,从不以示人,予未一见也。弟墨香堂携之至长安,诸名公卿索观者日日屦满。陈太守奕禧香泉,不惜百日之功,手书册子十帧,与予弟易之去。而题诗于一帧之后曰:「南唐澄心纸,一番值百金。当时欧与梅,品题赫艺林。更有黄、白麻,用之宣玉音。桑根兼布头,古制不易寻。子族浙东旧,遗縢储夙购。面腴滑泽颜,中含经纬皱。落墨心手融,腻欲贴肌肉。我以书易之,行狎劳爬梳。若赏幽深际,应求古雅余。追慕获机难,祛箧呈琼琚。曾闻一鹥字,满价五十万。兴到昙□〈石襄〉邨,羣鹅即酬愿。傥得家法传,脱手复何恨?」墨香素工书,虽轻弃先人法物,而从此尽得香泉衣钵。其书署香泉名,香泉几不能辨。尝举以似人曰:「得吾书法者,海内十八家,吾儿第一,次则金墨香矣!」 【后香泉以进于内廷,御鉴甚褒,遂以染濡宸翰焉。】
  阙里孔稼部东塘尚任歾载余,予重过其居,索 【色】 观其家藏唐硬黄、宋海苔侧理二纸,与嗣君榆邨衍志坐黄玉斋摩挲半日,洵法物也。顾失记其体质轻重与长阔之数。后览孔翰博宏舆毓□〈土廷〉所著拾箨余闲,载列甚晰。云硬黄纸长二尺一寸七分,阔七寸六分,重六钱五分。纸质之重,无逾此者。海苔侧理纸长七尺六寸,阔四尺四寸五分,纹极麤疏,犹微含青色云云。盖宏舆先予见之也。因忆予家所藏澄心堂白麻一纸,宝之数世,归于陈香泉。而予为后裔者,竟不得一覩先人之物。以观榆邨所藏,益增怅叹尔!
  小山姜者,德州名士。乃田少司徒紫纶雯先生之冢孙。先生所最爱,比之郑康成之孙,因名同之,字砚思。又先生自号山姜,而以小山姜呼之焉。丁酉六月,予与订交历下,甚相契合。一日同过王秋史苹二十四泉草堂,小山姜评秋史某诗奇横,某诗自然。谓作诗惟自然为难能,奇横犹易到也。予闻之心折。忆予旧句云:「人奏新音兮吾求古欢。」夫小山姜之语,乃先生古欢堂 【有古欢堂集。】 上千百年之真传。今之攻诗者,能人尽知之耶?因为题寒雨临池图云:「时流争捷蚤矜才,底用经营惨淡哉?不见田郎迟下笔,强年裁得自然来。」非泛咏也。 【小山姜工书,得香泉笔法,而能自成一家,尤为近日海内书家所推。】
  康熙五十六、七年间,泰安州有士人,忘其姓名,能锻泥成字,为活字版。予初闻之,矜为剏造之奇,而不知其有本也。及检宋沈存中括笔谈云:「庆历中,有毕升为活字版,用胶泥烧成。」乃知巧心妙手,在前人蚤已为之。按升即活字版之始。得书之易,洵艺林乐事也。埴特表而出之。
  余姚陈翁履声,藉钱塘,乃缄庵恂学之尊人。曾充中丞賷奏官。为人仁愿,一生敬惜字纸,无所不用其极。凡颓垣隙版,以及积污荒秽之处,令人捡搜,只字无遗,费耗弗吝。而尤念碎残椀片、椀足,字迹难灭。一投泥浊瓦砾中,则永无出理。拾得一片,辄予五钱易之。于是贫家儿童觅字椀求钱者,遍里巷。迨收贮多,则并焚过纸灰载以舟,亲诣钱江之鳖子亹,倾投于浩浩洪涛中,岁以为常。翁尝曰:「使予得官于景德镇 【景德镇属江西浮梁县。】 俾磁户尽除其写椀之字,则吾生志愿毕矣!」已而果巡检斯地,行其志多年,乞归。归即子登第, 【又一子一孙俱孝廉。】 为显官,且视学山左。翁享禄养以寿终。此敬惜字纸之报,最为彰显者。记之以劝世焉。
  投子者,投掷于盘筵之义,作骰子误。案诸家之书,骰即股字, 【惟梅诞生音骰为投,误甚。】 不音投。史记蔡泽说范睢曰:「博者或欲大投。」裴注曰:「投,琼也。」则知以玉石为投掷之义,安有用骰之理哉!出资暇录。
  「呉、会」读「呉桧」。乃呉下与会稽。俗读惠,误。观今山阴、会稽二邑,俗连称之曰「山、会」。予谓不若称「稽、阴」为有本。南史褚玠传:「宣帝谓蔡景历曰:『稽、阴大邑』」云云。
  园花 【邨名,属杭州海宁。】 查氏,有同胞三翰林,皆以诗文名于世。长字夏仲慎行,次德尹嗣瑮,次慎木嗣庭。而又制别号,则并系其姓而重迭之。曰查田,曰查浦,曰查城。亦新甚矣!查浦有长安下第送秋句云:「可怜秋老无人送,也似西风下第归。」遂以此诗得名。查田于康熙癸酉赴京兆举,过江北看桃花诗云:「此事今年真过分,江南江北两回看。」是秋遂举于北,而嗣君克建亦举于南。诗之有谶如此。
  宁波史状元立斋大成 【史官宗伯。】 乡试杭州,祷于万安桥之关庙。神示签句云:「君今庚甲未亨通,且向江头作钓翁」云云。心怏怏,谓一第今无分耳。及榜发,中顺治甲午举人,明年乙未,大魁天下。始解神言谓亨通在「甲、未」也。噫!异矣!后六十年为康熙甲午,慈溪裘庶常殷玉琏,年七十一,试京兆毕,祷于正阳门之关庙。 【俗称前门关庙,灵应异常。】 亦示此签,遂中。明年乙未联捷成进士,读中秘书。二公同郡人。 【又按:裘中三甲第一,其次则江君,名济。所谓「江头」也。抑更异矣!】
  予宗一士根,康熙辛卯献岁,祷于山社之神,以卜秋试得失。签句首云:「作尽平生恶。」末云:「必定见阎君。」解者谓大不祥。一士殊不为意。至引试时,竟扶疾以入,危矣哉!故事三场毕,则吏胥写出内帘分校官姓氏,人人传观。一士之父又源见列:诗经某房,长兴县知县阎某。则喜曰:「吾儿中式矣!」而果以阎君荐中第□名。牓下,例谒房师,所谓「见阎君」也。盖神言难测,往往于句义之外,或一、二字若隐若现,以示其天机之灵妙焉!要须人诚,则神弗爽耳。此一士亲为予说。
  庚子 【康熙五十九年。】 中元日,予旅宿河间北二十里铺。方踞盆而浴,忽闻喧传有山东孝子某者,昔负母逃灾至此。母卒,遂于铺北路旁瘗焉。经十载余矣!孝子徒步走千里,凡三度来此求母尸不能得,今则祷天立愿,于瘗母周遭里许间,俯伏地上,用一木马鞍着地,结顶发于鞍,膝行而曳之。顾鞍止处,即母葬处。是日炎暑酷烈,孝子赤身蒲服,腹裂背焦,举体流血。哀号之声,弗辍于口。自辰及申,数千人随观者,无弗惨怛色动。不觉齐声共助其号,林木为之震撼。而马鞍忽止,人力不能动。于是孝子跃起叩头曰:「天乎!母骸在矣!向者路旁,今成中道耶!」扣之果然。啮指血沥之,益验。乃以衣裹骼,向观者泣拜去。予急趋追之,弗及一见孝子问知姓氏里居,为怅惆惊嗟久之。因泚笔记其实事如此。噫!斯真所谓孝能动天地感鬼神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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