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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清)空空主人 著 
  子部 

天下岂有此理
  亭林先生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以为至论。遂有志士蹈火而不顾,仁人殒身而不恤。然则世事之可为者,果如斯言哉?余以为不然。
  以今日世事观之,所谓天下者,君者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人之天下也。天下兴,则君者一人获其利;天下亡,则君者一人罹其难,黎庶无与焉。
  所谓黎庶者,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非其力不食,非其利不得,与天下无争之匹夫也。天下兴,于匹夫何利?天下亡,于匹夫何害?
  梨洲先生尝曰:君者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视天下为己之莫大产业,传之子孙万代,以生息食利不绝。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其未得天下之时,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其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耳。”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其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君乃天下之大害,向使无君,黎庶尚各得自私自利也。
  至矣斯言!是以天下之亡,则匹夫弃妻子,背乡井,为一人博莫大之产业而肝脑涂地;天下之兴,则匹夫得地而耕,养妻生子,为一人之产业孳产花息也。
  呜呼!亭林终生博古通今,遍历九州,何陋至此?真所谓“规规小儒”,置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也。
  天下兴亡,匹夫何利?匹夫何害?所谓“责”者,君者役匹夫之托耳。悲夫,小儒规规,掩耳盗铃。
  古人云:“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信哉斯言!人死言善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自成陷京师,上命传皇太子、二皇子至,犹盛服入。上曰:“此何时而不易服乎?”亟命持敝衣来,上为解其衣换之,且手击其带,告之曰:“汝今日为太子,明日为平人。在乱离中匿迹藏名,见年老者呼之以翁,少者呼之以伯叔。万一得全,报父母仇,毋忘吾今日戒也。”此语出自帝王之口,沈痛极矣。

见识论
  人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通古今,贯天地,无所不能。予以为非也。
  读万卷书,增知也;行万里路,广闻也。然于识无丝毫长也。夫识,悟之心而得之道者也。
  故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知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为学日益,为益日损。”
  又曰:“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丑部 

正义岂有此理
  秦桧长得什么样子?岳飞长得又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但人有忠奸之分,世上便有了二人的塑像:一个猥琐,一个英武。既然没人见过秦桧,焉知其相貌不是儒雅丰俊呢?
  人可为僧,人弗能为佛。但人佛之间的界限的确很明显,为善事者有佛气,为恶事者怕是做人都不够格。
  贺知章是个极有名望的人,但你能相信他徇私舞弊吗?名人做坏事的还少吗?
  强盗招安后就不是强盗了,强盗有好坏之分吗?“好”强盗不也是违法吗?

退隐论
  古人云:功成而不居,名就而身退,可以保身,可以全生。文种居官,有杀身之祸;范蠡殖货,得终生逍遥。留侯明哲,后顾无忧;淮阴乏术,患遂及之。故世人以退隐为高,以居官者为不智,且为之忧。
  虽然,予观世事,居官者固有忧,然祸不及身;退隐者号无虑,而常难自保。严介溪跋扈而终天年,刘伯温退身而不避死。故今之为官者,一但居其位,无不恋恋不舍,迟迟不退。予近读唐李丞相之《退身论》,得其正解,录之以供后来为官者琢磨也: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昔余常惑焉。文种有藏弓之恨,李斯有税驾之叹,张华愿优游而不获,此四子者,皆神敏知几,聪明志古,图国致霸,动必成功,而自谋其身,犹有所恨,况常人哉?其难于退者,以余忖度,颇得古人微旨。
  “天下善人少恶人多,一旦去权,祸机不测。掺政柄以御怨诽者,如荷戟以当狡兽,闭关以待暴客。若舍戟开关,则寇难立至。迟迟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免终身之祸。亦犹奔马者不可以委辔,乘流者不可以去楫。是以惧祸而不断,未必皆耽禄而患失矣。
  “何以知之?余之前在鼎司,谢病辞免,寻即远就泽国。自谓在外而安,岂知天高不闻,身远受害。
  “而陆士衡称:‘不知去势以求安,辞宠以招福。’斯言过矣。惟有遭逢善人,则庶可无患。若小人,则祸必及之,无所逃也。终不及乘扁舟,变姓名,浩然五湖之外,不在人间之世,斯可以免矣。”

隐士论
  人谓隐者皆居山林,栖江湖,名为世重,而身不为世用。
  予以为不然。夫真隐者,心隐也,非身隐也。
  心隐者,身虽在闹市,而人不得知;身隐者,身虽在江湖,而心系朝廷也。
  昔南阳翟道渊与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隐于寻阳。庾太尉说周以当世之务,周遂仕,翟秉志弥固。其后周诣翟,翟不与语。翟为心隐,周乃身隐。身隐而心不隐,不可谓真隐者也。
  昔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阮步兵所遇,其真人也欤?真隐者也。
  真隐者也,孤傲而自利,有所得不与人共,有所悟不与人语,视著述如小草,知天道在矢溺。杨朱为己,不留片语,得利于当代;老子为人,著《道德经》,遗惠于后世。真隐者也,渔父樵夫是也。安见渔父樵夫之身用于世也,又安见其名传于史也?诸葛孔明号躬耕南阳,不求闻达,然明主三顾茅庐。隐者为人所知,隐者之大患也。呜呼!“伏龙”先生,夫龙以“伏”名,此欲求闻达者也。“伏”者,隐于一时也。
  嗟夫!没世而不闻,是为隐者;名重于世而身居山林,是为沽名者也。其隐也,待价也;其出也,沽售也。

势 嘲
  处世之道,不可无势利之心。然而势者,利之本也。势行,则利无不得。故人欲求利,必先论势。
  方今贵官倚威势,富翁倚财势,名士倚声势,佳人倚色势,医生倚病势,卜师倚鬼势,吏胥倚虎势,土豪倚牛势,乡农倚田野势,商贾倚江湖势,武夫倚气力势,儒士倚斯文势,隐逸倚山林势,剑客倚豪侠势,和尚倚菩萨势,道士倚神仙势,盗贼倚力兵势,乞丐倚蛇蝎势,豪奴倚胁主势,悍妇倚制夫势,老年人倚阎王势,未亡人倚寡妇势,贪夫倚摇尾乞怜势,贫子倚穷凶极恶势,此人类之大较也。
  人固有之,物亦宜然,龙倚云势,虎倚风势,马倚蹄势,牛倚角势,熊倚拔山势,狐倚据垣势,羊倚触藩势,犬倚噬人势,捷猿倚通臂势,狡兔倚营窟势,狸奴倚搏鼠势,螳螂倚捕蝉势,蜂蝎倚毒螫势,蟋蟀倚门狠势,蚊蝇倚钻刺势,虮虱倚跳跃势,此物类之大较也。
  物犹如此,况于人乎!然则天下无一失势者也。观天下无一失势之物,即可知天下无一失势之人。知今之天下无一失势之人,即知古之天下亦必无一失势之人也。然莫谓无其人也,吾于古人中得一人焉。辱被宫刑,幽居蚕室,郁郁不得志,自数千百年以来,第一失势之人也。则请标题其名氏于天下曰:汉太史公司马子长。

资格论
  古之用人,唯才是举,唯贤是从。今之用人则不然,动辄以资格为限。资深者居前,资浅者处后。资深者有言必从,不劳而获;资浅者人微言轻,劳而无功。
  是故读书少年,虽满腹经纶,亦以科考为专务,求进身之资格也。多少奇士绝才,空怀济世之策,皤首闱墨之中。
  张恺,鄞县人,宣德三年,以监生为江陵令。
  时值交趾大军过,总督日晡立取火炉,及架数百。恺即命木工以方漆桌锯半脚,凿其中,以铁锅实之。已,又取马槽千余。即取针工各户妇人,以棉布缝成槽,槽口缀以绳,用木桩张其四角,饲马食过便收卷,前路足用,遂以为法。
  后荐为工部主事,督运大得其力。嗟乎,此监生也!用人可以资格限乎?
  资格之限,为害深也,流毒广也。在野之能人,以资格之限不得效力于朝廷,或奔叛趋贼,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也。在朝诸君子,以资格之限不求献策于危难,因循坐误,养望待迁,此所谓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者也。
  明宣宗以知府多循资格,不称任,会九郡缺守,命大臣举京官廉能者用之,擢郎中况钟、赵豫、莫愚、罗以礼,员外郎陈本深、邵、马仪,御史何文渊、陈鼎,皆赐敕,俾驰驿之任。其冬,复用薛广等二十九人,亦如之。
  后钟等皆著声绩,有居官至一二十年者,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一时太平,称极盛焉。呜呼!不以资格为限,人才之幸也,亦社稷之幸也。

忠奸辨
  (一)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故天下本无美丑、善恶、忠奸,人为之也。
  今人或指坟茔而赞:“此忠良也。”或诣陵寝而诟曰:“此奸佞也。”然忠良、奸佞于大道何与焉?
  有朝一日,山崩地坼,星月同陨,复归混沌,美丑一为齑粉,善恶共赴黄泉,忠奸同归洪荒。春秋碑铭又何足道哉?
  (二)
予游岳坟,见桧之跪像,形容猥琐,其上唾涕狼藉,而武穆岿然而立,有气吞山河之势,其下香火不绝,人皆仰瞻。
  予叹曰:塑匠岂知二人真面目邪?以今世而论,忠者未必伟岸,奸者未必猥琐。今人所仰瞻者,安知其非秦桧之真面目,而为武穆也?而所唾弃者,又安知其非武穆之真面目,而为奸桧也?

人佛之间
  人馈得心大师鸡子若干枚,大师吞咽作偈曰:“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是大慈悲、大解脱。张献忠攻渝,见破山和尚,强之食肉,师曰:“公不屠城,我便开戒。”献忠允之,师乃食肉,说偈曰:“酒肉穿肠过,佛在当中坐。”是大功德、大作用。又某僧劈伽蓝作薪煮狗肉,有句云:“狗肉锅中还未烂,伽蓝再取一尊来。”
  呜呼!为人如此,可以为佛;为佛如此,可以为人乎?

考 弊
  昔人诗云:“醉里神仙有几人,镜湖未赐敢抽身。墙头喧诉声如海,急杀风流贺季真。”《唐书》载:贺知章在礼部选郎,取舍不公,门荫子弟喧闹盈门,知章不敢出,乃舁一梯于后园,出头墙外以决事。
  康熙辛丑科,李穆堂先生用通榜法,所取皆知名之士。下第者纠众于闱外作闹,新进士徘徊门外,无由入谒,或呈一诗嘲之云:
  “门生未必敢升堂,道路纷纷正未央,我献一梯兼一策,墙头高立贺知章。”亦用此典也。

盗亦有道
  郭学显乳名郭婆带,粤洋巨盗也。虽剽掠为生,而性颇好学,舟中书籍鳞次,无一不备。船头旁二句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在洋骚扰多年,官兵莫敢捕治。柏菊溪制军莅任,议主招降。郭率众投诚,予以官爵,力辞不受,于羊城买屋课其诸子,以布衣终。殆盗中之有道者也。

寅部 

历史岂有此理

荆轲论
  言者豪杰之士,出身犯难为天下成不世出之功,平昔必有坚忍之力,揆时度务,养其全锋,以制胜于必然之涂,而后乘间一发,天下莫敢当其冲。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逞其小忿以侥幸于一时者之所能就也。若夫逞其小忿,侥幸一时,其中又无挟持之具以制胜于必然,傲区区匹夫之勇,轻诚于不测之地,我发之而人制之,以身殉事,其势必无以自全。
  荆卿奉使入秦,挟舆图以生劫秦王,卒之为谋不成,以死报燕。后之义夫烈士,诵《易水之歌》,莫不壮荆卿之勇而悲其死,不知荆卿有以自取之也。
  荆卿者,愚妄无识、刚愎任性之徒而已。而曾见愚妄无识之人,复济以刚愎之性,可以从容就事而无害者哉!
  太子丹弗忍见陵之耻,修怨于秦,行危而求安,造祸而求福,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不肯弃哀怜之交,收秦之亡将,受而舍之。夫以秦之强暴,积怒于弱小之燕,已为寒心,又况闻其仇怨之所在乎!燎鸿毛于炉炭之上,是真丹命卒之期矣。
  鞠武曰:“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之。”此老成之见,至当不易之论也。而丹以为旷日持久,不能须臾。夫求胜于须臾,势必为侥幸之谋;为侥幸之谋,势必无万全之计。
  虽然,丹不足责也。乃若荆卿恃血气之勇而甘心就死,此吾所为惜也。
  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齐、楚。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必入蓟城。斯时之势,非秦灭燕,即燕亡秦。为之谋者,操百战百胜之术以当之犹恐不足以制其后,况乃不忍小忿,出于行险侥幸之涂,以自速其祸。
  意欲生劫秦王,若曹沫之于齐桓公,计亦疏矣。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其时危亡之数,间不容发,犹欲仓卒犯难,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要而劫之,誓得约契以报太子,岂谓秦庭之上虚无人邪?抑何视敌如小儿邪!
  呜呼!齐桓之侵地未归,曹沫已伏尸于坛下,五步之血,不能赎三败之羞,其将何以报命乎?愚而妄,勇而无谋,事之所以不成也。
  有为之解者曰:“匹夫就义,以身许人生死,有所不计。荆之侠也,慕聂政之风而起焉者也。事捷,大国倚之;其不捷,天实主之。焉得以成败论人短长哉?”
  然吾谓聂政有荆卿之勇,而荆卿无聂政之才。轲之不如政,定乎品之优劣,非关乎事之成败也。
  严遂隐交于聂政,举百金为政母寿,义不受,慨然以身为知己用,较荆卿之恣欲于车骑美女,益有异焉者矣。
  东孟之会,仲子请益壮士为羽翼,辞,仗剑至韩,一举而事成,较诸待客与俱,未有行意,太子丹强而后发,且有怨言,其间之得失可知矣。
  韩相韩傀,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甚多,居处兵卫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之,兼中烈侯,因自屠肠以死。韩取其尸悬于市,久之,莫知其谁。勇哉,气矜何其隆也!若夫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陈殿下,其势易捷于韩。乃见匕首于图穷之会,环柱相追,药囊乍抵,侍医已起而为难。及其断左股,被八创,业知事之不就,且犹倚柱而笑,箕踞以骂,夫既不能杀之,仅从而笑骂之,岂以笑骂为甚于杀邪!抑以笑骂为毕乃事者邪!噫嘻,何其馁也!
  且将死之时,犹必自明其所以报太子之故,至使燕王斩太子以献,而燕亦由此以亡。吾闻聂政之刺韩傀也,聂政死之,严仲子依然无恙也。若荆卿者,其上无以除人之害,下无以全己之身,人我两亡,始终莫济,徒以一死殉之,复何益哉?
  夫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趣异也。
  荆卿之愚以贾祸不足论,乃其所善者如田光、高渐离亦皆后先赴难以乐于死。人诚不肯乐于死,两人何以独乐于死也?田光因太子之疑自刭以明不言,夫为行而使人疑之,诚非节侠之士所愿闻。然吾闻士为知己者死,未闻其为不知己者死。高渐离目入秦,置铅于筑,击秦王不中,遂服诛。荆卿之事在彼尤而效之,殆尤甚焉。
  两人者,素与轲相善,故其意气亦相类。合而论之,皆刚暴轻死之徒,焉睹所谓知勇兼优之士哉!
  然而荆轲之意固自视其死为至乐也。义勇邀天下之名,威武落祖龙之胆,笑傲慑舞阳之气,悲歌寒宾客之心,人力尽而天不可回。显以报田光之知己,事不成而以身为殉,隐以泯太子之怨,尤持此自慰。固已自足俯仰无憾也已。
  独是所可惜者,樊将军之头,置之于无用之地,特未知荆轲之心当于何日偿之也!呜呼,陋矣。

荆卿诗
  予尝以为荆卿非勇非智、不仁不义,其刺而不中,良有以也。且海内一统,天道也,非一荆卿可沮也。有荆卿诗,可以佐予论:
  “秦皇按剑吞诸侯,燕丹太子思报仇。荆卿慷慨以身殉,临行更请将军头。将军断头头不落,背有人头血漉漉。倒悬双眼看荆轲,不到咸阳不瞑目。咸阳宫阙郁崔嵬,列戟如山九殿开。一道白虹穿白日,荆轲含笑捧头来。将军头对秦皇面,督亢图穷匕首见。此时秦皇手无剑,十万貔貅不上殿。殿下负剑频招王,王却击轲轲八创。匕首不利药囊利,人术虽疏亦天意。呜呼!天意帝秦不可回,君不见渐离之筑张良椎!”

史不可信
  (一)
  人谓《史记》不隐恶,不虚美,绝响于后世。余以为过矣。
  太史公著国史,以一己之好恶为天下是非,因私愤而示上下之过,无所不至,是谓不隐恶邪?吾不知何为恶也。
  尝读《越王勾践世家》,有曰:“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夫以刑余之人,颂劫后之主,同病相怜,虚美之情溢于辞也。
  嗟夫,隐恶而虚美,尚绝响于后世,后世之史岂可读邪?
  (二)
  予尝读《晋书》,有:“郭文入吴兴余杭山穷谷中,倚木于树,苫盖而居,都无壁障。时猛兽为暴,入屋害人,而文独宿十余年,卒无患害。尝有猛兽忽张口向之,文视其口中有横骨,乃以手探去之,猛兽明旦致一鹿于其室前。”
  予又读《南史》,有:“庾子舆父卒官巴西,子舆奉丧归。至巴东淫预石、瞿塘大滩,秋水犹壮,子舆抚心长。其夜五更,水忽减退,安流南下。及度,水壮如旧。”
  呜呼!《晋书》、《南北史》、《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小说也,非史也。以小说为史,以史为小说,史家之幸欤?抑小说家之幸欤?
  (三)
  空空主人曰:“史不可信。”
  客问:“先生何沮至此?”
  空空主人曰:“凡史皆用曲笔也。”
  客曰:“非皆曲也。”
  空空主人曰:“请明示。”
  客曰:“《春秋》直笔。”
  空空主人求详解。
  客曰:“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空空主人笑曰:“乱臣贼子固惧耳,暴君乡愿何乐如之?”
  客亟起问:“敢问先生何谓也?”
  空空主人曰:“孔子作《春秋》,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
  客不解。
  空空主人笑曰:“先生岂不闻成者王侯败者贼耶!”
  客犹不解。
  空空主人正色曰:“尊卑亲疏贤不肖,皆莫辨也。”
  (四)
  今读昌黎《上大尹李实书》云:“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已百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脏,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迹灭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以及此!”推崇可谓至矣。后作《顺宗实录》云:“实谄事李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邦法。是时大旱,京畿乏食,实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凌铄公卿,勇于杀害,人不聊生,及谪通州长史,市人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与前书抑何相反若是乎。或曰:“书乃过情之誉,史乃纪实之词。”然而誉之亦太过情矣。三代直道之公,可如是耶?

似与不似之间
  (一)
  昔人以鲧比王安石,其论曰:“鲧名重,安石亦名重;鲧圮族,安石亦圮族;鲧志在平水土而有害无利,安石志在谋富庶而亦有害无利。”有人以刘后主比齐桓公,其论曰:“桓公庸主也,禅亦庸主也;然桓公虽嬖易牙、竖刁等,而独信任管仲,后主虽宠中官黄皓等,而独信任武侯,卒不使二人为群小所挠也。”又有人以周宣王比唐玄宗,论曰:“宣王之与玄宗,皆两截人。宣王中兴,玄宗亦中兴,而末路则皆不振。宣王‘共和’之时,皆明智之举,千亩之后,皆昏聩之态。玄宗开元以前,姚、宋相而治,天宝以后,杨、李相而乱。盖有英武天才以其始,而无沈厚之德以持其终也。”
  此等比拟,在似与不似之间,俱极贴切。
  (二)
  曹孟德之“横槊江上”,似祖士稚之“击楫中流”,颇有义勇气。韩节夫之“定议伐金”,似周公瑾之“力排降魏”,颇有英雄气。严介溪之“读书山堂”,似范文正之“断齑僧寺”,颇有苦节气。
  然而非其人,则谬以千里矣!

人  殉
  成祖之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及殉之日,宫人先赴宴,宴毕哭声震,其不愿死,而不得不死,惨状不忍睹。
  将入殓,宫人皆立于小榻上,引颈入环,旋撤小榻,宫人嚎呼而绝。
  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咏  史
  自从盘古分天地,花样重新做出来。东说阳山西说海,之乎者也矣焉哉。

卯部 

人生岂有此理
  知天命固好,不知也罢,只是千万别成为不辨是非的“活死人”。

溺爱戒
  有客畜洋犬一,白质而黑章,毛色鲜润,可解人意,能臣立拱手,或盘旋作狮子舞。客爱之殊甚,非犬莫与为欢,犬非客亦莫与为欢也。项下缀金铃,朝夕持象牙梳拂拭,人犬偕同食同卧。
  或笑问之曰:“客何怜惜之深也?君之于犬,若子待父母然。”
  客曰:“否否。子之于父母,尔安见其能孝?父母之于子,我未见有不慈者。予之于犬,若父母之待子也。”
  君子曰:“旨哉斯言,可以为溺爱犬子者戒。

达人知命
  唐杜进家藏书每卷后题云:“清俸买来自勘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
  后人谓其所见不广,然余谓达观之见,止可自扩心胸,不可垂训子孙。三代鼎钟,皆圣贤之制,款识具在,或曰:“永宝用。”或曰:“子子孙孙永用享。”岂圣人超然远览,不能忘情于一物耶?而故作是语者,以为垂训之体,不得不然也。自庄列之说兴,遂以天地为逆旅,形骸为外物,创浮云敝尸之谈,而不为硕果苞桑之想。然是焉可以为法哉?

活死人说
  人莫苦于生,而莫乐于死。天道至公,人人各与以一死。而惜乎其一死不可再死也。
  今有人焉,日与忘死之人论死,无怪乎其不知死;日与惧死之人论死,无怪乎其不知死;日与未死之人论死,无怪乎其不知死。夫以人人其有之死,而人人不知其死。呜呼!死已。
  骷髅语庄子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此。”可知死,心死也;心不死,故不死。
  生莫悲于恋身,而死莫乐于忘心。忘心则自有其身,忘身则自见其心,何往而不得其至乐哉?
  客有笑予愚者曰:“子未死,子何以知死?子知乐于死,子何以不死?”
  予闻“活死人”之说,曰:“人之生也,无不忆父母,恋妻子,聚财货,营宫室车马衣服器用以防死,而及其死也,都无系恋而飘然长往也,必有所甚乐于此也,不然则返矣。”
  庄子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活死人”曰:“死,永年也。”

戒 纨
  少年不读书,父兄佩金印,子弟乘高车。少年不学稼,朝出乌衣巷,暮饮青楼下。岂知树上花,委地不如蓬与麻。可怜楼中梯,枯烂谁论高与低。尔父尔兄归黄土,尔今独自当门户。尔亦不辨亩东西,尔亦不能学商贾。时衰运去繁华歇,年年大水伤禾黍。旧时诸青衣,散去知何所。簿吏忽升堂,催租声最怒。相传新使君,怜才颇重文。尔曾不识字,张口无所云。卖田田不售,哭上城东坟。昔日少年今如此,地下贵人闻不闻?

知县念佛
  前辈有为县令者,今退以贯珠诵佛。其叔父见之,云:“汝欲为佛耶?”曰:“然。”叔曰:“汝既做了知县,尚想做佛耶?”言:“造业之多也。”其人悚然。
  余谓:此犹有悔过之意,若今之县令并不肯手捻贯珠,闲中忏悔矣。

人身小论
  人身有窍必淫,性使之然也。耳窍淫于声,目窍淫于色,口窍淫于味,鼻窍淫于香,以致阳窍淫于精,阴窍淫于血,天性固然,无有不乐就于淫者。
  乃人身有一物焉,不移于性而移于习。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关乎风气之盛衰,系乎人心之厚薄,而不禁上观千古,下观千古,然望,穆然思,凛然危之,慨然惜之,哑然笑之。
  噫嘻,此何物也?此即人之所以营宫室、备车马、制衣服、赡器用、给饮食、养父母、畜妻妾、传子孙、通亲戚、交朋友、役奴婢以及居家一切日用急需所从出者之物也。

书房公赋
  《六经》设,《四书》列,先生贫,书房窄。覆压一间半披,隔离天日。沿街北构而西折,直走门房。沟水溶溶,流入花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学徒慢来,怒牙高啄。浑浑焉,穆穆焉。《诗》云子曰,杳不知其几时歇。独眠卧铺,未云何龙?腹道行空,不酒何红?黑暗冥述,不知西东。灯台花落,春光融融。寒毡冷被,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夜之间,而气候不齐。
  菲仪贴膳,徒子徒孙,辞家到馆,受业于门。朝功夜课,众姓工人。晶光荧荧,端汤盘也;绿云袅袅,花落坛也;波流涨腻,痰盂翻也;烟斜雾横,为炊饭也;雷霆乍惊,手板过也。出恭远去,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节一送,束极廉,眠思梦想而望幸焉。有不得到者,三十六千。笔砚之收藏,纸墨之经营,笥箧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于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去,谕来其间。衣冠服饰,履衾席,寒酸萧瑟,馆童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身,七八口之命民。彼爱束修,人当念其家。奈何与之仅锱铢,轻之等泥沙。使笔耕之士,拙于南亩之农夫;板凳之苦,病于机上之工女;瘟头昏昏,虐于罪凶之缧绁;课卷参差,纷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难于按谱之制曲;嘈杂呕哑,烦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师,不敢言而敢怒,劣徒之心,日益骄固。七月到,三杯举,东人一辞,非同小可。
  呜呼!慢先生者,先生也,非人也;自慢者,人也,非先生也。嗟乎!使先生各贵其品,则足以信人;人复爱先生之品,则得一馆可至一世而为师,谁得而轻慢也。先生不暇自爱,而求人爱之。人不爱之而不鉴之,且使先生而亦轻先生也。

好食说
  国人好食,由来久矣,于今为极。昔夫子尝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而已。今人精细之外,又添奇异。
  俗语云:“食甚补甚。”昏聩者食耳目,痴呆者食心脑,肝热者食肝,肾虚者食肾。果能补邪?
  今人又有食“凤冠龙唇”者,非为味也,为富贵容也。
  鲜于叔明嗜食臭虫,权长孺嗜食人爪,刘邕之嗜食疮痂,张怀肃好服人精,贺兰进好啖狗粪,辽东丹王好啖人血,明附马都尉赵辉善食女人阴津月水,南京祭酒刘俊喜食蚯蚓。
  呜呼!国人之好食也,于味不美,于理难解,何其陋也!

大智若愚
  人生在世,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予常惑焉。
  予近读古智者书,豁然开朗,志之,以启惑如我者。
  古智者曰:
  大有若无,大美若丑,大善若恶,大得若失,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益若损,大清若浊,大静若躁,大新若旧,大是若非,大出若进,大明若愚,大刚若柔,大开若闭,大密若疏,大坚若破,大张若弛,大缓若急,大锐若钝,大正若奇,大取若舍,大夺若予,大厚若薄,大进若退,大难若易,大朴若华,大文若质,大贵若贱,大富若贫,大尊若卑,大福若祸,大诚若伪,大公若私,大欣若悲,大乐若忧,大胜若败,大功若罪,大雅若俗,大勤若懒,大饱若馁,大淫若贞,大倨若恭,大拘若达,大廉若贪,大谄若诤,大直若屈,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忠若奸。
  呜呼!旨哉斯言。予去岁得一子,取名曰:“若智”。

辰部 

金钱岂有此理

钱能通神说
  有客诣空空主人,容甚戚,既坐,语无伦次。
  空空主人曰:“先生似有难言之苦。”
  客喟然叹曰:“不足道。”
  空空主人起而问:“何事不足道,而足萦心间邪?”
  曰:“区区小事,恐亵先生圣听。”
  空空主人曰:“姑妄言之。”
  客嘿而不语。
  空空主人固请,客顾左右欲言他,终无可奈何,遂言曰:“为钱不足也。”
  空空主人亟起曰:“是岂小事邪?是乃人间第一大事也。”
  客不解,曰:“先生何以言此?”
  空空主人曰:“夫钱之为钱,亦人之为人也。钱者,人之本也。”
  客瞿然曰:“人谓道德仁义,人之本也。先生不云道德仁义,反以钱为天下第一大事,何故本末倒置也?”
  空空主人笑曰:“先生不闻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以财用为先,礼义居后,钱为本,人处末,本末各得其所,各居其位,何云倒置哉?”
  客曰:“君子不言钱。”
  空空主人曰:“君子口不言钱,然心向往之。太史公著《史记》,为货殖列传,其言曰:‘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鸣琴,揄长袂,蹑利屐,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仪附焉。富者得益彰,失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客嘿然,良久,徐曰:“君子非不好钱,然安贫乐道,古之训也,故羞于言钱。”
  空空主人曰:“君子固贫,虽合于古训,然不行于今世。”
  客求解。
  空空主人曰:“人于万物,皆可构仇怨,而先生安见人于钱财构仇怨者?”
  客然之。
  空空主人又曰:“《礼》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而遂大欲、去大恶者,唯钱而已矣。”
  客粲然笑曰:“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有拨云见山之效。”
  空空主人曰:“此人间之实在情形也,非予识有所异,言有所建也。”
  客曰:“夫天下人以钱为本则已,何故巧取豪夺,争斗不已?”
  空空主人曰:“人欲如壑,填则益深,人欲如川,堵之愈溢。且人于财货金钱,何有足时。”
  客曰:“予知之矣,古人云:‘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盖人欲无厌也。”
  空空主人曰:“先生得之矣。”
  客又曰:“欲虽无厌,而所恶者唯病死而已,所费当有限耳。”
  空空主人曰:“非也。人之所恶亦如人之所欲,无涯际也。”
  客茫然,曰:“予不敏,敬受先生之教。”
  空空主人曰:“予试为先生言之。夫人之有病,致回春妙手,开再生秘方,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至若微恙渐浸,入于膏肓。针药不为效,医巫不能救,则招僧求道,唤魂驱邪,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或为仇家构陷,争讼公堂,沉冤牢狱,奔走于胥吏之间,号呼于权豪之门,去枷号之苦,脱缧绁之羁,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至若枉曲无矫,冤屈不雪,申诉难闻,秋决日近,则百计求告于狱吏牢卒,务求全尸,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是故钱之用,无所不在。一言以蔽之,曰:‘能通神。’”
  客笑曰:“俗语曰‘钱能通神’,其是之谓邪?”
  空空主人曰:“然也。神且能使,况于人乎?故先生无钱,乃人生第一大事。予尝读鲁褒《钱神论》,心中豁然开朗。”
  客起曰:“请详言之。”
  空空主人曰:“鲁子处乱世,感时弊,遂隐姓名,作此以警世人。其文略曰:
  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折。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京邑衣冠,厌闻清淡,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然,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此论之,谓为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雠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时。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曰:‘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钱而已。故曰:‘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客拊掌而曰:“至矣斯言。钱能通神,予识之矣。”

钱 铭
  内方而外圆,人之所以为人也,即钱之所以为钱也,而今日不然。

咏 钱
  东手接来西手去,别时容易见时难。一钱逼死英雄汉,多少旁人冷眼看。

巳部 

文人岂有此理
  文人向以酸臭著称,其“酸”可能被视为清高,所以有不知耻的文人常自诩“才高八斗,恃才傲物”。
  但文人又历来受人尊敬,曾有书法家在酒店墙壁上写字,观者如潮,扔过来的铜钱淹过了脚面。
  书法和书法家受到尊重是自然的,但秦桧和蔡京也是书法家,却没人喜欢他们,连秦桧发明的秦体字,也被称为“宋体”。
  看来,连酸臭之文人都有人尊重,但没有人瞧得起品格低下的,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人。

画史问答
  画法不行久矣,所传于世者有二焉:一曰“行乐”,一曰“春宫”。
  画行乐、春宫者,莫多于虎阜山塘,来游虎阜山塘者,莫不喜春宫而恶行乐。故行乐之势不敌于春宫久矣。有业此业者,因其业之甘苦不均,乃遂哗争不已。
  画行乐者曰:“子画令人亵,不如予画令人敬。”
  画春宫者曰:“子画令人憎,不如予画令人爱。”
  画行乐者曰:“子画所以教淫,不如予画之可以教孝。”
  画春宫者曰:“子画所以利鬼,不如予画之可以利人。”
  画行乐者曰:“予之画,吴道子点睛术也,宜乎古。”
  画春宫者曰:“予之画,仇十洲写生手也,宜乎今。”
  画行乐者曰:“幻相不如实相,传神者难。”
  画春宫者曰:“死法不如活法,有情者贵。”
  画行乐者曰:“床笫之私,久成俗套,奚待尔之描摹?”
  画春宫者曰:“衣冠之辈,多属游魂,何劳君之点缀?”
  画行乐者曰:“予能以贫贱易富贵,有挽回命相之权。”
  画春宫者曰:“予能以男女合阴阳,有弥补化二之力。”
  画行乐者曰:“以尔处心积虑,入诱人犯法之条,罪可杀。”
  画春宫者曰:“以尔张冠李戴,罹乱人宗祧之律,法当诛。”
  画行乐者曰:“尔若近取诸身,恐即是自家之儿女。”
  画春宫者曰:“尔但因人成事,徒然为众姓之子孙。”
  画行乐者曰:“家家不可无行乐,人人未必有春宫。尔之用隘,不如予之用广也。”
  画春宫者曰:“人人未必有行乐,家家都有活春宫,尔之法拘,不如予之法灵也。”
  画行乐者曰:“去行乐之冠屐,安知不是春宫?”
  画春宫者曰:“加春宫以袍服,未必不成行乐。”
  画行乐者曰:“裸体跣足,宜于夏而不宜于春,夏宫非春官也。”
  画春宫者曰:“奠酒焚香,动乎哀而不动乎乐,行哀岂行乐哉?”两人之言若此。
  君子曰:“行乐为祖宗计也,春宫为子孙计也。今人为子孙计者多,而为祖宗计者少。宜乎,行乐之势不敌于春宫也!”

棋谱铭
  棋不在高,有仙则名;著不在勤,弗悔则灵。斯是棋谱,唯吾得情。精明无懈局,草率不连赢。谈笑有国手,往来非赌精。可以调素心,役神明。无纸竹之乱耳,无筹码之劳形。棋输木头在,著著见将军。君子云:“何臭之有?”

象棋源
  人皆以象棋为戏,然鲜知象棋之源流也。
  宋玉《招魂》言:“象棋,有六些。”其所云“象棋”,乃是以象牙为棋子,非今之所谓“象戏”也。今象戏不知起于何时。
  刘向《说苑》云:“雍门周谓孟尝君曰:‘足下闲居好象棋,亦战争之事。’”似七国时已有此戏。
  《太平御览》又谓:“象棋乃周武旁所造,然有日月星辰之象。”此复与今之象戏不同。
  近又有三人象戏,士角添旗二面,在本界直走二步,至敌国始准横行,然亦止二步。去二兵添二火,火行小尖角一步,有去无回。棋盘三角,中为大海,三角为山为城。兵旗车马,俱行山城。炮火过海。起手大抵两家合攻一家,然危急之际,亦须互相救援。缘主将一亡,则彼军尽为所吞,以两攻一,势莫当也。
  故往往有彼用险著制人,而我反从而解之者,夫救彼正所以固我也。钩心斗角,更难于二人对局者。

书以人贵论
  苏、黄、米、蔡乃宋之四大书家,人咸知“蔡”之为蔡襄久矣。其实不然,“蔡”乃蔡京也。世以蔡京为奸佞,故隐其书名,而以襄代之也。秦桧为奸佞,其书不传于世;岳武穆号忠义,其墨迹遍天下。然以书名论,桧之过飞多矣。
  子曰:“不以言举人,不因人废言。”嗟夫!人皆是其言,然不能行其事,不隐善,不虚美,何其难也!

书 宝
  书之珍品,人皆宝之。然真爱书者,鲜矣。书者,人为之,然书亦可变人也。有以书而贵者,亦有以书而罹祸者。
  昔僧智永弟子辨才,尝于寝房伏梁上为一衺槛,以贮王羲之之《兰亭》,保惜贵重于师在日。
  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羲之真草书贴,构募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辨才之所,乃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恩赉优洽。
  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辨才确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常获见。自师没后,荐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辨才之处。又敕追辨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
  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得一智略之士,设谋计取之必获。”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三数通。”太宗依给。
  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随商人船,下至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辨才院,止于门前。
  辨才遥见翼,乃问曰:“何处檀越。”
  翼就前礼拜云:“弟子是北人,将少许蚕种来卖。历寺纵观,幸遇禅师。”
  寒温既毕,语议便合,因延入房内,既共围、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意甚相得。乃曰:“邹阳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旧。’今后无形迹也。”便留夜宿,设缸面、药酒、果等。江东云缸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
  酣乐之后,请宾赋诗。辨才探得“来”字韵,其诗曰:“初酿一缸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
  萧冀探得“招”字韵,诗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猿躁似调。谁怜失群翼,长苦业风飘。”妍蚩略同。彼此讽咏,恨相知之晚。通宵尽欢,明日乃去。
  辨才云:“檀越闲即更来。”翼乃载酒赴之,兴后作诗,如此者数四,诗酒为务,其俗混然。
  经旬朔,翼示师梁元帝自书《职贡图》,师嗟赏不已,因谈论翰墨,翼曰:“弟子先传二王楷书法,弟子自幼来耽玩,今亦数帖自随。”
  辨才欣然曰:“明日来,可把此看。”翼依期而往,出其书以示辨才。
  辨才熟详之曰:“是即是矣,然未佳善也。贫道有一真迹,颇是殊常。”
  翼曰:“何帖?”
  才曰:“《兰亭》。”
  翼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乡榻伪作耳。”
  辨才曰:“禅师在日保惜,临亡之时,亲付于吾。付受有绪,那得参差?可明日来看。”及翼到,师自于屋梁上槛内出之。
  翼见讫,故瑕指曰:“果是乡榻书也。”纷竞不定。
  自示翼之后,更不复安于伏梁上,并萧翼二王诸帖,并借留置于几案之间。
  辨才时年八十余,每日于窗下临学数遍,其老而笃好也如此。
  自是翼往还既数,童弟等无复猜疑。
  后辨才出赴邑汜桥南严迁家斋,翼遂私来房前,谓童子曰:“冀遗却帛带在床上。”
  童子即为开门,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帖,便赴永安驿,告驿长陵朔曰:“我是御史,奉敕来此,今有墨敕,可报汝都督知。”
  都督齐善行闻之,驰来拜谒。萧翼因宣示敕旨,具告所由。善行走使人召辨才。
  辨才仍在严迁家未还寺,遽见追呼,不知所以。又遣云:“侍御须见。”及师来见御史,乃是房中萧生也。
  萧翼报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已得矣,故唤师来别。”
  辨才闻语而便绝倒,良久始苏。
  翼便驰驿南发,至都奏御。太宗大悦,以玄龄举得其人,赏锦彩千段。拜翼为员外郎,加五品;赐银瓶一,金缕瓶一,玛瑙一,并实以珠,内厩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宅庄各一区。
  太宗初怒老僧之秘,俄以其年耄不忍加刑。数月后,仍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便敕越州支给。
  辨才不敢将入己用,乃造三层宝塔。塔甚精丽,至今犹存。老僧因惊悸患重,不能饭,唯饮粥,岁余乃卒。
  帝命供奉榻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各榻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
  贞观二十三年,圣躬不豫,幸玉华宫含风殿。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何如?”
  高宗哽咽流涕,引耳而听受制命。
  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后随仙驾入玄宫矣。”
  嗟夫!太宗真爱书者欤?真毁书者也。其求书也,不择道术,务在必得;其赏书也,孤身把玩,意在独得其趣;其藏书也,死而不已,遗大憾于后人。
  惜乎辨才,一生谨慎,老而昏聩,书既不存,人亦惊悸而亡。若无《兰亭》,或能终天年,享安乐,何至于此!
  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至矣斯言。

文人相轻
  古之文人相轻,求同存异,与人为善;今之文人相轻,求全责备,无所不至。
  古之文人相轻,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今之文人相轻,掩己之短,混淆是非。
  古之文人相轻,责其辞艺,有舐疮之德;今之文人相轻,摘其操行,有揭疤之痛。
  古之文人相轻,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今之文人相轻,无诸己反求诸人,有诸己反非诸人。
  古之文人相轻,为求千秋之道也;今之文人相轻,为逞一时之忿也。
  古之文人相轻,口诛笔伐,尚存斯文之风;今之文人相轻,拳打脚踢,尽显豺狼之性。
  古之文人相轻,虑己不能卓立于世也;今之文人相轻,恨人未肯同流合污也。
  古之文人相轻,恃才傲物;今之文人相轻,倚宠卖乖。
  古之文人相轻,我行我素,特立不群,成一家之言;今之文人相轻,人云亦云,党同伐异,作应声之虫。
  古之文人相轻,轻人而自重;今之文人相轻也,轻人亦自轻。
  古之文人相轻,大声疾呼,欲扶盲瞽于既倒;今之文人相轻,无病呻吟,常陷无辜于不测。
  古之文人相轻,仅及于一身也;今之文人相轻,祖宗万代不免也。
  古之文人相轻,为名也;今之文人相轻,为利也。
  古之文人相轻,如在天之隼,蛇、鼠之辈不迩于目也;今之文人相轻,如井底之蛙,江、海之声不入于耳也。
  古之文人相轻,如兀鹫之吞腐肉,去朽败而促新生也;今之文人相轻,如狂犬噬赤子,毁英华而绝母望也。

醉 才
  世谓“李白斗酒诗百篇”,予常疑之。夫酒,醉人者也。夫醉,寐醒之间也。予未见寐者如醒者之捷悟者也。今有述李太白酒后捷悟之事者,录之,以供后人之辨: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又请所为文。白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数四,号为谪仙人。白酷好酒,知章因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曲》,观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曲曰:
  姑苏台上乌楼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堕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或言是《乌夜啼》,二篇未知孰是。又《乌夜啼》曰: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向人问故夫,欲说辽西泪如雨。
  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子昂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薄艳已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玄宗闻之,召入翰林。以其才藻绝人,器识兼茂,便以上位处之,故未命以官。尝因宫人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吟咏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时宁王邀白饮酒,已醉。既至,拜舞颓然。上知其薄声律,谓非所长。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白顿首曰:“宁王赐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赐臣无畏,始可尽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内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笔以授之,又命二人张朱丝栏于其前。白取笔抒思,略不停辍,十篇立就,更无加点,笔迹遒利,凤龙。律度对属,无不精绝,其首篇曰: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珠殿宿鸳鸯。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玄宗恩礼极厚。而白才行不羁,放旷坦率,乞归故山。玄宗亦以非廊庙器,优诏许之。
  尝有醉吟诗曰: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胡愧焉?三杯通大道,五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更忆贺监知章诗曰:
  欲向东南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后在浔阳,复为永王延接,累谪夜郎。时杜甫赠白诗二十韵,多叙其事。白后放还,游赏江表山水。卒于宣城之采石,葬于谢公青山。范傅正为宣歙观察使,为之立碑,以旌其隧。初白自幼好酒,于兖州习业,平居多饮。又于任城县构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其上,少有醒时。邑人皆以白重名,望其重而加敬焉。
  呜呼!世谓李太白为“酒仙”,夫以仙名,盖以其非人也。非人者以醉傲物,固宜然也。

解经喷饭
  《易·同人》曰:“伏戎于莽,升其高陵。”张邯解曰:“莽,皇帝名。升高陵,谓高陵侯子翟义也。见《王莽传》。”如此解经可以喷饭。

儒者不醇
  论者曰:“儒者多醇。予以为未可一概而论也。夫子贤徒七十二,然醇儒几何?
  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下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孔子许之。
  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其地狭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人守之,此易伐也。”
  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
  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而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君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于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强臣之敌,下无人民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
  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鲁矣,去而之吴,大臣疑我,奈何?”
  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
  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
  说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强,窃为王危之。且夫救鲁是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扶泗上诸侯诛暴齐,而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
  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于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
  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强不过齐,王置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而王必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
  吴王大说,乃使子贡之越。
  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
  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况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
  勾践顿首再拜曰:“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日夜焦唇干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遂问子贡。
  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于数载,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太宰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发士卒左之,以徼其意,重实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也;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面晋君,令其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
  越王大悦,许诺。遂与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
  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
  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抵罪于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
  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因遣贱臣种,奉先人之藏器,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益军吏。”
  吴王大悦,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
  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
  吴王许诺,乃谢越王。于是吴王遂发九郡兵伐齐。
  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曰,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办不可以胜敌。今夫吴与齐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
  晋君大恐曰:“为之奈何?”
  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
  晋君许诺。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于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遇于黄池之上。
  吴晋争强,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
  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如此孔门弟子,直是纵横之祖,全不是圣贤门风。
  子贡又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家累千金,卒终于齐。
  呜呼!夫子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子贡虽侍夫子,然常得夫子之言而反行之。“死生有命,富贵在钱。”其是之谓与!”
  是岂圣贤之醇徒邪,是陶朱公之高徒也。

午部 

美味岂有此理
  食物是说着好,吃起来则未必佳,正如美女,语言的描绘肯定胜过真人。进食之目的有二,一是饱腹,二是享受,所以有人进食饮酒喝茶能够产生情趣,许多文人骚客也正是从食物中找到灵感。
  这种意味是有趣的,只要别变成日本茶道那样不堪忍受就好———情趣应该是自然产生,不应人工制造。
  酒有千醉,茶通百神,以药名赋文,亦是别有洞天。

酒 说
  善饮而不饮,不善饮而饮,善饮而强人不饮,不善饮而强人必饮,皆饮之癖也。
  善饮者,饮亦有道,不轻饮,不矫饮,不竭饮,不独饮。
  古者李白号“醉仙”,刘伶号“醉颠”,阮籍号“醉狂”,蔡邕号“醉龙”,谢玄号“醉虎”,白乐天号“醉尹”,欧阳子号“醉翁”。此数君子者,取古今人物为醉戏,渺天地山河为醉游,假文章词赋为醉资,醉其形而不醉其心,五斗亦醉,一石亦醉。
  今人之醉,大醉矣。恶醉而强酒,醉而不知醒者也。夫摇尾乞饮者,当为醉狗;勇于牛饮者,当为醉牛;共醉一堂,呕泄狼藉者,当为醉豕;已醉如泥,尚引颈而啜者,当为醉鳖。
  嗟夫,酒之为祸大矣!刘伶病酒,非摄生之道;阮籍垆眠,有淫色之嫌。堕井者灭身,骂座者贾祸。然人溺其中,虽迎丛簇而不肯为跬步之退。故张季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人之不得已而嗜之者,宁为酒仙,勿为酒狂;宁为酒狂,勿为酒徒;宁为酒徒,勿为酒鬼。人也,何以鬼之也,醉生梦死,与鬼无以异也。

饮名酒
  人好饮名酒,然酒皆以人事名也。
  昔有人名玄石,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语其节。至家饮卧,不醒数日。家人不知,以为死也,具棺殓葬之。酒家至千日,乃忆玄石前来沽酒,醉当醒矣,遂往索玄石家而问之。云:“石亡已三年,今服阙矣。”于是与家人至玄石墓,掘冢开视,玄始醒,起于棺中。是谓千日酒。
  《舆地志》载村人取若下水以酿酒,醇美,俗称“若下酒”。张协士所云“荆州乌程”、“豫北竹叶”,即此是也。是谓若下酒。
  魏贾家累千金,博学善著作。有苍头善别水,常令乘小舟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间所绝,曾以三十斛上魏庄帝。是谓昆仑觞。
  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输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历下效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是谓碧筒酒。
  张华既贵,有少时之识来候之。华与共饮九酝酒,为酣畅,其夜醉眠。华常饮此酒,醉眠后,辄左右,转侧至觉。是夕,忘之,左右依常时为张公转侧,其友人无人为之。至明,友人犹不起。华咄云:“此必死矣。”使视之,酒果穿肠流,床下滂沱。是谓九酝酒。
  张华为醇酒,煮三薇以渍曲。出西羌,曲出北胡。胡中有指星麦,四月火星出,获麦而食之。用水渍,三夕而麦生萌牙,以平旦时鸡初鸣而用之,俗人呼为“鸡鸣麦”。以酿酒,清美鬯,久含令人齿动。若大醉不摇荡,使人肝胆烂,当时谓之“消肠酒”。或云:“醇酒可为长宵之乐。”二说声同而事异焉。是谓消肠酒。
  乌孙国有青田核,莫知其树与实。而核大如五六升瓠,空之盛水,俄而成酒。刘章曾得二枚,集宾设之,可供二十人。一核方尽,一核所盛,复中饮矣。唯不可久置,久则味苦难饮。因名其核曰“青田壶”,酒曰“青田酒”。
  石虎于大武殿前起楼,高四十丈,结珠为帘,垂五色玉佩。上有铜龙,腹空,盛数百斛酒。使胡人于楼上酒,风至,望之如云雾,名曰“粘雨台”,使以洒尘。是谓粘雨酒。
  河东人刘白堕者善于酿酒。六月中时暑赫,刘以瓮酒,曝于日中。经一旬,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不易醒。京师朝贵出郡者,远相饷,于千里。以其可至远,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中,青州刺史毛鸿宾带酒之任,路中夜逢劫盗,盗饮之皆醉,遂备擒获,因此复名“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是谓擒奸酒。
  新州多美酒。南方酒不用曲,杵米为粉,以众草叶胡蔓草汁溲,大如卵,置蓬蒿中荫蔽,经月而成,用此合糯为酒。故剧饮之后,既醒,犹头热涔涔,有毒草故也。南方饮既烧,即实酒满瓮,泥其上,以火烧方熟,不然,不中饮。既烧泥固犹存,沽者无能知美恶,就泥上钻小穴可容,以细筒插穴中,沽者就吮筒上,以尝酒味。俗谓之“滴淋”。无赖小民空手入市,遍就酒家滴淋,皆言不中,取醉而返。南人有女数岁,即大酿酒。既漉,候冬陂池水竭时,实酒,密固其上,瘗于陂中,至春涨水满,不复发矣。候女将嫁,因决陂水,取供贺客,南人谓之“女儿酒”。味绝美,居常不可致也。是谓“女儿酒”。
  酒味不同,以水土故也。各地皆有醇酒,名不同,味亦异。试言之:
  郢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干和蒲桃”,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陵之“郎官清”,河汉之“三勒浆”。
  呜呼!古人饮名酒,品味也;今人饮名酒,附庸风雅也。

药名文
  尝读《戒庵老人漫笔》,有以药名而成之文,名曰《桑寄生传》。足称工巧,殊可资玩。
  其文曰:桑寄生者,常山人也,为人厚朴,少有远志,读书数百部。长而益智不凡,雌黄今古,谈辞如玉屑。状貌瑰异,龙骨而虎睛。膂力绝人,运大戟八十斤,走及千里马。与刘寄奴为布衣交,刘即位,拜为将军。日含鸡舌侍左右,恩幸无比。荐其友秦艽、周升、杜仲、马勃,上召见之,曰:“公等所谓参芩芝术,不可一日无者也,何相见之晚耶!”生即进曰:“士以类合,犹磁石取针,琥珀拾芥,若用小人而望其进贤,是犹求柴胡、桔梗于泽泻也。”然颇好佛,与天竺黄道人、密陀僧交最善。从容言于上,上恶其异端,弗之用。
  木贼反,自号威灵仙,与辛夷、前胡相结连,犯天雄军。上谓生曰:“豺狼毒吾民,奈何?”生曰:“此小草寇,臣请折笞之。”上大喜,赐穿山甲、犀角带,问:“何时当归?”曰:“不过半夏。”遂帅兵往,乘海马攻贼,大战百合,流血走数里。令士卒挽川弓,发赤箭,贼不能当,遂走,绊于铁蒺藜,或践滑石而踬,悉追斩之。惟先降者独活,以延胡索系之而归,获无名异宝不可胜计。或曰:“马援以薏苡兴谤,此不可留也。”俱籍献之。上迎劳生曰:“卿平贼如翦草,孙吴不能过也。”因呼为国老而不名。
  生益贵,赏赐日积,钟乳三千两,胡椒八百斛,以真珠买红娘子为妾。红娘子者有美色,发如蜀漆,颜如丹砂,体白而乳香。生绝爱之,以为牡丹、芍药不能与之争妍也。上闻,赐以金银花、玳瑁簪,月给胭脂胡粉之费。一日,上见生体羸,谓曰:“卿大腹顿减,非以好色故耶?宜戒淫欲,节五味以自养。”且令放远其妾。生不得已,赠以青箱子而遣之。然思之不置,遇秋风起,固取破故纸题诗以寄焉。
  其诗曰:“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鸾胶续断弦。云母帐空人不见,水沉香冷月娟娟。泽兰憔悴渚蒲黄,寒露初凝百草霜。不共玉人倾竹叶,茱萸甘菊自重阳。”
  妾答之曰:
  “菟丝曾附女萝枝,分手车前又几时?羞折红花簪凤髻,懒将青黛扫蛾眉。丁香漫比愁肠结,豆蔻长含别泪垂。愿学云中双石燕,庭乌头白竟何迟?天门冬日晓苍凉,落叶愁惊满地黄。清泪暗销轻粉面,凝尘间锁郁金裳。石莲未嚼心先苦,红豆相看恨更长。镜里孤鸾甘遂死,引年何用觅昌阳?”
  生得诗,情不自胜,乃言于上,召之使返。然生既溺于欲,又不能防风寒所侵,以成疾。面生青皮,两手如干姜,皤然白头翁也。上疏乞骸骨,上曰:“吾曩者预知子之有今日矣。”赐神曲酒百斛,以皂角巾归第,养疾而卒。
  作史君子曰:桑氏出于秦大夫子,桑生盖桑白皮之后也。有名螵蛸者,亦其远族。生少孤茕,仅知母而不识父,卒能以才见于时,非所谓郄林之桂枝,沅江之鳖甲也?与其后耽于女色,甘之如石蜜,而忘其苦于熊胆,美之如琅,而不知其毒于乌蛇也。迷而不悟,卒以伤生,惜哉!

茶 铭
  由苦入甘,君子所贪;由甘入苦,小人所吐。同此甘苦之味,而味有清浊、短长之异,所以酒为人之所耽也,而茶或为人之所弃。

摄生之道
  有客诣空空主人,见其箕坐于榻,手持彘肩,大嚼不已。
  客曰:“先生休矣。”
  空空主人大嚼不顾。
  客又曰:“先生休矣。”
  空空主人曰:“坐,自取食。”
  客起,夺彘肩,曰:“先生何不知摄生若此?”
  空空主人曰:“予得摄生之要,故为此也。”
  客怨曰:“先生得摄生之要,安得为此害生之行?”
  空空主人曰:“饮食男女,人之所以为人也。何以害生为?”
  客曰:“凡病百种,积食为本。人之得病,先言减食。先生不得摄生之要,而饕餮终日,寿岂可期耶?”
  空空主人怫然曰:“先生何为而发诅咒耶?”
  客曰:“人本寿,以嗜欲之故多早夭。今之僻陋淳古之处,寿星比比皆是,以其无欲也;即有欲,亦无泄欲所也。”
  空空主人释然曰:“先生以嗜欲之多为害生之行欤?”
  客曰:“然。”
  空空主人曰:“嗜欲之多故为害生之行,然则何为养生之道也?”
  客曰:“减饮食,寡声乐,远女色,读圣贤书,行君子之道,庶几可以养生,可以长寿。”
  空空主人笑曰:“敢问何谓圣贤书、君子道?”
  客曰:“先生明知故问耶?圣贤书、君子道者,古今之大道至理也,灭人之大欲,养浩然之气,以天下是非为己任,先生胡为乎不知也?”
  空空主人曰:“先生陋矣。”
  客怫然作色,曰:“适所言,皆天经地义、自古不变之至理也。予虽不敏,何陋之有?”
  空空主人笑曰:“夫欲行摄生之道,须先明害生之源,且知其轻重缓急也。”
  客曰:“敢问何谓害生之源?”
  空空主人曰:“予以为害生之道,思虑甚于酒色,酒色甚于饮食。”
  客求详解。
  空空主人曰:“疾病大多起于酒色,富贵之家,多以酒色伤生,而帝王尤甚。虽然,酒色之害不及思虑之害远矣。夫悲哀伤心,忧伤伤肺,惊恐伤肾。而先生所谓读圣贤书、行君子道之摄生也,皆思虑之极者。”
  客不解。
  空空主人起而曰:“夫读书、行道,出入朝廷,立于君侧,不时有悲哀、忧伤、惊恐之状,虽减饮食,寡声乐,远女色,然殚精竭虑,昼无甘味,夜有警梦,无片刻安宁,是安可清静而摄生也?”
  客唯唯。
  空空主人又曰:“思虑多则心火上炎,火炎则肾水下涸,心肾不交,人理绝矣。故文人多无子,亦多不寿。”
  客坐,持彘肩,亦饕餮不已。

未部 

夫妻岂有此理
  古时的女人是最是可怜不过的了。
  丑女难以谋世,美者红颜薄命。
  天下是非,本非女人所能担承,花木兰虽勇,官不过将军。
  天下兴亡与女人何干,而腐儒之女人害国论不亦蠢焉?

妇人代丈夫受过说
  客曰:“女人祸水。”
  空空主人曰:“女人性水,吾知之矣,然则何以为祸?”
  客曰:“女人误国。”
  空空主人曰:“请言之。”
  客正色曰:“昔妲己亡殷,褒姒祸周,西施沼吴,杨妃误君,岂庸赘言?”
  空空主人笑而不语。
  客问:“先生何哂也?”
  曰:“客言谬矣。”
  客有愠色,因起而问曰:“敢问先生何谓也?”
  空空主人曰:“夫殷纣、周幽,残阳穷途,强弩之末,力尽而竭,国破人亡,定数也;夫差、明皇,日中而昃,月盈则缺,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天道也。狂澜既倒,岂一二小女子之力可挽耶?大厦将倾,岂一二小女子之手能扶耶?”
  客复坐,色稍解,徐曰:“狐媚惑主,乱人主之方寸,间君臣之腹心,政失举措,人无伦常,是以破家亡国,遗祸于子孙也。”
  空空主人曰:“俗谓‘色不迷人人自迷’。狐媚岂能惑主,人主自惑也。”
  客问:“自惑何以亡国?”
  空空主人曰:“惑而溺,溺而愚,愚而顽,顽则无所不至,亡国何足怪也?”
  客因笑曰:“然则亡国,一二小女子亦有责焉。”
  空空主人曰:“虽然,武后而外,先生可见小女子掌大柄者耶?”
  客曰:“未尝见也。”
  空空主人曰:“譬之衡,丈夫之权重九,女子之权重一,奈何以一而责之九,以九而归罪一也?”
  客不能答。
  空空主人默然笑。
  客问:“先生何笑?”
  空空主人曰:“向为小秀才时,尝吟古人诗,有谓妇人代丈夫受过之句。”
  客复起,曰:“愿闻其详。”
  空空主人曰:“但佐一笑耳。”
  客曰:“解颐何妨。”
  空空主人起而吟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客大笑。

申部 

女人岂有此理
  女人水性,但有人说女人是祸水。
  什么样的女人最美丽?什么样的女人最丑陋?什么样的女人最懦弱?什么样的女人最坚强?什么样的女人最贞洁?什么样的女人最淫荡?什么样的女人最若人怜爱?什么样的女人最招人痛恨?
  女人,永远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女人,永远是一道无法破译的密码。
  男人大都这么看,可是女人自己也这么看吗?
  美丽的女人被诬乱国,坚忍的女人被诬淫乱。……天下是男人的,才有许多荒唐的结论,如果天下是女人的呢?

女人祸水说
  客曰:“女人祸水。”
  空空主人曰:“女人性水,吾知之矣。然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生未尝闻与?”
  客曰:“载舟覆舟,某之所闻久矣。”
  空空主人戏曰:“是水以‘祸’名,亦可以‘福’名。”
  客曰:“敢问何谓也?”
  空空主人曰:“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亦可以丧国。女人可以祸国,亦可以兴邦也。”
  客曰:“女人祸国,吾知之矣。然何以兴邦也?”
  空空主人曰:“先生不闻昭君出塞、木兰从军邪?”
  客曰:“闻之矣。”
  空空主人曰:“是岂有益于国者邪?”
  客曰:“然。”
  空空主人笑曰:“非也。夫水,中性也,非福非祸。女人,亦中性也,非祸非福。”
  客茫然无措,曰:“先生之言邈如仙,逸如道,某不敏,愿闻其详。”
  空空主人曰:“女子祸国,是丈夫之诳也;女子兴邦,亦丈夫之诳也。”
  客唯唯。
  空空主人曰:“先生岂不闻古人诗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小女子无缚鸡之力,自保尚难,焉能祸国?”
  客曰:“然则昭君、木兰,烈性女也,非小弱者也。”
  空空主人喟然叹曰:“先生谬矣!”
  客不解。
  空空主人曰:“夫昭君居汉阙,尚不能禁画工之毁;其出塞外,又安能止匈奴之侵?木兰当户织,尚不能逃丁役,其从军也,又安能保江山邪?”
  客曰:“闻先生之言,我识真女人也。”
  空空主人曰:“女人祸国,女人兴邦,皆非女子事也,丈夫诳也。”
  客曰:“丈夫何为乎诳丈夫也?”
  空空主人曰:“岂止诳丈夫,亦诳女子也。”
  客曰:“丈夫之诳,甚矣!”

讨船妓檄
  乘画舫歌妓者,性非温润,地实寒微。本由顺水生渥,蹈此下流恶习。洎乎灯节,秽乱山塘。潜隐买棹之私,阴图后稍之嬖。入舱见客,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假声歌于雏燕,陷宾朋于众尘。加以淫僻为心,嗜钱成癖,近狎邪荡,残弃赀财,舍旧怜新,迎来送往,神人之所共嫉,刑宪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窃取人意,富家爱子,幽之于火坑;贫薄龟奴,委之以重任。
  呜呼!铜洋钱之不作,圆丝锭之已亡。客路囊空,知旧欢之将逝,床头金尽,识薄情之遽衰。
  岂有风月可终,烟花常在,拥不败之成业,施必报之厚恩。杜牧之之悲歌,良有以也;郑元和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驱虺蜴,悯壮夫之失足,望败子之回头。观障狂澜,以安砥柱。
  塘连七里,河尽三滨。铁篙成群,玉轴相接,玻璃红粉,扫除之后,肃清江浦黄金,匡复之功可建。桂棹迎而秋风起,木兰动而春太平。喑呜则鹦鹉翻飞,咤叱则燕脂变色。以此正用,何用不余;以此袼财,何财不积!
  公等或居实胄,或挟金货,或应重寄于异乡,或馁妻子于故土。创犹在目,痛忘忘心?一杯之酒未干,十年之蓄安在?倘能转祸为福,革故从新,共立山海之盟,毋启鬼蜮之志,几诸君子,同止游河。若其春恋穷涂,徘徊异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诒后至之灾。
  请看天下之乞儿,半是青楼之酒客。

青楼曲
  一日相思十二时,情人眼里出西施。酒残花谢黄金尽,船到江心补漏迟。

酉部 

神鬼岂有此理
  谁见过神?谁见过鬼?
  自称见过神的人是神经,自称见过鬼的人肯定有鬼气。
  你相信嫦娥真的奔月吗?你相信肉体凡胎会羽化飞升吗?
  偏有些无知妄人,津津乐道于神鬼之论。
  鬼是有的———鬼由心生,疑心生暗鬼。鬼,就是你的阴暗心理啊。
  神也是有的,一个一身正气,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人的奕奕风采就是神啊。
  为文劝善,善未必行;行事阴暗,必有鬼欺身。
  为人难,为鬼易吗?

神仙之术多诈
  (一)
  神仙服饵,见于杂书者不一,然其为术也,多诈。
  尝见一人服松脂十余年,肌肤充溢,精神强固,自以为得力。然久而觉腹中小不适,又久而病燥结,润以麻仁之类,不应。攻以硝黄之类,所遗者细仅一线。乃悟松脂粘挂于肠中积渐凝结愈厚,则其窍愈窄,故束而至是也。无药可医,竟困顿至死。
  又见一服硫黄者,肤裂如磔,置冰上,痛乃稍减。古诗“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岂不信哉!
  张道陵者,沛国人也,本太学书生,博通五经。晚乃叹曰:“此无益于年命。”遂学长生之道,得黄帝九鼎丹法,欲合之。用药皆糜费钱帛。陵家素贫,欲治生,营田牧畜,非己所长,乃不就。闻蜀人多纯厚,易可教化,且多名山,乃与弟子入蜀,住鹄鸣山。著作《道书》二十四篇,乃精思炼志。忽有天人下,千乘万骑,金车羽盖,骖龙驾虎,不可胜数。或自称柱下史,或称东海小童,乃授陵以“新出正一明威之道。”陵受之,能治病,于是百姓翕然,奉事之以为师。弟子户至数万,即立祭酒,分领其户,有如官长。并立条制,使诸弟子,随事轮出米绢器物纸笔樵薪什物等。领人修复道路,不修复者,皆使疾病。县有应治桥道,于是百姓斩草除溷,无所不为,皆出其意,而愚者不知是陵所造,将为此之从天上下也。陵又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施刑罚。乃立条制,使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已来所犯之,乃手书投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复犯法,当以身死为约。于是百姓计念:邂逅疾病,辄当首过,一则得愈,二使羞惭,不敢重犯,且畏天地而改。从此之后,所违犯者,皆改为善矣。陵乃多得财物,以市其药,合丹,丹成,服半剂,不愿即升天也,乃能分形作数十人。其所居门前水池,陵常乘舟戏其中,而诸道士宾客,往来盈庭巷,座上常有一陵,与宾客对谈,共食饮,而真陵故在池中也。其治病事,皆采取玄素,但改易其大较,转其首尾,而大途犹同归也。行气服食,故用仙法,亦无以易。故陵语诸人曰:“尔辈多俗态未除,不能弃世,正可得吾行气道引房中之事,或可得服食草木数百岁之方耳。其有九鼎大要,唯付王长,而后合有一人从东方来,当得之。此人必以正月七日日中到。”其说长短形状,至时果有赵升者,从东方来,生平未相见,其形貌一如陵所说。陵乃七度试升,皆过,乃受《升丹经》。七试者,第一试:升到门不为通,使人骂辱。四十余日,露宿不去,乃纳之。第二试:使升于草中守黍驱兽。暮遣美女非常,托言远行,过寄宿,与升接床,明日又称脚痛不去,遂留数日,亦复调戏,升终不失正。第三试:升行道,忽见遗金二十瓶,升乃走过不取。第四试:令升入山采薪,三虎交前,咬升衣服,唯不伤身。升不恐,颜色不变,谓虎曰:“我道士耳,少年不为非,故不远千里,来事神师,求长生之道,汝何以尔也?岂非山鬼使汝来试我乎?”须臾,虎乃起去。第五试:升于市买十余匹绢,付直讫,而绢主诬之,云未得,升乃脱己衣,买绢而偿之,殊无色。第六试:升守田谷,有一人往叩头乞食,衣裳破弊,面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升怆然,为之动容,解衣衣之,以私粮设食,又以私米遗之。第七试: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下有一桃树,如人臂,傍生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桃大有实。陵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道要。”于时伏而窥之者三百余人,股战流汗,无敢久临视之者,莫不却退而还,谢不能得。升一人乃曰:“神之所护,何险之有?圣师在此,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师有教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从上自掷,投树上,足不磋跌,取桃实满怀,而石壁险峻,无所攀缘,不能得返。于是乃以桃一一掷上,正得二百二颗,陵得而分赐诸弟子各一,陵自食,留一以待升。陵乃以手引升,众视之,见陵臂加长三二丈,引升,升忽然来还,乃以向所留桃与之,升食桃毕,陵乃临谷上,戏笑而言曰:“赵升心自正,能投树上,足不磋跌。吾今欲自试投下,当应得大桃也。”众人皆谏,唯升与王长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则连天,下则无底,往无道路,莫不惊叹悲涕。唯升长二人,良久乃相谓曰:“师则父也,自投于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乃俱投身而下,正堕陵前,见陵坐局脚床斗帐中。见升长二人笑曰:“吾知汝来。”乃授二人道毕。三日乃还,归至旧舍,诸弟子惊悲不息。后陵与升长三人,皆白日冲天而去,众弟子仰视之,久而乃没于云霄也。

  (二)
  神仙之术,以长生为说,又谬为不死之药以欺人,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然卒无验,且有服药以丧其身者。盖由富贵之极,惟恐一旦身殁不能久享其乐,是以一心好之。假使其术信然可以长生,何故四海之内千百年间,曾无一人得其术而久住于世者?若谓神仙混物,非凡人所能识,此乃欺世之言,初不可信。
  汉淮南王刘安,汉高帝之孙也,其父厉王长,得罪徙蜀,道死。文帝哀之,而裂其地,尽以封长子,故安得封淮南王。
  时诸王子贵侈,莫不以声色游猎犬马为事。唯安独折节下士,笃好儒学,兼占候方术。养士数千人,皆天下俊士。作《内书》二十二篇,又《中篇》八章,论变化之道,凡十万言。武帝以安辩博有才,属为诸父,甚重尊之。特诏及报书,常使司马相如等共定草,乃遣使,召安入朝。尝诏使为《离骚经》,旦受诏,食时便成,奏之。安每宴见,谈说得失,及献诸赋颂。晨入夜出,乃天下道书及方术之士,不远千里,卑辞重币请致之。
  于是乃有八公诣门,皆须眉皓白,门吏先密以白王,王使阍人,自以意难问之曰:“我王上欲求延年长生不老之道,中欲得博物精义入妙之大儒,下欲得勇敢武力扛鼎暴虎横行之壮士。今先生年已耆矣,似无驻衰之术,又无贲育之气,岂能究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钩深致远,穷理尽性乎?三者既乏,余不敢通。”
  八公笑曰:“我闻王尊礼贤士,吐握不倦,苟有一介之善,莫不毕至。古人贵九九之好,养鸣吠之技,诚欲市马骨以致骐骥,师郭生以招群英。吾年虽鄙陋,不合所求。故远致其身,且欲一见王,虽使无益,亦岂有损?何以年老而逆见嫌耶?王必若见年少则谓之有道,皓首则谓之庸叟,恐非发石玉,探渊索珠之谓也。薄吾老,今则少矣。”
  言未竟,八公皆变为童子,年可十四五,角髻青丝,色如桃花。门吏大惊,走以白王。
  王闻之,足不履,跣而迎登思仙之台。张锦帐象床,烧百和之香,进金玉之几,执弟子之礼,北面叩首而言曰:
  “安以凡才,少好道德,世务,沉沦流俗,不能遣累。负笈山林,然夙夜饥渴,思愿神明,沐浴滓浊,精诚浅薄,怀情不畅,邈若云汉,不期厚丰。道君降屈,是安禄命,当蒙拔擢,喜惧屏营,不知所措。唯愿道君哀而教之,则螟蛉假翼于鸿鹄,可冲天矣。”
  八童子乃复为老人,告王曰:
  “余虽复浅识,备为先学。闻王好士,故来相从,未审王意有何所欲。吾一人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一人能崩高山,塞深泉,收束虎豹,召致蛟龙,使役鬼神;一人能分形易貌,坐存立亡,隐蔽六军,白日为暝;一人能乘云步虚,越海凌波,出入无间,呼吸千里;一人能入火不灼,入水不濡,刃射不中,冬冻不寒,夏曝不汗;一人能千变万化,恣意所为,禽兽草木,万物立成,移山驻流,行宫易室;一人能煎泥成金,凝铅为银,水炼八石,飞腾流珠,乘云驾龙,浮于太清之上,在王所欲。”
  安乃日夕朝拜,供进酒脯,各试其向所言,千变万化,种种异术,无有不效。遂授《玉丹经》三十六卷。药成,未及服。而太子迁好剑,自以人莫及也,于时郎中雷被,召与之戏,而被误中迁,迁大怒,被怖,恐为迁所杀,乃求击匈奴以赎罪。安闻不听,被大惧,乃上书于天子云:“汉法,诸侯壅阏不与击匈奴,其罪入死。”
  安合当诛,武帝素重王,不咎,但削安二县耳。安怒被,被恐死。与伍被素为交亲,伍被曾以奸私得罪于安,安怒之未发。二人恐为安所诛,乃共诬告,称安谋反。天子使宗正持节治之。八公谓安曰:“可以去矣,此乃是天之发遣王。王若无此事,日复一日,未能去世也。”
  八公使安登山大祭,埋金地中,即白日升天。
  八公与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迹,至今人马迹犹存。
  八公告安曰:“夫有藉之人,被人诬告者,其诬人当即死灭。伍被等今当复诛矣。”
  于是宗正以失安所在,推问云:“天仙去矣。”
  天子怅然,乃讽使廷尉张汤,奏伍被,云为画计。乃诛二被九族,一如八公之言也。
  汉史秘之,不言安得神仙之道,恐后世人主,当废万机,而竞求于安道,乃言安得罪后自杀,非得仙也。按左吴记云:安临去,欲诛二被,八公谏曰:“不可。”安乃止。
  又问八公曰:“可得将素所交亲俱至彼,便遣还否?”
  公曰:“何不得尔,但不得过五人。”
  安即以左吴、王眷、傅生等五人。至玄洲,便遣还。
  吴记具说云:安未得上天,遇诸先伯,安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八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而已。武帝闻左吴等随王仙去更还,乃诏之,亲问其由,吴具以对,帝大懊恨,乃叹曰:“使朕得为淮南王者,视天下如脱屣耳。”
  遂便招募贤士,亦冀遇八公,不能得。而为公孙卿、栾大等所欺,意犹不已,庶获其真者。以安仙去分明,方知天下实有神仙也。时人传八公、安临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也。
  呜呼!所谓神仙,人之羽化升飞者也,安有鸡犬随之而冲云者也?是以予常疑之。神仙之术,自古惑人,淮南王之升仙,吾恐实为汉武所害,为免伤亲之恶名,遂为此鸡犬升天无稽之谈,既成安之美誉,又掩天下人之耳目,是一举而数得。后世不得其要,以讹传讹。而持神仙术者,遂以此妄谈为正说,欺人取钱,无不至。…

鬼 论
  客问予曰:“世人言有鬼物,其最使人疑乎,谓其无,何以有声?谓其有,何以无形?子试言之。”
  予曰:“鬼者,我也。天下有我即有鬼。夫岂别有所谓鬼哉!几疑之起,起于人心,而鬼即凭人心而起。是我之不善之心,即鬼也。我心足以造鬼,鬼不足以扰我也。有为恶之人,夜半呼之,未有不瞿然惊者,其心有鬼,不料为人之声也;有为善之人,亦夜半呼之,未有不徐而问者,其心无鬼,早知为人之声也。昔尝夜行于路,闻有声自空中来者,徐伺之,则一枯节之竹,风入而为此也。”
  予曰:“人之所言鬼者,大抵如斯。天下事,始生于疑,疑久而信,信而深,而假者反真,虚者反实,自然之势也。子曰:‘鬼神之为德,视而弗见,听而弗闻。’其言岂欺我哉?即曰:‘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亦承祭者敬恭之至,想像其状,结而成形者也。是则鬼之有无可以人心为断矣。昔有人饮于友之家,庭隅悬画弓,影射于樽,跃然惊为蛇也,归而病且作矣。友知之复招以饮,白其故,厥疾不药而瘳。无他,释其所疑也。今人之于鬼,亦犹画弓之影耳。慎毋以为恶之心致起其疑,而即以我造鬼,以我惧鬼也可。”

鬼 类
  人间一世界也,鬼域亦一世界也。人以类聚,鬼以群分。
  鬼之暴而刚者曰狠鬼,鬼之顽而劣者曰兽鬼,鬼之美而艳者曰色鬼,鬼之贪而淫者曰风流鬼,在山曰山鬼,在水曰水鬼,长眠者曰睡鬼,述局者曰赌鬼,醉而不醒者曰酒鬼,有气无声者曰阴鬼,富而吝啬者曰小气鬼,贫而负债者曰穷酸鬼,横死者曰屈死鬼,索命而急者曰催死鬼,率直无拘者曰冒失鬼。
  李戴仁尝维舟于枝江县曲浦中。月色皎然,忽见一妪一男子,出水面四顾,失声云:“此有生人!”遽驰水面,若履平地,登岸而去。
  当阳令苏居江陵,尝夜归,月明中,见一美人被发,所著裾裾,殆似水湿。戏云:“非江伥耶?”妇人怒曰:“唤我作鬼!”奔而逐之,走,遇更巡方止,见妇却返所来之路。是岂水鬼邪?
  吴兴袁乞,妻临亡,把乞手云:“我死,君再婚否?”乞曰:“不忍。”后遂更娶。
  白日见其妇语云:“君先结誓,为何负言?”因以刀割阳,虽不致死,人理永废也。是岂狠鬼邪?
  王湛判冥事,初叔玄式,任荆州富阳令,取部内人吴实钱一百贯,后诬以他事,决杀之以灭口。式遇别优,并有上下考,五选不得官。以问,湛白为叔检之,经宿曰:“叔前任阳令日,合有负心事,其案见在,冥司判云:‘杀人之罪,身后科罚,取钱一百贯,当折四年禄。’”叔曰:“诚有此事,吾之罪也。”是岂冤鬼邪?
  唐陈导者,豫章人也,以商贾为业。龙朔中,乃泛舟之楚。夜泊江浦,见一舟,逆流而来,亦宿于此。导乃移舟近之。见一人,眉大鼻,如吏,在舟检勘文书,从者三五人。导以同旅相值,因问之曰:“君子何往?幸喜同宿此浦。”眉人曰:“某以公事到楚,幸此相遇。”导乃邀过船中,眉亦随之。导备酒馔,饮经数巡,导乃问以姓氏。眉人曰:“某姓司徒,名弁。被差至楚,已来充使。”导又问曰:“所主何公事也?”弁曰:“公不宜见问。君子此行,慎勿以楚为意,愿适他土耳。”导曰:“何也?”弁曰:“吾非人也,冥司使者。”导惊曰:“何故不得之楚?”弁曰:“吾往楚行灾,君亦其人也,感君之惠,故相报耳。然君须以钱物计会,方免斯难。”导恳苦求之。弁曰:“但俟吾从楚回,君可备缗钱一二万相贶,当免君家。”导许诺,告谢而别。
  是岁,果荆楚大火,延烧数万家,荡无孑遗。
  导自别弁后,以忧虑系怀。及移舟而返,既至豫章,弁亦至矣。导以吝啬为性,以他事,未办所许钱。使者怒,乃令从者,持书一缄与导。导开读未终,而宅内掀然火起,凡所财物悉尽。是夕无损他室,惟烧导家,弁亦不见。盖以导吝啬,负前约而致之也,是岂小气鬼邪?
  浮梁张令,家业蔓延江淮间,累金积粟,不可胜计。秩满,如京师,常先一程致顿,海陆珍美必具。
  至华阴,仆夫施幄,陈樽垒,疱人炙羊方熟,有黄衫者,据盘而坐。仆夫连叱,神色不挠。店妪曰:“今五坊弋罗之辈,横行关内,此其流也。不可与竟。”仆夫方欲求其帅以责之,而张令至,具以黄衫者告。张令曰:“勿叱。”召黄衫者问曰:“来自何方?”黄衫但唯唯耳。促暖酒,酒至,令以大金钟饮之,虽不谢,似有愧色。饮讫,顾炙羊,著目不移。令自割以劝之,一足尽,未有饱色。令又以奁中十四五啖之,凡饮二斗余,酒酣,谓令曰:“四十年前,曾于东店得一醉饱。以至今日。”令甚讶,乃勤恳问姓氏。对曰:“某非人也,盖直送关中死籍之吏耳。”令惊问其由。曰:“太山召人魂,将死之籍付诸岳,俾某部送耳。”令曰:“可得一观乎?”曰:“便窥亦无患。”于是解革囊,出一轴,其首云:“太山主者牒金天府。”其第二行云:“贪财好杀,见利忘义人,前浮梁县令张某。”即张君也。令见名,乞告使者曰:“修短有限,谁敢惜死?但某方强仕,不为死备,家业浩大,未有所付。何术得延其期?某囊橐中,计所直不下数十万,尽可以献于执事。”使者曰:“一饭之恩,诚宜报答,百万之贶,某何用焉?今有仙官刘纲,谪在莲花峰。足下宜匍匐径往,哀诉奏章,此则无计矣。某昨联金天王与南岳博戏不胜,输二十万,甚被逼逐。瞳下可诣岳庙,厚数以许之,必能施力于仙官。纵力不及,亦得路于莲花峰下。不尔荆榛蒙密,川谷阻绝,无能往者。”
  令于是赍牲牢,驰诣岳庙,以千万许之。然后直诣莲花峰,得幽径,凡数十里,至峰下,转东南,有一茅堂,见道士隐几而坐,问令曰:“腐骨秽肉,魂亡神耗者,安得来此?”令曰:“钟鸣漏尽,露顷刻,窃闻仙官能复精魂于朽骨,致肌肉于枯骸。既有好生之心,岂惜奏章之力?”道士曰:“吾顷隋朝权臣一奏,遂谪居此峰。尔何德于予,欲陷吾为寒山之叟乎?”令哀祈愈切,仙官神色甚怒。
  俄有使者赍一函而至,则金天王之书札也。仙览书,笑曰:“关节既到,难为不应。”召使者反报,曰:“莫又为上帝谴责事?”乃启玉函,书一通,焚香再拜以遣之。
  凡食顷,天符乃降。其上署“彻”字,仙官复焚香再拜以启之。云:“张某弃背祖宗,窃假名位,不顾礼法,苟窃官荣,而又鄙僻多藏,诡诈无实。百里之任,已是叨居,千乘之富,今因苟得。令按罪已实,待戮余魂,何为奏章,求延厥命?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纾刑宥过者,玄门是宗。尔一,我全弘化。希其悛恶,庶乃自新。贪生者量延五年,奏章者不能无罪。”仙官览毕,谓令曰:“大凡世人之寿,皆可致百岁。而以喜怒哀乐,汨没心源。爱恶嗜欲,伐生之根。而又扬己之能,掩彼之长,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如彼淡泉,汨于五味,欲致不坏,其可得乎?勉导归途,无堕吾教。”令拜辞,举手已失所在。
  复寻旧路,稍觉平易,行十余里,黄衫吏迎前而贺。令曰:“将欲奉报,愿知姓字。”吏曰:“吾姓钟,生为宣城县脚力,亡于华阴,遂为幽冥所,递符之役,劳苦如旧。”令曰:“何以免执事之困?”曰:“但金天王愿,请置予为阍人,则吾饱神盘子矣。天符已违半日,难更淹留,便与执事别。”入庙南柘林三五步而没。
  是夕,张令驻车华阴,决东归。计酬金天王愿,所费数逾二万,乃语其仆曰:“二万可以赡吾十舍之资粮矣。安可受祉于上帝,而私谒于土偶人乎?”
  明旦,遂东至偃师,止于县馆,见黄衫旧吏,赍牒排闼而进,叱张令曰:“何虚妄之若是?今祸至矣!由尔偿三峰之愿不果,俾吾答一饭之恩无始终,悒悒之怀,如痛毒蜇。”言讫,失所在。顷刻,张令有疾,留书遗妻子,未讫而终。是岂催命鬼邪?
  太原王垂与范阳卢收友善。唐大历初,尝乘舟于淮浙往来。至石门驿旁,见一妇人于树下,容色殊丽,衣服甚华,负一锦囊。王卢相谓曰:“妇人独息,妇囊可图耳。”乃弥棹伺之。妇人果问曰:“船何适?可容寄载否?妾夫病在嘉兴,今欲省之,足痛不能去。”二人曰:“虚舟且便,可寄尔。”妇人携囊而上,居船之首。
  又徐挑之,妇人正容曰:“附,何得不正耶?”二人色怍。垂善鼓琴,以琴悦之,妇人美艳粲然。二人振荡,乃曰:“娘子固善琴耶?”妇人曰:“少所习。”王生拱琴以援,乃抚轸泛弄泠然。王生曰:“未尝闻之。有以见文君之诚心矣。”妇人笑曰:“委相如之深也!”遂稍亲合。其谈谐慧辩不可言。相视感悦。是夕与垂偶会船前,收稍被隔碍,而深叹慕。
  夜深,收窃探囊中物视之,满囊骷髅耳。收大骇,知是鬼矣。而无因达于垂,听其私狎,甚缱绻。
  既而天明,妇人有故下。收告垂,垂大慑曰:“计将安出?”收曰:“宜伏箦下。”如其言。须臾,妇人来,问王生安在。收绐之曰:“适上岸矣。”妇人甚剧,委收而追垂。
  望之稍远,乃弃于岸,棹倍行。数十里外,不见来。夜藏船处闹。半夜后,妇人至,直入船,拽垂头。妇人四面有眼,腥秽甚,啮咬垂,垂困。二人大呼,众船皆助,遂失妇人。明日,得纸梳于席上,垂数月而卒。是岂色鬼邪?
  唐俭少时,乘驴将适吴楚,过洛城,渴甚。见路旁一小室,有妇人年二十余,向明缝衣,投之乞浆,则缝袜也。遂问别室取浆,曰:“郎渴甚,为求之。”逡巡,持一盂至。俭视其室内,无厨灶。及还而问曰:“夫人之居,何不置火?”曰:“贫无以炊,侧近求食耳。”言既,复缝袜,意绪甚忙。又问何故急速也,曰:“妾之夫薛良,贫贩者也。事之十余年矣,未尝一归侍舅姑。明早郎来迎,故忙耳。”俭微挑之,拒不答。俭愧谢之,遗饼两轴而去。
  行十余里,忽记所要书有忘之者,归洛取之。明晨复至此,将出都,为途刍之阻,问何人,对曰:“货师薛良之柩也。”骇其姓名,乃昨妇人之夫也。遂问往,曰:“良婚五年而妻死,葬故城中。又五年而良死,良兄发其柩,将先茔耳。”俭随观焉。至其殡所,是求水之处。俄而启殡,棺上有饼两轴,新袜一双。俭悲而异之,遂东去。
  舟次扬州禅智寺东南,有士子二人,各领徒,相去百余步,发故殡者。一人惊叹久之,其徒往往聚笑。一人执锸,碎其柩而骂之。俭遽造之。叹者曰:“璋姓韦,前太湖令。此发者,璋之亡子。空十年矣。适开易其棺,棺中丧其履,而有妇人履一只。彼乃裴冀,前江都尉。其发者爱姬也,平生宠之,裴到任二年而卒,葬于此一年。今秩满将归,不忍弃去,将迁于洛。既开棺,丧其一履,而有丈夫履一只。两处互惊,取合之,彼此成对。盖吾不肖子淫于彼,往复无常,遽遗之耳。”
  俭闻言,登舟静思之曰:“货师之妻死五年,犹有事舅姑之心。逾宠之姬,死尚如此,生复何望哉!士君子可溺于此辈而薄其妻也!”是岂风流鬼邪?

鬼 诗
  “流水涓涓芹努牙,织鸟西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此鬼诗中之最峭者。“钱塘江上是儿家,郎若游时来吃茶。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此鬼诗中之最逸者。“数点鬼灯移近岸,夜深苏小踏青归。”是鬼诗之设想幽绝者。

新 鬼
  人之初,性本善。故赤子于世,如混沌未开。懵然所行,皆合圣人之道。然世上善人少而恶人多,久之,所行必不容于世,故须学也。所学何也?恶人之道也。
  人固如此,鬼亦如之。人言鬼有新宿之分,新鬼如赤子,常怀恻隐之心,常有所不忍。宿鬼多老奸巨猾,无所不为。
  夫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是谓人也。然予谓此言亦谓鬼也。人死为鬼,鬼死为何也?
  昔人有言鬼事者,有新死鬼之说,读之,堪称奇绝,可下酒一斗。录之,以示今之为人者及后之为鬼者:
  有新死鬼,形疲瘦顿。忽见生时友人,死及二十年,肥健。相问讯曰:“卿那尔?”曰:“吾饥饿,殆不自任,卿知诸方便,故当以法见教。”友鬼云:“此甚易耳,但为人作怪,人必大怖,当与卿食。”新鬼往入大墟东头,有一家奉佛精进。屋西厢有磨,鬼就推此磨,如人推法。此家主语子弟曰:“佛怜吾家贫,令鬼推磨。”乃辇麦与之。至夕,磨数斛,疲顿乃去。遂骂友鬼:“卿那诳我?”又曰:“但复去,自当得也。”复从墟西头入一家,家奉道:“门旁有碓。此鬼便上碓,如人舂状。此人言:“昨日鬼助某甲,今复来助吾,可辇谷与之。”又给婢簸筛。至夕,力疲甚,不与鬼食。鬼暮归,大怒曰:“吾自与卿为婚姻,非他比。如何见欺?二日助人,不得一瓯饮食。”友鬼曰:“卿自不偶耳。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难动,今去可觅百姓有作怪,则无不得。”鬼复去,得一家,门首有竹竿。从门入,见有一群女子,窗前共食。至庭中,有一白狗,便把令空中行,其家见之大惊,言自来未有此怪。占云:“有客鬼索食,可杀狗,并甘果酒饭,于庭中祀之,可得无他。”其家如师言,鬼果大得食。自此后恒作怪,友鬼之教也。

难五行之说
  五行之说,始于邹衍,而成于汉刘向、班固。然《五行志》等书皆牵扭可笑。
  取火于金石,独木也哉?克木者金,而火未尝不克木。予见克土者金,木之克不若金之利也。火水交相克者也。土克水,水亦克土也。总之天地无不生,无不克。万物消长乎阴阳也,若五行生克,谬矣哉!
  金克木者,斧斤入林也,不知水渍火焚,木更朽且焦矣。木克土者,以树根能蚀土耳,然则凡草木虫豸之生长,孽孕于土者,皆克土者乎?土生草木,犹母乳子也,子乳于母,岂克母耶?
  土克水者,以土能堙水不流,是鲧得顺五行之性,而何云汩陈?况土仅壅水耳,水且能决土,则土劣于水明甚。
  水克火矣,而火沸水成汤,且烁水使干,非水之定胜也。龙雷之火,得水益烈,又何以称焉?
  火克金者,以火之烁金使流耳,而金固无损,固不似土埋水渍蚀之殆尽也。
  凡为彼说,皆非穷理格物者所当信。愚谓克者,能也,致能于彼而互相成也。天地五行消息之道,甚精甚微,勿以人世之攻取恩怨之凡情测之,尤不可用之于医,自速其死。
  五行生克之说,前人多辨之者,此不过言其气之变通,性之相成耳。非生者果如父母,克者果如仇敌也。至医家泥于其说,遂谓脾强则妨肾,肾强则妨心,心强则妨肺,肺强则妨肝,肝强则妨脾。岂人之脏腑,日构衅争斗于胸中,得势以骄而即相凌夺乎?五行之说,虽得自然之理,然非世间万物之法。以五行之说,论天下一切,不唯有张冠李戴之虞,亦有误国害人之祸。
  古之持阴阳术者,借五行之说,成一家之言,亦无不可;今之持阴阳术者,托之空言以欺人,小者妄言骗取财货;大者贻误坏人性命。
  呜呼!五行生克,间或有之,然谓其为天下万物之法而笃信之,则陋矣。

戌部 

官吏岂有此理
  吏之所以酷,是以其清廉不恃;官之所以贪,是以其亲善为柄。
  天下贪官污吏横行,必是暴君使然。贪官可恨,污吏可憎;然多一二酷吏,未必不可以使天下某地某方吏治为之一清。
  酷,好于贪,好于污。人只见其酷,未尝见其清,未尝见其正,憾矣!

酷吏可敬
  夫吏以“酷”名,盖人恶之、恨之也。然酷吏中亦有廉足以为仪表,一切彬彬,质有其文武者,其政虽惨酷,其方略教导,禁奸止邪,斯称其位也。汉之郅都、张汤者,酷烈为甚,然其廉正亦古今之极,人畏之,亦敬之,天地共鉴,夷狄咸服。
  汉酷吏郅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氏首恶,余皆股栗。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郅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
  孝景帝乃使使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像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匈奴患之。
  如此酷吏,匈奴且敬畏之,比后世附胡之吉温者流,天渊也。
  汉酷吏张汤决狱,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也。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论之。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慑。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踪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丞相之三长史皆恨汤,欲陷之,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
  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
  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而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
  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
  呜呼!酷吏若汤者,虽酷烈,然廉亦极矣。比唐来俊臣之纳金入赃、辱人妻女,胜不知几何也!酷吏若汤者,虽可畏,亦可敬也。

酷吏可爱
  夫吏以“酷”名,盖人恶之、恨之也。然酷吏中亦有纯巧而可怜者也。所作所为,皆率且乖也。虽酷烈为甚,亦有令人怜之处也。
  汉酷吏张汤少时,其父尝出,汤为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至纯、至真,其年少如此者,岂不可爱?
  唐酷吏周利贞,武后时为钱塘尉,时禁捕鱼,州刺史饭蔬。利贞忽馈佳鱼,刺史不受,利贞曰:“此阑鱼,公何疑?”问其故,答曰:“适见渔者,禽不获,而有鱼焉,阑得之。”刺史大笑。谄故谄矣,然巧而可爱。

护 过
  尝闻护过,与护疾同;自谓无过,即过之丛。过而能改,庶几圣贤;文过饰非,小人以为常;闻过则喜,君子亦难之。
  徐存斋由翰林督学浙中时,年未三十。一士子文中用“颜苦孔子卓”,徐勒之,批云:“杜撰。置四等。”此生将领责,执卷请曰:“太宗师见教诚当,但‘颜苦孔子卓’,出扬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徐起立曰:“本道侥幸太早,未尝学问。今承教多矣。”改置一等。一时翕然,称其雅量。
  不吝改过,即此便知名宰相器识。闻万历初,公有《士作怨慕章》一题,中用“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句,为文宗抑置四等,批“不通”字。公自陈,文法出在《檀弓》。文宗大怒曰:“偏你读《檀弓》,更置五等。”人之度量相越,何啻千里。宋太祖尝以事怒周翰,将杖之。翰自言:“臣负天下才名,受杖不雅。”帝遂释之。古来圣主名臣,断无使性遂非者。
  又闻徐公在浙时,有二三争贡,哗于堂下,公阅卷自若。已而有二生逊贡,哗于堂下,公亦阅卷自若。顷之,召而谓曰:“我不欲使人争,亦不能使人让。诸生未读教条乎?连本道亦在教条中,做不得主。诸生但照教条行事而已。”由是争让皆息。公之持文体皆此类也。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人诵其言,而鲜能行其事。倘能行其事,则庶几“不二过”,可为“亚圣”也。

升官图
  忠佞由来分两涂,德才岂与受赃符。一将名字传见口,莫把升官当画图。

伶 谏
  宋时大内中,许优伶以国事入科诨,作为戏笑。盖兼以广察舆情也。秦桧当国,和议既成,无迎还二圣意。又桧一日于朝堂假寐,误坠其巾,都察院吴某立置曲柄荷叶,托首安于椅后,遂名曰“太师椅”。有二优因戏于上前,一人捧太师椅,安排座位,一人盛服缓步而出,耳后戴大金环二垂至前肩。一人问曰:“汝所戴是何物?”曰:“此名‘二胜环’。”一人直前将双环掷诸其背,曰:“汝但坐太师交椅,受用足矣,二胜之环,丢之脑后可也。”韩胄当国恃功,妄作诸事,皆矫旨行之,偶值内宴,伶人王公谨曰:“今日之事政如客人卖伞,不油里面。”史弥远当国,威福日盛,凡有夤缘者必奔走其门。一日,伶人于上前演剧,一人扮颜夫子,喟然而叹,子贡在旁,曰:“子何忧之深也?”颜子曰:“夫子之道,仰弥高,钻弥紧,未知何日望见,是以叹耳!”子贡曰:“子误矣,今日之事,钻弥紧何益?只须钻弥远足矣。”余谓伶人之慧心壮胆,固属可嘉,而诸帝之侧闻谲谏,如聩如聋,何也?

亥部 

文化岂有此理

便壶是什么?便壶之品格胜于佛祖,佛祖心中不能容纳之物,便壶可以容纳。
  便壶赋
  荷鳖名之雅制,蕴龙势之曲蟠,惟尔圆融,与人方便。莫笑空空硕腹,能容天下所不容;常叹朗朗矢声,可悦世上之难悦。
  宋师慧入朝,隐谏虽无藉于此君,赵文璧纳赂,邀荣直欲奉为至宝。日暖花明,昼依墙角;梦回灯暗,在伴床头。几疑玉杵捣霜,恰应铜壶滴漏。
  宽矣,绰矣,颠之倒之,只须荡荡,何用萧萧!

马桶赋
  与天地为同体,融乾坤于一炉。耳垂脱兔之象,首仰渴鸟之势。
  惟尔解人之忧,不辨尊卑。骐骥固有先登之勇,驽骀亦著安步之能。
  呜呼,子之为物,与世无争。伏枥甘心,衔枚自喜。

抓背爬
  着体爬罗去,此君节更坚。趣酣符背,技痒欲摩肩。透出麻姑爪,分开钩弋拳。纵忧芒刺负,抚掌即安然。

剔牙杖
  弄口亦沽唇,金签索绾银。齿尊别有杖,牙慧拾于人。酒醒攀垂柳,涂穷检束薪。何如襟带里,系佩日相亲?

包脚布
  布异足缠长,裁来一尺方。沿边余半白,着底染簇黄。乱扑频飞屑,微汰有别香。斜包环四角,踵趾两相藏。

拜 年
  今年仍是旧年人,换得衣裳簇簇新。一揖阶头分手去,暂将红帖寄门神。

腊八粥
  霜降牵连五九风,粥名腊八菜名冬。调和百果成佳味,有碗先盛背翁。

烧路头
  万家爆竹一齐来,柏子松毛纸马灰。可怪世人无别计,但知幽盲发横财。

遣 病
  自家有病自家知,心病还将心药医。得放手时且放手,失便宜处是便宜。

慰友下第
  说与旁人总不知,只争来早与来迟。文章自古无凭据,你是何人我是谁?

卖春联
  解馆先生弄笔勤,春联几副贾斯文。人来问价增三倍,不使鹅群笼右军。

有感书怀
  年年吃酒酒钱无,有了髭须弗利图。今日那知明日事,只销依样画葫芦。

打 春
  青游历历捕东郊,打碎春牛散地抛。莫道乞儿贫薄相,暂时纱帽暂时袍。

状元筹
  呼么喝六太仓忙,一到新年兴愈狂。也是场中名利客,探花榜眼状元郎。

春夜书怀
  无心插柳柳成荫,莫道无心却有心。我本将心托明月,春宵一刻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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